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
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
——可是当我们从风信子花园走回,天晚了,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话,眼睛看不见,
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光亮的中
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原》T.S.艾略特
10 紊乱
“所以,这不仅仅是一个女子学校。”米莉安说道,一条腿在卡车窗口晃来晃去,脚趾不断反复调整副驾驶那一侧的后视镜,“但是学校里面的女孩都是坏女孩。”
路易斯发出低沉的咕哝声。他们窝在砂糖汽车旅馆过去的那些天里,他的反应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守候在那里,等着凯蒂回他的电话。凯蒂并没有让他们失望,学校一开学,她就回到了考尔德科特,并且万分渴望见到米莉安。
除了发出那冷漠穴居人的声音,路易斯没有多说什么。
米莉安填补了沉默。
“听着。”她说道,信封摊开放在膝盖上。她念道:“有些女孩受益于一个新的开始。新的开始,那就是资本,顺便说一句,当没必要的资本介入时,你知道什么是重要的吗?一个远离家人和朋友的新的开始。”
“你怎么知道一个女孩会从考尔德科特学校的新的开始中受益?好,问卷调查时间。请问您的女儿:是否有蔑视社会规范的行为举止?是否觉得那些社会规范并不适用于她?是否会在没有警告的情况下变得愤怒并且做出反抗?是否会肆意乱交?肆意乱交,这真是一个伟大的词。如果它真的如此糟糕,他们不应该让这听起来如此有趣。这听起来像一个开胃菜。“馄饨杂烩”[72],听起来像是这个老兄在和他的汤性交,仅仅需要去城镇就可以享有‘她’。当然,他烫伤了他的性腺,但这是青涩禁果的代价。我说得对不对?”
路易斯凝视着前方的道路,就像一个冷面的独眼巨人。
她这段时间故意挑拨得太厉害了。路易斯的妻子是一个压迫点,而她不仅仅是点到即止,还是用一个大锤去猛击了一下。
“不管了。无论如何,”她继续阅读那封邮件,“他们列举了一些障碍,他们试图帮助‘遏制’——另一个伟大的词,‘遏制’。一个杂种狗的尾巴。呵呵。总之,他们列举了,让我们来看看,抑郁,躁狂抑郁症,两极型异常,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焦虑,对立性反抗疾患——管他妈是什么,边缘型人格失常——”
“对立性反抗疾患。”这险些吓到了她,这是这么久以来路易斯第一次对她说话超过三个字,“就是一个人无法与权威和谐相处的表现。不愿被告知该怎么做。愤怒、愤恨、好辩,通常处于某种麻烦之中。经常做与命令相违背的事情,只是因为这是他们的本性。”
“唉。”米莉安皱了皱她的鼻子,“我觉得那些孩子在身边肯定很有趣,像和一只猫出去玩耍一样。”
这时她发现路易斯看着她。那唯一的眼睛汇聚出一缕强烈集中的激光束审视着她,将她四分五裂,然后检查残骸。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他继续扭回去开车。
“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没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现在知道了。
“是吗?”
“我没有对立性反抗疾患。”低沉的咕哝声。
“我没有。这真是一次疯狂的对话。我曾经是一个好女孩,而且我有一半的时间被白痴和疯子包围也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处事。这就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应该做的。对不对?”她面露不悦之色,“只要保持你那一只眼睛看着路。”
然后,为了惹怒他,她摇下车窗,突然拿出一个无滤嘴香烟含在嘴里,并给烟点了火。噗,噗,噗。她将一股致癌分子吹出窗外。
她从她舌尖取出一点烟丝,弹出窗外,就像他们经过了一个高速公路标志一样。
锡林斯格罗夫,5英里
森伯里,7英里
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块硬结堵住了,这个硬结就像是一撮钙化了的头发,“我们到了宾夕法尼亚。”
“我们穿过费城的时候你睡着了。”
萨斯奎汉纳河流域。三个县。围河而建。
河水正在涨潮,米莉安。
但并不是这样,或者说不只是这样。
如果他们是在锡林斯格罗夫附近,那么就意味着现在,在这个非常时刻,他们距离她生长的地方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了。在那里,她高中的男友用一把猎枪掀掉了自己的天灵盖;在那里,她男友的妈妈用一把雪铲将她打得半死,她的孩子死于腹中;在那里,她自己的妈还活在那里。
自从米莉安逃跑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了。迄今为止,将近十年了。
也许她已经死了,米莉安心想。自从她发现她有能力看到人们如何死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触碰过她的母亲。因为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已经狂奔着离家出走了。
鬼魂,不安和难过,让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用尽全力以及强硬的心理指引,才能压抑住她内心的那些躁动。
她清了清嗓子,“凯蒂小姐拿到我的附文清单了吗?”
路易斯嘟哝着,一个非常肯定的声音。米莉安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他们曾在金考公司[73]将米莉安手写的摇滚明星式的要求清单发传真给了学校里的那个老师。
“好吧。”她说,“好,太好了。那我们去学校吧。”
她将没有抽完的烟头弹出窗外,只是因为它的味道没有那么好了。
插曲
那通电话
雨滴垂落在电话亭上。
米莉安,正值十六岁的少女,把电话听筒贴在耳边。她的下巴瑟瑟发抖。
等待音响个不停。她不希望任何人接电话。快转到留言机,她心想。仿佛在做祷告,念咒一般。快转到留言机,快转到留言机,快转到留言机。这些话音在她头顶上空的空间回荡,它开始听起来有些荒谬了。
咔嗒。
“米莉安?”她妈妈的声音,微小且胆怯。她从不胆怯的,这就像她有什么被人偷走了一般。也许真的如此。
“孩子死了,妈妈。”
“我知道,我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当时也在医院,“上帝会好好照顾他的。”
“妈妈——”
“你在哪儿?”
“上帝不可能真实存在的。”米莉安说,喉咙生涩,眼睛浮肿。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感觉如同一颗破裂成一半的牙齿,神经末梢暴露在外。
“你不许那样说。快回家来,回到妈妈身边。”
“我不可以。现在出了一些问题。”有些事情她不明白。宝宝在她肚子里死了,但有些东西仍然存在。一些小幽灵,一些小恶魔,脆弱得像一只幼鸟的骨架。它改变了她。把她变成了一块多愁善感的海绵,一块吸收毒药的海绵,一块如纱布吸取血液那样汲取死亡的海绵。
她不明白——每次有人触碰她,护士、医生、医院外的保安,她都会看到最可怕的事情,他们死去的通灵场景,以及时间。这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感觉却如此逼真。
还有更多证据证明她失去了理智。这就像飞蛾——触摸飞蛾,粉末从它的翅膀脱落,一旦粉末脱落,飞蛾便再也不能展翅飞翔。
粉末,她想着,从她的翅膀脱落了。
“只要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就来帮你。”
“我要走了。”
“拜托,米莉安。上帝会保护我们。他会帮助我们渡过这个难关的。”
“这个,这个?这一切证明他只是一个……一个睡前故事,妈妈。为了让你感觉好一点……”她想告诉妈妈,她是多么地害怕,她只是一片苦涩的药,一只卑鄙的小啮齿动物,但她无法组织语言。她想咆哮、抱怨妈妈从没好好对待过她,所以她才那么不小心怀了孕。但这意味着,现在宝宝死去了,生活将重新回到过去,遭到摒弃、蒙受羞辱,以及让她如同置身于太过刺眼的聚光灯之下的上帝之爱。现在,米莉安再次恸哭。她不敢相信,她还有更多的眼泪、唾液和鼻涕,但现在都如洪水猛至,如同不可阻挡的悲伤之痛再次像一个大锤一般锤击她的胸腔。她痛得直不起腰。“我不会,我不回去了,我不会再回去了。”
“米莉安,我会做得更好。”
然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没有。你不会的,因为我不会给你机会。”她猛地将电话挂掉。她倚在电话亭内的墙上,慢慢滑落到橡胶垫上,抱着双臂蹲成一团,旁边是烟头,糖果包装纸,还有死去的飞蛾。
她在那儿一直待到凌晨。
11 夏天的尾巴
那些门——铁门,顶端的每个尖刺上都装饰着鸢尾花——在米莉安看来如同牙齿一般。一只饥饿的黑犬张嘴露出金属犬齿。也许这正是地狱之门的模样,魔鬼的胃——你们这些放荡的婊子,你们都是罪人,你们都是肮脏的坏女孩。
路易斯停下卡车。门口站着一名警卫——一个年老的黑人家伙,眼睛紧紧收缩在如同蠕动的鼻涕虫一般的皮肤之后,脸颊上伸出苍白的、钢丝刷一般的络腮胡。他伸出手掌示意停车——“只要我还活着,能够呼吸,那么一旦我发现你不是正儿八经的卡车司机先生,就给我离开这条路,滚回去睡觉。”
“这个时候没有长途。”路易斯把头伸出窗外说道,“你最近怎样,荷马?”
保安员给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眼神,不屑地挥了下手说:“我可以抱怨,但没人会想听。你车里是谁?迟到的录取生?”
米莉安挤开路易斯,把头伸出窗外,“你看我像个学生吗?”
“你自己说吧,我不知道。”
路易斯用他的一只熊掌将米莉安推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是米莉安·布莱克。她应该在你的清单上。她是来这里看望凯瑟琳·维兹纽斯基。”
荷马俯瞰写字夹板,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眯得如此费劲,感觉眼缝儿都要消失了。米莉安不确定他究竟能否看清东西。
“嗯,嗯。是这样的。布莱克小姐探望维兹小姐。你要到周围逛逛吗,路易斯?差不多到午餐时间了。”
路易斯摇摇头,“只是把她送过来。”
“等等,什么?”米莉安惊问道。她才听说这个。
他转过身,“我有工作。”
“是啊。不就是到这里来,与我一起。”
“真正的工作。”他澄清道,这句话带着讥讽,带着刺,带着针,“你会没事的。你见了凯蒂之后出来回到野餐桌这儿来。一切都会准备齐全的。”
“然后呢?我在树林里睡觉?你觉得总共要花多长时间?我不是一个待收割的玉米。我触碰她,我看到一片通灵幻象。我告诉她这件事。三十秒,游戏结束。我在抽烟上花的时间比这多得多了去了。”
“你不想让我在那儿。”
“不是。”她说,“是你自己不想在那儿。”
“我得走了。她给你的报酬应该足够你用了,但是以防万一——”他从钱夹里抽出三张二十美元,“给,打一辆出租车,去找一间汽车旅馆的房间过夜。我要去伊利有点急事,我明天就会回来。”
“你真的要离开我。拜托拜托。留下来吧。”
“去吧,没关系的。”
“好吧。”她说,“我不——你知道吗?我不需要你。这是我最擅长的事情。走路、漫步、孤独。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会的,完全会的。以后会的,路易斯。”
“米莉安,对不起——”
她不想听,她很生气。
米莉安已经跳下了车,他的声音被关门声掩盖了。
卡车发出轰隆声,掉头,然后消失了。
地狱之门一直开着。只为了她。
“你要进去还是什么?”荷马问道。
她差点没有进去。她甚至还没有进入大门的时候,就感觉到这里的一些东西让她不太舒适。她还没有看到学校——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它在拐角处延伸至一片树林之中。现在她面前是一排铁门,门卫的站哨岗,与那苍白的砖墙上的黄铜牌匾,牌匾上面用令人眼花缭乱的圈圈绕绕的书法写着考尔德科特学校。
回到学校总是让米莉安不由自主地抽搐。尽管已经到了夏末,考尔德科特学校开学很早,感觉却还是一样的:白天越来越短,早晨越来越暗,夜晚如同一个潜行者一般总是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你的窗外。随着夏季的结束,学校开始了新的学期,学校对于米莉安来说从来就不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课堂,当然。考试、论文、讲座,这些都还好。但是其他的孩子,卑鄙低劣的小浑球,小学——从低年级到高年级——就像是被丢弃在一个充满了饥肠辘辘的食人鱼的打靶落水机[74]上一样。
他们从未得到满足。
她满心想要离开。尽管她是一个成年人,她完全已经没有必要再这样做了。
然而,荷马把手指按在了她的双肩上,“走吧,现在,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米莉安小跑着穿过大门。门在她身后被关闭,带着那机械的哀鸣。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铿锵”一声。通道被关闭了。
她的手指仍然麻木刺痛。然而她的其他部位——扭曲作响的骨骼——想要拴在那片树林里。她的手知道它们要她去向何方。它们想要饱餐一顿。它们想品尝死亡的味道。
五个手指吸血鬼,这就是它们。
“我……步行?”她问荷马。
他从哨岗里伸出脑袋,抬头、低头,看了看那条车道,然后板着脸看着她,“你他妈的还打算去哪儿?这儿只有一条路。它只能抵达一个地方。难不成你还想要一张地图和一个悬挂式滑翔机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一辆高尔夫球车或者一些其他类似的东西。”
“哦,我屁股里面有一个,但我的医生说我应该坚持让它继续在那儿,以免它扯出来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真有意思。你,真的,好有趣。你错过了你的电话,荷马。你应该去当喜剧演员。”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鸡要过马路吗?”
她知道她不应该烦恼这些事情,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为了啄你的屁眼让你快他妈离开我的岗哨。就像我跟卡车司机‘先生’说的一样,现在是午餐时间,我他妈要饿死了。”
“好的。再见,荷马。”
“等你出来时再见,布莱克小姐。”
“学校有多远?”
“要多远有多远。”他大笑。
浑蛋。
这人很讨她喜欢。
然后,现在是时候,要回到学校了。
这条路整齐平铺,没有坑坑洼洼,光滑平坦一如甲壳虫的背壳。路两侧都有高树耸立,这些树不像新泽西某个地方的短叶松,这些高大的遗留橡树被阴暗潮湿的树皮所包裹,每一棵都如同一位静默严肃的哨兵,或一个审判尖兵。
不久,她听到了河水的潺潺之声。
这条河在不久之后就出现在米莉安眼前。五分钟后,参天树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草丛生、崎岖不平的河岸。在它之上的萨斯奎汉纳河[75]时而翻滚,时而平息。阿华田水域汩汩潺潺,向前涌进。
这条车道再次拐弯,在那里,她看到了考尔德科特学校。
啊,维多利亚时代的放纵任性。学校的中心是一座看起来悠久古老的庄园,三层楼高,严峻肃穆的哥特式窗户蹩脚地搭配着华而不实的裁边。每个屋顶都是红色,如同一个孩子的四轮小车。与房屋的红色相比起来,这个墙壁有点灰灰绿绿,黏土遍及,斑点累累,平淡无奇。
房子的左边和右边是学校的其余部分。而这里的绝大部分,真的都是在原来房子建后不久加上去的。两边的侧翼建筑因为他们财政紧缩而建造得像监狱一般,窗户上只安装着铸铁栏杆。
考尔德科特的顶饰——鹰、书籍、骑士的头盔与其他华而不实的东西——在旗帜上迎风飘扬。旗杆从一个大众甲壳虫轿车大小的,被放在那个环形车道之中的无烟煤堆中高耸而出。
从这儿看,学校看起来沉默寂静、了无生机,没有动静,没有学生,没有老师,甚至连一对儿难看的鸽子,她也没有发现。
那个感觉再次出现:她的肚子一阵抽搐,一阵刺痛。
如同在任何时刻都可能有一只大触手会从前门迸发而出,环住她,将她拖入深渊。经过那些嘲笑她的外貌、她的走路方式、她的咀嚼习惯,或只是爱嘲笑她的孩子。
傻逼学校。
让我们结束这些吧,她心想。是时候去找“维兹小姐”了。
12 信任坍塌
米莉安走在学校后面的绿茵草坪上,经过了一个美术班,孩子们围绕着稀疏的月光坐成半圈,一位纤细温柔、月光般妩媚的老师身穿蜡染连衣裙,所有的人都正在尝试着去勾勒一片落叶。
离河边越来越近,尽管米莉安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目标——但定睛一看发现不是,不是她,那个不对。不是她的目标,不是受害者,是她的客户。
今时不同往日。
那个女人坐在一棵红枫树底下的公园长椅上,她头顶上空的树叶瑟瑟颤抖,飒飒凋零,松鼠在树枝之间上蹿下跳。
学校的松鼠永远那么无所畏惧。
女人穿着过时,单调老土,不符合米莉安的预期。粉红色上衣,灰色休闲裤,体形如同已经发福的橄榄球中后卫球员。她有一张甜美的脸,一张摇篮曲一般的脸。假如你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看到那张脸,一定会感到安全,舒适,顿生困意。
当她看到米莉安逐渐走近,她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
“维兹小姐。”米莉安说。她不知道如何开始这次对话,所以她扣起她的手指,双手做手枪姿势对准这个女人,“啪,啪。”
那个女人似乎大吃一惊。
米莉安澄清说:“我们或许不应该握手。因为那个事情。你知道的。那个事情。也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
“对,对。就是你,啊,不出我所料。”
“你也是。”米莉安回答道。
这个女人笑逐颜开,“这里的人总是告诉我,我看起来像一个老师。”
“并非那样。只是……你知道的,凯蒂。”
“凯蒂?”老师迷惑不解。
“对。凯蒂是——是这样,我对名字有一个特殊的习惯,有些名字与本人不匹配,而你的名字——好吧,你就属于这种情况。凯蒂?完全是一个小仙女的名字。凯蒂应该是一个娇小可人、只喝伏特加保持身材的交际花。凯蒂每年万圣节都会打扮成一个放荡的女巫。凯蒂留着波波头,穿零号牛仔裤,嫁给了曾经是一个四分卫的银行家。而你看起来像一个……”她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个女人,“凯蒂。就这样吧。你瞧,这多么容易呀!”
“嗯。我叫凯蒂。”女人哈哈笑着,但这个笑容却是小心翼翼、紧张不安的。有那么一会儿,她们之间唯一的声音是她们背后的流水潺潺之声。那强颜欢笑如同热锅上的菠菜叶般迅速枯萎,收缩,“也许这是一个坏主意。”
“什么?”米莉安问道,“没有。不!不。这没关系的,一切都很好。坐。”
她们坐下。欲言又止。米莉安敲击着她的手指。在她的手下面,桌子上刻着女孩的名字:贝基、维基、罗达、比、乔治亚、托尼、塔维纳、朱莉娅等。没有亵渎之言,只是名字。
“哦,在这里。”凯蒂终于说道,掏出一个塑料杰西潘尼[76]的包。她把包迅速递给米莉安。
“这是我的东西吗?”她问道。
“这是你列的清单上所有的东西。”
“一个附加条件。”米莉安说,“这就是所谓的附加条件。就像一个乐队可能会提出的要求,一只盛满蓝色M&M巧克力豆的碗,或者一只装满了海洛因和清洁针具的隆加伯格篮子,又或是一个被莎伦保鲜膜所包裹着的娇小性感的性奴。”
“是的,好吧。”又一次接近破表的尴尬。这一次被紧皱的眉头打断,一颗愠怒之沙已经长成一粒憎恶珠,“一切都在那里。”
米莉安把包包倒过来。
琳琅满目的东西翻滚而出:一袋伍兹椒盐脆饼。一条“美国精神”牌的卷烟尼[77]。一罐塔拉里科的特大号三明治辣酱。两小瓶酒(一瓶格兰花格威士忌,另一瓶为墨西哥培恩银龙舌兰酒)。一瓶旅行装的漂白剂。最后,一盒染发膏,紫红色火烈鸟。这种核粉红色你可能会在一朵蘑菇云的中心看得到,在你的双眼被炸成花色肉冻之前。
漂亮,一个绝佳的选择。
米莉安这样说道。她拿起了那盒染发膏。眨了眨眼。
然后,她摆开架势。打开那个特大号三明治酱,把椒盐脆饼袋子撕开,打开苏格兰威士忌的瓶盖。
将椒盐脆饼放入三明治酱里,然后送入口中。嘎吱嘎吱嘎吱。满口威士忌。每一样东西吃起来都是咸、辣、甜(加热过的顺滑的焦糖)混合的味道。
当她做这些的时候,凯蒂将一沓钱迅速放在桌上。本来打算把钱递给米莉安,却转念拉回来置于胸口。
“‘肿’么了?”米莉安疑惑地问道,舔了舔她牙齿上沾着的被酒浸泡过的椒盐脆饼。
“这一切……非常奇怪。你很奇怪,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你可以告诉我……”
米莉安把食物咽了下去,“是的,是的。你如何吸烟,如何喂虫子,如何发现自己搭乘了‘死亡特快’的情况我都可以一一告诉你。”
眨眼。眨眼,“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相呢?”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路易斯知道。他可以为我担保。所以,如果你信任他,那么你就知道我是诚实坦然的。如果你不信任他,那么我想我们不必多谈。”
凯蒂递过去那些钱,“五百,你说的。”
“是的。”米莉安一拿到钱,凯蒂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
“不数数吗?”
“我相信你。另外,如果数了之后发现错了,我会施魔法给你带去厄运。一场灾祸。你家庭和学校的灾祸厄运。”她拿出另一块椒盐脆饼放入那罐辣椒酱中,“我只是胡说八道而已。我不能诅咒任何人。我才是被诅咒的那个人。”嘎吱嘎吱嘎吱。
“你从小就是这样吗?”凯蒂问道。
“这样?什么样?一个疯狂的小婊子?还是通灵的小婊子?”
她被一个年轻女孩的大喊大叫所打断。她转过身,看见美术班中的一个女孩——一个小小的,满脸雀斑的红发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
米莉安站起来,看见女孩握着素描本的方式如同一个所向披靡的维京海盗握着自己的武器。
这个女孩用这个素描本猛烈地扇了另一个女孩一个耳光。另外一个女孩——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东西,可能名叫凯蒂——惊声尖叫着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然后,只剩下一堆疯狂挥舞着四肢与凌乱纠缠的头发,一个大大的棕色鞋子旋转着飞入空中。
“孩子,她把另一个女孩好好修理了一顿。啪。正对着她的脸。”
“这在考尔德科特学校是一个必经阶段。她们是好女孩……大部分是这样。但其中不少是问题女孩,或者只是被抛弃的女孩。这留下了……好吧,这留下了阴影。给她们的内心,有时候也会给她们的外在带来影响。”
“我听见了。”
“我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凯蒂说。突然,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你知道吗,我不想再这样做了。”她起身,“你可以留着那些东西,但我想把钱收回来。”
“哇,哇,什么?不,见鬼去吧,我们正在这样做。路易斯说,你是得了某种极其痛苦的忧郁症,所以我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们他妈的正在很快乐友好地进行这个活动。把你那该死的手递给我。”
凯蒂的脸消沉下垂。她的眼睛流露出悲伤之色,“那是他说的吗?忧郁症?人们是这么看我的吗?我想我早该知道。”
“不,这不是他说的,这是我说的。现在闭嘴,别碍事。”
那个女人前进一步,把钱抓了回去。她的手一不小心打翻了苏格兰威士忌酒瓶。
威士忌倾洒在桌面的木板之间。她的手指触碰到那一沓现金。
米莉安抓住她的手臂,迅速拉起她的袖子,露出了皮肤。
手指环绕着手臂,肌肤与肌肤相触碰——
凯蒂·维兹纽斯基与她现在看起来无异,宽阔的肩膀与那慈母般的月亮脸,然而她身穿一件蓝色树莓浴袍,毛茸茸的,犹如她刚刚杀死了一个臆想的猛兽,现在正穿着它的皮毛取暖。她坐在一个双人沙发的边缘,癌症的病灶贯穿她的全身。犹如一棵树之根深入黑暗的大地之中,这些树根吸收、汲取、畅饮,它们来自紧紧依偎在她胰腺上的一个多节肿瘤。她手中握着一只细细长长的装着冰茶的玻璃杯,一片歪的柠檬完好地镶嵌在玻璃杯的边缘,她面带微笑地将这个杯子递给一个身材魁梧、下颌宽大的男人,她对他说:“这个不够甜,史蒂夫。再也没有什么够甜了。请拿——”但随之而来的是电流席卷过她的身体,让她不停抖动,一切结束了——滋滋、断电、插头拔出,黑暗中等待——玻璃杯摔落,在咖啡桌上粉身碎骨——
维兹小姐迅速推了她一下,米莉安往后退了一个趔趄,她的脑袋钝钝地“砰”的一声撞到了地面上。
绿草绊住了绝大多数二十美元面额的钞票。有些钱币乘着轻快的微风翻滚奔向河流的方向。然后,它们消失了。
伴随着一声叹息,米莉安坐了起来,开始拾起那些钱。
凯蒂只是站在那里。双手相互揉捏,眼眶湿润了。
“我……对不起。”那个老师说道。
米莉安没有站起来,她趴在草上匍匐着伸手越过那个女人,当她抓到那瓶倒下的苏格兰威士忌时,她发出了一声咕哝。“酗酒”,她若有所思,然后把酒瓶倒过来,让最后几滴酒扑通地滴落到她的舌头上。
“你看到了什么?”女人问。
“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想知道,我需要知道。”
然后米莉安告诉了她,但她撒了谎。她没有告诉凯蒂她患有胰腺癌。她没有说她现在就罹患了癌症,就是此时此刻,还有她仅剩下九个月的生命。这是真相。
相反,她说:“你死于二十年后的心脏病发作。你正在你的早餐桌边吃一个蛋白煎蛋卷,你的心脏猛然抽搐,就是这样。”她预先提供了一个细节,“你的一杯冰茶掉落在地。上面镶有柠檬。玻璃杯摔碎了。”
凯蒂的脸垮了下来。双肩下垂,她呼出一口很长的气,失望如枷锁一般让她僵在那里。
“嗯。谢谢你。”她的声音安静,带着鼻音,字词声简短,仿佛被一把剃刀削去了尾音,“我……对不起,我推了你。这不像我。一点也不像我。”
然后那个老师走了,向学校走去,垂头丧气。
13 谎言,该死的谎言,与癌症诊断
那个谎言。它在那里等待。如同一把剑高悬于她的头顶;如同朗姆潘趣酒里的一根阴毛;如同一个谜、一个尖锐的问号;如同一把准备割开她的咽喉的镰刀。
她不明白。这是没有意义的。为什么要撒谎呢?
她站在那里,视线飘到河流的另一边。将椒盐脆饼投掷到泥泞的、如牛奶般黏稠的水域。反省那个谎言,梳理其背后的动机。
她心中的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是在帮这个女人的忙。凯蒂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胰腺癌——米莉安,这只站在死神肩膀上的乌鸦,之前在她的通灵画面中看见过。就像火上浇油,一旦开始,就不会熄灭,而且会肆意蔓延。告诉女人她的诊断结果,这是——什么?只是一系列削弱她精神力量的治疗方法,会一次比一次更糟糕。一切都是徒劳的。绝望之门大敞于世,等待着她的只有虚幻与无边的黑暗。
然而,也许,这是惩罚。也许她早就想惩罚这个女人。还说你他妈的不想要我的帮助?你弄洒了我的苏格兰威士忌,让河水白白吞噬了我一百美元?就像一个消极好斗的孩子从窗台上推倒一盆植物,仅仅是为了让妈咪发飙:她撒了谎。一个缘于微小的、秘密的报复心理的谎言。一个瞬间产生的报复行为。
尽管她的想法(对为什么要撒谎所给出的理由)不合情理。而且这也不是她所有想法的全貌。也许,这仅仅是这个谜团的一部分,它的边缘,边缘,被消极空间所着色的页边空白——但这的确不是她所有的想法。
她做了她目前能做的所有事情。她开始抽烟。
怎么办,怎么办?
她有满满一口袋的钱。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打一辆出租车,找一个小饭馆吃饭。去脱衣舞俱乐部来一场艳遇。扔掉她的手机,换个一次性的。乘一辆公交车去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兜风。去缅因、加利福尼亚、新奥尔良、蒙特利尔、蒂华纳,吃龙虾、鳄梨、法式甜甜圈,看色情表演。
没有一个听起来吸引人。她惊讶于自己的这个想法。这些东西都应该是相当赞的。然而再次逃跑这个想法并没有让她欢呼雀跃,就像一杯漏了气的苏打水,气泡全部消失殆尽。
米莉安拿起龙舌兰酒,打破瓶盖。
一饮而尽。
爽滑酣畅,酒味微酸,一倾入腹。酒“逗留”在她的胃里,犹如一只健身袜浸泡于苹果醋和蝎毒之中。
她打了一个嗝。不远处,受到惊吓的鸟扑棱着翅,乘风飞去。
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如同指尖的肉刺。她想挑出它们,尽管这意味着要去拉扯它们,直到它将她的手臂拉开变成两堆血肉模糊的东西。
有一个简单的可以抚慰心灵的解决方案——染发剂。可以让不愉快的念头抛之脑后的染发香膏。
再见了,丑陋的栗色拖把头,再见了,腐臭的旧头发,再见了,乖乖女。
你好,炫毙了的紫红色、火烈鸟色。
14 坏女孩俱乐部
好吧。那并没有起作用。
米莉安坐在校长办公室外,薄薄的褐色纸巾被揉成一团堆在她的衣领旁边。所有这些都浸透了。在她的口袋里,躺着一个尚未开封的粉色染发剂。
她的头皮灼痛,尤其是那条子弹沟壑。
她心想,他妈的,我可以在女厕所里染发。谁管我,对吧?她走了进去,转悠了一会儿,发现了一间浴室。开始用漂色剂洗掉旧的栗色,她在那里的时候,她与几个走进厕所的年龄大一点的女孩分享了几根烟。其中有一个不错的黑人女孩叫莎莱斯,还有她那笨拙的白人朋友贝拉。
她们一起抽烟。谈论那见鬼的高中生活。多么美好的时光。
但是过了一会儿——陆续来了好几个警察。五个,噢。一定是有人看见她在大厅徘徊游荡,然后给前台打了电话。在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就由一对警卫护送着离开了这儿。其中一个看起来像因服用了类固醇类药品而高度亢奋的“战争机器”,他理了发,肌肉被他的警卫制服紧紧地包裹住了。另一个看起来像那个电脑游戏里的意大利水管工[78],但比电脑里那个矮一些,也胖一点。
米莉安来到了校长办公室的外面。对着一面有木质护墙板的墙、黄铜烛台,米莉安感到十分单调乏味,千分厌倦无趣,万分哈欠连天。
她旁边的是一个鼻梁上布满雀斑的红头发小娘们,她自鸣得意地把胳膊抱在那穿着束身式海军外套的胸前。女孩身上的烟味依稀可闻,与米莉安所抽的烟的品牌不同。
等等。
米莉安又看了她一眼。
“你就是那个女孩。”
女孩板着脸,冷笑,眉毛挑起。“什么?”
“那个女孩,拿着素描本那个,还有那个——”米莉安模仿巴掌打下来的动作,“啪。”
“噢,是啊。她说我画的叶子看起来像狗的屁股。”
“是吗?”
“大概是这样说的。但是,这不是我粗鲁的原因。世上有很多东西都看起来像狗的屁股。这并不意味着你应该去到处宣扬。”
米莉安耸耸肩,“我不知道。这就是我对待生活的方式。”
“你嘴巴的味道真恶心。”
“这也明显就是你对待生活的方式。是的,我知道我有口气。我刚喝了龙舌兰酒。”
“在那个简易厕所的外面?”
“真逗。那样你就会闻到漂白剂的味道了。”
“这不是一个美发沙龙,你知道吧。”
“我的上帝,”米莉安说道,“你这个‘See-You-Next-Tuesday’[79]的小家伙。”
“我不明白。”
“拼出来。”
这个女孩照做了。“哦。我懂了。淫妇[80]。”女孩翻了个白眼,“管他呢。”
“不要对我翻白眼,小姑娘。并且你不应该说出那个词。”
“遵命,妈妈。”
“我不是你的妈妈。”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白痴。你有没有觉得,有那么一个时刻,我真的相信你是我妈妈?”她把她的舌头抵住一边脸颊,形成一个隆起,上下打量着米莉安,“其实你的年纪足够当我妈妈了。”
“我没有,你个小浑蛋杂种。我才二十多岁。”
她耸耸肩,“我妈妈也是。”
“你多大?十三?”
“十二。”她看到米莉安望着她,“是啊,我妈妈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生了我。并且我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会数数,这意味着她现在二十七岁。是吧?二十多岁。”
“二十岁末期,”米莉安纠正道,“尽管如此,这也不是说她就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家庭主妇。尊重你的长辈。或者别的什么。”
“我会的,但她走了。”
“走了。像,噗,蒸发消失了?还是像死了那种走了?哪种?”
“一年前把我独自一人扔到她的一间公寓里,然后走了。也许去看这个世界了,或者注射海洛因。因为她真的很喜欢海洛因。”
“所以,她有点差劲。”
“有点。”
“我的母亲截然相反。”米莉安说。她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她妈妈的脸。却发现太难了。那张脸在特征的云海中飘浮游荡——各种鼻子、各种眼睛、各种脸部轮廓和各种皮肤调色板。有些部位在再次飘走之前漂移入位,结果遭到拒绝,“循规蹈矩。把我‘保护’得挺好的。那个女人也许本可以用一点海洛因,放松一下自己。”
“我妈妈本可以用更多的循规蹈矩来管教我。”
“我们可以交换妈妈。”
“成交。”
女孩伸出一只手。
米莉安凝视着这只手,仿佛这只手被许多小蜘蛛般的斑点覆盖。
办公室的大门打开了——米莉安注意到那儿写着“校领导”,不是“校长”[81]。一个小男人梳着黑色大背头,有一双樱桃核般的深色眼睛,和一个好像刚冲出海军外套领子的脑袋。
“劳伦·马丁小姐。”校长说,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像一扇摇摇欲坠的古旧老门一般咯吱作响,“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们等会儿就接待您。首先,我必须见一下这位……小姐。”
他看着米莉安,一脸期冀。
“布莱克。”她说。她想过要说谎,但管他呢,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布莱克小姐,如果你愿意‘照顾’……”他往门后面退了几步。
那个女孩——劳伦——抬头看着她,手还伸在外面。
“我们要做交易吗?”她问米莉安,“换妈妈?”
米莉安知道她不应该去触碰那只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当她开始喜欢这个女孩的时候,她却快要进到女孩生命的终结片段。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是在十八岁那年酒后驾车还是在八十一岁时在沐浴时头部开裂而滑倒?
但她竟然有这样一种欲望,那么熟悉的欲望,她指尖的麻木刺痛,她的手汗印记,她把手递过去,却又如同飞机降落抵达停机坪之前在跑道上空盘旋般犹豫了,然后——
她握住了女孩的手,去看这个女孩将如何死去。
15 知更鸟之歌
清晨,光线透过破碎的窗户照进一片灰色,捕捉到光束下的尘埃旋涡与腐朽的琐屑,这束光终结于劳伦·马丁的脸上,十八岁,她被捆绑在一个老医生的桌上。她身下的皮革垫已破损,咬住了她赤裸的背部、大腿以及臀部。气味混杂在一起:汗味、尿味、铁锈味,所有这些气味交织成一种刺鼻难闻的化学恶臭。
劳伦被带刺的金属线塞住嘴,伤口一直延伸到她的头上,从前到后——生锈的倒钩戳进女孩的嘴角。
金属丝把她的头钉在桌上。
她的舌头和嘴唇干燥枯裂。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
她周围的墙壁已被熏黑、烧焦。壁纸像久泡于水的皮肤般起了泡。天花板到处都被拉了下来。旋钮和配线管摇摆垂悬,被下垂的已损毁的绝缘束托起,看似仿佛灰色乌云被暴雨拖扯下垂。
飞蛾翩翩起舞,蟋蟀吱喳而鸣。
一个男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他唱着歌儿。
“年轻的人儿,请倾听我讲述可怜的老波利的命运故事,她是一位淑女,年轻貌美,窈窕动人,却在绝望中呻吟,在呻吟中死亡。”
这首歌具有民间风味,古老的、缓慢而有节奏的。他的声音粗重而沙哑,在它背后,声音颤抖而摇曳,从低音到高音,如同叉子的尖齿穿过一块石板一般愉快悦耳。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
她会去嬉戏,舞蹈和玩耍,
尽管她所有的朋友都会说,
“当我老去,我会求助于上帝,
我敢肯定他会带走我的灵魂。”
被堵住嘴的劳伦呜咽抽泣。开裂的嘴角结了痂,新鲜的血液流出来,变干。她的两个手掌都被刻上了“X”的记号。浅浅的伤口,但是两个一模一样。她的脚上也有两个相同的标记。
“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波利生了病,她顽强的心脏开始出现故障,她哭着说‘哦,不,我的日子已耗尽,而现在忏悔已太迟’。”
一种新的气味,有刺激性的气味,在空气中渗透、弥漫。强劲的干花、葬花、玫瑰、薰衣草和康乃馨的味道,以及油状的苦橙酊。
她呼唤妈妈来到她床前,
她的眼珠在头上滚动旋转,
模样阴森,她早已猜到,
然后她哭了,“这就是我的厄运”。
男人的脸是一只鸟的脸,一只无羽毛的野兽,皮革铸成它的血肉,喙如同一个孩子的胳膊那么长。油腻潮湿的缕缕黑烟从喙孔中升起。拴在肉之上的薄膜护目镜后的人眼透过镜片熠熠闪烁。这不是他的头,而是一个兜帽,兜帽覆盖住他的肩膀,一直到那裸露、灰黄的胸部。一个文身穿过他的胸部,如静脉般澈蓝,如瘀青般阴暗——一只家燕的回旋镖翼,双尾锋利似一把烧烤叉。
他进入房间的暗黑角落,经过一个烧焦了的床垫。从阴影中,他拿来一把消防斧。
她呼唤父亲来到床边,
她的眼珠在头上滚动旋转,
噢,教父,永别了吧,
你的邪恶的女儿在地狱里尖叫。
劳伦看到斧头之后拼死挣扎。她来回蹭她的脑袋,试图逃跑,试图释放自己的部分身体——当铁丝网锯到她的脸颊时,她的尖叫空谷绝响,撕心裂肺。
血液翻滚在她的喉咙,几乎令她窒息。
鸟嘴状兜帽的男子斜靠过来,爱抚女孩的脸。他的手指回到带着红色的湿润状态。他退后,斧头贴着文身的墨印。
“我忽略了你所有的劝告,我的肉体欲望将会减弱,
当我死后,记好你的邪恶波利在地狱咆哮。”
那个男人闭上眼睛。兴高采烈、欣喜若狂。斧头高高举入天空。一对昆虫突然转向,在刀片附近绕行:在轨道上的飞蛾如同小小卫星。
那个男人唱歌的时候,女孩扭动挣扎,嘶声尖叫,绝望呐喊。
她扭着双手,呻吟着,哭泣着,在死去之前咬住了舌头。
她的指甲变成了黑色,她的声音也随之消散,
她离开人世,离开了这个低谷。
斧头刃重重地落在桌上。它砍进一个凹槽里,这个凹槽不是刚刚形成的。劳伦的脑袋,静静地翻滚到桌子后面。那个男人将它踢进一个破烂的衬着黑色塑料垃圾袋的柳条筐内。
凶手“当啷”一声把斧子丢弃在地上。
他拿起那个人头,高高举起,仍在歌唱。血噼噼啪啪地滴落到受损的地板上。现在,他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坚韧不拔、轰隆咆哮、低沉沙哑。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吗?现在不能算在歌唱。这些字眼甚至不能算作是他说出来的,顶多算是随着他的咳嗽声从他的喉咙里咳出来的,并被吐在了地上。一次非常粗鲁的吐痰。
希望这个警告,
带给那些喜欢波利选择方式的人,
脱离你们的罪恶,免除你们的绝望,
恶魔会带你们离开,义无反顾。
那个男人从他那衣衫褴褛的牛仔裤口袋里抽出一对钢丝钳,然后切断了劳伦的舌头。他应该学会依照窍门来办事,钢丝钳夹断了舌头也花了一定的时间。
她的双眼依然睁着,如一池春水,波澜不惊。杀手放声大笑,低沉嘶哑,欣喜若狂的颤颤之音。
16 救赎
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受到一个强有力的突触冲击,米莉安被摇晃着清醒过来,如闪电风暴般压抑着她身上每一处神经末梢。她的四肢铺展开来。她的手指收紧,向内卷曲。她的一个指甲断裂在木地板上。噼啪。一张脸,现在模糊不清,但迅速聚焦,飘浮在她之上。
妈妈?
一位老妇人,她那银色的头发在背后束成一条长辫子,拿着一个亮着的小手电在米莉安的瞳孔里熠熠闪烁。
“她醒来了。”老妇人说道,接着她的脸开始分解变幻,变成一张彻底陌生的脸,“那个奇怪的女人醒来了。”
她朝米莉安伸出一只手。
不会又要来一次通灵之旅吧。
米莉安此时此刻不知所措。又一次触碰。又一次通灵幻象。遇到更多的死亡:头颅、骨头与饥饿的鸟在无休止地游行。然而,她坐了起来,迅速后靠,抵在樱桃木的办公桌上气喘吁吁。嘴里充斥着呕吐物的酸涩。
那个女人——六十多岁,白色衬衫外面披着一件柔软舒适的蓝色披肩,再次来到米莉安面前,“牵住我的手。我来扶你起来。”
“你敢碰我的话我就咬掉你的手。”米莉安咬牙切齿,以确保她的言语能够精确地表现出强烈的震慑力。
“我不是你的敌人。”那个女人说道。她的声音清脆利落,一本正经。“你可以叫我考尔德科特小姐。我是这个学校的护士。”
米莉安再次露出了她的牙齿。“等等。考尔德科特。”米莉安乜斜着眼睛看着她,“和这所学校的名字一样。”
另一个身影从她身后出现。那个校长。他的手一半插在他的夹克口袋里,精致高雅,如同一枚借书证巧妙精细地别在一本书的后面。
“是的。”他说,“埃莉诺·考尔德科特。我是埃德温·考尔德科特,这个学校的校长。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妈妈。而且,不凑巧的是,她也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
“太好了,不错,很好。管他呢。发生了什么事?”米莉安问道。但在一切都旋转演变进入视野之前,她并不需要他们的回答。漂白的头发、年轻的女孩、握手、陈旧过时的医生桌子、鸟面具、消防斧、死亡之歌咏,“噢。”
她挥舞着的双臂抓住了附近的一个金属垃圾桶,她猛然吐了进去。热潮的椒盐脆饼、辣椒、龙舌兰酒。
“好极了。”校长说道。带着沉重的鼻音。仿佛他厌烦了这些进程。他通过他的两个门牙的缝隙吸了一口气。
米莉安把头倚靠在桌子的一边。擦拭着嘴唇上下滴的呕吐污秽物。“那个女孩,劳伦。我需要和她谈谈。”
“我们把她送走了。”那个护士说道。嘴巴抿成一条严肃庄重的横线。
“你是谁?”那个校长问道,“其中一个女孩的亲戚?姐妹?妈妈?你在嗑药吗?”
“我需要跟那个女孩谈谈。”
“我们不容许这样,布莱克小姐。如果你继续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我将被迫向警察求助。从你撕毁我们的一盏壁灯,迷迷糊糊走进我的办公室,并在这儿的地板上癫痫发作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开始后悔我之前没有这样做了。”
“我会离开的。”米莉安说,“对不起。我会……离开的。”
“好。我带了一些朋友过来,以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招呼了一个人进来。那个护士如一只猫在猛扑一只老鼠之前盯着它那般地盯着米莉安。
之前的两个警卫——罗伊德海德与马里奥,也进来了,并过来扶她起来。她用那个垃圾箱挡开了他们两个。令人作呕的水汽从垃圾桶内升起,她如一只被逼急了的美洲狮厉声嘶吼,“滚开。我要过去。你敢放一只手在我身上,我就会拼尽全力去起诉你,你就会天天遭受法律文件轰炸,直到星星熄灭的那天。”
笨手笨脚地、东倒西歪地,米莉安通过抓住校长办公桌的边缘设法站了起来。现在,她才得以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这几乎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典范:褪色陈旧的地球仪,塞满了书的深色书架,所有都是木质的,都是浸满油渍的,都是布满尘埃的。没有电脑,还有一些貌似学术的东西:埃及手工艺品、诗歌册子,陈列着一些旧的金色装饰手抄本的玻璃柜。
考尔德科特护士伸手去抓米莉安,但她闪开了。
“布莱克小姐,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米莉安什么也没说,只是推推搡搡地走了出去,两侧跟着两名警卫。
她蜿蜒地穿过学校,以及所有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装饰:花朵图案的地毯、茶几与那双人座的课桌。四处飘散着尘埃与书籍的气味,以及那若隐若现的草莓唇彩香。
她经过一间接着一间的教室,放眼望去尽是女孩。有一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准备逃离她们那满是泥渍的过往,其他的女孩怒目而视,仿佛在说,这里对我没什么帮助。
在他们走路的过程中,罗伊德海德从她身后冒出来,撞了她,然后哈哈大笑。装作是一个意外,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在戏弄她。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指着他,对他展示出一个严厉的斥责“小心我把你的蛋蛋塞进你的屁股”的表情。现在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透支她所剩无几的能量。那个通灵幻象不仅仅让她的航帆被夺走了海风,它更是把她的航帆撕成褴褛的布条,让海风呼啸着穿过破烂的漏洞。
他并不在乎。另一边,酷似超级马里奥的警员看着他们,小心谨慎地缄默不语。仿佛她是一条会咬人的毒蛇。好孩子。
接着,就像这样,她出去了。这一天光明灿烂。午时的太阳在图腾柱的毛尖顶上普照着大地。这一天温暖舒适。不过,这并不重要。她依然感觉寒风侵肌。一股寒气,深入她的骨髓。
面具、歌声、斧头。
他们把她塞进了保安车——一辆年代很老、糟糕的四门福特轿车,被漆得看起来如同一辆警察车。在路上,尽管天气闷热,她发现了早秋的些许特征:某处,有人在焚烧树叶。
玫瑰、康乃馨、橙油。
化学恶臭、小便、恐惧。
警卫们把她丢在大门口。荷马还在那儿,他尝试了一些更加幽默诙谐的戏谑段子,却都没有奏效。
她甚至听不进去这些。
门开了。她抓住了她的机会,逃离了这个鬼地方。
17 萍果蜂餐厅[82]
“托德。”米莉安边说边嗒嗒地敲击着玻璃杯的边缘,“你会需要把另一杯长岛冰茶放入这杯该死的酒里面,并且这次,你要把这杯酒调到上个档次再来给我喝。不要在这方面‘吉卜’[83]我。你知道‘吉卜’是一个种族主义用语吗?这完全就是一个种族主义的术语。是‘吉卜赛’的缩写,因为很明显吉卜赛人总是把人忽悠得团团转。盗窃婴儿和乱七八糟的其他东西。无所谓。我到底在说些什么?长岛、冰茶,在我的杯子里。拜托拜托,托德。”
托德是这个餐厅里的酒保。他身穿一件黑色马球衫,就像一捆干树枝的组合一样。他可能有二十一岁,但看上去只有十八岁。他脸上的青春痘呈现出的粗犷地势惊得米莉安弄掉了她的马苏里拉奶酪棒。
“没问题。”他说,他的声音是那种粗粝青涩的青春期的嘶哑声音。他准备为她调制一杯新的饮料。
这里一片死寂。如果在每个摊位和桌子上都设立墓碑,让蜘蛛网和墓地青苔覆盖整片地方应该会更应景。
她不确定这儿是否是镇上唯一的酒吧。但它是她从那个天杀的女子学校逃离出来之后发现的第一间酒吧。在那个时候,她想明白了酒就是酒,油腻食物就是油腻食物,一切本该如此。
自那时起,她更新了观念。所有墙上钉着的那些狗屎般的告示开始接近她。矫揉造作的废话、路牌、人造复古风、一支该死的船桨。一支船桨,一支船桨能和什么有关呢,她不知道。也许是用来恫吓那些令人讨厌的顾客吧?
她想知道还要多久托德才会去恫吓她。
他这样做貌似会很开心,或者很愚蠢。
也许他会拿一把斧头砍下你的头,邪恶的波利。
不,不!她没打算这么想的。这不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她不是来这儿炖菜的。她是来这里喝酒的,还有吃饭,以及遗忘。
然后聊聊她的新朋友,比萨脸托德。
“让我问你件事。”她说道,含糊了一点。含混不清地说话让她感觉如此之好。她有——五?——五杯长岛冰茶。它们单独每一个势力微弱,但它们汇聚在她的肚子里共同形成了一大锅的酒泡,“托德,托德,让我问你件事。”
他把她的下一杯酒放在她的面前,“啊?”
“你有没有想过,是这样,我的生命意味着某一件事,它很糟糕,并且你恨它,还有……他妈的。对吧?但后来你发现你的生活全部都围绕着这件与其他事情完全不一样的事,并且在很多方面,这件事都比你所认为的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更糟糕,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性感的托德?”
“也许吧,我不知道。”他看着她的样子如同她有两个鼻子,嘴巴的位置却是一个阴道。他这个德行已经持续一晚上了。不过没关系。托德是一个完美的共鸣板,还有,她那被酒浸泡的大脑告诉她,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她重重地砸回了“冰茶”。里面仍然没有足够的酒。话又说回来,也可能这是一个用来盛装外用酒精的高大磨砂玻璃杯,因此它没那么容易被装满。
她听到从她右边传来的声音:吧台上手指咔嗒咔嗒的敲击声。
在酒吧的尽头,没有人坐在那儿,一只大腹便便的乌鸦站在那里,在从一个小酒杯的底部喝那最后几滴酒。它的喙在玻璃瓶底部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烟雾从它的喙孔缓缓升起。
她眨了眨眼,乌鸦就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她声音轻微。一股热酸如火箭飙升般从胃反流到她的喉咙。这是一个冷酷的提醒:红发草莓雀斑女孩即将死亡。
可怜的小劳伦·马丁。
不是现在,她脑海中的声音说道。
但是死法相同。另一个声音说道。
去他妈的,又不是你的问题。
那么是谁的问题?
别人的问题,别人的问题。谁在意呢?谁任命你为命运之镇的女王呢?
她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她不仅仅会死,而且她将要悲惨地死在某个戴着诡谲鸟面具,并且有抽葬花烟瘾、神经错乱的畜生手中……什么?我们就这样放任自流?
谁是我们?我们只是一个人。此外,你拯救不了任何人。而且这并非即将发生在明天的事情。这可能发生在接下来六年里的任意一个时间段里。
在她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酒已经喝完了,她的手机也响了。
是路易斯的来电。
该死的。
“不好意思,托德,我必须接这个电话。”
其实现在托德并没有站在那里。她接听了电话。
“嘿。”她说,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
“米莉安。”他说,“听着——”
“不,你给我听着。”
“等等。我可以说话吗?”
“可以。当然,随便你。”
“我只想说,我很抱歉。关于之前,表现得那么惹人厌。只是因为……那阵子很痛苦。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当然有时我们很合拍,而其他时候我们就像水火一般不相容……你的生活节奏比我快太多,米莉安。我只是一只寂寞孤独的老牛蛙,而你却像,你就像一只在芦苇丛中飞来飞去的蜻蜓,并且——”
她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喝酒了?”
“就喝了一点。今天过得很糟糕。”
“我也是。”她说,“我也是。”
“我的卡车抛锚了。”
“噢。噢,该死的。真糟糕。”
“我还没有把货送到。我估计还要一些日子才能回来。我以为我会明天回来,但是——我真的很抱歉。你需要我吗?如果你需要我和你在一起的话,我可以搭乘巴士过去。”
“不需要。”她撒谎,“这儿所有的一切都……很好。”
“凯蒂怎么样了?”
“她患了胰腺癌。”
“上帝啊。”
“是啊。”
“我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别!不要这样。”因为她并不知道,“她只是想用晚上的时间……消……消化一下这个消息。”
他叹气道:“是啊。也许你是对的。”
“我一向正确无误。”
深呼吸。仿佛这对他来说异常艰辛,“其他的一切都还好吗?”
“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会再打给你的。”
“好的。”
“我想你。”
“好的。”她回答。
一片寂静。
说回去?不要说回去?她想不想念他?难道她恨他吗?爱他吗?想和他亲热吗?想揍他吗?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我会再打给你的,米莉安。”他的声音现在鲁莽无礼、粗声粗气。
“晚安,路易斯。”
他挂断了电话。
手机在她手中握了一会儿,她的舌头一直发出咯咯的声音。她说:“我也好想你。”
管他的。去你大爷的。全都他妈的下地狱去吧。
“再来一杯[84]。”她告诉托德,把空杯子朝他轻推过去。这种感觉仿佛是有一场风暴正在她内心深处酝酿,一场饥渴无尽的台风。她最好还是去喂饱那头野兽。
18 破碎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她的头感觉好似一个饱含积水的哈密瓜。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从汽车旅馆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嘿。你在里面吗?”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能拍打水族馆的玻璃了。她感觉自己如同一条长了动脉瘤,并且病情发展得像冰河运动般极其缓慢的金鱼。
“开一下门,不然我就进来咯。”
她像一个笨拙的醉酒婴儿一样爬下床,只穿着一条内裤。趴在地上,脑袋晃动,仿佛内部有一只不停击打的乐鼓,她悄悄地向门口爬去。
门打开了,一束白光照射进房屋。
“噢。”她喃喃地说,“什么事?”
“你要么把今晚的住宿费交了,要么你就离开。”
随着她眼睛的适应,房间外面的光线变得不再那么刺眼。站在那儿的是这个旅馆的经理。不是一只呆头呆脑就职于展台前的萝莉熊,而是一个身材健壮,有着乐高玩具人偶一般光亮油滑发型的“圭多”[85],那头发好像可以整个安上,再取下似的。啪,啪。
米莉安畏缩退避,窥视着,像是脑中装着松鼠——饥饿难耐,已经习惯了一周都只吃廉价的外卖比萨,喝遍了所有能够得到的酒——正啃噬着她的脑神经。
“我会马上给你钱的。”她在撒谎。她其实手头很紧。她已经窝在这儿好几天了。房间费加上食品费加上酒费加上她一直连续购买的糟糕的色情片(与那些催人泪下适合女性观看的言情片,还有什么,算了,不说了)已经让她几乎破产。
路易斯也还没有回来。他修好了他的卡车,但他声称自己有一些“要紧事”。
她觉得他不想见到她。
她并不埋怨他。她自己也不想看到她自己。
“你要么给钱要么走人。”
“我说了,马上。给我几分钟时间。”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已经超过截止时间好几个小时了。给钱或者卷包袱滚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不屑一顾地嗤之以鼻。当然也饥肠辘辘、垂涎欲滴,仿佛他的眼睛是两张嘴,它们正在享受一顿佳肴,“你没有钱吗?”
“是的,没有。我没有钱。”
“那你就卷铺盖滚蛋。”
“随便。就给我十五分钟,我就走人。”
“你没有十五分钟,你只有一分钟。”
“什么?这他妈不可能。没有人能在一分钟内做好任何事情。一分钟的时间你甚至都不能用微波炉加热一杯咖啡。别这么浑蛋好吗?”
她的头颅开始充血,如同她的心脏乘坐电梯到达了顶楼,现在在她眼球后面低沉笨拙地跳动。
“好吧,”他说,他开口之前她就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你知道吗?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他的目光漂移在她的大腿、臀部与乳房之间。
当他那荒淫放荡的眼神终于抵达她脸的那一刹那,她猛然一拳击中了他——
蜷缩着,胎儿球,酒吧、脱衣舞俱乐部或者伤感汽车旅馆澡堂的霓虹灯,粉蓝交替闪烁。他四十八岁,酒气熏天,他这样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肝脏看起来像一个挤满了牛油的足球,被硬皮皮带绑得很紧,就在那时,酒精中毒症状猛然来袭——他倒下,晕了过去,呕吐物又吞回了嘴里。一阵急促的呼吸让他的呕吐物急剧回流到他的肺部。他“吸入”的最后一餐,基本上是一大坨伏特加和酒吧里花生的混合物。死于因被呕吐物堵塞呼吸系统而导致的窒息。
——鼻子。尤其是鼻梁。
此时此刻,他可能看到了满天星辰。
从他鼻孔流出的两条血迹如同两条面包虫。
米莉安砰地关上了门,赶紧锁上夜锁,然后匆匆忙忙穿过房间,抓起衣服,拿起她的东西拼命往包里塞。这是她宿醉的地狱,像是她在噩梦中狂奔,穿过潮湿的混凝土,然而木已成舟。这个浑蛋要么会去叫警察,要么——
咣当,咣当,咣当。
嘭嘭嘭。
“你这个臭婊子!”
——他会进来把她揍成黏糊糊的肉酱。
米莉安走进浴室,推开后窗。在她钻出这扇打开的洞,并跳到后面的停车场之前,她在镜中看了自己最后一眼——几天前她给自己染的粉色条纹头发让她心情愉悦,剩下的被漂成白色如瘦骨嶙峋的手指一般。
她一路狂奔。竭尽所能,越跑越远。几乎忘了喘息,和抽烟的欲望。
她发现自己回到了河边。今天的河水,沿着杂草丛生的废弃土地流淌,是灰白色,满是泡沫的。头顶上天空是石板的颜色。水与天空,融为一体。像一盘毫无吸引力的西式肝香肠。
香烟,打火机。啊。
在她的右边:传来小树枝被踩断的噼啪声。是那个长得像乐高玩具的“圭多”。她有些抓狂。
不,不是他。
是一个入侵者。
“你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是那个女孩,劳伦。不是米莉安刚刚见过的那个劳伦,而是她未来十八岁的样子。她脖子周围的皮肤都是可以翻起的带着血痂的皮瓣。
仿佛呼吸就是从颈部裂缝中啸啸而过。
米莉安摸了一下伤口,感觉到持枪歹徒的子弹在她脑袋上挖出的沟壑,快要愈合了。如果她想,她可以剥落那个血痂。她这样想着。但,不是现在。
“你的却还没有。”她望着这个和她一起在水边漫步的女孩。一架飞机掠过头顶,“也许应该尝试在脖子上擦一点抗生素软膏。”
“噢,米莉安。别想这些,别想这些,别想这些。试图忘掉吧。”
“我更愿意你出现在我的梦中。这些幻觉让我处于极度兴奋之中。”
“我偏爱‘通灵幻象’这个表达。”
“比如,通灵幻象的追求?也许我掺杂了某种迷幻丛林茶,很快便会到了与美洲豹女王较量的时刻,掏出她的心脏,吃了它。”
“也许砍掉她的脑袋。”
关于这句话,米莉安没有做出任何评论。
那个闯入者开始歌唱:“叹息,叹息,四处都弥漫着叹息靡靡。遮挡了风景如画,剖白了我的心迹。”那个女孩伸长了她的脖子。露出她食道那儿不流血的孔,“你有看到凶手的文身吗?”
“那只鸟。”
“那只燕子。”
“那只燕子,没错儿。”
入侵者点点头,“在埃及神话中,燕子通常坐在任何进入冥界的船只船头。但它超越了这个。有些文化将燕子视为邪灵,有害的生物。一个真正肮脏的鸟。一个诅咒。燕子存在于世界各地的神话之中。”
“我不知道这个。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一声欣喜若狂的颤音。凶手仰天大笑,“燕子。”
闯入者继续说:“是一个名扬四海的符号,你应该去查查的。”
“听起来像学校教的东西。”
“也许是的。只要你知道学校一般在哪儿就行。”
“只要。”米莉安说,望着远方通向考尔德科特学校铁门的那条车道,“只要。”
“你有工作要做。”入侵者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
她知道。
然而入侵者却消失了。
19 此路不通
“啊,啊。”荷马说道,“不行,没门。去吧,离开这儿。”
米莉安站在铁门护栏前,双手握着栏杆,脸颊挤在两根栏杆之间。“我不会待很久的,说真的。让我进去吧。”
“绝对不行,你搞砸了。你被列入了一个名单。”他从岗亭里探出身子,降低了声音,“我只告诉你,这不是一个好名单。”
“但我是路易斯的朋友。”
“我又不欠那个家伙什么!他只是一个来这里为学校做点慈善的善良的独眼白人。我们又不是战友或者什么关系。他也没有从鲨鱼嘴下救我一命。神经。”
“我给你钱。”
荷马的眼睛眯了起来,“多少钱?”
“这个需要多少钱?”
他想了想,“五十美元。”
“四十。”
“五十。”
“好吧。”
“那么现在不如你把钱从门里面递给我。”
她畏缩地说道:“好吧。其实我并没有五十美元。”
“真丢脸。”
“算我欠你的。”
“我从不给疯女人赊账。”
“你这样很不友善。”
“但这是真话。”
是啊。
“如果我就直接……爬过围栏呢?”
“那么我就会叫警察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噢,你应该还得做些文书工作吧。我敢肯定,你不得不做文书工作。文书工作很恶心。对吧?该死的男人,和他的……文书工作。”
他哈哈大笑,“怎么,你觉得我有更好的工作可以做?我坐在这个岗亭里每天看着毫无看管价值的大门。我做点文书工作只是为了换换口味。难道我应该在角落画点什么笑脸或者咪咪来找点儿乐子吗?”
“好的,很好。如果我悄悄溜到某个地方呢?你不会知道。”
“电动栅栏应该会击中你的屁股。”
她皱了皱眉,“电动栅栏?你在忽悠我。”
“没有,噗滋。”
“这有点极端。”
“有时候女孩们企图逃跑。因为她们中的一些人是法院命令她们待在这儿的,而其他人,其实是学校对她们享有终生监控权,她们不一定会被允许离开这儿。”
“所以这个地方就像一个监牢。”
“对于部分女孩是这样的。一个漂亮的监牢,但和其他监牢无异。”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她疲惫了。她眼窝里的宿醉在它的牢笼里踱步,用爪子挠抓着地面。
“所以,我不能回到这个里面了,是吗?”
“我猜不能,小姐。”
她发出哼哼声。“小姐。这是一个好称呼。”米莉安伸出了她的手,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这是真的,荷马。”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握住了她的手——
医院的房间。满眼尽是灰色,然而有少量的花朵提亮了这儿的色彩,角落里的电视一直在闪烁。荷马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双眼犹如空白的黑板,因为无人在家。他死去了,但他却又没有死——脉搏还在跳动,而大脑却已没了知觉,心灵如同一片种满了腐烂的蔬菜的荒芜菜园。接着就像他还有一些什么想说的话挂在他的嘴边,就这样……不甘地落入了黑暗,突然显示器关闭,住院医师推着急救车走了进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女孩冲了进来,女人为了她的父亲悲恸号啕,年轻的姑娘担忧惶恐,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然后荷马走了,真的走了,走了,走了。
“你有一个外孙女。”她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抽出了她的手。
“所以呢?”他问道,瞬时变得怀疑。
“她不是一个学生……”米莉安伸出拇指指了指考尔德科特学校。
“不,当然不是。她是一个好姑娘。她有妈妈照顾,还有我。”
米莉安没有心情去表现得真诚,但是她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这儿吗,荷马?”
“我敢打赌你会自己告诉我。”
“是的。我可以看见某些东西,荷马。想知道我可以用通灵之眼看见什么吗?我可以看见你有一个女儿。”米莉安闭上了她的双眼。回忆起那个通灵幻象,“她大概五十五岁,闻起来有薰衣草香。短发。脖子上有一块胎记,如同一个小小的粉色印章。她的女儿,你的外孙女,嗯,我猜她现在十一二岁,梳着马尾,戴着牙套。”
荷马瞬间紧张起来。“她没有戴牙套。”他低下头,“但是他们说她需要那个。并且我已经把钱给了旺达,这样她就可以去买了。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耍我?某种欺诈的小伎俩。”
“你不知道。但是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老伙计荷马。我要告诉你这里面有一个女孩,一个和你外孙女一样大的女孩,这个女孩要死了。有人将要杀死她。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能看见这些,我现在要去阻止这一切。但如果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无法去做这些。”
“你疯了。”他说。
“也许,可能吧。是啊。但同时我也是正确的。”
“好吧,我让你进来。”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谢谢。你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
他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想。”
说完,他打开了大门。
20 一个将死女孩的忏悔
女孩们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她。她们看着她从一个侧门悄悄溜了进来。有些女孩忧心忡忡,其他的女孩则傻呵呵地笑了笑,转身离去。有的女孩对着米莉安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是一个坏女孩对另一个坏女孩的认可。
现在是课间。女孩们没有储物柜:她们有分类书橱,都是敞开着的,没有门。她们无法私藏一包香烟,或是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抑或任何其他违禁品。米莉安这样想着,直到她走到一排分类书橱前,打断了一窝挤在一起的女孩。青春少女,十四五岁。
她们转过来看到她发出一声惊呼,她们一脸茫然。
有一个女孩,一个戴着像狼蛛腿一样假睫毛的拉丁裔,转身离开了。另一个女孩,一个有着肉乎乎脸颊却身体单薄且与一棵无叶树苗般毫无特征的白人女孩,擦掉了嘴唇上的巧克力。
在她们试图隐藏时,一个包装袋破裂了。
另外一个女孩赶紧猛地合上一本教科书,书页被挖空,仿佛隐藏了一把枪或者——
“你藏着食物。”米莉安大吃一惊地叫道。
“什么?”肉乎乎的脸颊说道,一股红潮涌向她的脸颊,“不!不。呃,没有?”
拉丁裔只是咂巴了一下她的嘴,“是啊,那又怎么样。我们在吃太思提[86]蛋糕。”
“这是一个不好的事情?”米莉安问道。
“果葡糖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玉米糖浆。”
“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们不应该吃不健康的食物,”肉乎乎的脸颊脱口而出,对于她们做了这件事而面露尴尬之色,“对不起。”
“好吧,”米莉安若有所思地说,“当然。这儿有一个交易。你们给我提供一些信息,我就不会告诉校长你们在课本里私藏那些含糖量超高的食物。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你们有多么疯狂,哈哈,竟然把你们的书和文件夹掏空来藏食物。”
“我们不是疯子!”小胖脸颊大叫道。
“什么是他妈的文件夹?”拉丁裔问道。
你老了,米莉安,一个二十多岁的老浑蛋,大多的记忆还停留在文件夹和太思提糕点那个时候,“没事。你们只要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凯蒂的——呃,维兹小姐的教室,好吗?”
胖乎乎的脸颊向她描述怎么去那儿,十分详尽。
米莉安发现自己处于一间教室外面,里面大叫着“英语老师”,她们的声音如此之大,难道不怕变得沙哑吗?书本遍地都是,莎士比亚、詹姆斯·乔伊斯和马克·吐温的海报,还有斯蒂芬·金与青蛙柯密特,告诉大家要多阅读。黑板上有一个贴着“弗莱塔克三角”标签的金字塔。
在桌上放置着一个带有人造咬痕的木质假苹果的书桌后面,凯蒂·维兹纽斯基坐在那儿。
当她看见米莉安,她立马站了起来,摇了摇头。
“你应该离开,”凯蒂说,“我听说了昨天的事情。你在校长办公室。我从来都不应该让你来到这里,就像放一条毒蛇进入鹦鹉笼一样——”
“你快要死了。”
这几个字,犹如一把下落的斧头。
那个老师停下了,仿佛她已经被一头骡子踢了一脚,呼吸骤停。
然后她笑了,带着一点大笑,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
米莉安吞了一口口水,“你只剩下九个月的时间了。你死于5月3日,不到正午的几分钟前。死于胰腺癌。我很抱歉。”
她对老师讲述了所有的一切。
这个癌症已经遍及她的体内。
那杯冰茶不够甜。
她摔落了玻璃杯。
只要她……停下来,她就可能不会死。
这是一个很好的死亡方式——至少,在死亡里面算很好的。
然后,凯蒂把米莉安带进了教室。她轻轻地关上了门,和她一起坐在桌子后面。
她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抽屉,而这时米莉安拉开了一个双人座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书桌,“砰”一声一屁股坐了进去。
老师拿过来一瓶酒和一个红色塑料杯。她把杯子分开,一个变成了两个。
她把它们扔掷到桌子上,两杯都倒满了,递了一杯给米莉安。
米莉安接过它,喝了一口。这是唇红色的烈酒。其实她不是一个葡萄酒爱好者。大家总是说,他们可以品尝出蕴含在葡萄酒里面的一些东西(巧克力、管烟、无花果、草屑,一些来自一个用香蕉板条箱制作的木筏在海上漂浮了两周的九岁古巴男孩的汗水),但米莉安永远只能尝出“愤怒的葡萄”的味道。
都是一样的,喝下去都很好。美味可口,酸酸的,恰到好处。
“我早就知道了。”凯蒂说,喝了好大一口廉价葡萄酒之后点了点头,“我早就知道我要死了。”
“对不起。”米莉安说。她不知道除了这句话以外还可以说点什么。
“别这样。好吧。你应该感到抱歉,但仅限于在骗我这方面。”凯蒂咯咯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早就知道你在撒谎了。”
“你似乎看起来很快乐。”
“我释然了,真的。每个人都认为我疯了。但也许在我自己的脑袋上面有一点通灵的事情正在发生,你知道吗?因为我……我就是觉得这是真的。而你是那个唯一可以证实这件事的人。”
凯蒂饮尽了她的酒,又倒了一杯。
“那么,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呢?”
“天哪。我不知道。当你得知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怎么做呢?”
“你考倒我了。”这不是一个常见的问题,她心想。
一道忧伤穿过凯蒂·维兹的脸,仿佛一朵云的阴影遮在了太阳前面。抑或是秃鹰的影子,或一个红色气球。
然而马上就消失了。
“顺其自然吧。”她说道,拿起手中的塑料杯碰了碰米莉安的杯子,发出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声。然后,她收回去,一饮而尽,“这让我想起了一首老歌: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一切都分崩离析,最后只剩下永恒的混乱。”
“爽快。”
“它会变得更加令人愉快。你知道伦敦大桥的故事吗?”
“不太清楚。”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他们过去牺牲孩子去建造桥梁。在砌砖之下埋一个死去的孩子将保持桥梁耸立,传说是这样的。但是,这并没有起作用。因为最终,所有的桥梁全部坍塌,毁于一旦。”凯蒂将她的酒杯高高举起,假装出一个傲慢,学术的近乎英式的口音,“我至少应该把我的田地收拾好吧?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于是他隐身在炼火中,何时我才能像燕子——啊,燕子,燕子。阿基坦王子——”
米莉安把手指捏得噼啪作响,“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这源于一首诗。”
“一首诗。”
“嗯。T.S.艾略特的《荒原》。”
“一只燕子。为什么是一只燕子?”
凯蒂已经完全进入了英语教师的模式,正如一辆矿车锁定到它的轨道。“‘quandofiamuti chelidon’这句话是拉丁语。它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像一只燕子一样?’其实整句话是‘quandofiamuti chelidon, ut taceredesinam’,或者,‘我什么时候才会像一只燕子,这样就可以不再缄默不语?’这是关于菲洛美拉神话故事中的一句引用,她的舌头被切断了——”
嘎吱。米莉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她握着杯子的手捏得越来越紧,现在这个杯子在她的紧握之下变得粉碎。一滴红酒从粉碎的塑料中得以逃脱,顺着她的前臂流下来,悬在肘部,摇摇欲滴。
米莉安神魂颠倒。燕子、切断的舌头、被困在桥梁之下死去的孩子。一腔恐惧与未知之火点亮了她肠道里最深最黑暗之处的光明。
“我们需要谈谈这个,但不是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个忙,我知道你不趋向于帮我,但我仍然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了解一个学生的一些信息。”
“噢,我不知道。我不应该——”
“劳伦·马丁。我需要知道她在哪儿。现在。”
“我不能告诉你关于学生的信息。”
“如果你不告诉我,”米莉安说,“她就可能受到伤害。我不需要私人信息。我只需要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就可以和她谈谈。拜托。凯蒂——你一定要帮帮我。”
最后,老师妥协了。她从她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台苹果Macbook系列的笔记本电脑,然后打开了一个日程安排表。
“劳伦·马丁,劳伦·马丁。她不是我的学生,但我知道关于她的一点事情……啊,找到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屏幕,“现在,她在上自卫防御课。和贝克·丹尼尔斯在一起。就在楼下,离咖啡厅不远。发生了什么?”
米莉安咬住下嘴唇,“我还不知道。”
当她准备出门时,凯蒂朝她喊:“你今晚要不要出来喝一杯?或者吃个饭?”
米莉安踌躇了一下,但发现这是一个好机会,“好的,我来。”
“萍果蜂?那就,六点?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它的位置——”
米莉安挤出一丝微笑,食指和中指交叠在一起,“我和萍果蜂,就像这个一样。”
21 阴招一
在体育馆门口,米莉安跳着,伸出脑袋通过舷窗正好看到劳伦·马丁。一个十二岁姜黄色头发的小捣蛋鬼,正用膝盖袭击另一个女孩的裆部,平击她的喉咙,把她翻转到一个蓝色的健身垫上。
地面微晃。
另外一个女孩,是一个有着苍白如陶瓷般的肌肤,黑色浓密的头发被发圈扎成一束的女孩,她从垫子上镇定地站了起来,然后两个女孩互相走近了对方并鞠躬示意。
她可以进去了。
米莉安静悄悄地打开双扇门,像一张纸溜过排水沟格栅般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女孩们都已回到队形:一行十二个,全部身穿考尔德科特学校的健身制服。
站在这个班级前面的男人身材颀长,精瘦,健壮有力。他的胸部被紧身白色T恤包裹着,上身呈现出一个倒三角形。深色眼睛。头发因为汗水而晶亮光滑。下巴的线条如同弯曲的钢筋。
他拍了拍他的手,“好吧。再对我说说那六大基本攻击区域。”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口头禅:“眼睛、鼻子、喉咙、腹股沟、膝盖和脚。”
“再来一次。速度快点。”
“眼睛、鼻子、喉咙、腹股沟、膝盖和脚。”
“再来一次。声音大点。”
“眼睛、鼻子、喉咙、腹股沟、膝盖和脚。”
他拍了拍手,鞠了一躬。
他弯腰的时候,米莉安看到了他身后的白板。这六个词和那几个攻击区域,都一一列出。
上面写着:如何像女孩一样打斗。
米莉安很是赞同。
当女孩们向老师鞠躬时,他用眼角的余光默默监视着米莉安。
他没有上前走去。他这样称呼她:“你好?”
女孩们全部转过来望着她。
“噢,呃。”这真是出人意料,“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你的妹妹。那么,你找到她了吗?”他笑嘻嘻的。
“是的,那就是她。”米莉安指向劳伦,“劳伦。”
她向劳伦摆了摆手。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米莉安,“我可以走吗,老师?”
“这是你姐姐吗?”
女孩一秒钟也没有犹豫,“是啊,这是梅根。”
“那你可以走了,‘雷恩’。”
“雷恩”?劳伦。是劳——伦。啊。
好极了,又一个傻鸟。
女孩一路小跑过来,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推开门,确保大厅里面没人,然后折了回来,“你该不会又来触碰我,然后吓唬我吧,哈?”
米莉安想了想。“不好说。”
“你真的失控了。”
“是啊。好吧。”米莉安仿佛已经可以嗅到燃烧的鲜花味道,几乎可以感觉到当斧头重重地落在地上时,地面的震撼。不要去想它,米莉安对自己说道,“所以,你有一个姐姐叫梅根?”
“没有。只是当时觉得应该这样说。”
“妙招。”
女孩半信半疑,“嗯。你想要什么?你知道,我们并不是真的要交换妈妈。那只是一个玩笑。”
“是的,小妹妹,我明白笑话的含义。”
“那么,这是来干吗呢?”
“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你。”她不知道这将如何帮助她去解决一起多年之后将要发生的谋杀案,但她还有什么选择呢?
“雷恩”皱紧了面庞。一道眉毛高高扬起,如同圣路易斯拱门,“你是那种骗钱的同性恋。”
“不,我只是来保护你的。”
“就像我说的,骗钱的同性恋。你是谁,某个变态的好色之徒?”
“我是想来帮助你。你知道吗?你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你真好。你真的太好了。”
米莉安心想,妈的,豁出去了,实话实说才能让现在的我好受些。她只是最近被谎言折腾得肢体残废。她宁愿去吐露真相,而不是憋着一肚子别人看来的鬼话而感到恶心。
“内幕消息,亲爱的。我有这个权力。就像,通灵的权力?不过,不是那种你平时见到的普通通灵巫术。我不会什么狗屁的悬浮术,我不能凭借什么狗屁直觉来判断你的掌纹寓意,还有塔罗牌也会让我觉得诡异纳闷。但我可以做的是触碰一个人,就可以看见他是如何死去的。我看到你即将死亡。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米莉安意会地眨了眨眼。
“雷恩”战战兢兢地退了一步,“好吧,我得走了。”
“等等,留步。你不希望听到更多的东西吗?”
女孩朝体育馆门口走去,“我很好,谢谢。”
“你将会被谋杀。”
“雷恩”竖起了一根大拇指,挤出一个假笑,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嗯!当然,毫无疑问,再聊!”接着假笑消失,她嘟哝着说,“神经病。”
“等等!”
女孩用屁股砰砰地顶开了门,她迅速回到体育馆。留下米莉安独自一人在原地。
浑蛋。
好吧,这一点用也没有。
她准备出去,也许去抽根烟,就在这时体育馆的大门再次打开了。是那个老师。那个“先生”。坚实下巴先生,强壮下颌先生。
“小姐,”他说道,“请留步。”
这个家伙散发出自信的光芒,昂首挺胸,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他看起来健健康康,活力四射。
这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怎么了,《功夫》凯恩?”
雪白的牙齿[87]。如果用拇指滑过这排牙齿的话,它们可能会发出吱吱的响声。
“你不是‘雷恩’的姐姐。”
“是吗?我不是?你听到她说了。我是梅丽莎。”
“梅根。”
“没错,梅根。梅丽莎是简称。很高兴认识你。贝克,对吗?”
“贝克特的简称。”
“这是一个好名字。恭喜你过关了。”
“你是那个校长办公室的女人。”
米莉安眯着她的眼睛,假装在思考这个事情,“嗯,不,不,我貌似没听说过。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我可能看过的色情片,但不是真实的。它们只是虚构的,愚蠢至极。你觉得女生可以弯曲到那种程度吗?我们才不会呢。并且大多数男生也都没有像肥嘟嘟的婴儿胳膊那种大小的巨大震动肉棒。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帅哥用了多少伟哥才能保持那玩意儿持续运作?这些色情片里的阴茎看着非常可怕,其实,这是当今色情片的一大问题。过多的特写镜头。你可以看到每一条血管、每一根体毛、每颗痣、斑、痘痘、烟疤——”
“我想知道你觉得你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的笑脸没有坍塌。笑得那么波澜不惊,她心生疑惑。
“站在这里,自言自语——像这样说吗?——与某女子学校空手道高手谈论色情。我敢打赌,那些女孩更喜欢你来做她们的教练。对吧?嗯。真是秀色可餐啊。”
这时,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想对‘雷恩’做什么?”
“帮助她。”
“她在这儿可以得到她所需要的一切帮助。”
“是啊。但我不相信在这里的所有的部门全都是助人为乐、诚实坦率的。此外,这个事情不是他们可以给她提供什么帮助。这是某种边缘情况。需要一个专家来解决。”
“而你就是那个专家。”
她眨了眨眼睛,对着空气抛出了几个吻。
他的目光忽然飘到右方,落在了大厅的丁字路口,米莉安也跟随他的目光看去——
罗伊德海德和马里奥从楼梯间走了出来,“卓尔不群”的两名保安。
“你叫了警察来抓我。”她说,“多么贴心。”
“我要保护我的女孩们。”
她摇了摇头,“现在谁是骗子?”
沉重的脚步声——现在正在一路狂奔,而不是慵懒踱步——来自刚刚保安出来的方向。她没必要去看。他们似箭般朝她狂奔而来。这也意味着她应该策马奔腾,逃之夭夭了。
她跑出了大厅,在她逃跑的那一刻对他竖起了中指。
保安一直紧追其后。
前方,是餐厅的门。
吃午饭的学生的吵闹声越来越大。
完美。
米莉安进入餐厅,迅速拐入右方,挤开她们,冲进一个满是女孩的餐厅。
22 阴招二:布加洛舞的抢食之战
这不是普通的小学餐厅。
女孩们的餐桌不是长形的钢板桌,而是圆形木桌。她们脚下是一个沾满尘埃的陈旧红色地毯。她们头顶上方没有嗡嗡作响的荧光灯,而是一个洋溢着温暖金色光芒的枝形吊灯。
在遥远的另一端是食品站、饮料贩卖机、自助餐厅。一个戴着一顶匪夷所思的白色厨师帽、切着顶级牛肋排的家伙看起来简直是白宫的侍应。
这些气味猛然击中了她:肉汁、比萨以及某种甜食,某种包含苹果和肉桂的食物。饥饿的痛苦扭曲折磨着她的肚子。
多么希望我当年也能享受这样的学校伙食,她心中这样想着。
现在没时间来参观这里的一切。因为追赶她的人正紧跟其后。
在大家都盯着她看的时候,米莉安飞速穿插进入了那些桌子之间。
一个年轻些的梳着双马尾的女孩端着一个托盘,穿插到她前面。停下来,盯着她,如同一只戴着头灯的鹿。
米莉安向右移动,她身手敏捷地跳上一张桌子,直跃过去,迅速避开了罗伊德海德扫过来的一只手。她的一只脚踩进了一个女生的盘子,对,别人的盘子,她几乎失去了平衡,差点摔破脑袋,然而她的手臂打了一个转,她的双腿紧紧跟上了她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她找到了平衡。
她跳下来,落到地面,掠过一个呆头呆脑站在那儿的像傻瓜一样的女孩,又经过一个正把书放入书包的女孩。
警卫们没有穿过桌子。“超级马里奥”(还是罗恩·杰里米?)落后很远。
哦,看了一周的色情片让你虚脱了吧,毁坏了你的“跑步控制器”了吧。
不过,罗伊德海德,这家伙就像一头在瓷器店里横冲直撞的公牛一样。但凡触碰到他的女孩都被他的手肘碰撞得左右倒开,桌子磕磕碰碰,饮料倾倒四溢。女孩惊声尖叫。他的光头上有一根青筋凸起,看起来非常粗大,甚至可以用双手抓住它——如同一个哈啡牌[88]自行车的车把。
米莉安从一个盘子里抓过来一把食物,朝他的脑袋上扔了过去。一个鸡腿重重地击中了他两眼之间的部位,然后“砰”一声掉落到地板上。
她转过身,拍拍自己的胸部,“什么?怎么样?你想要摸一下吗?”
正当他靠近时,她将一把椅子踢到了他的面前。
需要一个出口,她心想。
她身后就出现了一个出口,一个红色发光的标志——紧急出口。
就在那儿。
她又转了个身,闩上门闩,拉过来一个放满餐盘的架子,这些用过的餐盘上面布满了残羹冷炙,然后挡在她的身后,“当啷”一声,坍塌一地。
他形如一只矫健粗壮、气势汹汹的瞪羚,一跃而过。
她转身向着门口跑去。
此时一个年轻的女孩正从食堂的休息室走出来——一个黑人女孩。她的鼻子上有一个孔,曾经应该戴过鼻环。她的头发卷曲,毛躁而狂野任性,就像她用脚趾在一杯水里蘸了蘸,然后插入灯的电源插座触电之后做成的造型一样。
她的脸在米莉安面前晃动着,一个浸泡在甲醛罐子里的赭色头盖骨形象,飘浮在她的脸上。
仿佛从远处投射到她的脸上一样。
米莉安设法避开她,但米莉安转弯时,女孩也正巧要转弯,接着她举起她的手,米莉安也举起她的手,然后——
燃烧的花朵,橙油。这一次,是在一辆被烧坏的校车生锈的躯壳里。那个女孩躺在医生的桌子上。同一个女孩。大了两岁。
她拧绞着她的双手,痛苦呻吟,悲伤啜泣,
离开人世之前咬断了舌根。
她的指甲变成黑色,她的声音逐渐消亡。
她离开人世,离开了这片低谷。
这首歌曲,飘扬吟唱。那个戴着鸟面具的男人,那个身上有燕子文身的男人,他在这里,手持斧头。他的脚牢牢刺入地面并“锁住”了桌子,来阻止桌子的滚动,因为这个公交车停靠在一个轻微的斜坡之上。
铁丝网缠绕。手掌和双脚布满被勒出来的X形伤痕。她的头发被剪掉,支离破碎,凌乱不堪,仿佛是一位盲人理发师的杰作。
当那个男人踏上这辆损毁的公交车入座时,她惊声尖叫。
他监视着她。吟唱,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孩子的声音。轮回反复,啁啾婉转。
希望这是给那些人的一个警钟,
给那些赞同波利选择的人。
脱离你们的罪恶,免除你们的绝望。
魔鬼会将你们带走,义无反顾。
斧头沉重地落在地上。
她的脑袋掉落在两个座椅之间的过道上,穿行于桌腿之间,朝着车子前方翻滚。那个男人紧紧追逐在后,如同一只鸟在追逐一条毛毛虫,他咯咯地笑,仿佛这是一场游戏。此刻他手中所持的不再是那把斧头,而是一柄钩刀。用来切断舌头的钩刀。
——两人的身体碰到一起,又分开,米莉安感觉自己像坐在了一匹失控的旋转木马之上,环绕、转圈、旋转,不曾停歇。她头晕目眩,恶心作呕,已分不清上下左右东南西北。
她转过身,头昏眼花,然后看见了出口的大门。
罗伊德海德如同一块甩不掉的腐臭的肉一般紧紧追随。
嘭。他们在出口处碰撞在了一起。门摇摇晃晃地打开。当两人跌跌撞撞到一个水泥平台上时,鸽子展翅离开。如果不是那绿色的金属栏杆阻挡,他们会继续往前,摔到十英尺之下的停车场中。
这金属栏杆仿佛一张网一样捉住了他们。
而此时此刻,米莉安得到了她所需要的全部机会。
她伸手去抓他的头——
他长胖了许多。他的消化道不只是一个备胎,而是一个装在被遗忘的糊状肌肉和块状脂肪瘤里的拖拉机轮胎。他现在四十五岁——自他在学校工作以来,已经有十几年了。他竖起他的衬衫领口,摇摇摆摆地走到地下室,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一位老朋友:举重椅。他凝视了它一段时间,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年轻时的体力,他抓了下他领口下的脖子,但随后他耸了耸肩,仿佛在说“这又怎样”。他哼哧哼哧摇摇晃晃地来到了那个杠铃之下,但这并不是一个他可以轻易掌控的重量,仿佛用西红柿推搡紧闭的门一般。尽管如此,他还是成功了。拿到了横杆下那双光滑的手套。举起。横杆微晃,一动不动。更多的汗水像打地鼠游戏里面的地鼠一样从他额头上弹了出来。他开始发出如同生小孩时发出的吃力声音,突然他的眼睛大睁,鼓鼓的像曲棍球般大小的卡通眼睛,他的心脏病发作了,痛得撕心裂肺,仿佛一只灰熊在挣脱着穿过一扇铁丝网门——
——嗡,他的头颅重重地撞在金属栏杆上。
罗伊德海德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号叫,犹如愤怒初泄时的号啕大哭。他用他粗壮的双臂牢牢环绕住她,仿佛要将其捏碎。她的头部血液上涌,如同一只装满了鲜血的气球,膨胀,膨胀,越来越大。
她毫无回旋的余地。距罗恩·杰里米——那个“超级马里奥”加入这场战斗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也许还有胡椒喷雾或电击枪作为武器。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罗伊德海德的眼斜睨着面对她,他如同一只动物一般露出了狰狞的牙齿。
米莉安头部向后甩去,用她的额头猛击他的鼻子。这让她的对手发出了一声哭号——然而,甚至更棒的是,这为她赢得了更大幅度的摇晃空间。
她跳过了他,翻越过栏杆,扒开了杂草,感觉自己像刚喝了一锅搅动翻腾的、带有肾上腺素和呕吐物的“火箭燃料”般的肉汤。
罗伊德海德还在那儿,弯着腰,捧着他的脸。她身后没有人。
除了两个死去的女孩之外,别无他人。没有头颅,没有舌头。感觉就像是她们的鬼魂在继续折磨着她——两个还未死去的女孩鬼魂。
但她感觉她正在被一个鬼魂追逐。不是一个女孩的鬼魂,而是两个。都没有头颅。都手持着自己那没有舌头的头颅。
当她抵达警卫门口时,她摇摇晃晃,不停咳嗽,气喘吁吁——她告诉自己这都是由于这可怕的清新空气,而不是因为肺部附着着硬化的焦油和尼古丁。她点了一根烟。烟雾填满她的肺部。让她头脑清醒。
荷马从警卫岗亭望了出来,用某种用来看待从动物园里遣逃出来的滑稽松鼠或猴子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你看上去不那么好。”他说。
“我感觉好极了。感觉自己位居流行音乐榜榜首。当之无愧的风口浪尖。”她低头看着门外,终于看到罗伊德海德沿着这条私人车道飞奔而来。她再一次咳嗽,鼻子里呼出两条分叉的燕尾状的烟,“我能不能,呃——”
她对着门做了个手势。他点点头,按下按钮。
门开始旋转打开。
“再次见到你真好,荷马。”
“我也是,布莱克小姐。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她体内的一个声音告诉她:你再也不想回到这里了。然而接着,两个即将死去的女孩面孔从她心中阴暗潮湿的洼地中游了过来。
“是的。也许你还会再见到我。”
他对她挥了挥手。
就像那样,米莉安离开了。
23 与亡女共饮
米莉安现在心情不佳。如果她是一个卡通人物,她的头上就会飘浮着表示愤怒的黑线。由于黑笔刻画得太过用力,在画纸上还留下了些许凹痕。
她在一个美国最平庸的餐厅的简易小隔间里,小心地喝着一杯伏特加。托德,今晚又是他值班,他是一只无辜比萨脸的小羊羔——穿梭于一排排威士忌之间,它们没有一个是值钱货。
那么,来杯伏特加。清澈见底,几乎无味。但酒的后劲十足。
一道斜影横落于桌面。
米莉安闭上眼睛,期待着女服务员的出现,要是她有一个鸟头,并且从那鸟的鼻子里能飘出天鹅绒烟雾,“鸟面人”会鸣叫嚷嚷着一些关于死去的女孩以及要做的工作云云的话,那她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取代服务员出现的却是凯蒂。
这位老师坐了下来。
她感觉喜气洋洋的。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能量。她的脸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米莉安对着她的伏特加一脸愁容。“你看起来……”她眨了眨眼,“像怀孕了。就像他们所说的,孕妇都会变得神采奕奕。你看起来就像怀孕了一般。”
凯蒂向她摆了摆手,“我才没有怀孕呢。”
“是啊,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
“好吧。你现在是有点情绪。”
米莉安露出她的牙齿,咬在玻璃杯的边缘。如同一条凶猛的野狗誓死捍卫它的骨头一样地虎视眈眈地凝视着那杯伏特加。
“听着,”凯蒂说,“如果我算得对,我还剩下268天的生命,我不想不愉快地过完这些日子。”
“嗯,非常正确。那么,老师,告诉我。你计划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呢?”
凯蒂面露微笑,不是伪装出来的笑容,也许略带忧伤,但笑容却如期而至,“我还不知道呢。”
“好吧,别想得太久了。”米莉安草草喝完伏特加,将空玻璃杯滑至桌子边缘,“今晚你请我喝伏特加。说实话我没有钱了。”
凯蒂耸了耸肩,“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买一份吃的。”
米莉安的胃发出咯咯的声音。她仍然感到不安,她的食道如同装满了酸味液体的浅水池。食物可能会有所帮助。或者她也可能把那些令她不舒服的东西都吐出来,但管他呢,这又不是她自己的钱。她喃喃自语着道了谢。
“回答我一些问题。”凯蒂说,“你说我是坐在那里与某人交谈的时候死去的吗?”
“嗯哼。一个大个子的家伙,名叫史蒂夫。”
“我一个史蒂夫也不认识。不过,我的表弟叫史蒂维,但他比我小几岁,个头儿比蟋蟀大不了多少。”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未来的画面,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你会遇见一个名为史蒂夫的家伙。并且他会在那儿,当你……你知道,处在那个最不好的灰色时段[89]。”
“哈。”凯蒂窝在那儿一会儿,“我需要化疗吗?”
“什么?”
“你知道,化疗。我看起来需要化疗吗?”
米莉安缩紧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的眉毛之间的皮肤形成了一个皱巴巴的V形,“不,我不这么认为。你不会掉头发的,也不会减太多体重。”
“哦,见鬼。我本可以减一些体重。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我也不觉得我需要化疗。生活的品质还有其他类似的一些东西,我想要尽我所能保持事物原有的样貌,越久越好。”
“你还要接着教书吗?”
“是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离开,逃离,随便去一个岛上,去按按摩,与某个名为曼努埃尔的小屋男孩一起享受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结局呢?”
“我也会做一些这样的事情。我有一些休息的时间。但是,我不能离开我的女孩们。”
“你只是一名老师。”
“只是一名老师?你知道如何让一个女孩通过做出她的人生选择而拥有存在感吗?”凯蒂笑着说,“我看到了你看我的眼神。你从未拥有过一个那样的老师,是吗?一个鼓舞你学习更多知识,让你变得更优秀的老师。”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认认真真地站在桌边为我读诗文的老师,如果这是你要问的。没有一个人帮我挡过子弹,或是送我玫瑰,或试图和我上床。”她敲击着她的手指,然后突然握紧成一个拳头,希望她能在这里抽烟。
“好吧。我有过一个老师,英语老师,是她告诉了我艾伦·坡、普拉斯和迪金森。”
她心想,还有济慈、邓恩、叶芝以及所有那些让我想要出去在树林里与那个脑浆迸溅,死了孩子的本·霍奇斯共饮法国薄荷甜酒,并诉说着美好与苦涩爱情的浑蛋。
“我希望我是那种能让女孩们记住的老师。也许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想留下点什么东西。”服务员走了过来,凯蒂给自己点了一杯热带饮料,给米莉安点了一杯伏特加,告诉服务员要加一点蔓越莓果汁在里面(来解决米莉安的苦瓜脸烦恼)。“这些女孩需要帮助。她们当中有的只是在迷雾之中有一点点迷失了自我,而其他人都在黑暗深处。那些被父母虐待过的女孩,或者遭受过猥亵。她们之中有些人是药物滥用者,有些是两极化明显,有些人伤害自己。她们的家庭——见鬼,整个世界——在许多方面都抛弃了她们。把她们遗弃给了平原和丛林里的狼和狮子。她们需要我们的帮助,因为只有我们是唯一给她们提供帮助而不求任何回报的人。这意味着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还有事情要做,米莉安。
女服务员出现,没有鸟头。她的脖子上没有疤痕。一个美妙的夜晚。
她把蔓越莓伏特加递给米莉安。然后,在凯蒂面前放下一杯看起来像鱼缸稳洁清洁剂[90]样的饮品,杯子上以橙片和樱桃,还有不是一把,而是两把小纸伞作为点缀。
这个饮料如此娘娘腔,米莉安感觉到她的子宫一阵剧痛。
“我得告诉你。”米莉安说,“学校因为一些有害的物件而变得不像一所学校。它感觉像一个富家女孩的学校。一些轻浮傲慢的女孩,像极了一群用尖牙利齿在那儿互相厮打的问题少女,她们的父母倾其所有来确保她们的孩子有一席之地。这些女孩在这所有着希腊石柱、纹章波峰和常春藤爬墙虎的大学校里变得劣迹斑斑。”
“就是这样。我们并不只是想给这些女孩保证生活的最低标准。我们想要为她们提供所有的一切,通往真实人生的一个完整通行证。”凯蒂从她那小小的红色吸管里啜饮她的饮料,那个吸管如此细小,看起来如同一根僵硬麻木的人类毛细血管。她的眼皮愉悦地眨动着,“嗯,嗯!嗯。好喝极了,你想尝一点吗?”
“我不喝船体清洁剂。”
凯蒂朝她摆了摆手,“这就是你的损失了。无所谓。因为某些荒诞、扯淡的事情,有些家长的确已为她们的孩子付了很多钱了。有钱人家的女孩们也可以是困惑不安的。有时,富家女孩会出现最坏的情况,相信我说的话。厌食症,奥施康定[91]。”
“购物上瘾!”米莉安的惊呼声,人为地制造了些许恐怖。
“善良一点。”
“这不是我的强项。”
“她们和我们以及其他人一样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并且她们的父母帮助——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之中的,她们教学费,住宿费,以及那些女孩承担不起的费用。我们也会得到慈善捐赠和国家补贴。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帮助这些可怜的女孩,不只是渡过难关,不只是生存,而是出类拔萃。”
“但不是男孩。”
“女孩是我们的目标。她们被认为是软弱的代名词。世界对待她们如同对待次等品,男人的附属品,一个二等公民。我们不得不更加持久、坚强地去奋斗——”
米莉安的电话响了。
是路易斯。
她向凯蒂竖起了一根手指,然后她拇指和食指拿起电话,仿佛她拿起的是一张沾满精液的纸巾。
扑通。她将她的手机扔进了一杯水里。
“看到了吗?”米莉安说,“我拒绝成为一名二等公民。对了,我完全赞同你所说的话。嗯,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呃,好吧。”凯蒂情不自禁地看向玻璃杯里沉入水中的手机,“我只是说我们需要努力争取并让我们保持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一名男子被杀害,没有人问他是否罪有应得。一个女人被强奸了,他们会问,好吧,她当时穿了什么?难道是她先扑到他身上,引导他来强奸她的?她有没有大声且清晰地说不要?好像法律上的漏洞让强奸变得很平常,年轻的女性或许会遇到更糟糕的情况。她们没有发言权。她们没有主张。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们给她们一个声音。我们赐予她们力量。”
对此,米莉安什么也没说。她的本意是想吼一句“你说的全是屁话”,但她知道这是真的。她离开那儿到现在将近十年,漂浮、游荡,极少有人如同对待涓涓溪流之上的一枚精致的叶子那样对待过她。大多数都表现得好像她是在下水道径流里上下浮动的一块垃圾。仿佛她只是一个装满了肮脏注射器的空的麦当劳包装袋。
路易斯是那些待她如珍宝的极少数人之一。
路易斯。
浑蛋、浑蛋、浑蛋。
她们两人点了单,米莉安想试着去吃一个汉堡包,这是她吃过的最最平庸无奇的一个汉堡包,不过,也不算那么糟糕,不完全一无是处。她心里琢磨着,既然他们把它烧得和冰球一样,它肯定不会让她吃了患上大肠杆菌。“大肠杆菌”即意味着是“某人的粪便细菌”,并且伏特加将有助于确保任何此类病菌都经过了酒精的严格消毒。
凯蒂说着话,而米莉安则吃着饭。
在用餐结束时,米莉安拾起她吃剩的馒头,并蘸了蘸她吃剩的番茄酱,然后一起扔进了嘴里。
这次见面是有原因的,现在到揭幕的时候了。
“有一个连环杀手。”她开口说道。
凯蒂几乎笑着说道:“什么?”
“我告诉过你,劳伦·马丁可能会受伤。我的意思是,她可能会死。更糟的是,我才发现,她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米莉安向她讲述了整个故事。
她没有隐瞒任何细节:铁丝网、刻在手掌和脚上的那几个X、医生的桌子、鸟头面具、斧头、葬花,所有的所有。头颅在地上翻滚;舌头被切断取出。当她说完的时候,老师看起来痛心疾首。
“你可以看到这样的事情。”凯蒂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啊。”
“这太可怕了。”
“差不多是这样的。”
“你就是这样的。”
米莉安只是点了点头。
“噢。”凯蒂眨了眨眼。
“我得到的这些通灵幻象,我会看见一些东西,有时候这些事情对不上号。有些细节会引申出一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为了让我想通这一切。”米莉安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伏特加,“我想谈谈燕子。这种鸟。”
“为什么是燕子?”
“这个杀手有一个文身。早些时候,你说过什么菲洛美娜。”
“菲洛美拉。一个……雅典的公主。”
“她和燕子有什么关系?”
凯蒂向米莉安讲述了这个故事。
她告诉米莉安,菲洛美拉是普洛克涅国王潘底翁的女儿,普洛克涅公主的妹妹。两位公主姿色惊人,国色天香。普洛克涅嫁给了忒瑞俄斯,色雷斯的国王,他们一起生活居住。五年过去了,姐妹们一直未曾相见,普洛克涅非常想念妹妹菲洛美拉。
她让她的丈夫去把妹妹菲洛美拉接过来,这样姐妹俩就可以再次相聚。然而当忒瑞俄斯见到菲洛美拉时,发现她比自己的妻子更加美艳动人。如此娇艳欲滴,他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于是把她强奸了。
为了让菲洛美拉保守住这个秘密,忒瑞俄斯用铁钳抓住她的舌头,用他的宝剑斩断了她的舌根。然后,把她藏在别处,告诉普洛克涅,她的妹妹已经离世。
“男人,”米莉安说道,“都是这样朝三暮四。之后发生了什么呢?燕子在哪里呢?”
“菲洛美拉被隐藏起来,但她开始编织最奇妙神秘的挂毯——挂毯秘密地暗含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将挂毯包好,将它们作为一个匿名的礼物送给了普洛克涅。普洛克涅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她去找到了自己的妹妹,两姐妹共同密谋策划她们的复仇行动。”
“她们成功了吗?”
“她们成功了。普洛克涅邀请她丈夫共进晚餐。他坐下来享受着一盘接一盘鲜嫩多汁的肉食。他吃完后,舔着手指,揉着肚子,菲洛美拉从厨房里袅袅而出,将忒瑞俄斯第一个儿子伊堤斯被砍下的头颅放到了桌上。事实上,普洛克涅将男孩杀死,把他的肉体做成了刚刚忒瑞俄斯享用的佳肴。”
割断的舌头。
砍断的头颅。
“那些希腊人知道怎么举办派对。”米莉安长长地嘬了一口她那又甜又酸的蔓越莓伏特加,“目前对燕子的事情仍然不太清楚。”
“嗯。”凯蒂又慢慢地抿了一下她那杯浓烈的鸡尾酒,“忒瑞俄斯,当然,刚刚吃下了自己的长子,也是最优秀卓越的儿子,怎么会高兴呢?你可能会说,男人,输不起,而忒瑞俄斯也不例外。于是他拔出宝剑追赶这两个女人。他逼得她们走投无路,他正要屠杀她们的时候……”又抿了一口。
米莉安面露“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之色。
“诸神心生怜悯,将他们全部变成了鸟。”
啊,就是这样。
“没错。我能猜到菲洛美拉变成了什么。”
“一只燕子。那个时候燕子被认为是一种无声的小鸟,不会歌唱,不会鸣叫——当然,这不是真的。”凯蒂望着餐厅的方向出神,无疑是在试图想象这一切怎么会涉及一个名为劳伦·马丁的将死的女孩,“普洛克涅成为一只夜莺,而国王变成了戴胜鸟[92]。”
“一只戴什么?现在你正在胡说八道。”
“戴胜鸟。我刚开始也觉得这听起来是假的,在有些神话中他变成了一只鹰。而戴胜鸟是一种……炫耀招摇的鸟,身上是黑色与白色,但它的鸟冠却是明亮的橙黄色羽毛。它的鸟冠如同一个国王的王冠。”
米莉安嗤着鼻,“就算在故事的最后,这个家伙仍然成了最漂亮的鸟。愚蠢的诸神。如果我有神圣的权力,我会把他变成一只——好吧,我也不知道应该把他变成一只什么鸟。或许是一只在鸟笼底部自己的粪便上一直扑腾的小小的单翼鹦鹉吧。”
“我不知道对于这一切该说些什么。”凯蒂终于将她的吸管从鸡尾酒中拿了出来,放到一张餐巾纸上。蓝色的柑桂酒流了出来。凯蒂用双手抱起了“鱼缸”,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一个寒战,“我想这正是我需要的。”
“是啊。”米莉安发出一声吟叹,干瘪、无力,沙哑的声音显得如此疲惫。在她的脑海里,一大群鸟乘风翱翔,有一些携带着割断的舌头。其他鸟共同分担着高高抬起砍下的脑袋的重任,“是啊,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我们应该再这样做一次。”
“嗯。”一声不那么明朗甚至让人怀疑是否存在的嘟哝。
“你住在哪儿?”
米莉安站着,拉起她肩上的背包。
“不知道。我今天早上在汽车旅馆因为没钱支付而被赶了出来。我会找到某个地方的。”
“某个地方。”
“立交桥底下。也许我会幸运地找到一辆废弃的汽车。”
“你无家可归。”老师说话的方式和你可能要说话的方式一样,都满怀同情与无奈,你有胰腺癌,并且你只剩下九个月的生命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事实上,直到我生活的这一时刻,我生活的三分之一时间都是在街边度过的。无家可言。”她耸耸肩,仿佛呼应着过去她母亲的唠叨,生活就是这样。
“来和我一起住吧。”
米莉安重重地嗤了一下鼻子,她觉得她有可能将伏特加吐出来,“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你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更好的问题是,你有什么可损失的呢?我的回答是,你的安全、理智、普遍意义上的团结与康乐、健康、幸福、希望。”
凯蒂摇摇头,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你心里有这样的一片乌云,米莉安。就像是你希望它在那儿一样。一大群苍蝇,或是一次风暴,从头顶掠过。”
“我是一粒有毒的药丸。我被贴上了有毒的、令人讨厌的女孩标签[93]。我对人不是很友善。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吗?我怎么看待人们的吗?一堆乡巴佬。都只是在等待被带走去兜兜风。如果我不够谨慎小心,这也会是我看待你的方式。我会带你去兜风,和我一起的旅程是从恶魔的血盆大口进入,从它屁股出来的一场血泪四溅的激流勇进。我不希望你这样,凯蒂。你是一个特别友善的女人。”
老师沉默不语。她拿出她的借记卡递到了收银台。当她抬头时,她的眼睛湿润了。如同一个光亮透明,珠光闪闪的旧雪花水晶球。
“我在九个月之内就会死去。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一点了。”
“我可以让这些剩余的、珍贵的日子都变成狗屎。”
“让我来为你做这些吧。如果我知道你在外面某个地方,头枕在某个肮脏的纸箱的托盘之上,这会提前267天就将我杀死。留在我身边吧。”
米莉安踟蹰,然而最终她还能说些什么呢?这是一个坏主意,但她就是坏主意女王。而这个坏主意根本无法和她自己的坏主意相比。
“走吧,亲爱的室友。我睡上铺。”
24 路易斯归来
凯蒂在森伯里有一栋联排别墅,距离学校有半小时路程。距离那条河流也不算远——从楼上浴室的窗口向外望,你可以看到月光洒在遥远的水面上,如破碎的玻璃一般,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这些装饰让米莉安产生了干呕的感觉——这一切都具备美国南方那淳朴的乡村趣味,都是些与公鸡有关的古怪物件。凯蒂将钥匙串挂在一个木质公鸡的脚上,它的脚是小小的挂钩。她从一个陶瓷罐子里拿出一块形似一只公鸡的曲奇。家里还有绣着公鸡的枕头,门口有公鸡地毯。
米莉安试图吞回这些话语,然而它们却如蝴蝶一般飞速落入俯冲网。“你肯定爱死公鸡[94]了。”她这样说道。
凯蒂脸色煞白,异常震惊,血色从她的脸颊上退去。
“对不起。”米莉安说道,“我控制不住自己。它像是一种病。”
但接着,老师像维苏威火山一样一阵颤抖、晃动,然后爆发,她突然不受控制的笑声迅速淹没了忧愁。
“我想我的确非常喜欢……”她说道,泪水从她的眼里倾泻而出,“公鸡!”
她叫出这个词的方式让米莉安也笑了,在接下来这绝妙的半分钟里,两人都陷入了咯咯大笑的狂欢阵痛之中。它最终消失,凯蒂说道:“噢,原来大笑有令人惊讶的宣泄的效果。”她揉了揉她的眼睛,“我觉得这意味着,现在到了这个老太太去睡觉的时候了。”
老师安排米莉安睡在沙发上,并给她铺好了一个毛绒绒、厚重柔软的棕色毛毯。然而米莉安并没有觉得疲惫不堪。
其实伏特加应该已让她现在萌生出睡意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的头不断旋转,如同带着可怕图像的旋转木马。
两个女孩。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雷恩”和另一个女孩。她至今的唯一线索来源就只有学校。这两个女孩知道对方吗?她们是朋友吗?
菲洛美拉和普洛克涅。
沉默的燕子、切出的舌头、带走了孩子的头颅。
伦敦大桥垮下来……
不,不,不,不。不是现在。今晚不会发生任何事情。把它忘掉。把它推到办公桌的抽屉里面去,锁上。烧了它。远离这些麻烦事。
米莉安爬了起来,在厨房里胡乱翻找(到处都是公鸡冰箱贴)。她打开冰柜,找到了一品脱的哈根达斯巧克力冰淇淋,“扑通”一声坐在沙发上,把冰淇淋桶放在两腿之间,用勺子舀了一大勺。然后打开了电视。
烹饪节目。
换台。
夏威夷火山的一些东西。
换台。
电视购物节目。等等等等等等,超级拖把。
换台。
美国狼人在伦敦。正播到高潮。这个有名无实的狼放肆狂暴地穿过伦敦的皮卡迪里广场。伤残混乱,愚蠢至极。汽车鸣笛、惊声尖叫。那个野兽撕扯掉一个旁观者的脑袋,然后甩入人群之中。
咔嗒。
电视机,关闭。
米莉安感到头晕目眩,被手头的任务弄得不知所措,坐在这里,看护着一品脱冰淇淋,想着自己变成了什么狗屁救世主。好吧,女孩们,我是你们现在唯一的救世主。你们真是物有所值。
当然,她努力不去想的这些事情还是不停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你需要做的不仅仅是帮助她们远离杀身之祸。
你要杀掉那个凶手。
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什么。
一阵脚步声,在凯蒂的大门外。
透过前门旁边的窗子,米莉安可以看到一个影子在窗帘那边晃动,在外面那一片漆黑之中。
门把手转动。
她把手伸进她的背包,找到了她在新泽西旧货市场买了约八个月之久的一个廉价的中国制造的弹簧刀。她突然希望凯蒂有一个小小的窥视孔。
米莉安按了按钮,刀片弹了出来,然后突然打开门。接着就差点刺伤了路易斯,他那粗壮多肉的大猪蹄拳头正准备来敲门。
“米莉安。”他说。他脸上的表情是冷漠生疏的、忧伤痛苦的、绝望无助的。这样一个表情直击她心底。她的心就像热锅上的沸水一样,蒸汽缕缕,忐忑不安。
“独眼怪人弗兰肯斯坦[95]。”她回答。面带微笑,欣喜愉悦,高度紧张。
她将刀甩到她的肩膀后面,毫不关心它落在何处。她像两块磁铁相遇那样跳到了他的身上。一个完美无瑕、不可抗拒的契合。
一双健壮有力的臂膀将她高高托举到空中。她的双腿裹在他身上,他的阴茎如钢筋般坚硬。
嘴巴张开。他们毫不在乎形象地缠绵在一起,似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支配着他们的是饥渴的欲望。
“我很想念你。”她对他轻声耳语,咬他的耳朵。
他把她的屁股放在咖啡桌上,用手掌在她的双腿之间来回抚摸,如同对待一个篮球一般。一股热流直接从她的胯下涌入她的大脑,她希望他进入她的体内,长驱直入,直抵她的,心脏,以及大脑。
“脱掉我的上衣。”他说道,他的声音很干瘪,嘶哑,饥渴,“快点。”
她的手指,通常是灵活敏捷的,在他的灯芯绒制的“L.L.Bean”牌的特价衣服上摸索前进。管他呢。她用她的牙齿咬住了第一颗纽扣。咬掉它,吐在了墙边。“咔嗒”一声,它滚到了排热口,然后滑了进去。
她的手指在纽扣之间的部位摸索爱抚,就像一个肋骨撑开器一般撑开了一个胸膛,为了得到其内脏。她撕扯开了衬衫,纽扣如枪林弹雨一般撒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停止了。
他的胸口,他赤裸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之中。
他的胸毛消失了,肉体裸露。
一只燕子文身——微微泛红,略显浮肿,仿佛是刚刚文上去的,从皮肤里渗透出来。
她抬起头望着路易斯的脸。
“不,”她说,她的声音呜咽,“不是你。”
他收回他的拳头,朝她的鼻子猛捶了过去。她感觉到一阵爆发、断裂,血液如爆竹般弹出,并喷出两股红色液体流经她的下巴。
当路易斯脱掉衬衫的时候,米莉安翻滚回到了桌上。
“你喜欢这个印记?”他说。
“滚开。”这是她的回答。
他的拳头像是在做活塞运动一样不停地猛击着她的肚子。她弯曲了身体,翻滚到桌子下面,钻到了桌子与电视机之间的那片空间。血浸湿了地毯。她感觉她的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崩溃坍塌。
一个柔弱娇小哭哭啼啼的婴儿。
路易斯抓住她的两个脚踝,把她拖了出来。地毯扯伤了她的后背,因为她的上衣在她身后一直拉扯着她。
他拿到了那把刀,她的刀,握在手里。它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玩具,在他那如水泥砖一般的拳头里它显得如此微小。路易斯面带微笑,但这不是他的笑容。这不是路易斯,是被鬼魂附身的路易斯,另一个路易斯。
“你。”她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啐了一口。
“把你的手给我。”路易斯说。
“入侵者,入侵者。”
假路易斯只是哈哈大笑。
他接过她的手,猛烈地将其掌心向下拍到了地毯上。
然后,他开始雕刻。
她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刀的尖端在分割她的肌肤,疼痛绘制出一条线,痛苦汇聚成一个形状。
双开叉的尾巴,飞扑着的翅膀,头部和鸟喙高昂向上。
燕子。
“你是那只燕子。”
“另一个。”路易斯说道。
“我是那只知更鸟。”
“你会知道答案的,我会让你知道答案的。想想你可以逃脱这个梦魇吗?让这作为一个提醒,米莉安·布莱克,宿命的敌人。让这可以提醒你——”
他把刀拿开,他的手指沾满了红色的油污。
“——你有事情要做,直到事情完成之前,我们不会让你离开。”
米莉安惊声尖叫,然而声音不是出自她的嘴。
这是劳伦·马丁的尖叫,因为她被斩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