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第一个妈妈不是尔鳗,叫白水伊洛。以前中国人起名都两个字,后来三个字,现在人多了,可以四个字。
伊洛现在结婚了,前阵子尔鳗一直在打听她的孩子为什么没要成,谁也说不清啥原因。十几年前尔鳗和朋友一起去唱歌的时候认识的她。那时候她还很年轻,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男的,一副宽边眼镜,齐耳短发。她男朋友是个大高个,长得很帅,一身耐克运动装,不爱说话。据说他们俩是青梅竹马,高中时候就在一起,一直到上大学才分开。这一分开,事儿就来了。
那个男的姓颜,保送的大学,参加过全国大学生运动会,拿过跳高季军,教练本想把他当个苗子培养进国家队,不巧在一次训练中脚踝受了伤,寝室里躺了三年,看了不少武侠小说,一天课也没上过。大学毕业回到上海,继承父母的家业,开了两家火锅店,不缺钱,就一个毛病,见到大学生就自卑,见到博士腿肚子都哆嗦。伊洛那时在一家中医杂志做编辑,颜见她过得紧巴,吃西瓜不敢挖心儿,不买圣代买甜筒,可怜她,说,我们都六七年了,你还看得起我的话,我们就结婚吧。伊洛说,那怎么可能,我有男朋友了。颜说,行,你去玩吧,玩够了回来找我,我等你。
就这么着,白水伊洛又去美国留学三年,在那儿找了一个白人男朋友,不到一年就分手了,后来好像又找了一个,也分了。回上海后在一家民营医院做针灸师。颜知道了,又请她吃饭,她没同意。她在酒吧喝酒认识了迈克,美国俄亥俄州来的,英文教师,又白又瘦又高,大家都叫他“火柴”。他来中国的原因很奇怪。他在美国的邻居是个毒贩,有一天,他在门镜里看到一群警察埋伏在毒贩家门口,把一个走错了楼层的黑人给误杀了,那个黑人把钥匙放在后屁股上,开门取钥匙的时候看起来像拔枪。火柴有中国儒生的气质,彬彬有礼,不爱说话,不过他只用了一天就学会了吐鱼刺,两天就能接受用筷子歪着脖子一抽一抽地吃热汤面,而且对任何自信和有气质的人都能欣赏。他对大自然充满好奇,对伊洛提出的结婚计划没一点儿兴趣。当时她的计划是先谈恋爱,然后同居,然后结婚,分三步走,这是他俩关系不和谐的焦点问题。火柴觉得,男女在一起不一定非得结婚,不要孩子就不要结婚,好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不能上上帝的当。
这件事拖了两年。一个暑假,火柴似乎有些回心转意。他与同事们约好去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徒步探险,回来后会给她一个最后的答复——三选一,要么在中国结婚,要么一起回美国生活,要么分手。伊洛说,不管哪种结果她都能接受,但必须要有个结果。进了塔克拉玛干之后,火柴没有遵照组织者两人一组的规定,一个人走了,被队医发现的时候已经在阳光下暴晒了一小时,浑身大面积灼伤,水壶里滴水不剩。队友们终止了探险行动,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他送进市区医院。伊洛赶过去的时候,火柴孤零零地躺在急救室里。医生说可能是中暑导致的昏厥,问题不大。第三天,火柴还没醒过来。火柴的父母离异,只有母亲带着火柴的妹妹从美国赶来,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火柴,火柴就升天了。
伊洛趴在火柴的身上哭,都怪我,没照顾好你。火柴妈妈说:“不怪你,他是自杀,我猜都猜得出。他有这个想法好久了。他的爷爷就是自杀的。”
一般人听了这话就会好受点儿,白水伊洛听完了更伤心了,后来总问尔鳗,不就是结个婚吗,他不同意我也不会怪他的,总不至于自杀吧,他为什么呀?是想让我记他一辈子吗?太残忍了。她们把火柴在当地火化了。火柴妈妈和妹妹在伊洛的帮助下整整用了一个月才拿到火柴的遗物,并搞清楚跨国运输骨灰的繁琐规定。火柴妈妈是按照美国的规矩处理遗产的。回美国两个月,拿到了寿险的赔偿,给伊洛寄来一半,她就用这笔钱去悉尼读了个硕士,还拿了国籍,这都七八年了。
火柴死了对伊洛打击挺大,好长时间对所有的男人都不接受,去澳大利亚之后她就没怎么跟国内的人联系,毕业后在悉尼一家中医诊所工作了四年,火柴妈妈给她的钱都花没了,据说过得挺苦的,还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的,笑都笑不出来。诊所里有个人跟她说,抑郁症就是僵脸病,把脸上的肉揉开了就好了,她就在家对着穴位揉了一天,结果还真感觉好了不少,一照镜子不能上班了,脸肿得厉害。她一拿到了身份立即回到上海,找到现在这家私立女子保健医院理疗部医师的工作。托人一打听,颜都有孩子了,还开了好几家分店。医院的同事给她介绍了曹可,也不知道怎么谈的,刚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
龙潭花园数他俩最热闹,一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最可笑的是一气之下还把海明威卖给尔鳗了。怎么回事呢?有天晚上他们俩回来晚了,伊洛就让曹可带它出去遛遛。海明威一出门就鼻子贴着地乱跑,跑到一条小路上突然停了,看着远处一动不动。曹可一看,远处没有人,也没有小猫小狗,可它就是不动。
他当时不好奇就好了,至少两人不会总吵架。可他偏偏好奇,领着狗往前走。转过几道弯,果真遇到一条小泰迪。它们俩凑到一块互相闻来闻去。曹可就问泰迪妈,公的母的?泰迪妈说,母的。你的呢?公的。泰迪妈说,那没事了,它们不会打架。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泰迪妈穿了一件半大风衣,后襟正遮住屁股,两条腿露着,看不出穿没穿裤子。泰迪害羞,往一边躲,海明威一挣一挣地往上冲。泰迪妈说:“没关系,小哥哥想和你一起玩玩,你去玩玩嘛。”泰迪不敢,两条狗僵在那儿了。曹可本来不想走,看泰迪躲来躲去没那个意思,只好拉着海明威走开,泰迪妈还站在那儿说:“宝宝,勇敢点儿,去玩玩嘛。”曹可都快走到家门口了,泰迪妈又追了上来,在他身后嘀咕:“你怎么这么胆小?嗯?人家要和你玩玩都不敢,嗯?”曹可实在忍不住了,转身看那女的,大大的眼睛,皮肤很白,腼腆而又风骚地冲他笑。楼下车库那儿有片芭蕉林,两人就在那儿搞上了。
可真叫个巧。伊洛平时从来不倒垃圾,那天垃圾袋里的葡萄皮招了一堆小飞虫,她不好意思麻烦曹可再跑下来一次,就自己下楼倒,正碰上两人从车库出来,泰迪妈握着泰迪的手,一边摇一边说:“跟叔叔说再见。”曹可摸了摸泰迪,还亲了泰迪妈一下。伊洛一下就疯了,十指展开直取泰迪妈的头发和脸,泰迪妈不知使了什么遁身法,也不见腿动,人唰一下就不见了。伊洛没追上,瘫坐水泥地上哭了一晚上,四个保安给她抬回去的。过了几天,两人不知道怎么和好了,不过越看海明威越生气,说它就知道吃,知情不报,八千八买的,三千八就卖给尔鳗了。经历了这事,曹可才发现伊洛这个人太神经质,感情开始有了裂缝。
最开始是伊洛占上风,紧接着风向就变了。芭蕉林事件后,白水伊洛觉得中国太乱,想带曹可去澳大利亚算了,到了那儿他想搞都找不到人搞,学几年外语,找个好工作,下辈子过个安稳日子。没想到,曹可这婚结了,绿卡也批了,跟伊洛满世界玩了一圈儿,没俩月就要回来,说全世界哪儿也没中国楼多,另外父母年龄大了,自己没有兄弟姐妹,要尽儿子的孝道,不去澳大利亚了。伊洛蒙了,去找曹可父母。曹可父母的意思是出国不出国是小事,他们一家安享天伦,美满幸福,现在就缺个孙子。只要有了孙子,其他的事都好办。建议她和曹可去医院做个体检,看看到底是谁的原因。
那天我和尔鳗请她来家吃火锅。她拎了一箱狗洁齿棒,一进屋,海明威连哭带叫地扑了上去,她只简单亲了几下,连声招呼也没和我打,一屁股就坐了主位,握住酒杯说:“还是有朋友好,想大醉一场有人陪着。”
我一看,伊洛的眼袋比以前更重了。尔鳗正忙活端菜,伊洛从包里抻出一根银针,笑嘻嘻地跟我说:“乔哥,你的颈椎好些了吗?我刚学了几手绝活,扎几针准好。前几天有个瘸腿病人来找我,我十针下去,病人一通排气,立即就能走路了。”
那根针好长,闪着寒光,把我吓坏了,忙说不用不用。我问她,你不是就是学中医的吗?怎么还跟别人学?
“大学老师教的那点儿东西远远不够用。”伊洛说,“我在墨尔本上学的时候就听说一个中国气功师把我老师的腿病给治好了,一直没找到机会求教,前几天终于在上海一次国际高峰会议上让我给碰着了。”
“哦?什么高峰会议?”尔鳗问。
“医疗行业的,国际慢病机遇与行业增量研讨会。大师给我一讲我才知道,以前学的东西都白学了,书上很多穴位都不准,经络的走势也有错。不是都讲腰腹深如海,胸背如薄饼吗?一般的中医不敢碰胸背,扎不准有生命危险。这位大师专扎背,所谓治病治本,背一通,百病解,扎前面都白扎。病人得了痔疮,在后腰上用针挑一下,痔疮就消失了。腰不好的,只要在舌下穴位扎一下,腰立刻不痛了。眼睛不好的,只需在背上扎几针,就能轻松治愈多种眼病。人体是个有相互联系的整体,只要对应地找到控制各个器官的开关,很多疾病就能轻松痊愈。大师还有一手绝活,给小孩扎脾。”
尔鳗说:“啊?脾能扎吗?”
“这你就外行了。”伊洛说,“小孩不是不爱吃饭吗?又黑又瘦的,哪个家长看着不着急?钱花了一大把,病也治不好。其实很简单,就是脾脏出了问题。脾脏的开关就在手上。大师用针在小孩手掌的四缝穴扎了几下,从里面抠出来一坨白色的肉,再挤出来三滴黑血,小孩立即活蹦乱跳满院子跑。真的,我亲眼见。”
伊洛绕来绕去一直想给我扎几针,我说啥也没同意,她看起来不大高兴,小心翼翼把银针放进盒子里。菜都做好了,她几口酒下去,郁闷的情绪又上来了。
“尔鳗,我觉得他变了。我还记得以前我一生病,他总会不顾一切开车来医院看我,给我买吃的,拉着我的手陪我,还说只要我平安无事,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我怀疑他已经有了外遇……”
“有证据吗?”尔鳗问。
“他把卧室里的电脑搬到客厅的电视柜上,整天不知道和谁聊天,不跟我说一句话。我们家都两个月没开火了,谁饿了就在外面吃一口。他还总说如果离婚了就怎么样怎么样的话。”
尔鳗劝她:“不行就算了呗,抓紧离了再找一个。”
她低着头,满脸都是痛苦和不解:“我已经拿了澳大利亚护照,也不能总这么在中国呆着。离了再找,又得好几年。你说他和他们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拿结婚不当回事呢……我爸妈和我说过,一旦结了婚,说不好听的,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那才叫一家人……”
尔鳗说:“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她听不进去,用餐巾纸一擦鼻涕和眼泪。尔鳗的哥哥尔非来电话说嫂子怀了二胎,都两个月了,可能是男孩,想让我们给起个名。他找了几个测字的,给出的字五行八字都不错,就是都不大好听。尔鳗的爸爸认识几个算命的,给老大起的名儿叫尔茵卉,听着像“你淫秽”,被埋怨了好几年,发誓再不管这些闲事。
伊洛边哭边去洗手间接了个电话,破涕为笑,满地乱蹦:“曹可来接我啦!”
曹可一身西装,金边眼镜,打过招呼,有点儿不太情愿地和伊洛坐在一起。伊洛说:“老公,你怎么才来,我想你想得肝肠寸断……”
曹可说:“那还不容易,找根狗肠子接上呗。”
伊洛生怕我们看不见似的,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嗲嗲地说:“老公,今天我要多喝一点儿,你批准不批准嘛……”
曹可个子没有伊洛高,只好挺直腰板搂着她的肩膀来回晃,做出很恩爱的样子:“没事,老婆,尽管喝吧,有我呢。”
尔鳗问:“狗肠子?啥意思?”
伊洛说:“我告诉他的。我们医院病人的肠子坏了,就把狗肠子用药水泡大了给病人接上。狗跟人最合了,换眼睛也用狗眼才行呢。”
尔鳗头一次听说这事,有点儿恍然大悟的感觉,说:“我有个朋友曾经认为人是狗进化来的,还真有道理。那,猪肠不是和人肠更像么,为什么不用猪肠?”
伊洛说:“科学家认为人的大脑支配意识。按照我们中医的说法,人的五脏六腑都有灵,你把女人的心脏换给男人,男人就会变女气。你把孩子的心脏换给老头,老头就会变得孩子气,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所以呀,实在要换,谁不选狗呀,猪……”
尔鳗哈哈大笑,问曹可:“真的吗?”曹可一边看手机一边笑,说:“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科学家。”火锅里的菜快吃完了,尔鳗又去冰箱端上来一盘酱牛肉下酒,伊洛往曹可那边推。尔鳗问她:“你不吃牛肉?”伊洛说:“澳大利亚全是这东西,红肉,不好。”曹可夹了一筷子,说:“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这不吃那不吃,饿急了啥不吃。”
“老公,我没有这不吃那不吃。我吃过鸡肉、羊肉、马肉、驴肉、鹅肉,还吃过兔子肉……”伊洛挽着曹可的胳膊,把“兔子”念成“兔己”。
“兔子我一般吃刺身。”曹可恶狠狠地说。
出了楼门,伊洛已经站不稳了,歪歪扭扭直向一棵树奔了过去,搂着树干,酝酿了一下,“哇”地一声就吐了,嘴角满是口水,哈哈大笑一阵,不停嘟囔“我有什么不好,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孩子比我还重要吗……一个人求你的时候有多可怜,报复你的时候就有多狠”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又吐了。第二次以后,再怎么扶都扶不起来了。
曹可取来车,停了,看了看,递给我一支烟。
“乔,以前我一遇到困惑就会出现选择困难的毛病,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一手插兜一手拿烟,深沉地望着远处,“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去郊外旅游,正赶上大雪,车不能动了,村子里还停了电。我们看见一个小旅馆门口写着几个字:我家有柴火,欢迎来取暖。我们进去一看,原来是个妓女,在旅游区租了间小屋,在网上拉散客。她告诉我们,所有的忧愁都可以解决,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我当时还觉得挺有道理。不过,后来我又遇到一个信教的朋友。你知道印度教用什么来比喻人的心灵吗?”他朝伊洛看了一眼,尔鳗正照顾着伊洛,不停给她捶背:“一只刚被马蜂蜇了、发狂的、喝醉了的、歇斯底里手舞足蹈的猴子。”
曹可把烟头往草窠里一扔,想和尔鳗一起把伊洛拽进车,伊洛坠在地上说啥不动。他让尔鳗走开,一个人拽,这下伊洛反应更强烈了,大嚷着:“不!不!我不走!”两脚在地上乱踹,两臂猛劲挣扎,外套和乳罩全都挣到了脖子上,一对雪白的奶子从衣服中抖了出来,种芭蕉的那家男人全看见了。
曹可也不替她遮掩,任她在那儿坐着,盯着她看。过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扭头,对我俩说:“不好意思……呵,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