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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顾非、曹苑、唐政阳、张洛,出来一下。”

四人陆续走出教室,语文老师递给他们几份资料:“N大今年暑假会举办语文夏令营,夏令营考核成绩和N大的自主招生挂钩。你们几个语文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

四人面面相觑,都在观察其他人的神色。

“没事,不着急做决定。你们回家问一下父母的意见,下周把情况汇总给曹苑,曹苑再来向我汇报。”

四人是一水儿的语文尖子生,被叫出去,肯定有什么好事。钟济凑上来,笑嘻嘻:“洛洛,什么好事?”

“洛洛!”顾非笑出声,“怎么给他取这名儿,太损了。”曹苑本来也想笑,眼瞅着张洛脸都黑了,觉得应该给他留个面子,笑声硬生生地咽回胃里。

“夏令营,怎么,你有兴趣吗……欸,张洛?”顾非问。张洛本来站在她身后,被钟济的玩笑一逗,直接上手了。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看吧。”顾非无奈,“男生总是像小朋友一样。”曹苑却盯着一片混乱的男孩子们出了神。“回神。”顾非一拍曹苑的背,见她眼神仍然愣愣的,笑道,“你也变成小朋友了?”

“什么意思?”

“爱情使人愚钝。”

这段时间被开玩笑的次数过多,曹苑听到指向性这么明显的调侃,只是微微红了脸,没做其他的表示。顾非看墙上的时钟,还有五分钟上课,索性把好友拉到走廊拐角的僻静处。

“上次问你的那个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问题?”

“篮球赛前,我问你,这份感情,要断还是要留?”

曹苑将呆愣的状态进行到底,面无表情,只有不停在裤面上摩挲的手透露出思考的痕迹。顾非不急,心知这事急不来。两人只是站在风口,默默地让风撩动头发。

上课铃响了,曹苑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顾非摸摸她的背:“别想了,先上课。”一切以学习为重,曹苑明白,再大的事也得排在学习后面。然而,她没法把情感当成一个物件,一股脑地塞进学习后方的空位。情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蚕丝,薄且轻,柔弱无形,难为人所察觉;也有时候,一团柔软随风飘开,框住天一般大的空间。

袁老师在黑板上书写数学题,下面一片杂乱的“唰唰”声,身边的同学或快或慢地抄写题目。曹苑脑子糊涂,望着黑板,像看一幅抽象派的美术作品——每一种色彩都是似曾相识的,凑在一起却变幻出无数种难解的意向。“五分钟,做完我们讲题。”袁老师慢条斯理地在班里踱步,时不时停下,看看哪个得意门生的答题,指点两句。曹苑如坐针毡,在草稿纸上画来又画去,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你最开始的思路是对的,但你后面怎么做到这里来了呢?”袁平路过她身边时果然停下了,再仔细看看她的作答,说,“你平时多向张洛学习一下,看一下他怎么答题,好吧?顾非的思路跳跃性太强,你不一定能够理解……顾非,把你的本子给我看一下。”

两人的眼神一递——老师,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中午放学,顾非察看微信:“政阳问我们打不打算去N大的夏令营。你觉得呢?”

这是个好机会。按她现在的成绩,绝无可能高攀得上N大这样的学校。如果能获得自主招生的机会,她的高考就有保障。更何况,自己不是一心想读中文系吗?

只是——

N大所在的T市离家好远。去了那里,大概只有寒暑假时才能回家吧?顾非、政阳、安定……和张洛,他们的第一志愿都是同省的A大。从往年的录取率来说,平行班里大概能有五到六人够得到A大的录取分数线。

“你又发呆?”顾非眯眼,“不是真的生病了吧?”说着手就探过来。

“没没没。”曹苑别过头,“想入神了。今天太累。夏令营的事我再想想。你怎么说?”

“说实话,我比较想出去散散心。”

“……你真的有作为准高三生的觉悟吗?”

“正是因为要上高三了,所以才想‘偷欢一晌’。”

“您真行。”

政阳往楼下跑去,见张洛攥着几本辅导书,一看就知道要去找老师。“洛洛,这么勤奋啊!跟我去吃饭吧!”

“去你的!”张洛无言地看着眼前兀自乐呵的朋友,“我找老师。”

“这个点,你要是没提前预约,肯定找不到人!”

“是吗?……但我来不及约老师。”

“废话那么多,你动作快点,下去看看。”

不出政阳所料,老师早走了。“哦……那我上去放书。”张洛迟疑一下,转身要走。

“欸欸欸,你今天怎么这么不活泼啊?”政阳一把拉住他,“蔫啦?反应慢吞吞的。”

张洛一只手遮住眼睛,长叹。

“啧,真有事啊?”政阳深知张洛从来只在女生面前故作深沉,在好友面前表现得如此失落可是不多见,由不得他不担心。

一抹脸,张洛的眼睛瞪得老大:“唬你的。”

两人又笑又骂地走进饭堂一层,正赶上人山人海的盛况:打饭窗口的队伍排到座位区,等着充饭卡的队伍则直接排出了门口。一上午的课过后,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在午饭时间各有去处:饭堂里,手拿铁餐盘呼朋唤友的多是稚气未脱的高一生。高二生用饭盒打了菜,再将饭盒装进不透明的袋子里,以逃过宿管老师的法眼,暗度陈仓回宿舍用餐。高三,有下课了一路狂奔而来,吃完了再一路狂奔回教室学习的;也有忍饥挨饿先学习片刻,等过了高峰时段,再慢条斯理地走来饭堂的;正赶上饭点的,见了这情形,二话不说奔三层吃小炒。也有滑头的,吃腻了饭堂供应的各式菜点,又闻着外面的饭香,早在课间就预订了外卖。学校对外卖管得严,每天中午派一两位老师把守门关,然而饭菜当头,总能想出各式解决的办法:这里拿不到,就去那里拿;这个时间拿不到,就换个时间拿。游击战打了一回又一回。同学们笑言校园“校境线”太长而老师太少,根本发挥不了作用。老师们也只能怀揣一番苦心,苦笑不已了。

政阳料想今天中午是别想吃到一层的饭菜了:“三楼吃去!”

两人坐定,都沉默不语,各自风卷残云扫荡完饭菜。待汤足饭饱后,政阳提起一茬:“哦,夏令营的事?”

“嗯?”

“去不去?”

“顾非去吗?”

“哗,上来就提顾非。”政阳笑,一不小心说漏嘴,“不怕曹苑知道啊?”

“嗯?”

“……没什么。”

张洛心中异样,说实话,女生那边每天闹出那么大动静,他不可能不有所察觉。但他不愿往深处想。

短暂的沉默后,政阳又问:“你怎么想啊?到底去不去?”

这一问又触碰到他的心事。N大夏令营的自主招生名额面向语文成绩优秀的学生,仅在文学院管用。自己的兴趣不在中文,按理说不必参加,但,也许越是成绩优异的人就越害怕失败,总想给自己设置一张安全网。他也把这次机会看作一张安全网:分数高,他仍有自主选择的机会;分数不够,他不至于掉下万丈深渊。

刚才他提到顾非,实际上是下意识的行为。高二一年以来,第一名的位子基本上没离过他俩的手。他对她到底有种对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

“去吧,我应该会去。”

“太好了,那我也去。”政阳眉开眼笑。

“有没有搞错?”张洛嫌弃,“我去你也去,有没有主见啊你?”

“我去玩的。如果不去夏令营,我这个假期就全泡在补习班里了!”政阳笑道,“说到玩,我和顾非已经把路线谋划好了,到时候你就跟着我俩走吧!”

“……顾非也打算去玩吗?”张洛心里头不是滋味。

“是啊。你吃完没?吃完就回教室了。”

“走吧。”

“好了,张洛说他去N大的夏令营,现在你怎么想?”手机放到一旁,顾非盘起腿,问对面床的曹苑。

“嗯。”曹苑严肃地回答,“我说不去你信吗?”

“不信!”顾非飞扑过去掐曹苑的腰,把她掐得直求饶。笑闹过后,顾非长出一口气:“好了好了。这次就跟我和政阳好好地玩,然后制造一段和心上人的美好回忆,好吧?”

“好好好。”曹苑眼睛弯弯,笑意掩都掩不住。

时间瀑布一般地从此端滑向彼端,然后顷刻间,“哐!”一声巨响。N大夏令营就是他们四人平静的暑假生活中的那声巨响。

顾非急急地将网络连载文章的最新一章传上贴吧,潇洒地甩下“停更一年”的牌子;政阳细致地将桌上的历史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好,锁进珍爱的手提箱,叹着气去赴补习老师的约;张洛做好暑假计划,有条不紊地向他的目标迈进;曹苑摊着书发呆,发完呆学习,学习完再继续发呆,畅游在她罗曼蒂克的幻想中。

期待是潮水。岸上,清晨涨潮,深夜退潮:醒来之后,一想到离出发日又近了一点,潮水满满地涨起,愉悦地冲刷着岸;睡去之前,长时间学习带来的倦意一阵阵地压来,这时想起夏令营的事情,便如同想起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潮水慢慢地退下,露出柔软的沙面,湿乎乎地将疲惫却满足的情感与人一同包裹起来,深深地沉入睡眠。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曹苑拖着顾非,从晚上十点聊到凌晨两点,通信工具由微信到电话,拖得顾非哈欠连天,搞不懂好友怎么会有这么多废话好说:“苑苑,我告诉你,我们明天早上六点就得起床赶飞机,现在是两点,我们只有四个小时可以睡觉了。”

“哈!那干脆就不要睡觉了嘛!”曹苑兴致颇高,听着像还有长段的高谈阔论没有发表。顾非叫苦不迭:“我不能让你明天带着黑眼圈去见张洛。”

连句“再见”也没有,曹苑乖乖地挂掉了电话。顾非侧身掩掩被子,进入梦乡。

闹钟响了,张洛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挣出来,摸索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洗漱完,走进厨房,母亲已经忙开。他坐在饭桌前,打开手机查看新消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说:“妈,别忙了。我吃点儿就走。”

“哦哦,没事儿。你先把鸡蛋吃了。”

做儿子的在早餐问题上从来没有发言权,张洛认命地敲起鸡蛋。一顿早餐完毕,比他预计出发的时间要晚了一点儿。他再次检查背包,发现自己忘了拿记事本,跑回房间拿时,正碰上刚起床的父亲。

“到点儿没?你怎么还往房间跑?”

“哦,我拿点儿东西。”他翻找东西,心有戚戚地答。父亲对独生儿子特别严格。记忆中,稍有不对便是吹胡子瞪眼。长大后,许是应对的方式增多了,纵然心里还是凉风阵阵,面上已不会再现出明显的慌张。

出乎意料地,父亲没再说什么。大概是出远门前的异常宽容吧,张洛暗自揣度,悄悄松下一口气。

“儿子,要不让你爸送你去吧?”临出门前,母亲还在门口担心地问。

“妈!我都快成年了,我有能力自己去机场!”少年最不满自己被母亲当作没有完全行动能力的孩子看待,头也不回地喊。

走到楼下,他又感到愧疚。毕竟,母亲是在担心自己,自己的回答未免生硬。望着楼上的窗户,他顿了顿,又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一咬牙,还是出了小区门。

天已然大亮,马路上的车却不多。空气还算清新,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像要把内里那股沉郁的情绪当作废气排出去一般。出租车一招即停,师傅下车来帮他搬行李。倒是他,偏要印证方才那句“我都快成年了”似的,执拗地要自己将行李箱抬上后备厢。

“去哪儿?”

“机场。”

顾非从床上爬起来,看见闹钟上的时间,当真是两眼一黑。这个点,就算不吃早餐,也铁定会迟到。不知为何,顾非笃定曹苑不会迟到,于是她直接打给唐政阳:“你出发了吗?”

“抱歉,我要迟到了。”那边唐政阳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烦恼,“我妈的车坏了,我现在打算坐地铁过去。你跟他们解释一下吧。”

“……我起晚了,我也要迟到了。”

默契的沉默。几秒钟后,顾非率先笑出声:“好了好了,我打电话给曹苑,让她自己把握情况。”

这边曹苑果然不出顾非所料,早早起床准备了。整装待发准备上车时,顾非来电。

顾非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通,曹苑屏气问:“所以等会儿只有我和张洛两个人吗?”

“是。”

“你们俩这是什么居心?”

“不敢不敢,我俩真的是突发状况……你先稳住他。”

“我现在连自己都稳不住,你让我稳住他?!”

情况摆在面前,曹苑不得不面对。她手指轻颤地拨通张洛的电话。

“喂,你好。”

“张洛,我是曹苑。那个……就是……顾非和政阳他们有事,可能得晚点再过来。你现在在哪儿?”

“我还没到,你到了?”

“没……我也没有……呃……就是提前打个电话告知你。”

“行。那我等会儿到机场了再联络你好吗?”

“……行。”

到了机场,曹苑就开始懊恼:懊恼毛躁的头发,懊恼丝袜上的一个小洞,懊恼衣服与鞋子的糟糕配色。总之,懊恼一切的不完美,哪怕他根本不会注意,根本不会发现。

正胡思乱想着,远处走来个穿便服的熟悉身影——自然是张洛。他的脸和身材很熟悉,衣着却很陌生,生生地把他和平时的那个他隔离出来。曹苑当然想象过心上人穿便服的模样,只是她心中,他就算身着便服也必然是一丝不苟的。现在他随随便便地套件衣服,见了她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抬了抬手示意,叫她有种隐秘的失望。

两人站着,隔开一段距离。曹苑平日里健谈,这时只矜持得一言不发;张洛恰恰又不是个擅长主动交谈的人。相对无言,唯有低头玩手机,各自催促着另外两人。

待两人以救火速度抵达现场时,这一男一女已经站成了望穿秋水的模样,看到顾非政阳皆是眼前一亮。顾非无暇顾及两人间的气氛如何,只问:“你们领了登机牌没?”

自然没有。

心慌意乱之曹苑,漫不经心之张洛。顾非认命:“跟我走!”

急急忙忙地办理好登机手续,四人在候机室落座。政阳掏出手机,招呼几人将脑袋聚拢在一块儿,分享他在网上找到的资料。花费这么多时间去参加夏令营,当然不能打无准备之仗。政阳嘴上说着去玩,做事还是认真踏实。N大的夏令营已经举办了好几年,有人在网上分享考试经验,泄露些流程和试题。作为全国知名的学府,N大夏令营试题的难度自是不低——然而即便只是“不低”,也超出了几人现有的知识水平。

为难的神色浮现面上。他们随口聊天,聊着聊着,各自卸下了顾虑,开始大胆地发表自己的见解。谈的是深层次的话题,又身着便服,其他旅客把他们错认成了大学生。一位婆婆领着孙子路过,小男孩看上去对这边的欢声笑语很有兴味似的,停下来瞅着四人“呵呵”直乐。婆婆搂着孙子的肩膀,边哄他离开,边喃喃自语地念叨:“乖孙,长大后要学哥哥姐姐们,好好学习,上个好大学……”

四人一笑,没人去揭穿这份误解。高中生对“大学生”这个称谓总有种超乎寻常的向往,特别是高三生,逢言必出“等我上大学后……”除去校服,准高三生们也提前体会一回大学生的滋味:志同道合的朋友,理想化的高谈阔论,攥着机票的旅行……自由,欢笑与爱。

不知是有意无意,四人的座位竟然是两两分开的——曹苑张洛,顾非唐政阳。曹苑心里别别扭扭的。谁不想和喜欢的人独处呢?然而刚刚那一出整得他们两人……不,或许只有她自己,觉得很尴尬。

张洛一直冷漠地摆弄手机,许是在为考试做准备,连政阳搭话也是随意地应两声。“张洛,我们俩的位置在一块。”曹苑找了个机会插话。“知道,随意吧。”他头也不抬地说。

她哑口无言,心知“随意”是他的口头禅,如此回答也无可厚非。只是心底泛开一点点酸楚,勾起一点点涟漪,就逼出那句赌气似的话:“我想我还是和顾非坐吧。”

张洛终于抬眼,似乎摸不着头脑:“行啊,你和政阳说吧。”

“跟我换座位?”唐政阳看着眼前这张苦哈哈的脸,一乐,“你还会害羞呢?”

说出口的话覆水难收,做到这一步是自己绊了自己一脚。曹苑推推政阳:“别贫,你点头就行。”

上了飞机,俩男生一离开视野,两人就叽里呱啦地开始聊天。“欸,你刚才怎么表现得那么害羞啊?这多好的机会!”顾非点点曹苑的额头。

“不知道……我说什么都怕错,又怕表现得太积极。”

“傻瓜,是你喜欢他,又不是他喜欢你,积极点怎么了?”

“……男生不是不喜欢积极的女生吗?”

“看情况吧。”

“你之前让我想清楚要不要继续喜欢他,现在又跟政阳神助攻我俩,这是你的态度?”

“不是,我俩这次纯属意外。关键在你。”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曹苑表示自己要睡觉了。顾非便走到前排去找唐政阳借耳机。刚走到位置,她笑起来。

张洛明显是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这家伙睡相不佳,东倒西歪的,一半身子在自己座位上,一半身子在政阳座位上。政阳看上去手足无措,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拍醒他嘛。”顾非掩嘴偷笑。

“算了,他看起来挺累的,爱睡就睡吧。”

“真是恩爱啊,你们俩。”

“……我知道你是腐女,但在我面前麻烦收敛点。”政阳严肃地说,半分玩笑都容不下的样子。顾非正了色,这副面貌可难见,想来是真积蓄了点怒气。平时自己没少开他俩玩笑,张洛是不露喜怒的微笑,而政阳每次都作势要打她。她当时以为是玩笑对玩笑,并不在意,现在想来,自己是不是无意中惹了他好多次了?

顾非和唐政阳没有隔夜仇,下了飞机又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倒显得旁边的两人越发冷落,一个听歌,一个望天,各做各的事。

到了酒店后,原本提出要玩的两人却是没了动静。四个人端坐在沙发上,拿起各式各样的复习资料阅读。自主招生考试不比高考,试卷中的题有中规中矩的,也有天马行空的。中规中矩的好说,不过是平时测验练习的题再翻过一个版子;天马行空的就拿不准了,题既可能深,也可能泛。大学教授脑子里的弯弯绕,凭高中生的功力,怎么可能完全参透呢?

无头苍蝇样地复习了半天,四人明显疲了。若说复习的是已经圈定范围的知识,纵然苦纵然累,爬着爬着总能看见边界和结束的日子;但复习未圈定范围的知识,就如同经历着宇宙暴胀,踏出一步,踏出无数步,见到的都是无边无际。真正是“知道越多越知道自己的无知”。

话虽如此,但没人提出要休息。也是,看着别人这么努力,自己要是在这里停下脚步,不是太丢脸了吗?作为班里语文学科的佼佼者,他们都有非同寻常的好胜心——场下朋友场上对手。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大家携手共进,但……如果必定会面临淘汰,自己不该成为那个被落下的人。

晚上十点,曹苑终于忍不住:“嘿,我们下楼去买点夜宵吧。”

第二天是各种活动:游览校园,结识朋友。朋友来自五湖四海,面容是各地塑造的不同,语言是各地和着的乡音。四人在广州时,并不十分“广州人做派”,然而到了外面,发现地域竟是一道先于外貌与内在的分辨符时,也不自觉地拣起些显示地域特征的行为:说粤语,讲早茶,谈论南方报系……平日里,行走在同一城市里的两个陌生人,是不会和对方打招呼的;而在异地,如果发现了来自相同地区的同学,经常是高兴得又叫又跳,没几分钟便谈天说地了。这也不得不说是道奇景。

每个人都藏着好奇心与偏见,交流成了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嗯,我从呼和浩特来的。”

“那你平时经常能骑马吧?”

“……不太能。”

“南方人?那你们那边冬天不愁哈,是不是特别暖和?”

“你过来呆两天试试……”

“你们俩长得真高啊,是东北的吧?”

“不是,我们都是广东人。”

“广东人?!广东人都长这么高啦?”

身高一米七的曹苑和身高一米八的张洛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好面无表情。政阳则全然不顾朋友的窘境,在张洛背后笑得打跌。说的同学明显觉察出不妥,连忙抱歉地笑笑,躲到另一边去了。

曹苑抬头,看站在身边的张洛。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其实这挺有趣的。”张洛挠挠头,“我本来只是想来考试的,但能够认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算是意外之喜吧。”

“是啊。”

“嘿,你早上怎么这么冷漠?”他问。

冷漠,姑且算是个带着情绪的评判词。你也很在意吗?她深深地眨眨眼,把眼睛里藏不住的急迫与窃喜欲盖弥彰起来。

顾非侧过身,看到的就是某两位相谈甚欢的景象。“聊得还真是开心……”顾非笑,“政阳啊……政阳?”他像在发呆,目光牢牢地锁定着远处的两人。顾非在他眼前探探:“怎么了?”

“啊……没事。”

考试如他们所料,有相当一部分题目是让人抓耳挠腮的超纲题,也有一部分题,例如“请写出二十四节气及天干地支”,是基础但容易令人忽略的。一味地好高骛远,去复习些偏知识、怪知识的四人,面对试卷也只能是连蒙带猜,冷汗连连了。

下午的面试分为四人一组,一组内再各自抽签决定自己的试题。顾非、曹苑、政阳三人经过社团的磨炼,表现得还算从容淡定,政阳的条理最清晰,顾非的内容最详细,曹苑的仪态最得体。而考场上向来是一路过关斩将的张洛,面试场上却犯了难。倒不是说他的答题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而是这答案平淡无奇,被他平时过人的成绩一衬,就显得像是发挥失常。

曹苑坐在座位上听张洛答题,他背对着她,所以她尽可放心地将眉头越皱越深。张洛平时读的书不少,许是紧张的缘故,现在的他颇有点捉襟见肘的窘迫模样。从内容上看,他答到的基本上是课堂上老师提及的最普通不过的点;从表述上看,他的表达并不够流利,断句不是按意群断,而是在词语的中间断裂。毫不留情地说,像一个初中男生磕磕巴巴地背诵一篇他并不熟悉的课文。

战况不佳的张洛明显心情也不佳,其他三人纵然狂喜于考试终于结束,也不好张牙舞爪地表现出来。四人默默地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往饭堂去。

正午的阳光亮而白,刺眼、张狂,令人难以招架;黄昏的阳光却是浓稠的金黄色,蜜糖般浇洒在行人身上。曹苑不晓得是这份甜蜜的景象让她心情飞扬,抑或是前面那个垂头丧气的身影,给予她不能言说的喜悦。说实话,张洛没表现好,她挺高兴的。诚然,他表现得好,获得了自主招生名额,她依然会为他高兴,只是这份高兴是那么地表面化,那么地出于“同学之谊”。内心里,追不上他的恐惧和自卑会凝结,在某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袭击她。而现在,好歹他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拥有对望和互相攀谈的机会。

这边厢小女儿曹苑满腹心眼,那边厢大小伙子张洛却没那么多心思去考虑别的事。丢脸,确实有,但并不占大头。他心知自己能答得更好,只是未尽全力,答题前又被扰了心神。

他自认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初中接触过一些金融方面的书后,便对这一行充满兴趣,确定为自己的志向。高一时本来立志要进理科重点班,阴差阳错却来到了文科普通班。无妨,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身处文科普通班的张洛毫无悬念地名列前茅,即使名次有波动,也从未跌出过前三。因着这个,老师们都对他青眼有加,亲戚们听说他的志向是在金融业工作,纷纷表示赞赏,毕竟金融业算是热门行业,“以后找工作是不愁的”。他表面上微笑点头,内心还是有不屑与不忿:从理想的高度下降到养家糊口的低位,少年的自负心不允许如此荒谬的对比出现。

父亲对此事一向持赞成态度。他很高兴在这件事上,父子俩能够保持一致。从小到大,父亲总是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他,又用敦促的目光去要求他。这目光是权威,神圣不可动摇,他别无他法,只好一次次地遵从。初中时,他第一次出现逆反心理,不再等父亲来告诉他应该做什么,而是自己去决定自己应该做什么,特别是,自己长大后,应该做什么。

他想从事金融业。这份决心,他小心翼翼地传达给父亲。“很好,你这份理想很不错。”父亲在第一时间下了论断,这让他欣喜、感动。那以后,对于父亲的要求,虽然时有阳奉阴违的现象出现,但在父亲面前,他还是担当着一个沉着、听话的儿子的形象。

直到暑假前,老师给他一个参加夏令营的机会。他出于“保底”这个功利性较强的目的,选择了参与。他没太看重这件事,回家也只是在饭桌上草草提了两句。然而父亲勃然大怒。

“你搞什么!快要上高三的人了,还不明白自己的目标吗?这种没用的活动参加它干吗?”父亲沉着脸,筷子打在桌上,“你就努力学习,然后去A大学金融就好了!”

他要开口辩解,忽然浑身一冷。中年男人一脸的不容置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变过。

如果,如果一切只是,我的理想,恰好与爸爸的期望相一致呢?

“我要去。”他轻轻地放下筷子。那一脸的坚定,恰恰遗传自父亲。

儿子少见又冷静的反抗,使做母亲的担忧不已:“欸,张洛,把饭吃完再回房间啊……”

他关上房门。

“老张,你也真是的。孩子要上高三,压力本来就大,你还要故意刺激他。再说了,咱儿子要求去夏令营,又不是啥坏事……”

“哼,我看他就是翅膀硬了。别管他,肚子饿了自然会出来。”

后来他来到了这里,为了一个不喜欢的专业,为了一个纯粹功利的目的。他一方面逆反父亲,一方面又在逆反自己。所以,当老师开始问问题时,他所有准备好的答案,都流逝得干干净净。

有什么意思呢?去争一个也许根本就无关紧要的名额。有什么意思呢?去学一个自己没有半点兴趣的专业,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张洛感觉眼前的天空都灰了,对高考的斗志也烟消云散。

真没意思。

最后,他自己放弃了。

政阳越走越慢,落到了队伍后头。他的目光落在前方,再脱不出去。少年心事谁人知?他默诵这几个字,又不由得笑话自己这酸得掉牙的腔调。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失控的,每每看着那个人,海浪翻涌,火山喷发,他要穷尽全身的力量去压制,去吐出“正常”的话语,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唉……男人要有更大的抱负,怎么可以被小情小爱扰乱心神。”他正正心神,开始思考自己的“抱负”。想了没一会儿便垂头丧气。不同于张洛,他的志向从一开始就遭到反对。“考古?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母亲没听两句就板起脸,质问,“我跟你说啊唐政阳,志愿这事儿你要慎重考虑,别给我整出些乱七八糟的回答来。”

“妈,我是认真的。”他无奈。

“这事儿没这么容易下结论。”母亲说着,心思一动,“再说,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志愿,我们可以等高考后再决定。”傻儿子,一时半会说服不了你,一年还说服不了你吗?

政阳眼睛一眯,他妈最喜欢整这套,延缓战略。

桌下暗潮涌动,桌上似是达成了和解的母子俩各行其是,互相渗透。奈何势均力敌,对方皆油盐不进。出发前的车上谈话,母亲又开始以长辈的身份镇压他。往常他面对这种架势,一般还能从容面对,今天闷得慌,爆发出来。母子俩闹了个不欢而散。

矛盾摆在台面上,要再想不动声色地渗透就难了。现阶段,政阳也只能像他妈说的那样,“先把你的学习搞好”。分数是硬基础,没有分数,一切都是白说。

四人中最无忧无虑的当属顾非。她做完作业,考完自主招生,想必一身轻松。顾非领头走得飞快。一段路后回头,三位伙伴都落在后面。“走快点啊!”她用力挥手,“我们去玩儿!”

三人迷迷糊糊地跟着顾非上了车,开始一段目的地不明的旅程。T市是座海滨城市,城市外围着海,积起沙滩。落日将尽,余晖遍地。海上的夕阳景色是最美的,天上光耀一片,水中浮起晕染。景色让他们将烦恼抛开,奔跑着冲向沙滩,冲向天际。

有什么比得上自然的磅礴绚丽。张洛想起他曾有两次感受到世界的广阔。一次是初接触科幻文学时,看见科幻作家构造出的庞大时空;一次是去云南大理旅游,行车经过苍山时,望见绿脉遮挡着阳光,金色在山的边缘涂出一条柔和的线。他作为“张洛”生存了许久,唯独在这两个不起眼的时刻萌发出作为“人类”的好奇心:好奇动物有几种生活方式,好奇人有多少种性格;好奇身边的细微变化,好奇另一块陆地上的滔天巨变;好奇细胞能蜷缩得多小,好奇世界能舒展得多大。

如同此刻,他看着身前的夕阳,嘴大张着,像从没见过它。迸发的好奇心让他跃跃欲试,让他热泪盈眶。这是种原始的感动。多年来他追逐着那一个个永远不会终结的目标,像一头奔跑的驴子,企图啃食用线吊在他头上的胡萝卜,而忽略了飞逝而过的风景。

他成长得多么快,跑,跑,跑。过去,现在,未来,他跑着去迎接考试,跑着去抢夺工作,跑着去承担房贷,跑着去亲吻伴侣。他当然抱怨过,有一次作文课上出的高考作文题是:“中国作家丰子恺说,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转弯的。英国作家说,为什么人的年龄在延长,少男少女的心灵却在提前硬化?美国作家说,世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一旦失去这个王国,那就是真正的沉沦。”而张洛列出提纲,这样写道:

总论点:中国少年的心少有青春的、柔软的。

分论点一:童年,孩子们被要求“乖点”,最好是坐正站直,行为成熟,装扮成“小大人”的模样。

分论点二:少年,毫无疑问地淹没在考试的海洋中。

分论点三:青年到中年,沉重的生活压力早已让人无暇回顾青春。

过去他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悲惨的境地里,即使生活中他应有尽有。如同一个近乎圆满的圆,那阻止它成为“完全圆满”的一点破损常常会变得不可原谅。现在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对于生活是否过于苛刻。至少,他对于生活仍保留许多柔软,否则他怎么会让一次普通的夕阳带出真实的自己呢?他并不像自己感受的那么悲惨,只是出于一种要吸引别人注意的想法,“为赋新词强说愁”,固执地让自己的情绪偏离了正常线。

他又想起父亲那严肃的、不容置疑的面孔。有时,当他十分丢脸地掉眼泪,露出软弱的一面时,上过战场的父亲总是摇摇头:“你是没见过真正的痛苦。”他想父亲或许也有软弱的一面,而这一面只暴露在比他痛苦千万倍的生离死别上。当一个人经历过最极端的痛苦,你很难再拿其他的痛苦去打动他。张洛一直觉得“不够善解人意”是父亲的一个缺陷,也是他们关系中的一个疙瘩。但这一刻,做儿子的选择迈出他的漫漫长征第一步,企图去理解父亲的种种。他在贴近夕阳的同时贴近了父亲。

曹苑回过头去时,张洛脸上就是这样柔软的微笑,带着稚童的天真、少年的好奇和青年的释然。她曾在密友细碎的话语中爱慕过他,但从未像此刻一般怦然心动。一位少女窥见了一位少年的蜕变,他们的急速成长过程中,绚烂变幻的时光隧道里,她投来惊鸿一瞥。

他像个男孩,他像个男人。

她悄悄地挪过去,让影子悄悄倚靠着他的。尔后害怕被发现似的,微微倾斜了坐姿,刻意地在两块黑色间留出一道细长的亮隙。她的影子随呼吸轻轻颤动,亮隙也随之忽隐忽现。她缓过神来看落日,才发现落日并非她那篇优秀作文里描写的那样,“咸鸭蛋黄渗出浓油,整片天空都飘浮着令人陶醉的咸香气”。落日的红同样是浓重的,但不应被食物的俗气所浸染。非要说的话,那是种很沉很沉的红,沉得拉动天幕坠往无边无际的色彩之中去。天从赭红深红到玫瑰红橘红粉红层层地展现着她的深度。

人们常用母性来形容包容一切的事物,所以天是“她”。那么,落日的红便是雄性的红了。沉重,不可渗透,侵袭着他的四周。他烙印在她身上,极强,极有力,极美,动人心魄。曹苑惯用“壮美”来形容试卷上作家描绘出的一幅幅景象。但那些景象总像隔着匹白纱布,模模糊糊描出个影,让人似懂非懂,只能含糊其词地胡诌些好话上去。而现在那匹白纱布抽离了,她惊讶痴迷地睁大眼睛看他们,看她们,看这个世界如文章多彩,看这篇文章不如世界丰富。隐隐地她感觉到,这些或许才是她这次旅途中的最大收获。一位真实的少年,一个真实的世界。她要极尽所能去描绘这些人和物,用笔把这些都记录下来。这是她学习语文的意义,也是她选择中文系的意义。

顾非枕着书包,睡在沙滩上。她侧躺着读书,听海浪发出的自然的喧嚣。它能让她平静下来,从那份对于高三的急切与恐惧中脱离出来——没错,在朋友面前她习惯性地表现轻松的一面,但这并不代表她无忧无虑。当别人面对考试感到恐惧时,她发现自己对考试更多的是种躁动。最开始她以为那是期待的变种,像猎手面对唾手可得的猎物,嘴里会不自觉地分泌口水。后来她发现这种躁动更近似于慌乱,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仍然害怕功亏一篑。所以每每这种感觉浮现时,她都要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想象自己是一颗浮尘——在宇宙中,本是如此。浮尘的些许波动,对宇宙毫无影响。既然宇宙不变,想必浮尘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这种奇怪的逻辑给她安慰,至少,让她的情绪波动不再那么剧烈。

顾非旁边坐着个边听歌边哼唱的唐政阳。两人靠得近,看上去像对自得其乐的小情侣,人们都识趣地绕开走。于是这个漫长的黄昏,两人得以安静地度过。顾非好半天才发现旁边没声儿了,她抬头,见唐政阳以一种极复杂的神情望着远方。

“怎么了?”

“嗯……有点事吧。”

今天的政阳和平时的政阳不太一样,更别提他还毫无顾忌地在她面前表现出来。顾非一骨碌坐起身,问:“什么事?”

“感情上的事。”

顾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猛一拍政阳的肩膀,震惊地问:“你你你……不会……”

“不是不是不是。”政阳被她吓着,连连摆手。

“哦……”顾非怀疑,目光上下扫荡,政阳根本不敢同她对视,“真的?”

“嗯。”唐政阳索性一躺,枕着她的书包,“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就让落日和疑惑都留在今天吧。今天结束后,我们就是高三生了。青春最五味杂陈的旅程,终于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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