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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色荒诞

电话第二次打进来时,我有点儿不耐烦了:“你要错了,喂,这里是时代广告策划公司。”

是的,时代广告策划公司,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虽然,这个公司眼下只有我、大冯、凯丽三个人。大冯负责操作,凯丽负责公关,我总揽全盘。我们对外联络还有眼前的这架话机,应该说,这里的工作效率是很高的。

眼下,办公室只有我一人。窗外,夜色斑斓,习惯夜生活的人们正在这座城市里可劲地折腾,眼前明亮的大幅茶色玻璃上的景致,对我来说像是肥皂泡上的幻象。在桌子上,同乳白色电话机并排摆着的,是哈洛德·品特的《情人》。这部作品讲述的是一对结婚十年的夫妻(和我的情形差不多),男的上班,女的理家。两人见面经常以丈夫/情人、妻子/情人的双重身份出现,一会儿妻子是丈夫的某个情人,一会儿丈夫是妻子的某个情人,一会儿他们又恢复成正常夫妻。我伸手把书取到手里,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

丈夫:(和蔼可亲地)你的情人今天来吗?

妻子:嗯……

丈夫:几点到?

妻子:三点。

丈夫:打算一起出去,还是待在家里?

妻子:啊……打算待在家里。

楼梯口传来隐隐的脚步声。两分钟后,我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很轻。

“请进。”我说。

在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位女子。她很年轻,相貌清秀。“我打个电话可以吗?”她问。

“我在楼下看到你这里亮着灯光,我想你这里应该有电话的。我的手机坏了。”她把手伸向话筒,“我是楼下十字路口‘梦露’时装屋的,你不认识我吧?”

我摇了摇头。

“我认识你。”她说。她纤细的手指嗒嗒地在键盘上按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能麻烦你替我拨一下吗?”她问。带有一点儿请求。

“3822702.”她说,“你打过去,男的接电话,你就撂下;如果是女的接电话,你就问小刘在吗?她如果说在,你也把电话撂下。”

我慢慢地品味着这段话,能意识到眼前这位女子是遭遇情感麻烦了。她大概想刺探她丈夫和另一位女人的行踪和作为。这属于私人侦探的事,不该广告公司来策划。

我照她的号码拨过去了。蜂鸣器响了起来,一声,两声,三声……六声之后,终于——还是蜂鸣声。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了电话,抬起头望着她。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看向窗外。

我们之间再没什么事可做了。但我希望她多停留一会儿。

“我走了。”她说。

“好的。”我说,“忘了问你的名字了。”

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小,我只听清了最后一个字,“洁”。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我仍旧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哈洛德·品特这时进行到另一个场景了,由于女主人公所谓的下午约会(其实只她一人在家),耽误了做晚餐的时间。女主人公只好请求刚刚下班的丈夫,和她吃了一顿极简单的将就性质的凉食。

门上再一次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把书放下,说:“请进。”

是她——洁,进来了。她换了一身与这个季节相宜的短装,上身是印着线条流畅的彩色浮云的文化衫,下身是一条齐膝的浅蓝色短裙。

“你好,凌力,”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还是需要打一个电话。”

“3822702.”我照着她给的号码打过去,很长时间也没人接。

“坐一会儿吧,”我给洁让过一个座位,“一会儿我们还可以再打。”

洁挺高兴。我们默默坐了一会儿。我说:“你……挺看重这个电话吗?”

洁点了点头。“我在他的记事本里发现的。我有一次看见他俩在立交桥那儿一起走过。”

“你俩之间会发生什么吗?”我这样问纯属好奇。

“不知道。”洁说,“可能会离婚,也可能不会。我不知道。”洁用手撩了一下额前的黑发。

“你的服装生意好吗?”我递给她一支烟,她表示不会。我自己揿动打火机把烟点燃了。

“还行,我雇了一个帮手。”她说,“想忙就忙起来,不想忙就清闲下来。我还是有我自己的时间。”

“你的那位是做什么的?”我不愿在话里出现“丈夫”的字眼。

“推销员。”

“不错嘛,”我问,“推销什么?”

“谎言。”洁说。她的表情示意我不要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转。

空气沉闷了一点儿。洁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时间的缄默能使人更加从容地体味某种东西。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渴望比他更年轻的东西,说明他已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老和保守了。灯光下,沿着由阻挡产生的阴影和洁身上凸凹有致的曲线,我这才发现她的文化衫上印的大字是:我不回家。“我不回家”,我对眼前的洁有点束手无策了。窗外,哪家封闭不好的歌厅传来林忆莲的歌声,是那首《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我再一次按动刚才的电话号码。依然没有回音。

洁低头扫一眼腕上的手表,很随意地问:“你没有吃晚饭吧?”

“我……还没回家。”我说。

洁可能是以为我在暗示和调侃她,她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走,我们一起去吃点吧。”

在Fare酒廊的一间半封闭的包厢里,我俩坐下了。服务小姐走过来问:“二位用点什么?”

“两杯威士忌或是两听雪碧,果仁,法式火腿。”洁说。

服务小姐悄声离去了。在荷花式烛光的摇曳下,伴奏区人影憧憧,音乐水一样流淌过来。洁身后墙壁上装点着德劳内-特尔克的现代派画作《布利尔舞厅》,洁的面庞在它狰狞迷乱的色块衬映下显得圣洁而恬静。

服务小姐走过来,轻轻把用点摆放好。就在她将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我问她:

“什么是Fare?”

“你说什么?”服务小姐不解地问。

“Fare,”我说,“你们酒店的名字。”

服务小姐笑了一下:“不知道,可能是‘发’吧。”

我笑着挥了一下手,服务小姐穿过舞池退到暗处了。在那里我隐隐看见吧台的背景广告是一只涂了蔻丹的手,捏着一张鲜红的性感的嘴唇。

洁把面前的半听雪碧倾倒进威士忌杯子里,向我举了一下。我没费多大工夫就把自己杯子中的威士忌喝光了,剩下的我用吸管慢慢吸。“她好看吗?”她问。

“谁?”

“和你说话的那个。”

我想了一下,回答说:“还行。”

洁笑了。就在这时,娱乐厅内所有的装饰灯忽然全灭了,几只孱弱的烛光丝毫撑不起黑暗的夜伞。邻近一些包厢里传来轻微的可供揣摩的声音。我相信这是停电,而不是什么“温馨浪漫一刻钟”之类的名堂——从演奏员黑暗中并不熟练的伴奏声里我能辨识到。洁就在我身边坐着,黑暗中她把面前的果仁一个一个全吃了。十分钟后,灯光才重新亮起。

演奏区内的一位萨克斯手目光不停地向洁扫动。他的比音乐还缠绵的身体让我恶心。我说:“洁,有人不怀好意呢。”

洁顺着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望过去。直觉告诉我那个萨克斯手分明冲她涎笑一下。洁没理会,唤来服务小姐给我添了一杯威士忌。“要冰块吗?”服务小姐问道。

我摇了摇头。“我要一点儿。”洁说,她把放了冰块的杯子晃了晃,传来一种我熟悉的搓麻将的声响。

我把一杯威士忌喝了。我的头脑有些胀,我望着洁,尽可能放缓语调说:“我要唱一支歌。”

我走上台去。我要唱的是《快看啊,时光转瞬即逝》,鬼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首歌曲。台上上百张镭射唱碟都翻不出这首歌。萨克斯手和他的伙伴们石膏雕柱一样僵硬地看着我。

一个留长发的架子鼓手跃跃欲试地向我点了一下头,架子鼓不像其他乐器具有严格的音高区别,在这种独特的类似土著摇滚乐的苍白的鼓点击打声中,我唱:

快看快看,时光转瞬即逝,

时光之箭,

不就是丘比特的爱恋,

射中我心上人的心坎……

台下一片口哨声和鼓掌声。我的不具有音域高度但是具有酒精度的嘶哑的嗓子,像一只土鸭子似的在架子鼓击打成的浑水里起伏。

“真棒。”出来时,在酒廊霓虹灯闪烁不到的地方,洁对我说。

我不失时机地轻轻吻了她的嘴唇。

大冯和凯丽出差联系业务去了。我曾希望他俩能够单独行动,分别去哈尔滨和太原。他们没有采纳我的意见,两人搭伴一起去了这两个地方。他们此行一个是联系电视台的“青春加油站”的节目制作,一个是给太原一家大公司的产品在广场屏幕上做六个月的全天滚动播出。

我坐在桌子前,在电话机的录音键上按了一下,里面传来我妻子曾经打来的电话。从她的录音电话里,我可以再一次重温她做化学实验时的分子结构式作风:“衣服我给你洗了,领子上总是有汗渍,我分别用洗涤剂和加酶洗衣粉给搓掉了。你抽剩的香烟总是随手乱放,我数了一下,‘石林’里剩五支,‘摩尔’里剩三支,‘红塔山’里剩下十二支,我把它们都归到一起了。昨天,我发现家里的冰箱竟然自己断电了,它可能老了,这种破坏臭氧层的含氟利昂冰箱真该换一台了……你好吗?”

我关掉了电话。我想起洁给我留过一个手机的号码。我尝试着把它拨过去,觉得自己有点儿可耻。

洁很快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清脆细小的声音,我想那可能是风铃之类的东西,洁说:“我们出去玩一会儿好吗?我在展览馆门前等你。”

洁站在展览馆门前等我。她依然穿着一条短裙,只不过换成浅鸽灰色的,上身是一件白色派克休闲装。还没待我说话,洁走上来对我说:

“我们去水上世界玩好吗?”

“夏宫?”

洁把手里提着的坤包向我摆了一下:“都准备好了。”她指的是泳装。我漫不经心地向四周扫了一眼,最后我决定同她去。

水上世界通体都给人清亮透明的感觉。我们买了票,洁把包里的泳装掏给我,把我推到男更衣室门前,“一会儿见。”她说,转身进了另一扇门里。

我笨拙地把泳衣换好。男侍应给我指示了通往嬉水厅的廊道。我到大厅时,洁已经坐在一处精致的休息椅上冲我招手。

我有点儿尴尬地走过去。她很自然地拽过我的手,做出我扶着她的样子,把我拉进眼前碧绿的泳池中。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感到身体尽情舒展了,就来到大厅内一弯小型的动水桑拿池内,在经过一排哈哈镜前时,我看见了自己的形象,一会儿臃肿,一会儿细长,一会儿比例失调,身边的人都愉快地看着我笑。洁执意不肯从那儿走,她后来是绕道来到我面前。

我们用自动热风烘干了头发,穿着整齐地来到大厅外时,天色已经是黑的了,面庞上能感觉到凉凉的风袭来。少顷,天空中竟然漫下细细的雨丝。

我们在霓虹灯闪烁的大道上的银杏树下走了一会儿,洁忽然说:“我有点饿了。”

我指着路旁一家篷式快餐店,对洁说:“吃一碗泡馍吧。”

洁点了点头:“也好。”

我们走进去坐下了。洁不停地发抖,她穿得有点少,而我,除了一件贴身的T恤再没有别的衣物。泡馍很难吃,好不容易吃完了,我决定搭出租车把洁送回去。洁阻止了我,她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说:“我到你那里去。我要借你的电话打一下。”

我不知说什么好。过一会儿,我才说:“你真的很在意这个?”

“不知道。”洁说。停了半天,她问:“要是你,你在意吗?”

我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等我们回到我的办公室时,洁已经开始发烧了。我把她安排到办公室的套间,回身去打那个打了无数次的电话。

电话仍旧没人接。它让我联想电话那一端的情形。回到套间里,我发现洁无力地躺在床上,鞋没有脱,一只腿弯在床边,鸽灰色的薄质短裙斜翻一角,露出里面一小块滑畅的纯白真丝内裤。

我静一会儿,把裙给理正。接着弯腰把她的鞋脱掉了,让她歇憩在床上。我轻轻拭了一下她的额头,有点发烫。“痛苦是什么呢?它好像是酒杯里加的冰块,我原以为它融化掉就好,可是不是……融化掉了的成分,原来还在里面……”

洁嘤嘤地哭起来。她的手无助地朝空中抓着,像是要拥抱什么。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和她并排躺下,她靠过来,紧紧地贴近我,拥抱着我。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慢慢伸向头上的坤包里,摸出来一件薄薄的什么东西塞到我手中。我看了一眼,是一只Skin Love高级避孕套。它使我立刻清醒不少,并且兴味索然。

洁后来慢慢安静下来,她没有显出任何不快。她把胳膊和面庞依偎进我怀里。那天晚上,窗外不时传来远处建筑区振捣器的夯打声,我紧紧地攥着洁的手,一直到了天明。

一个和我们公司有着很好的业务口头约定的大型饮品公司,突然撤出了他们预订的广告业务。这对我来说不啻于被人兜头浇一盆冰水。谁也没有我清楚,这桩业务合作成功背后,该是怎样一种举足轻重的利润数字。

大冯和凯丽没有回来,也从没有打回电话。我不知道他们如今走在哪里,哈尔滨?太原?长春?佳木斯?还是长治?我把唯一可打的号码拨到洁的手机上。

“有急事找你,洁。”我简短地说。

撂下电话,我重新要了一个在本埠铁路局工作的朋友那里,求他给预购两张去北京的火车卧票。没过两分钟,洁进来了。

“怎么啦?”洁说,有点嗔怒地看了我一眼,“我正在和人家谈生意。”

“我也是。”我说。

洁一声不吭。

我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我改用轻松的口气说:“我的生意可能要比你的重要。不过,我会按利润的百分之四十给你弥补的,算你帮忙给我打工。”

“什么?”洁问。

“一家大的饮品公司从我手中滑脱了,我想求你跟我去一趟。”

“要我做公关小姐?”

“……也对。”

我和洁是乘五十四次直达列车到达北京的。出站后,马不停蹄地直奔那家颇有名气的饮品公司。在一间洁雅肃静的总经理办公室,我和洁面对着我们的对手坐下来。

我把名片递到总经理面前,总经理轻轻地拾过去,扫了不到三秒钟,又轻轻地放到他那光滑如砥的纯红木工作台面上。

“这个事情,我听企划部的老刘说过。”总经理说,一口台湾腔。他欠一下身子,后背转椅的弹簧发出清朗的一声细响。

“我们是专程来到这里的。我们非常重视同贵公司的这项合作业务,这对你们来说也应该是一次不错的机遇。”我极力斟酌着词句,“当然,对我们来说更是。”

总经理态度暧昧地笑了一下。除了说话,我不再把目光对准他。因为他倨傲,又年轻。是那种事业有成对于生理成长而言不够谐调的那种年轻,准确说,洁在这里,我有点儿嫉妒他。

“巨型彩色电视屏幕网?这是你们的广告宣传媒体?”总经理好像是想了一阵别的事情,回过神突然问。

“是的。沈阳北站是东北运输的枢纽,每天过往旅客达二十二万人次以上。就眼下的北京来说,综合其他各项广告收费对比,沈阳广告价位应低于北京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三十,但沈阳北站的传播在位置、效果、屏数、客流量等方面均占优势的情况下,价格却比北京低1566.67%……”

“先谈到这里吧。”总经理这时也扫一眼洁,“我们已经研究过,取消这次合作。”

“让更多的消费者了解你们,不是更好吗?”我追问了一句。

总经理摇摇头:“我们的饮料从不零售,它不会到达更低的市民阶层。它主要用于酒吧和高级宾馆。”

“为什么?”

“为了维持某种品牌的珍罕性。”

“难道任何产品销售量越来越好,这不是企业奉若圭臬的一条商业法则吗?”我继续问。总经理站了起来,但没有做出逐客的手势。

洁显得窘迫,她一句话也没有插入的地方,只是轻轻用目光注视总经理。

“这位小姐是什么人?”总经理最后问。

“我们的公关人员。新聘的。”我说,我是想替洁掩饰。

总经理不再说什么,他半侧着身子去阳台落地窗那边掂出了手机,在上面按着一连串什么号码。我和洁被动之极,只好转身离开了。

在旅店里,我和洁相视无言,我站在窗前,默默地吸烟。这时候门响了。

一位穿深色西服的年轻人走进来,彬彬有礼地走到洁面前:“这位小姐,我们总经理的意思,问你是否可以去单独面谈一下,惠中宾馆,这是他的房间号。”

年轻人递给洁一张淡蓝色纸条。

洁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

“公司的会计和出纳下班后仍留在办公室。这也是总经理要我特意转告小姐的。”

“你先出去等一下好吗?”她说。

年轻人出去后,洁问我:“怎么办?”

我猜不透洁的心理。女人像水,还因为她富于变幻和难以捉摸。我苦笑一下:“在这里,我是受雇于你的钟点工了。你说了算。”

洁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半天才说:“其实,在你们俩对话的间隙,他就不停地看我。”

我想起来,这笔优厚的广告利润中应有百分之四十是属于洁的。

“其实,我坐在那里一直想一个问题,虽然我以前没意识到。男人都是这样吗?一个家庭一对夫妻一方如果出现我这种情况,是否会产生婚姻之外的连锁反应?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

我沉默着。事情看来挺棘手。说实话,我的脑子里考虑得更多的还是那笔可观的广告利润。

洁走到梳妆镜前,从包里掏出她的化妆品,有条不紊地描画着。很快,她转过身来,对我嫣然一笑:“放心,今晚我一定把支票取回来。”洁静静地看了一眼还在犹豫的我,转身出去了。

旅店门口响起轻微的轿车引擎发动声,不一会儿就消逝了。我一个人在屋里,不停地吸烟,不停地来回走动。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衣袖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管口红笔碰到地上了,我几乎一脚踩了上去。我蹲下身,慢慢把它拾起来,呆呆地看着梳妆台上洁用过的化妆品,那里的一切都温馨随意如故。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内心咚咚地跳动起来,我扔掉烟头,猛地撞开门,朝大街上跑去。

我后悔了。我在街上大步地奔跑着,慌乱的足音敲打着每一个字:我后悔了。前方二十米之内的人们都奇怪地望着我,望着一个因为后悔而在这座陌生城市显得孤立无援的失魂落魄的男人。夕阳在前方的楼群中若隐若现,我感觉自己像是逐日的夸父一样,拼尽所有体力要在落日前追回我渺远的渴望。就这样,穿过了两个街区之后,我猛然看见洁正独自迎面向这边走来,苍凉的风不断地卷扬过去,把她孤寂的长发吹乱。

我欣喜得几乎停不下脚步。在快靠近洁时,洁向我陌生地笑了一下。

“我忘记给人家拿收据了。”洁说。

我愣了一下。我望着洁,她的目光专注而沉静。我突然升起一股极端的自卑和屈辱。我把手伸进内衣兜里,掏出一张标准的收据单。

洁伸手来接。我手有些抖,慢慢把它递上去。街道上又一阵清风吹来,洁的指尖刚刚碰触到收据的一角,风就从我准备松开的指缝间把它吹落了。洁回转身,我一把拉住她。

我呆呆地用目光追寻那张收据,它越过街道的斑马线,擦过两个行人的裤脚之后,溜得无影无踪。

我回转头,洁泪流满面。

妻子:(亲昵地)亲爱的。(稍停)怎么了?在想什么?

丈夫:没想什么。

妻子:想了,我知道。

丈夫:你丈夫呢?

妻子:我丈夫?你知道他在哪里。

丈夫:在哪里?

妻子:在上班。

丈夫:……咱俩下午幽会,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对不对?

妻子:当然。

丈夫:他知道已经好几年,可他怎么就能咽下这口气去?

妻子:你干吗突然说起我丈夫来了,讲这些废话有什么用?这可不是你常提的话头。

丈夫:他怎么就能咽下这口气去?

妻子:你给我住嘴。

办公室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不用拉开厚厚的窗帷我就知道,外面的天色又该是一片黑暗混沌了。一种无比沉重的落寞和空虚压在我心上。大冯和凯丽他们居然“跳槽”了,把我给甩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偷偷注册了另一家广告公司,把属于时代广告策划公司的业务几乎统统揽了过去。这挺绝。

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的面色有点憔悴,眼圈也有点发黑。她踽踽地走到我身边,慢慢坐下来。

“你敲门了吗?”我问。

洁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我……真是的,给忘了。我是说,”洁补充说,“我忘了刚才我敲过还是没敲。”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想为洁再打一次电话。我熟悉那个号码就跟熟悉自己家里的一样,我把电话通过扩音拨过去。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回响。我和洁都吓了一跳。电话竟然通了。我愣怔半晌才想起应该马上把它撂死。

“这绝不是他的声音。”洁说,惶惑地摇摇头。

“是吗?”我问。我这两个字吐出去没过半秒,绝对没过半秒——几乎就在同时,我发觉自己竟然做了一件蠢事,我是把电话打到自己家了。

“怎么可能?”我说。

洁说:“真的,这不是他的声音。”

“我是说,我的家里怎么可能去了一位陌生人?”

洁好像明白了,她怔怔地瞅着我一言不发。

我的脸一定涨得通红,因为我的脑子里就跟灌满某些乡镇企业生产的劣质啤酒一样。我的手指死劲地埋在头发里边,声音有点颤抖:“这真奇怪,我的家里从不去男人。”

洁有点愧疚,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她的眼睛幽深地看着我,说:“要我帮你再重新打一次吗?”

“不!”我大声说,“这太滑稽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晚间十一点多了。

我不安的情绪一定是感染了洁。尤其是我看手表这个细节,洁可能是受到了某种启发或刺激。洁在一边定定地坐了许久没有说话。后来,她站起身,小声说:“我有点累了,我想休息。”

“好的。”我说,我瞅着面前的话机,电话线像蛇一样抽搐扭曲着,“套间里的床可能是铺好的。”

“你……”洁回头看了我一眼,“吻我一下好吗?”

我们亲吻了。洁的身体有点儿战栗。这让我想起以前我们有过的情形。我试图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底下,但她适时给阻止住了。

“晚安。”她说。

“晚安。”我回身走到窗底下,用力把巨大的落地窗帷拉开。我觉得室内太闷了。夜色一下子涌进来许多。在我拉窗帷的哗哗声中,我听见一声轻微的门响。

我重新回到座位上,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二十分钟后,大约十二点整,我看了看表,转身回到套间的卧室。

洁没在里边。

我的生活发生了某种问题。这有点儿令人难以置信。我一会儿感觉自己活在眼前这个世界上,一会儿却又活在另一个世界上。我是虚缥的城市的浮游物。

一连几个星期,我都没有任何可能再找到洁。我曾给洁打过无数次手机,但都是空号。我有时候在晚间洁应该来的时间内在办公室坐着等她,但是走廊里响不起哪怕一只耗子的脚步声。有一天,我来到楼下,走到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找“梦露”时装店,但是怎么都找不见。我又到其他一些十字路口去逡巡,同样一无所获。

最后,我终于在很远的地方找到唯一一家十字路口时装店,不过名字不是“梦露”是“仙妮”。那个店铺门能看出经过重新装修的痕迹,我的心一沉,洁难道变卖了店铺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走进这家店铺,向里面询问是否知道一个叫“梦露”的时装店。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截断我的话:“先生,您看这里的服装应有尽有,选一件吧。”

我重复了我的意思。女老板依旧兴致勃勃地介绍:“您看,这件一定不错。瞧您穿的那套多不合身啊?”

我说:“这个时装店前身是叫‘梦露’吗?”

“不知道。”女老板终于不耐烦了。

“嘻嘻,‘梦露’,”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从柜台下钻出来,冲我做鬼脸说,“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我只得转身离开了这里。

天色渐渐黑下来,又是一个可供习惯夜生活人们折腾的时间到了。我在洒满汞灯灯光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徜徉着。不知不觉,我来到Fare酒廊的门前。一种温热的感觉流遍我的全身,我的脚步有点慌乱。我走了进去。

“您好,先生。”上次的那位服务小姐认出了我,她给我让进了半封闭式包厢。

“两杯威士忌或是两听雪碧,果仁,法式火腿。”我说。

服务小姐很快把用点摆上来了。“喝一杯吧。”我说。

“谢谢,不了。我还得招呼客人。”服务小姐说。

我把半听雪碧和威士忌混在一起。我头一次这样喝。我喝了一口,感觉少了点什么。少冰块。

那个身材比音乐还缠绵的萨克斯手走过来。这让我忽然感觉耳边原来缺少音乐。他瞟了我一眼,说:“你他妈的还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个破萨克斯手也这样神气?我瞪了他一眼:“你他妈的和谁说话?”

“洁已经不在了,你还做什么?”他说。

一个我没见过的服务小姐把他拉走了。我看了看面前的桌子,气愤莫名。“来点儿冰块!”我说。

那个小姐赶紧转回来。“他想做什么?”我问。

服务小姐看了我一眼,小声说:“他是上次和你来过这里的女人的丈夫。不过,”小姐停了一下说,“他们很早就离婚了。”

“很早?”我问。

“是的,很早。”服务小姐的表情告诉我,早到她都记不起哪一年了。

我默默地低下头,把眼前的威士忌兑雪碧都喝光。黯淡的光线里,那个萨克斯手正和招呼过我的服务小姐贴在一起,暧昧地调笑着。

我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廊。我回头看时,Fare酒廊的霓虹招牌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e”,变成了Far酒廊。“Far”是遥远的意思,我觉得这个名字印证了我的某种情绪。

一个强烈的念头怂恿着我:回家。回家。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萤火虫寻找它的窠巢一般,向郊外驶去。海市蜃楼离我远了,光怪陆离的灯火离我远了。天早就黑了,但是黑得并不纯粹。那是夜生活的酒精和脂粉把它熏的。显得斑驳而又荒诞。

妻子在家里等我。她看了我一眼,一点儿都不感到吃惊。这让我感到有点儿难过。我想坐下来,这才发现家中四处规规整整,一尘不染。

“你吃了吗?”妻子问我。

“吃了。”我说。

我来到窗前:“夜色真美。”

我忽然想起,这就跟哈洛德·品特笔下的人物对话一模一样。我有点儿窘迫,我把电视打开:“家里……没人来找过我吧?”

“没有。”妻子说。

“你是说……从来没有人来过?”

“没有,”妻子说,“怎么啦?”

“没怎么。”我说,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躺到床上。我疲乏得很。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捧来三大本相册,坐到我身边。我慢慢地坐起来,和妻子一同翻看。满满的三大本,都是我们年轻时——其实也就仅仅是十年前照的。

柔和的灯光下,我们的眼下展示出一片我从未见过的世界。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那些时光底片,想把它们擦得更清晰一些。忽然,相片的塑料册面上,落了一颗水珠。

我刚想把它抹开,就又落了一颗,又落了一颗……

妻子哭了。我抬头看她,她猛地双手扑到我肩上,泪水肆意地汹涌着,把我面颊弄得黏湿湿一片。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拍着她,吻着她,直到有一刻,不知什么念头勾动了我,我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下来……

电视里,一个美国黑人摇滚乐歌手正在演唱。是那首《快看啊,时光转瞬即逝》。

快看快看,时光转瞬即逝,

时光之箭,

不就是丘比特的爱恋,

站在光阴的指尖,

我怎愿和亲人分离哪怕一瞬间。

快看快看,时光转瞬即逝。

快看快看,怎不叫人生死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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