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视频器里,他看到后门的最后一位乘客走下车,于是把目光挪向前方,按了一下按钮,门关上了。他想冲前门新上来的那些乘客喊一声“往里走走”,但是他没有喊。
车继续前行了。天灰蒙蒙的。城市在晃,街道在晃,行人也在晃。他尽量把车开稳,但是路似乎不平。他感觉城市的街道越来越脏了,不知道全市所有的公交车司机会不会都这么想。有时候迎面遇到清扫车,或是洒水车,他会经常闪念,为什么不把公交车附加上清扫或洒水的功能呢?一样是开得慢腾腾,一样是不停地巡游于城市街巷,那会节省多少人力、物力和其他成本啊。比如他跑的这条线路,虽说全程只有三十多公里,一来一回,却需要用去将近四个小时。他每天往返四趟,想一想,全市几百辆公交车,不同线路,会把城市打扫得多么整洁干净。
然而,那又怎样呢?
永远有灰尘,永远有垃圾。
就像每天,永远有人上车,永远有人下车。
公交车没有被附加额外的功能,他却要分摊两个人的活计。从实行公交车无人售票起,他就同时包揽了售票员的所有职责:监查投币情况,这似乎比盯视路上乱穿马路的行人更损耗视力,很多人把打游戏机用的铁币当啷一声投到铁箱子里。有一天收车结算,那里面竟然有二十六枚假币,毫无疑问,这些都需要他来包赔;检查刷卡情况,月票,学生卡;检查军官证,老人证,残疾人证,他们需要免费乘车;照顾孕妇和儿童,请人让座;后门乘客下好了没有,前门乘客上好了没有,不能提前关门(否则乘客会骂的);按报站器,靠站一次,离站一次,每站如此;靠站时,公交车离马路台阶不得超过四十厘米(相当于一只半脚),这是公司的规定……哦,后一条不属于售票员职责,属于司机。
是的,此外,他的职责是:每天从上车起,到下车止,在司机位置上工作十几个小时。
他粗略算了一下,每天:
换挡:四千到六千次;
踩刹车:三千到五千次;
开转向灯:四百到六百次;
开关门:四百到五百次;
按喇叭:没有喇叭。
公交公司管理规定,公交车市内不得鸣笛,因此喇叭被摘去了。这就是许多市民都有过骂公交车的经历的道理之一:它贼眉鼠眼就贴上来了,差点撞上我!
是因为不敢踩急刹车。否则,晃倒了车上过道里的乘客,人家要投诉。一个投诉扣半天班的工资。
当然,更不敢撞上行人。那样,微薄的薪水真的像水一样流掉。
就是这样。
年生昨晚又到他的家里来了。年生是他的一个堂弟,家在农村,从小失去父母。年生从前年开始频繁光顾他的家里,央求他帮助找工作。每年无数次无望而归后,他给年生购买回程车票的钱,累计起来差不多等于替他交养老保险了。
年生说:“哥,这么大的城市,怎么会找不到一个工作?”
年生还小,才十六岁。他真年轻。
年生目光里的忧悒像公交车上无处不在的杂乱气味一样包围着他。
“超低价值,超级享受,欧洲气派,视觉一流。买家私请到×××家私城,×××家私城提醒您,前方到站——人民路广场。请携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他很想吸一支烟,可是不成。开公交车八年来,他没有在车上吸过一支烟。这是被绝对禁止的。
“本车无人售票,上车乘客请主动投币和出示月票。请您把好扶杆。专家门诊,技术高超,治疗白内障请到第四人民医院,咨询电话:3188516、3388518.”
报站器里传出的标准女声,从来不会失真和走形。不会哭、不会骂人、不会偷懒。
就不能简单一点儿吗?只剩下一句话,比如,“前方到站,珍珠桥。”像喊“救命”一样干脆?
反反复复,每天他的耳边会响起无数次。
不,四百次。
他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家里穷得买不起电视,他只好和小伙伴放学后站在邻居的院子里看人家屋里的电视节目。得说那时候平均二十几户人家才能拥有一台电视。得说那时候他放学后的闲暇时间很多,不像他女儿现在作业这样堆积得像监狱的高墙一样。后来邻居搬走了,给他的打击是那么大。世界是空的。此后很长时间内,他养成了一个怪习,每次父母领他坐车,不论长途短途,他的两眼都死死地盯着窗外,他把玻璃窗设想为电视的屏幕,窗外移动的景物是电视播放的节目,山脉,河流,房屋,树林,院子里晾衣的女人,游戏的孩童……它们有故事,有情节,而且比他看过的黑白电视具有色彩。这种习惯和乐趣一直保持到他做了一名公交车司机为止。
现在他当然仍必须看窗外,但是不看会更惬意许多。他感到眼晕,甚至引发恶心。世界竟然会这样单调,呆板,重复。对,重复。这座城市有无数条街道,但是八年来,他只熟悉其中的一条。他感觉自己完全不如一个面对土地的农民,面对土地的农民会感受到土地的四时之乐,比如春种秋收,夏灌冬藏,农民眼里的土地形态是有变化的。他没有。日日夜夜,年年岁岁。他记得以前读过一条资料,在法西斯的集中营里,当权者折磨囚犯的方法之一就是反复给囚犯播放相同的曲调,一刻也不间断,无穷无尽。最终使囚犯精神崩溃,直至彻底招供或甘愿去做当权者勒令他们做的一切。几乎所有人都不会相信,重复的音频作用于听觉,哪怕声音很低,对于人的某种危害也远大于高分贝的噪音。那么视觉的重复呢?他想,比如有人用火柴棍强行支起你的眼皮,在你眼前放上一架永动机,它不断地摇摆,周而复始地运动,无穷无尽……终于某一个时辰你会想,上帝,让我把脸挪开,或是让我闭上眼睛吧,让我享受一下世界突然黑暗的快感……
是的,八年来,他是最狂热和忠实的逛街者,但是他的双脚不曾踏到人行道上一步。
八年来,他也积累了惊人的里程,但从不曾体味到哪怕是一米的流浪。
黑白相间的阻行杆扬起好久了,他的公交车还停在铁道口,忘记了通行。
直到后面响起一片粗野的喇叭催促声。
每天如果准点儿,也就是说,他不延误时间,对方也不延误时间,他就能在这里碰到他的妻子。
她在那列刚刚飞驰而过的火车上。
这有什么费解的吗?他想,她是火车上的一名乘务员。
每天清晨,他五点差一刻被闹钟叫醒。洗漱吃饭完毕,在路上走掉半小时,去车场赶五点半的班。妻子是六点半的班,她差不多在他起床后会多睡一小时。本来,她是要起床做饭的,但是他不肯,他知道她能多睡一小时是多么珍贵。她也同样累。他们之间交谈很少。那不是因为不愿,而实在是回家后没有时间,也没有气力。他记得有一次,晚上十点多下班回来,妻子已经做好饭菜在等他了。他把自己绊倒在沙发里,声音疲惫地说,我歇一会儿再吃,你先吃吧。妻子说,我也稍微歇一会儿吧,我等你一起吃。结果,两个人,一个在沙发上,另一个在床上,呼呼睡到了夜里两点钟。最终醒来一个,叫醒另一个,说,我们吃饭吧。
就是那天早晨,他上班迟到了。一直以来,他和妻子就不是共用一只闹钟,而是一人一只。因为起床时间不一样,共用一只闹钟的话,每天都需要调整各自的时间,天长日久,实在麻烦。
结果,那天早晨,他被妻子的闹钟给叫醒了。
他的那只不知怎么突然坏了。
他差不多整整迟到一个小时。少了一班车,沿线各个站点的乘客每人多等了十分钟。平素里,哪怕多等一分钟,乘客都忍不住叫骂的,何况是十倍于此的漫长等待。当代的通信手段是那么发达和便捷,一个人掏出手机简直比吸烟的人掏出打火机还要自然。那天上午,公交公司接到了不下三十个抱怨和投诉电话。
他为此被扣掉半个月的工资。
他再也不敢大意了。他为自己准备了两只闹钟,拨到了相同的叫闹时间。他总觉得其中的一只会再一次突然坏掉。他的行为直接启发了妻子,她的上班时间也是容不得迟到的。
现在他们家里,一共是四只闹钟。
那辆矮小的灰色出租车在他面前,像是一只粘眼的蠓虫一样晃来晃去。他打了半圈舵盘,猛踩油门,狠狠地超了过去!
早晨一进车场,他把东西交给了调度。
胖胖的调度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东西,追出门喊:“嗨,怎么可能!”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不关我的事!”胖调度喊。
他知道调度有这个义务。
他觉得自己想了好久了。
昨天夜晚下班回家,懂事的女儿自己吃完饭,已经早早地睡了。
他在女儿的课桌上看到了一张留言条:“这一道数学题我不会做,你们先帮我看一下吧,回头教我。”旁边是一本打开的书。
就像对生活感到迷茫一样,他对数学永远感到沮丧。以往,后一个问题都是妻子来解决的。当时他想到了妻子血色欠佳的面庞。她的轻微的举动。她的依稀的茶杯上的蒸汽一样无力的语调。有时候她说,奇怪,每天在火车上,不靠双脚而在大地上移动,该是多么自由的事,可为什么会累呢?他无语。他想多承担些责任,哪怕是力气,但他帮不上忙。妻子经常带着羡慕的口吻说的一句话是:像你多好,工作可以穿便装,轻松随意。我每天穿制服,哪怕什么也不干,单是时时注意表情自然和形体挺拔,就会累得身心疲惫,你信吗?
他把书合好,留言条撕掉。他想让妻子下班后早早地睡觉。这个念头竟是那样固执,以至于他为此愣了一下。
在他们刚刚要躺下的时候,年生又来了。年生已经不被他们所知地在街上转了一天,毫无所获,只好拖着黑得不见踪影的身影砰砰地敲门。
年生说:“哥,是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地方就叫城市?”
年生一来,屋子立刻显得更小,睡觉的氛围和格局也被打乱。他用了很大的嗓门说:“你真是不懂事!”
年生不知他刚才的话错在哪里。他委屈得要命,因为遭了一天的白眼了。他站在地中央哭了起来。
年生一哭,他倒笑了。他忽然问年生:“你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工作不可?”
是啊,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工作不可。接下来,在年生、妻子和女儿均匀的睡息中,他打开了女儿的书包,拿出了纸和笔。
白天完全过去了。
夜仿佛突然降临。
或者说,路两旁密集的霓虹灯招牌仿佛突然亮起。
末班车。他的车在提前一站到终点的时候就已经是空空的了。因为物理空间的关系,发动机的声音此时在他听来是那么陌生。
他把车开到车场指定的位置。这座辽阔的车场据说很快又要搬迁了。他当公交司机以来是第三次了。城市发展规模越来越大,土地越来越稀薄,政府和开发商不会坐视公交车场安放在黄金地段的。那时候,每位司机奔波于车场上下班路上的时间,大概也越来越漫长了。
胖调度下班走了。他把投币箱里的钱同稽查员做了交接,转身走出空旷的车场。路旁的红绿灯闪烁不停,仿佛他心跳的节奏,舒缓而轻松。一辆出租车等候在那里,他突发奇想,走了过去。
他还从来没有坐过车回家,从来没有。今晚他想早一点回家。不为别的,只想早一点回家。他不想继续步行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刚刚开机不久。按规定,公交车司机在工作时间不允许拨打或接听手机。
话筒里传来胖调度的嗓音:“我说过了,这怎么可能?”
他把手机贴紧了耳朵听。
“你让我转交给总经理的那份辞呈,他没有批准。就是说,按规定,你还得继续干下去。”
他静静地听,希望对方还会说点什么。但是耳边很快传来对方讲完话后的掐线音。
前方的红绿灯即将换信号了。身边出租车的司机揿一声喇叭,示意他是否上车。他感到一片茫然。
出租车箭一样地冲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