中国人取名有讲究,叫“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尔鳗正在《楚辞》里给尔非的儿子找词儿,“美手”杰奎琳打电话来说她要结婚了。
杰奎琳和别人不大一样,这辈子最爱自己的手,而且心思极细,跟针鼻儿差不多。她的手被潘嵂弄伤后连着两三个月都没信儿,我和尔鳗都以为他俩肯定黄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上海人民广场全是雾霾,小区里的保安拿着手电筒晃我们,像山匪打劫。我和尔鳗穿过一条狭窄的、回音很大的走廊才能进电梯。
杰奎琳的爸爸是上海人,妈妈是青岛的,两人都是知青。“文革”以后两人先落在青岛,生活了几年,不太甘心,觉得自己是上海人,应该回上海才对,又搬回来了。杰奎琳的爷爷奶奶都已经去世,她爸发现以前的亲朋好友都不把自己当上海人了,总说你不知道这,你不知道那,天天憋一肚子气。有天出门坐公共汽车,挤上来一个女的,一脸疙瘩,穿了件裘皮外衣,呼哧带喘地跟售票员说:“唉!本来想打车,忘带钱了,就差二十司机不拉。”她爸一听:“去他妈的吧,咱不在这地方呆了。”一气之下又跟她妈回青岛了。杰奎琳不愿意走,就一个人留在上海,和尔鳗在一家广告公司共事。杰奎琳的手好看,正好公司总有化妆品广告要拍,她就自告奋勇应聘公司的手模和脚模。经过几天试拍,老板和公司领导一起开会讨论,说她的手型还行,但她的二脚趾被老大和老三挤上去了,走路落不了地,只和她签了手模。手模赚钱不少,本来是高兴的事儿,可那段时间杰奎琳刚和新加坡男友分手,她发现他居然还有另外两个女人,说自己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了。
杰奎琳过了好一阵儿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总结出来好多找对象的规律:绝对不能找非中国籍的,父母必须健在,月薪必须高于两万,有房有车,正规本科以上毕业,不能有婚史,不能有私生子,家世不知根知底的也不要,婚前要全面体检。
潘嵂原本是她的客户,在一家公司做户外广告设计,公司做得很大,把耐克的活儿全给揽了。一次客户答谢会上,潘嵂的眼睛像着了火一样,使劲盯着她看。杰奎琳刚和男友分手,一看潘嵂模样也不差,工作也不错,就迎合了几下。潘嵂还挺识趣,要了她的电话,每天下班后都在公司门口等着,又是玫瑰呀又是西餐什么的。杰奎琳说,接触一段时间后发觉潘嵂很耐看,越看越帅,没多久两人就好上了。最初他们各住各的,见一次面来回要四五个小时。潘嵂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妈妈出了一部分钱,在上海买了房子,两人住到一起。
“美手”杰奎琳一脸煞白,皱着眉头,好像伤得不轻,手上缠着绷带。她说,当天下午她提出分手,拿着行李出门,潘嵂不让,在后面拽。僵持了一会儿,潘嵂生气了,说想滚就滚吧,猛地把门一关,正好夹到了她的手,痛得她叫都叫不出来。她忍痛跑下楼,潘嵂就在后面边追边喊。刚好来了辆出租车,她就直奔上海人民中心医院急诊室做了检查,指骨中度骨折。
“尔鳗姐,你知道我是极爱美的人,浑身上下尤其欣赏这双手,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啥缺点都没有。你看现在……”她摘下纱布,手骨明显错位,暗红的血和青紫的皮交错在一起。她抽泣了好一阵儿,鼻涕都流到衣服上了,尔鳗帮她擦了。她举着颤抖的手说:“如果长不回原来那样,我只能自杀了。”
那间公寓是杰奎琳给自己留着以备万一的。三十多平方米,迷你厨房设在阳台上的一角,窗框上架了抽油烟机,炉灶和水池之间,只能容下一副碗筷。
杰奎琳说:“潘嵂妈是潮州人,我和潘嵂搬到一起住没多久,他妈非要过来看看。我一听他妈要来,当时就不同意,说我们还没定下来看什么看。潘嵂说,现在还不算定下来,什么时候算。我第一眼看到他妈就觉得不对劲儿,好像上辈子欠她什么似的,也没给她好脸色看。他妈每次买回来菜,就往客厅的地板上一扔,在地板上摘,有桌子不用,非弄得一地土。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了几句,他妈就告诉潘嵂了,潘嵂下班回来就要找我谈。”
“我懒得和他们母子俩废话,就进了房间,反锁了门。潘嵂在门外喊,你给我出来。我没搭理,他居然踹开门,把我拖到客厅里打了一顿。我想,有一次就会有两次,那时候我就想,等他妈走了我和他好好谈谈,不行就和他分手。”
“嘿!人家这一住还不走了,眼瞧着都三四个月了。一天晚上我九点多就睡了,正做梦呢,潘嵂把我摇醒,说杰奎琳,你起来一下,今天趁着妈妈在,我们开个会。我一听这话可高兴了,趁着妈妈在,言外之意就是说她终于要走了,有什么话我就不怕直说了。”
“潘嵂说,你有什么意见就说出来吧。我说,我看出来了,今天你们是娘俩对我一个,那我就有啥说啥,人越多我越不怕。有人说我们家在上海的亲戚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吸毒、开黑饭店、开按摩院,有这事没有?背后议论别人且不说,你既然瞧不起我们家人,你儿子就不要和我好了,直说不就一了百了嘛,整天藏着掖着的,也不怕憋出癌症。嘿!他妈倒是会装,听我说了一半就哭起来,哭得那个可怜哟。尔鳗姐,你说,我们都是女人,谁不明白谁啊!她不就是哭给她儿子看的嘛。他妈还说,杰奎琳,你说这些都是根本没有的事儿,我这么大岁数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我的心里好伤心难过,然后一个劲儿抹眼泪呀。潘嵂就护着他妈,说,妈,你别伤心,我觉得您有您的想法,年轻人想法和您不一样。你看看,她儿子都承认了,她还在那儿装。”
尔鳗说:“或许她是真有什么委屈呢?”
杰奎琳说:“妈的我一哭,他就说我装,说,别哭了,我都看破你了。他妈一哭他就看不破——他们就是合伙搞把戏欺负我。没几天,潘嵂妈终于决定搬走。我和潘嵂说,以后他们再想来,可以,分开住,对我们的私生活不能有任何干涉。潘嵂说他妈主要是不高兴我们刚同居的时候你就谈到财产问题,还要求把自己名字写房产证上。尔鳗姐,你说我这要求过分吗?第一,他买房的时候钱紧,我俩共同决定,他们家付房贷我出家具。第二,我一个女人,要房子本来没什么用,而且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够住了。我家在青岛也有房子,你是知道的。不过,唉……我妈和我一样,有个毛病,就喜欢长得帅的男人,我妈这辈子算毁在我爸身上了。我爸帅是帅,可一点儿都不会赚钱,大脑简单,人家炒股都赚几倍,他愣是能把本钱赔了个精光。人家老公都给老婆买东西,他却像女人一样,看到好看的衣服就管我妈要。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上海有了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将来就能把妈妈单独接过来住。我们娘俩住别人家算什么?再说,等将来有了孩子,万一孩子出点儿什么事,他再不要我了,我可怎么办?唉!说一千道一万,女人千万不能只看男人长相。”
“美手”杰奎琳在电话里说,那次手受伤之后,她一直没接潘嵂电话,跟单位领导请了病假在家休养。潘嵂天天晚上守在楼下,不停发短信说想跟她和好。杰奎琳说她只给他回了一次,三个字,不可能。就这样,两三周过后,潘嵂依旧经常堵在大楼门口,脾气开始变得烦躁,眼神里带着极强的攻击性。杰奎琳怕他一激动跟她动刀,便趁他上班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敲响了姨妈家的门。
她姨妈也是青岛来的,在一个弄堂里开了间洗脚城。她早知道姨妈的女儿小芬吸毒,所幸那天不在家。姨妈说:“小芬这孩子天天泡夜店,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住她的房间吧,放心,很干净,我们家床单被罩天天洗。”
杰奎琳喝了口热水,关了手机,想好好睡一觉。睡着睡着,有个女鬼从窗户上慢慢向她飘过来,在床头看了看,伸手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她使劲挣扎,睁眼一看,原来是小芬回来了。外面下雨,她头发湿漉漉的,眼圈儿发黑,木木地站在窗前。
杰奎琳心里“咯噔”一下。
小芬说:“姐,你接着睡吧。我去朋友家。”
“嗯……”杰奎琳揉揉眼睛,刚想继续睡,小芬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回来了:“姐,能不能借我点儿钱,我过几天还你。”杰奎琳说:“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回家,姨妈让我住这儿的。我这儿刚好有五百,给你三百吧,不用还了。”
“谢谢姐。”小芬把钱塞进包里,又看了看杰奎琳的钱包,说:“姐,干脆四百吧。”
在姨妈家住了两天,“美手”杰奎琳想了一个主意,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在单位附近另找一个房子住,这样潘嵂就找不到她了。她正和房屋中介张罗这事儿,潘嵂打电话过来说要跟她谈谈。杰奎琳问他想谈什么,潘嵂说:“谈谈房子的事。放心,我保证不碰你。”就这么着,两人又和好了。
通话即将结束,尔鳗问她是否真的想清楚了。杰奎琳说:“姐,祝福我吧,现在想改是不可能的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帅就行,丑的有多少钱我也不要,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