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洛美拉:
“既然我不觉得羞耻,我将公之于众。
若有机会,我将去往人群聚集之处,
告诉大家;如果你把我关在这里,
我将会撬动这些哀怜的树林和岩石。
天堂的空气会听到,还有那神明,
如果在天堂存在神明,一定能够聆听到我的心声。”
——《变形记》奥维德
25 折断的蜡笔
开车时间过长,加上天色已晚,原来规则的道路开始变得像用油漆刷随意刷出的弯弯曲曲的漆痕,仿佛出自萨尔瓦多·达利的画卷。路易斯拧开一瓶迷你装的“五小时能量”饮料的瓶盖,随意朝车子后面扔去。它尝起来就像用健身袜过滤后的止咳糖浆和醋的混合物的味道。
今晚,运送的是缠绕在一个平坦底盘上的一大卷电缆线,从纽约州到北卡罗来纳州的夏洛特。
他走的是风景路线。速度较慢,加上旅行的时间,这是一个错误,但路易斯没有在意。“I-77”是一个更好的车道。道路更长,更加精简,汽车流量更少。
此时此刻,只有他,以及道路。偶尔会出现一对车前灯,刺眼闪烁,白光一闪,又消失殆尽。
在仪表盘上的时钟——蓝色的液晶显示屏,安静沉默地指向了12:00AM。
他最近一直都在拼命赚钱。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拼命过了。长途运输,深夜,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金钱。
然而,并非这么回事。路易斯并不需要这笔钱。他并不富裕,不完全是,不过他是一个有着一定积蓄的男人,他在新泽西长滩岛之外的一辆拖车上藏着一些还款。大多数美国人累积了许多债务,而路易斯却与之相反:他用其他人在床底下积尘的方式在攒钱。
他的父亲也曾经这样做过,一直为了退休积攒储蓄,总是在谈论着退休。那将会是多么的荣誉辉煌。香格里拉,第七天堂。那一天,他们会打开笼子之门,让动物自由驰骋,行者无疆。
这个男人在退休的前一年离世,叉车事故。
路易斯继承了老人的积蓄,他的母亲罹患了肺气肿,在几年前已离开人世。路易斯用这些钱去报了一个计算机设计语言班。买了他的第一辆卡车。
而他现在却在这里,做着同样的事情。攒钱,攒钱。等待着某些事情。或者,也许,只是也许,逃避着某些东西。
米莉安。
即使他现在正在逃离她而去,然而,他却无法躲避她。她像幽灵一样萦绕着这个人,而不是那个房子。无论你跑多远,她都会在那儿。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爱她。不知道他会以怎样一种方式去爱一个人。但他知道自己是在乎她的。深深地、彻底地。无论他喜欢与否(然而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不喜欢)。
痒。他抬起了眼罩,他眼睛边缘的划痕已不复存在。每当他想起米莉安的时候,这个被损毁的空槽就开始发痒。
是她的错让他失去了他的眼睛,不过也是因为她,他才没有丧失生命。
这就是人生的真正转折。就在那儿。
他不应该怪她。至少,他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有些如今夜一样的夜晚,当只有他,以及那些高速公路隔离带上的反光板,还有那看起来像用在一个尸检切口缝合的虚黄线时,他也不是那么确定是否应该责怪她。
诚然,他不能停止去想她。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瘾君子。此行是为了让他的灵魂得以清净。
然而这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打开收音机。将其设置为随机搜索频道模式,任由它搜索任何东西。电台在静态、乡村音乐和宗教广播之间啭鸣,直到他最终找到了“Art Bell”电台的超自然现象广播脱口秀节目Coast to Coast AM的一档夜间节目。里面的评论员谈论着阴谋、不明飞行物和美国所有稀奇古怪之处。“Art Bell”电台——卡车司机最好的朋友。
这样驾驶感觉如同在迷雾中泛舟,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
突然,他的远光灯发现了什么东西。一个形状。一个慢慢分解成一辆汽车的形状。一次车难。用卡车司机的行话来说,是一根“折断的蜡笔”。
那些汽车位于车道中间。
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反应,脚踩刹车,减缓卡车的速度。他很有可能在周围行驶——汽车已转向垂直于高速公路边缘的角度,虽然在另一边可能会有足够的空间。但他应该仔细考虑路况,这非常危险,而且可能有人会需要他的帮助。
车内灯火通明。蒸汽或烟雾从引擎盖之下呈线圈状升起。
他停了车,车内的灯仍然亮着,灯光微微地洒出风挡玻璃。
本田雅阁,从车况看开了有五六年了。也许这不是一次车难。他看不到任何结构性损坏。这一侧的两个轮胎都漏了气。
他让卡车空转,车头灯光闪亮。
路易斯出了驾驶室。
他闻到了一股呛鼻的气味:那刺鼻的防冻剂,仿佛滴在沥青上的苦涩的绿色血液,在前面汇聚成一个血泊。
路易斯绕着车身而行,另一侧的轮胎也漏了气。
车内空无一人。但车内的照明灯却亮着。
路易斯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
一声拖曳,一声抓挠,一声刮擦。
他转向声音的来源处——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就像出自希区柯克电影的某个东西。整个道路,覆盖着鸟类。乌鸫、椋鸟、鹩哥、乌鸦,不安地动着。爪子在沥青上咔嗒划个不停。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鸟喙远远地指了出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它们中的一些喃喃自语,或者低叫啼鸣,或者用喉咙的后部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觉得,任何一分钟,这些鸟中的任何一只都可能朝他飞过来。或像在地狱一样,全体鸟一起朝他飞来——翅膀、鸟喙和爪子。一股恐怖的气息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害怕所有的鸟蜂拥而上,全部飞到他的脸上,让他失去了他最后且唯一的一只眼睛,让他彻底失明,永远处于黑暗之中。
摆脱它们,现在赶紧摆脱它们。
不过,他的卡车——距离太遥远了。二十英尺并不算太远,然而对于要穿越这段覆盖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鸟的路程来说,二十英尺太远太远。
那辆车,上车。
他朝那辆车慢慢挪过去,尽其所能缓慢而安静地打开车门。让他庞大的身躯悄悄地迅速进入这辆本田汽车里。方向盘紧压他的胸口。座椅调得太高了。
他感知着周围,看着座椅的侧面,然后是下面可以让他恢复座椅靠背的杠杆——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一只肥胖的乌鸦已站在仪表盘上。就在车内,和他在一起。路易斯强忍住内心的惊吓,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抓、抓、抓过来,像拧一个瓶盖一般拧掉它的脑袋,但他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
烟雾一小卷一小卷地从乌鸦的喙孔中缓缓升起,烟雾闻起来像一根冒烟的万宝路。“这是怎么回事,路?”乌鸦说道,声音却是米莉安的声音。
路易斯吓得快要尿裤子了。
车外,鸟们跳到了汽车引擎盖之上。更糟的是,他听到车顶上和他身后的车身上有爪子的刮擦声。
“嘿,”乌鸦又开口说话,依然完美地模仿着米莉安的尖刻口吻,“独眼龙。亲爱的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船长。你在听吗?”
“这一切不是真的。”路易斯笃定地说。
“噢,现在发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愉悦呀,亲爱的。喜欢还是不喜欢。我给你留了一条消息,竖起你那愚笨的大耳朵,听一听。你在听吗?”
“我……在听着。”
“米莉安现在遇到了麻烦,已经陷入其中,并将越陷越深。她遇到的事情绝对不仅仅像蹚过一条该死的小溪那么简单,她需要熬过一条该死的大河。没有桨,没有船,甚至没有一对小小的可充气漂浮的‘手臂救生圈’。黑暗势力正在向她袭来,路。他们不喜欢她一直在那里搅和是非。她是一个命运的改变者,命运会用一种‘有趣的方式’来抵制想改变它的人,命运有时候很难改变,真的太他妈难改变了。”
“你告诉我的这是什么?”他问道,然后,他紧闭住他的眼睛,喃喃自语,“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在同一只鸟说话。”
“我在告诉你,她已经是老鼠碰上猫——在劫难逃了,除非你去找她。现在。收起所有的废话和不良情绪,快去。她不是无往不胜的。如果你不去把她从那该死的河流中救起来,我可以保证,她会被淹死。”鸟的喙碰撞着,“河水正在涨潮,伙计。”
“你是谁……”他不能抑制住要去问这个问题。
这只鸟却可以,“我是谁?我是一个朋友,路。一个朋友。”
接着鸟乘风而去。
在车里。
在他头上。
它在他面前挥了挥羽翼,然后在鸟用爪子掏出他的眼珠之前抓住了它——
当他放下他的手臂时,他发现——
他不在本田雅阁里面。
他在自己的卡车里,仍然坐在那里。发动机带着低沉的敲打咆哮声空转着。“折断的蜡笔”——轮胎漏气了的本田——在他车前灯的光束下安然停放着。
这只是一个梦。你睡着了。一次长途,漫漫长夜,低沉的雾霾,催眠。你变得浑然无觉,渐渐入睡,这很糟糕,这真的很糟糕,但我的老天,这比刚刚经历的要好多了。你所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完全不是真实的。
然而接着,他看到乌鸦走到了他的车盖上,迈着笨拙的,查理·卓别林式的步伐。它望了望卡车里面,然后消失在黑夜之中。
路易斯将卡车开回道路上,继续行驶,让那辆该死的破车见鬼去吧。
突然他感觉到了:一阵瘙痒的感觉。
在眼罩后面。只是有点痒,他心想。
就像每当他想到米莉安时一样。他抬起了眼罩。下面尽是划痕。然而瘙痒变得愈加严重。它开始灼痛。
开了五英里之后,他把车开到了一个出口,找到一个加油站,停了车。
他像翻一个邮箱盖一样揭开了他的眼罩,准备开始在无眼珠的褶皱肌肤上纵情地挠挠挠——直到突然他的食指触碰到了某个锐利的东西,某个从洞里伸出来的东西。
一阵不好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捏起了他的手指,感觉了一下这个东西。开始将其拉出来。
他感到眼眶两侧有点什么湿润的轻触感,然后一阵惊悚骇人的感觉如电流般穿越过他的身体,穿越出他的身体——
是一根羽毛。湿润,沾满了鲜血的光滑的羽毛。但他没有停下。他一直拉着,因为还有更多,更多,更多。
头发,湿漉漉的头发。绕在羽毛的末端。强烈的气味,恶臭,如同——
如同河水一般。
路易斯打开门。他将其扔在了停车场,周围没人看见。
当他结束了这一切,并且平静下来之后,他去把运送的货物卸了下来。
他要去找米莉安,没有时间在这儿瞎混了,没有时间去运送这些货物了,但是带着它们无异于盗窃。
那么,把它留在这里。他去打调度电话,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紧急情况,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过来拿被卸下的货物。他知道他们在此之后不会再雇用他。这是一个不良记录。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这个不良记录不会被传到别的货运公司。
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他对那只鸟告诉他的事情深信不疑。他试图拨打米莉安的电话号码,却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
黑暗势力正在向她袭来,路。
“我来了,米莉安。”
26 掌中鸟
地毯上的血迹,这就是凯蒂早上起来之后发觉的东西。还有,有裂纹的咖啡桌,打翻的一品脱巧克力冰淇淋,沾在沙发上的勺子,以及蹲坐在地板中间如同一个石像怪的米莉安,“栖息”在一个老派的电话簿之上。
凯蒂眨了眨眼。她穿着破烂的粉红色长袍,看起来像是经受了极大痛苦。“这儿有……血。”她说,喉咙发出怪怪的声音。
米莉安没有抬起头。相反的是,她抬起了她的手背:一只燕子刻在了上面。附近是雕刻这只燕子的那把刀。刀尖,锈红色。
米莉安的手指滑动翻找到另一个电话号码。潦草地将它写在摊开的电话簿旁边的纸板上。
凯蒂的声音变得平静,“噢,上帝。你是一个破坏者。”
“什么?”米莉安几乎将她的头倾斜到后面,颠倒着看着凯蒂,“我没有这么做。”
好吧,这不完全是事实。虽然她的鼻子没有破裂,咖啡桌却被损毁,她的手背上的燕子是确实存在的。这只鸟的线条的边缘已经结痂,疤痕的线条是一条精细的山脊。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是第一个让她感到无比震惊的通灵幻象了,然而这却是第一次在她身上留下这样标记的通灵经历,确实是前所未有。
这应该把她吓坏了。
不过,眼下,她只是没有那些时间。
“我会收拾的。”她在撒谎,“我只是——我经历的这些通灵幻象,有时它们会失控。”
“如果这不是你做的,那么是谁做的?”
“就像我说的,这些事都是在那些通灵幻象中发生的。”
“这……这太疯狂了。”
“是啊,多新鲜啊。我知道了。”她翻阅着那些页面。开始写下更多的数字,以及地址。
凯蒂站在她旁边,低头盯着她,异常震惊。“我不知道……”她的话音拖得很长。
米莉安能听懂凯蒂话中的潜台词,如同在一个遥远房间里播放的电视机发出的那令人不安的嗡嗡声,是时候先下手为强了。
“听着。你不喜欢这样,说出这个词。我不会打扰你。不过,我就是那个吸血鬼,而你却邀请我住进来。我也警告过你,这不会是很有趣的行动。你因为你现在看到的一切而小题大做,你其实应该已经预料到我会在你的地毯上弄出一点点血迹,在凌晨五点和你进行一番狗屁聊天。你想让我离开,没有伤害,没有犯规。我走了。我会带上我的包,你将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了。”现在,她站了起来,她握住凯蒂的脸,这样老师就和她面面相觑了,“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下车’的机会。米莉安·布莱克的历险即将启程,你要么好好待着,要么离开。现在是承担义务的时间了,维兹小姐。淑女还是‘猛虎’。”
“我……需要咖啡。”老师跌跌撞撞地走开,形同僵尸。
米莉安在她身后喊道:“给我也来一杯。一大杯。像恶魔的种子那么黑的咖啡。谢谢!”
最终,凯蒂端着一满碗黑咖啡回来了,放在了她的面前,“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大容器。”
啜饮,“很好。我觉得很……亚洲。”
接着转移到电话簿那边。
凯蒂问道:“你昨晚睡了吗?”
“我没有。”
“噢。”
老师在房间环绕,收拾这堆烂摊子。一品脱冰淇淋、勺子、刀。
“你拿我的电话簿干什么?”
“我本来打算用你笔记本电脑的,但我没有密码。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到这本电话簿——我的意思是,人们现在还在用这个吗?我猜你还是会用。我在找文身艺术家。”
“关于那只燕子。”
“嗯。”米莉安双手抱着碗,喝了很大一口。她融化在咖啡温暖的怀抱里,那咖啡豆汁制成的黑色的慰藉人心的遗忘之汤,“嗯。我喜欢我的咖啡就像我喜欢我的男人一样。性感、黝黑,直入我的喉咙。”
“我只想忽略那些没用的琐事,然后我想问你,我可以做些什么来帮助你呢?”凯蒂问,“关于那些……女孩。”
“把电话簿拿来。现在我需要电话。”
“它在厨房里。无线电话。”
“对了,我还挺需要借你的手机一用呢。”
凯蒂停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再一次犹豫了,“我去拿给你。我不太喜欢用它,总觉得有点束缚。”
“谢谢了,凯蒂。”
“你会去阻止那个凶手,对吧?”
“是的。”她回答。不管她相信与否。
27 瓦伦丁的一天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房租到期,却还未支付。如果安妮·瓦伦丁还不来偿还这笔钱的话,这个低劣的被安妮称之为公寓的小房间甚至都不再可能是她的了。他们今天上午已经来过她家门口,那时太阳才刚刚升起。他们猛烈捶击她的家门,留下了一个红色的欠条——不像上次留下的粉红色,或是上上次留下的黄色的——在她家门之下。驱逐、驱逐。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在她的脑海里,是她母亲的声音,一声无形存在的责骂:你永远不想去为了任何事情去奋斗,安妮。即使作为一个婴儿,你从来没有想握住你的奶瓶。
这是妈妈最喜欢说的事情。
当你还是一个小宝宝的时候……
你连奶瓶都不想去抱。
你说话太迟了,不像你的哥哥那样。直到其他所有的女孩都会使用便盆之后你才学会如何使用。
你不会像一个优秀的小女孩那样去维修汽车或者给浴室瓷砖灌浆或者为爸爸妈妈做账。
他们从来不说她傻。从来没有说过这种刻薄的词语。然而侮辱却无处不在。话语背后暗藏的含义,如同床铺之下的怪兽一般。
她今年十八岁。刚刚满十八岁,她应该去弄清楚她的人生。他们邀请她搬回家,但她不打算这样做,噢,绝对不要,她宁愿被捕熊器夹断乳头,也不愿回到那个地狱里去。
这意味着她会留着这个公寓。
然而,她没有工作。她被温迪家解雇后,又被美国天然气公司解雇了——一个也门小伙指责她从他那儿贪污了一笔钱,这听起来如同一个奇特的方式在说她在盗窃。她的确是这样做了,但他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个像母牛一样的马乔里——戴着毛茸茸假发的老胡思乱想的婊子,肯定告诉了他,即使她也贪污过这里的钱。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冷静冷静。
直到周末你才会被赶出去。
这一切都没事。你只需要找到你的重心所在。
她打开了一个沃尔玛购物袋,在那像捕鼠器一样的可拉伸式的沙发附近。她将手伸进了塑料袋里,取出了一个钳子,一把螺丝刀,和一个磨砂玻璃材质的沾有炭黑色煤灰的烧坏了的灯泡。
她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她打破了灯泡,小玻璃碎片刺入她的手掌心里。她不得不用镊子才能夹出每一个碎片,用她那颤抖的双手。她不小心遗留在手掌里的那些小碎片,最后是被她用旁边的肉硬挤了出来。
她现在变得相当专业了。她用钳子谨小慎微地取掉灯泡的底座,不是所有的金属设备都要去除——只是最底部那个部位。
她用螺丝刀把灯泡内胆的其余部分戳了出来——中心线圈和所有那些微小连接的部位。
安妮再次把手伸进袋子里面,抓住一罐空气除尘器,一盒饮料吸管,以及一卷黑色电工胶布。
第二阶段。
空气除尘器吹出来的一股风清洁了灯泡的内部。
她从她的沙发垫下“解救”出了一个小木箱。这曾经是用来存放她的塔罗牌,但这些东西其实一文不值。他们从来不会告知未来,她总是不得不使用那本愚蠢的小书去弄清楚什么牌摆在首位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现在装在里面的是小小一塑料袋闪闪发光的白色粉末。近距离观看,它形似海盐,或者像她刚刚从灯泡上吹下来的玻璃粉末。
灯泡里面暗藏着冰毒。
然后,她将吸管的尖端插入其中,将胶带缠在四周,这一切都被完美而紧致地封存了起来,像一个鸭嘴杯。
她在地板上四处寻觅着她的打火机,在沙发底下。
安妮想念她的玻璃管,但被杰菲偷走了,那个没用的浑蛋。杰菲总是偷她的东西。不过她也让他拿。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是个寄生虫,应该有人将他从地球上清除掉,但他想要什么(想去哪儿)她就会去做,因为她真的很爱他,希望终有一天他会对她好。不再打她,不再把她压在地上,按住她的胳膊,从背后干她,因为“他喜欢她的屁股,而不是她的脸”。
管他呢。
这一打击使她平静下来。
灯泡下的火焰,药物起了泡泡,白色变成浑浊的黑色,蒸汽上升。她吸了进去。
她很清楚她所付出与牺牲的一切,这声音如铃铛般在脑海里敲鸣,发出铜锣般的声音。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关注的焦点。她在同一时间既冷静镇定又极其兴奋。她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它叫作这个,因为她能感觉得到,嗯……
水晶。
仿佛透过一面镜子,能看到它反射的其他多面镜子。抽这玩意儿给她提供了所有可能性,所有她可以做的事情。
她的电话响起。
令人昏昏欲睡的铃声,《迈阿密到伊维萨》[96]。
她应该在接电话之前先确认这是谁打来的,然而她不假思索地接了电话,当她听到她母亲声音的那一刻,她觉得一切都太迟了。
“安妮。”她的母亲说,“安妮,我是你的妈妈。”
她听起来像是感冒了。
“什么?”安妮怒吼,“你想要干什么?”
“安妮,我知道那个驱逐通知。”
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她一直在监视着。这就是事实。妈妈又在监视她了。
“真他妈的该死,别管我。我不——”集中精力,深深呼吸,“我不需要你继续操纵我,我自己可以生活。”
“我只是想帮帮忙,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宝贝女儿在街上流浪。”
“你把我放在那里,这都是你的错。”言之有理,推断可行。这的确都是她妈妈的错,当然也有她爸爸的错。你们只会夜以继日地坐在那儿什么事都不管,你们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在我体内种植了一个肿块,一个奇形怪状的脂肪瘤,虽然对我的伤害还没有像它们恶化时那么严重,但确实已经深深地伤害了我。
“我会给你钱。”
这句话,就像一个炸弹,一个让人盲目和眩晕的闪光手榴弹。
“真的吗?”安妮问道。她的牙齿开始打战,然后又磨到一起,使劲地咬着她的下巴,都要抽筋了。
“我没有太多钱,但是交房租够了。”
足够的租金?这真是一个救星。不过,也许她会拿去买水晶。水晶能帮助她思考,帮助她思考如何赚取更多的租金。两倍,甚至三倍之多。
聪明机智的姑娘。
“好吧,不过我现在需要那笔钱。”她说道。
“我可以在见面的时候给你。”
“在哪儿?什么时候?”
“你公寓旁边的那个公交车站。在河边的那个。”
“在弓箭手雕像那儿。”
“就是那个。一个小时之后见。”
她终于还是问了,不是因为她关心她,而是因为她觉得她的母亲给了她钱以及所有的一切,她应该假装一点同情,“你生病了吗?你听起来像是鼻子堵住了。”
“过敏而已。秋天来了,花粉和霉菌都很旺盛。”
“一个小时之后见。”
“我爱你,安妮。”
安妮去不了那么远。她想去,但是……
她迅速伸出大拇指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这一小时感觉就像是延伸,收缩,然后瓦解坍塌,循坏了一百次。安妮给公寓做了一次大扫除。上上下下寻找她的钥匙,直到她意识到她根本不需要它们,因为车站距离公寓只有五分钟的步行下坡路程。她想吃点什么,但却不饿。她抽完了剩余的病毒。
一切都宽敞明亮,清洁干净,透彻清晰。她生活在了一个高清的世界。终于,时间到了。时间过了,其实,已经一小时十分钟了。已经迟了。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妈妈快要生气了。任何事情都可以惹她生气,仿佛她喜欢生气似的。她如同一只翻滚的在路上被轧死的狗——她喜欢那股恶臭。一个真正的假圣人。
安妮赶紧从她那山丘之上的公寓里下了山。下雨了。但她并没有意识到。雨不是很大,只是毛毛细雨。仿佛是上帝吐的口水落到了她的头发上。
一些穿着连帽衫的孩子在停业网球场玩耍,身子靠着钢丝网围栏。她对其中一个穿着巨大鞋子,舔着棒棒糖的孩子点了点头。他也对她点了点头。
他名叫蔡斯,他的步伐很滑稽。
他只有十三岁,但他贩卖“有毒性的疯狂”。她很快就会再见到他。
不久,她听到了河流的潺潺之声,浑浊的水安静地疾速流动。
路旁,一排橡树。有些许叶子已泛黄,有一些已经落于地面,还有一些如直升机般旋转降落,来到了路面上。
她尽量保持自己不滑倒,潮湿的沥青与劣质的球鞋会造成这样的危险。这就是水晶对她的作用——能让她保持高度警惕。小心谨慎、机智聪明。
在拐角处的公交车站不值得过多的关注。没有像城市里的那种花哨的有机玻璃,只有常年潮湿、长满青苔、两面贴满广告的木箱(一面是管道工,另一面是殡仪馆)。木箱边缘已分裂、磨损,看起来如同扫帚的刷毛。
没有看到母亲。
她赶紧跑到公交车站里面。有一个人在等车,一个形似芦苇、身穿厚重大衣的陌生人。现在还没有冷到穿厚重大衣的地步,但是嘿,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人们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松软的帽子拉得很低。
她的双脚被浸泡湿透,像被撕裂一般疼痛。邮递员递进来一份《消费者报告》杂志,黄页的……黄色页面。
她问那个家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在这里?”
“嗯?呃,没有。”
“矮小的女人,发。她可能会开着一辆……”她的母亲这些日子到底开的什么车?“福特,我想是。蓝色的福特福克斯。”这是一辆好车。安妮希望她能有一辆这样的车。
“我说了没有。”
好吧,管他呢。感谢您的帮助,浑蛋。
她又走到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在路上左顾右盼,什么都没有。没有停靠的汽车,没有母亲。她要么已经来到这儿准备帮助安妮脱离困境,要么她就是迟到了。
妈妈从来不会迟到的。
她听到了她身后拖着脚走路的声音——那个男人在移动,他的鞋踩在被遗忘的印刷品那被损毁的页面上。
而这之后她听到了别的东西:她母亲的声音,在她身后呢喃。
“邪恶的安妮。”
她正要转身,但是——
一个沉重的东西击中了她的后脑勺,整个世界坠落至一个黑洞之中。有那么一刹那安妮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双手和膝盖都在地上,一片泛黄的叶子像螃蟹一样在她面前爬行,一阵简短、突如其来的风瞬间把它刮走了。
她的后脑勺又被猛击了一下。安妮·瓦伦丁的世界落幕了。
28 特洛伊木马
雨——相比较真实的雨来说,这更像是一场沉重的雾霾。汽车风挡玻璃上的雨水慢慢积累着,形成了一道道夹杂着花粉的条纹。雨刮器的除雨效果很好,把这些条纹都抹得干干净净。
米莉安向凯蒂打听那两个女孩的事情。凯蒂知道那个有着卷曲静电头发的黑人女孩,她名为塔维纳·怀特。她的母亲是一个靠救济金过活的酒鬼。她的父亲因为在斯克兰顿开过一家汽车销赃店而早早入狱。
“我觉得黑人姓白[97]听起来真有趣。”米莉安说。凯蒂瞟了她一眼,“等等,这不是种族歧视。这只是一种反讽鉴赏。你看,这是双重的讽刺,因为……”
等待,等待。
“米莉安·布莱克。”凯蒂说道。
“对了,对的,我明白了。”
我敢肯定,当塔维纳的脑袋被砍下来的时候,她也会觉得这很有趣。
一股寒气顺着米莉安的脊椎爬了上来,这毛骨悚然的感觉如同有很多小蜘蛛在爬一样。
前方,学校。
铁门敞开。荷马在站岗监视着它们。一辆车停在了大门前,米莉安看到某个员工亮了一下身份卡,然后就进去了。
凯蒂停在后面,准备去刷她的身份卡。米莉安对荷马轻轻挥了挥手,凯蒂已经向前行驶了。
凯蒂把车停到了教师停车场,前几排都已停满。米莉安看出有些人已经待在这儿一整晚了——这是一所寄宿学校。女孩们才刚刚长大。学校必须有连续值班的工作人员,清洁人员,守夜警卫和护士小姐。
“我告诉过你。”凯蒂说道,缓缓将汽车驶入一个区域,“我可以给女孩带口信。”
“啊哈。如果你被抓到,你就会被解雇,你被解雇,就成了我的责任。算了。现在还早,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我觉得。”
凯蒂转过来面向她,“你想帮助这些女孩,这样很好。一旦我们让她们离开,她们就只能依靠她们自己了。我们有大学安置处和就业安置处,在这些机构的帮助下,有些女孩真的过得很好。大多数人,大概,但不是所有的人。有一些女孩重新沾染上了坏习惯,还是回到她们那可怕的家庭。吸毒、卖淫、轻微罪行。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当她们满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我们不可能在那之后还留她们在这里。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她们中的很多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
“是的。迅速去往城市,我猜。哈里斯堡、匹兹堡。也许还有艾伦镇和费城。你会听到很多女孩子在谈论纽约。”
女孩们在十八岁时消失了,米莉安心想。还是她们被掳走了?
一根油腻的黑色羽毛在撩拨她的后脑勺。是不是有两个以上的女孩?塔维纳和“雷恩”仅仅是一个开始?或者这仅仅是一个更长更糟糕的恐怖模式的一部分?
更多的寒战,更多的小蜘蛛。
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我需要钱。”她告诉凯蒂。
“什么?噢。”
“出租车费,或者公交车费。”
老师递给她两个二十美元,“这样可以吗?”
“这应该够了。”她停了一下,“你知道,曾经,我可以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我只是……等待。直到你得了癌症。然后我把你洗劫一空。信用卡,现金在手。也许还会抵押掉你的笔记本电脑。”
“我怎么知道你现在没有这样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一切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米莉安知道凯蒂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同时凯蒂不相信——自己是一条上钩的鱼。只不过这一次,这个鱼钩恰好是真的。
然而同样的是,没有一个现成的完美答案。她所能做的只是耸了耸肩。
插曲
心醉神迷
富家子弟,酗酒者,死去的男人。
他不停地咳嗽着,鲜血从他的嘴唇上汩汩流出。他的右手碰到了米莉安的膝盖,他的左手懒洋洋地放在一个漂浮着劣迹斑斑的中式食品容器的烂泥水坑里。
他的名字是尼克。他躺在巷子里,抬头凝视着她。
“你当时在哪里?”他问道。每一个字都被汩汩涌出鲜血的嘴唇分断开来。
“我本来打算去别的地方。”她边说边抚摩着他的头发。
“他们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我知道。”
“他们打劫了我。”
“我知道。”
他的眼睛如同一只撞了车的兔子。泪眼潮湿,惊慌害怕,“他们拿走了我的电话。他们拿走了我的,我的,我的手表。他们抢走了我的钱,我甚至没有拿到药。他们甚至连任何药片都没有。”他在说“药片”的“片”字时血喷了出来,血点遍布米莉安的脸颊。
她没有抹去这些血迹,那样似乎很没礼貌。
“他们没有抢走你的鞋子。”她说道。
“帮我叫救护车。”
米莉安一边咬着她的脸颊内侧,一边抚摸着他。“这不会有任何帮助的,尼克。你撑不过去的。”他向她伸手过去,但她挣脱开来,并蹲坐在他的脚那儿,使其离地面有一个小腿的高度。
“你什么意思?我——我——我一点也不疼,我只是感觉很冷。”
“那是因为你躺在一个烂泥水坑里。要把它当作一件幸事。这会麻痹你的伤口。”她把鞋子从他的脚上脱了下来——昂贵的耐克运动鞋。她很惊讶那些打手居然没有抢走他的鞋子。毫无疑问,她会惊讶。她知道事态该如何发展,因为在两周之前她第一次见到尼克的时候,他们在那个夜店里伴随着糟糕的电子乐节奏有了肌肤之亲。
“我没事。我会站起来,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会站起来。你会看到的。”
他努力尝试,却只能勉强抬起头来。
“刀刺中了你的肾。这非常糟糕,但这是可以解决的。真正的问题在于动脉。你会失血过多而死亡。”
“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知道,尼克。我就是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说道,她突然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些,因为现在他看清楚了她的真正“面目”。
“你——你——你为什么不做些什么?我今晚不是非要拿到药不可的。你本可以告诉我的,你本可以制止我的。”
她在他的鞋子里发现了两张信用卡。他们可能偷了他的现金,但真正的财富却在这里。
父亲的信用卡。尼克花钱大手大脚,他的父亲确实深藏财富。
“我不能阻止你,”她说,爬回他的身边,“但是问题的关键是,尼克,我曾试过插手改变某些事情。但情况总是很糟糕,因为是我把它变得更糟。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但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我本可以把你铐在一个散热器旁边,你本可以离开。我本可以用一个烤面包机敲晕你的脑袋,我可能会打偏,然后你会尽你所能地快速跑开,你会跑到这里,到这个小巷里来,那些贩子仍然会从你身后袭击你。”
“你是一个怪物。”他说道,如同一个任性的小男孩,他补充道,“我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我本来就知道。但我不是怪物,尼克。我只是一个消灭怪物的清道夫。对不起,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谢谢你带给我的美好时光。你真贴心。”
她亲吻他的面颊,他的身体开始摇晃,像一个附着厉鬼的招魂桌,血液集中在他身下流入泥泞坑洼。
29 亲爱的死去的女孩们
学校的清晨宁谧安静。建筑物比比皆是——墙壁之后传来“砰”一声,吱吱之声和烟管爆炸声。尽管米莉安走在顺着地板铺就的、遍布尘埃的老旧地毯上,她脚下的木质地板仍然咯吱作响,呜咽咆哮。
朦朦胧胧的灰色光芒,被雨水分成一缕一缕的,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昏暗靡靡和湿润晶莹。出于某种原因,这让米莉安的脑袋产生了一种溺水的错觉。
头发染成了河水的颜色,黄色的眼睛里毛细血管爆裂。
尘埃颗粒在暗淡的光柱之下飘浮旋转。
女孩们的文件架都被贴了标签:这些标签不是那种五颜六色的胶带,而是那种小的被螺丝拧进木板基座的饰板。每一个都刻着一个女孩的名字。
这所学校七个年级(六至十二年级)却只有五百名女孩,不过也有五百个文件架——总体看起来像是一个放大版的酒架,那两侧的孔仿佛空钻石一般。
她本来需要去查看所有的文件架。换言之,如果凯蒂没有告诉她究竟去哪里找的话。
在学校里有一个盟友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首先,给“雷恩”留下一张字条。然后,是塔维纳·怀特。
米莉安沿着文件架移动,仿佛她是一只紧张忙碌的蜂鸟。
“伊丽莎白·霍普,格温·肖卡奇,特丽莎·巴恩斯,”不,不,不。“莫莉·迪尔菲尔德,卡拉·罗德里格斯,贝基,内利,拉琦莎,克里斯蒂娜——”
接着她看到了,劳伦·马丁。
她蹲了下来,把字条塞进孔中。她的身后,有人清了清嗓子。
噢,该死。
米莉安转了过来。
她看到贝克·丹尼尔斯站在那里,牛仔裤和一件黑色V领T恤。他那横亘在其宽阔下巴的嘴唇形成了一条坚硬的线条。
我可以在他那如同立体方格铁架的下巴上荡秋千。
“我认识你。”他说。
“怎么了,忍者武士?”
“在女孩们的文件架上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呀?”
“这是一个非常下流的问题。”
贝克依然从容不迫,“你或许应该远离这些。”
“我只是留下一张字条,给我的妹妹。”
“啊哈。那趟火车已经离站了,布莱克小姐。”
她站起身来,双手交叉,“哦,对哦。”
“能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吗?”
“妹妹那个部分是骗人的,但是字条部分是真真切切的。我想和劳伦·马丁谈谈。就再谈一次。”而对于塔维纳·怀特,就没有必要再泄露出来了,“嘿,给我抬起头来。你是不是又叫那些警卫来抓我了?”
“你指的是那些警卫。”
“我指的是类固醇医生和他的色情明星伙伴超级马里奥。”
“他们依次是,西姆斯和霍瓦特。”
“有些冒犯,首长。”
那是一个微笑吗?“不,我没有给他们打电话。似乎那天你好好地耍了西姆斯一把——我看了安全录像。相当令人钦佩。”
“那是。”她眨了眨眼睛,“不过,我在这儿却有点失败,对吗?你会亲自拖我去拘留所是吗?”
“拘留所?”
“这是一个词,指监狱。”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不喜欢咬文嚼字?我喜欢。”
“很好。不,我不会拖你去。”
“你可以去叫真正的警察。我有点惊讶那天竟然没人去叫他们。尤其是,还有我在小食堂活蹦乱跳的录像。”
他耸了耸肩,靠近了她一点,只是一小步,但威胁仍然是存在的。一个令人兴奋的威胁,一个米莉安喜欢的威胁。
“如果我们能够避免,我们是不会叫警察来的。这儿的有些女孩已经看到过太多的警察。我们不想影响到我们与问题女孩交流的进度。所以,不,我不会报警。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留下一张字条。你为什么要和她谈谈?你有什么打算?为什么你对她自始至终如此着迷。”
慢慢地,米莉安开始向右移动。他向左移动。他们围绕着某个看不见的点在转动,他们就像被绳子拴在了某根柱子上一样。
“我试着去保护她。”
“保护她?避免什么?”
“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试试看嘛。”
“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你还得等等,秀色可餐的帅哥。”
盘旋,盘旋。飞蛾在灯光周围转圈。血液流入排水口。
“我喜欢认为我是她的保护人。”他说,“而不是你。我以及这里的其他老师。我们是来守护这些女孩的。”
“你的表现太烂了。”
这刺痛了他。他的身体收缩了一点。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戳了一下他的肠道。令人惊讶,莫名其妙。难道我想错了,他真的那么兢兢业业吗?
“告诉你吧。”他说道,“我看到了录像的画面。你会一些动作。我们去体育馆吧。我们斗一下拳。你打败我,我就让你走,不会问任何问题。”
“如果你打败了我呢?当然,顺便说一句,这是不会发生的。”
“那我就会叫警察了。”
“成交。”她心想,才没有什么交易呢,都是骗你的。我们是什么,两位即将对决的绅士?荣誉对于米莉安来说又不意味着一袋子隆头鱼。这只是一个人们编造出的毫无意义的概念。荣誉,这让她想起一个古老的祝酒词——
为了荣誉——
*碰杯*
——骑上她,待在她身上。
然后用铁丝网缠绕住她的嘴,然后切出她那摇摆的舌头。
她的双手紧握成拳。
“你没事吧?”他说道,“你看起来就像看到了鬼似的。”
“别唠叨了。”她说,“让我们开始吧。”
30 扯淡
这个体育馆是一个巨大的回音谷。每一个落在蓝色垫子上的脚步声;每一次站姿的变更声,每一次嗅鼻、每一个指节声响,以及每一次咂嘴,都如同空谷回响。
贝克鞠了个躬——把双手捏成小佛寺的尖尖塔顶形状,然后慢慢弯腰。但米莉安没有时间来折腾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他鞠躬的时候,她向他的头部踢了过去。她的黑色皮靴撞击到他头颅的一侧,他开始左右摇晃。但他并没有倒下,他没有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他只是抖了抖自己,开始左右晃动,像一个拳击手那样,或者是像一条随时准备进攻的眼镜蛇。
去你的,先生——继续,当你的眼镜蛇吧。我就是你大爷的猫鼬。
“要那样,是吧?”他问,舔了舔他的牙齿。
“会那样的。”
“那么让我们瞧瞧你的‘下一步行动’。”
机不可失。她一步上前,猛挥出一记直拳。而他巧妙地躲避了过去,并抓住了她的手腕——
二十年以后。贝克·丹尼尔斯,头发剪到紧贴着头皮,头发斑白。他瘦了很多,更加精瘦,更加寡情,更加强硬,更加严格,如同绳制的编织皮革。他环顾办公室的四周。牌匾与照片,奖牌和奖杯,全部都是冠军的迹象。他的女孩们,在那里,打了一场又一场的漂亮仗。有一张照片——二十年前的他,正为他的一个女孩击中了对手胸膛的“死穴”而欢呼雀跃。这张照片的旁边,墙壁凹陷,好像是被手肘击穿。
——用他的膝盖直踢向她的肚子,强有力,却又没有非常使劲。她感觉自己正在向外“漏气”,咖啡与香烟混合的早餐味道从她的喉咙中涌了出来。当她贴近他膝盖的时候,他将她猛推向前,向下,直到她脊背朝下翻到了地上——
他拉过来一个转椅,坐了下来,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取出一沓过去十几年的年鉴簿。这些年鉴簿书身微薄,用皮革装订,在最前面的顶端有着考尔德科特的装饰。他打开它们,开始欣赏上面的那些女孩。他喉咙一哽,心跳如击鼓般加速。
——接着他准备进行“致命一击”。他大步上前,来到她上面,如巨人一般。但他眼中仍有荣誉的光辉闪烁。于是,她出拳了,直击他的睾丸——
他放下了年鉴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把他的头靠在了转椅上,通过他的鼻子,他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
——米莉安的那一拳似乎没起到多大作用,他又抓起她的手腕,此时看到了她手背上印刻着的燕子标记,血痂破损,鲜血涓涓,而且——
现在,贝克·丹尼尔斯打开了他办公桌中间的那格抽屉,取出了一支口径为0.45英寸(约11.43毫米)的M1911手枪,它上面有着一串“排成纵队”的序列号。手枪锈迹斑斑,点缀着口腔溃疡般的红锈。他弹出了弹夹。检查了一下它的子弹——一个新的0.45英寸的弹头舒适地躺在顶部,黄铜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将弹夹装了回去。
——他用小孩扔掷袜子猴[98]的方式抄起了她的脚。她没有扭转,只是在击打他的头。他左右躲闪。通常情况下,她会非常卑劣地去打斗,真正卑劣,加倍地卑劣,扬起沙尘,在草丛中找寻高尔夫球棍。但在这里,这些选项是不存在的,她只有用她那沾满鲜血的四根手指去猛戳他的喉咙。但他的下巴向下倾斜,阻止了她手指的攻击,在她意识到他的下个攻击动作之前,他就如同一把鱼叉钩一般将双腿置于她身后,然后他将她再一次甩在了垫子上,而且——
这把枪尝起来像金属钱币一样;枪口瞄准并顶住了他的上颌。他办公室的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敲门,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脑浆如同黑色布丁从一个打开的搅拌机里飞溅出来,击中了他身后的牌匾,如此震撼,牌匾与他从椅子上滑落下去的身体一样摇摇欲坠。
——他让她躺在了地上。她弯曲了她的腿,用皮靴底部猛击他的脸颊,把他摔倒在地,现在她才是那个在顶部的人。但是,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噢,不,他用腿将她困住,将其猛摔到右边,直到她再次位于他之下,他压住了她。
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的嘴唇触碰到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在他的嘴里像老鼠寻找奶酪一般嚅动着。他的手在她衬衫之下摸索,她的双手塞进他的裤子里面,慢慢向下游移。
所有的一切都是饥渴,烈火,枪声的悠远回响,和志趣相投的灵魂的温暖且美好的(也有那么一点点令人作呕)碰撞,受过伤害,虚弱无力,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相互慰藉。
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他的办公室。在他们的头顶,日光灯如同三只被困于罐子里的蜜蜂一般发出嗡嗡的鸣叫之声。
不尽相同,却又一致。
这儿现在还没那么多牌匾、照片,以及奖励。他对嘉奖的渴望才刚露苗头。
书桌更加整洁。
房间更加干净。
他抱起她的臀部,放在办公桌上。她的膝盖放在他的双腿之间,然而这一次不是去踢他——这次只是轻压皮肤、热度,以及渴望。
她将他的衬衣高举过他的胸膛。肌肉如同梯子的梯级一般——感觉她可以一步一步攀爬上去。
他的双手紧托她头的两侧,他拉近了她的脸颊。
米莉安猛地推开了他,但他又慢慢抱住了她。微笑,再一次舔了舔他的牙齿。
“这是我的工作。”她嘶声耳语,然后去舔他的牙齿。她的手摸索经过了他裤子的边缘,慢慢往下,直到握住了他的阴茎。他将她旋转过来,她被甩到墙上,她的胳膊肘打到了石膏板,一个被框起来的照片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二十年前的他因为他的一个女学生击中了对手胸部的“死穴”而欢呼雀跃。照片的旁边,墙壁凹陷,仿佛被一个胳膊肘击中了一般。)
世界发生碰撞,报警熄灭,电警笛鸣响。啊呜嘎,啊呜嘎。
这个办公室不再是一个办公室了。这是一个坟墓。
墙壁上映着令人恐惧的血迹。
脑浆,黑暗,死亡,全部被投射在一块牌匾之上。
一声枪响,悲绝回荡。
用过的粉末味道现在已无法辨别了,如幽灵一样消失了。
没有一个是真的。不是今天。也不是二十年之后。
他是损坏的商品,自杀身亡。她想象着自己摊开躺在他的办公桌上,正面朝上,衬衫被拉扯开,她的乳房露了出来,双腿悬在一边,一条内裤在她的大脚趾上晃来晃去。
死亡悄悄潜伏进了这个房间,如同屋檐下的鸟一样,再一次,它只是为了让她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这感觉就像一场局部火灾,需求源源不断,一场火接着另一场,层出不穷。
贝克把她拉了起来,她的双腿环绕在他的臀部,他开始脱掉她的衬衣。然而,接着她看见了——
在他身后站立着三个幽灵。
眼罩上翻的路易斯,一个乌黑油亮的黑鸫从他眼槽里探出头来。
劳伦·马丁,她的脑袋向后倾斜太远,她的喉咙的伤口“破烂不堪”,空气与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
以及贝克·丹尼尔斯他自己。二十年之后的他。五十岁。他的后脑勺就像一朵盛开的花,花瓣是粉碎的头颅,中间的花蕊是他那氧化的大脑。
米莉安从贝克身体里蠕动出来——真正的贝克的身体,紧紧握住拳头。不。
他以为这是游戏的一部分,接着他继续去爱抚她,她却抽离出来。他抓住她的手腕,她强烈抵抗。他还以为她在演戏,然而并非如此。她想要逃脱远离,然而他太过健壮——
不!米莉安用背部顶住桌面。她用这样的姿势来稳住自己,然后用双脚用力地去踢他的胸部,让他猛然退后。一些马尼拉文件夹从黑色的金属文件柜中纷纷掉落,里面的内容页滑落于地板上。
“你这是怎么了?”他说。
“我不能这样。”
我想要。
但是路易斯……
“雷恩”。
塔维纳。
“为什么不呢?”
“我有工作要做。”
“你在这附近工作?”
“嗯——是的。”这种搪塞比清楚地解释要容易接受一些,“我要迟到了。”
“噢。”他瞬间垂头丧气,“噢。当然。第一道铃就要响了,所以……我会再给你打电话。”他不那么确定地说道。
“你应该。”但这不意味着她打算给他,她的电话号码。
“你的……手没事吧?”血再次结痂。
“一切都好,没什么问题。”
“这是一只鸟,是吧。”
“一只燕子。”
他面色瞬间煞白,如同他突然意识到她的真实身份一般,“当然。”
没必要再言其他。她把她的衬衫拉了下来,重新扣上牛仔裤的扣子,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了。
31 黑与白[99]
米莉安对于刚刚与贝克·丹尼尔斯所发生的一切感到猝不及防,感觉自己仍然在与之搏斗,仍然被摔到了垫子上,仍然差点与他有了“亲密接触”。
等到她上楼找到塔维纳·怀特的文件架时,女孩们已经开始从宿舍楼的一边一拥而出,准备去上课了。
在那里,喷泉旁,就是塔维纳·怀特。头发仍然是一片漆黑的涂鸦。眼睛大大的,仿佛会说话一般。
与一群朋友相谈甚欢。
米莉安不知为何,感觉紧张。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想起了萦绕困扰着她自己的求学经历。
她向塔维纳走去。
“嘿。”她打了一声招呼。挥舞着她那小小的折叠起来的字条,仿佛这意味着什么似的。
“呃,嘿。”塔维纳回答道。而其他的女孩都给了她一个臭脸色。塔维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那个餐厅里的女人。”
“不是,那肯定不是我。”米莉安想要递给她那张字条,“这儿。我想要把这个交给你。”
然而塔维纳没有接过来。她和其他三个女孩走开了一点。米莉安发现她刚才是用带着血迹的手递过去了字条。哎呀。
塔维纳开始四处张望,仿佛需要寻找一个人来拯救她。
“就拿着这张字条吧。”米莉安说道,挤出一个微笑,并发出一个活泼童真的笑声,“现在不是危险的陌生人场景。我只是一个负责传递消息的朋友。在我手上的这些不是血迹。这是油漆。这是油漆,只是油漆。”
塔维纳的眼睛像美分硬币一样闪闪发光,“我妈妈总是告诉我说,不要跟陌生的白人女人说话。”
“你妈妈说得对。不过我是一个有着十六分之一彻罗基族[100]血统的人。”米莉安撒了一个谎,“来,我只需要你拿着这个字条——”
塔维纳看见米莉安身后有一个人,“考尔德科特小姐,考尔德科特小姐——”
米莉安转过身去,看到学校护士正向这儿走来,双手紧握在她的面前。
“你这个打小报告的小东西。”米莉安抱怨。
“布莱克小姐,对吗?”那个护士问道,“我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
“我能说什么?我就像冻疮一样。我只是不停地突然出现。”
“走吧,姑娘们。”
塔维纳和其他女孩快速跑开。米莉安仍然握着那张字条。该死的。
“我也可以离开吗?”米莉安问道。
“我已经开始注意到你对我们女孩的迷恋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是无害的。”
“刚开始我看你来骚扰劳伦·马丁。现在是塔维纳·怀特。你有什么想要说说的吗?”
米莉安什么也没说。
“你的手在流血,我们可以前往护士站,我可以替你检查一下。”
“所以在我等待的时候,你就可以报警了?我才不那么傻呢。”米莉安开始后退了,她相信这个老女人抓不住她,“不错的学校,你在这里。不过,我得走了。”
“如果你再次回到这里,你肯定会摊上麻烦的。”考尔德科特说。
“我不会再回来的。”米莉安撒谎了,“我发誓,不然天打五雷轰。”
她甚至还做了发誓的动作——手指在她的胸骨处刷了两下。
另外,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32 燕子翩翩飞舞时
在任何城镇,在任何城市,公交车就像是一个肮脏的游泳池过滤器:它残留着渣滓、烂菜叶、死蟾蜍、用过的避孕套。这一次也毫不例外。坐在前面的这个家伙闻起来像是尿液和多力多滋[101]混合起来的味道。他身着位居时尚最前沿的新潮流浪汉款式的衣服,不过究竟他是真的无家可归,还是只是一个毫无节制追赶时髦的家伙,目前尚不清楚。
这儿有一个非主流小孩,他的脸像金属一样毫无表情:他不仅仅是看起来石化了,他看起来如同站立在一个药物炸弹下面,一个真正的掩体炸弹,并把整个爆炸过程正对着他那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的脸。
在他身后,有一个一定会在黑色达卡香水里洗澡,并戴着单边竖起的卡车司机帽的愚蠢家伙。他的头跟着音乐上下剧烈晃动,却无人能听到他的音乐。
他的对面,是一个病态肥胖的房奴,她那花白的头发挤在一顶浴帽之下,如同一只虎斑猫被困在一个塑料袋中,她拿着手机,超大声谈论着她的维德思[102]处方。
然后就是米莉安。
坐在后排。
更早一些时候,在离开学校之后,她守在公交车站,只是打着电话。文身店和艺术家遍布三郡区域,从布鲁斯堡一路延伸到哈里斯堡。
每一个电话,都是同样的问题:你有没有给别人文过一个燕子文身?
事实证明,答案是肯定的。几十个,数百个。燕子文身?大受欢迎。广为流传。水手杰里,他们列举道,埃德·哈迪[103]。突然,这不再是大海捞针,而是在一篮子针里寻觅某一根针。浑蛋。
她试图去描述它。
她告诉他们,它很平凡无奇,没有什么花哨之处。只是一个基本的鸟的形状——只有一个基本轮廓以及眼睛,印刻在男人的胸膛上。而不是在什么女孩的乳头上方,也不是在什么松软的二头肌上。
不,他们回答道。没有这样的。
然而后来,她跟布赖恩通话。一个开着一家叫作墨猴连锁店的家伙。他说,他做过这样的文身。相当简单的那种。他重复着她的字眼:没有什么花哨之处。
她挂了电话。
然后,坐上了公交车。
问题是,这家伙的文身工作室是在一个叫阿什河的小镇上。
米莉安知道那个小镇,因为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或者说,在她家乡的外面——然而阿什河是他们的通信地址。
这就是一切都开始变得很熟悉的原因。
公交车驶过了一个老的农副产品售货亭,蜂蜜洞!她知道这个摊位。她曾经步行去过那儿几次——她带来一美元,扔进那个盒子,然后拿走一些蜂蜜棒。
那个售货亭曾经是砖红色,像一座新粉刷的谷仓那样红。而现在却显得那么地饱经沧桑。油漆剥落,大部分的颜色都褪去了。标志上的字母已经褪色消失。现在,它只是写着“夆蜜氵”。
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吧,布莱克。
她感到她的体内一阵收缩,仿佛她的内脏已经被打包袋打包结实了一样。就像是许多正缠绕在一起进行交配的蛇一样。
有人试图坐在她的旁边。公交车甚至还没有停止,就有一个人挤到了新的座位上。骨瘦如柴的贱女人。大概四十岁,看起来却有六十岁。疯狂的“猫女”,或者,也许是一个美术老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大耳环,扎染连衣裙。
米莉安轻轻弹出她的弹簧式刀片,开始用它来修剪她的指甲——确保这个女人在这个座位上“安营扎寨”之前能看到她在做什么。米莉安补充说:“如果你的任何部位碰到我,我就会把它切下来。”
骨瘦如柴的贱女人犹豫徘徊,却没有坐下。她逃离开去找到了另一个空座位。
外面,所有的一切都集聚在了一起。她知道这些树,这些信箱。然而现在都已关闭。
“不,不,不。”她告诉自己,“你连想都不应该想这些。”
但她仍然还在想着它。
别只是想想,应该动手去做。
在命运与自由意志的战斗中,她不知道谁在做什么,或者她究竟站在谁的一边,她知道的只是她站了起来。
抬起了手。
抓住了紧急制动拉索。
然后猛地一拉。
公交车刹车。每个人都因惯性而向前冲去。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她走到了前面。公交车司机用好像她有第三只眼、一只手臂、下巴上长着一对乳房那样的眼神看着她:怪胎、畸形、破坏王。
回到你的座位上,你个蠢娘们儿。
“我要下车。”她说道。
“什么?”这个刚剃了头发的脑门上有着雀斑的大块头黑人公交车司机说道。
“把那该死的门打开不就行了!”那个带着尿液和玉米片味道的时髦流浪汉喃喃自语。
米莉安板着脸,“你听到那个……那家伙说的话了。”
门带着吱吱声打开了。
米莉安冲进了雨里。
33 黑暗空谷
黑暗空谷路。
一条漫漫的单行线,半路顺着向下,变成了碎石。
米莉安站在这条道路的路口,凝望这条漫漫之路,她看见的是一条沥青长舌,坑坑洼洼,落叶缤纷,树木弯着腰,仿佛要试图扼杀这条长舌,将其撕扯破裂,从这个世界将它抹去。在这里,她看不到任何家庭——这绝不是一条会聚集许多居民的道路场景。然而她很快就会看到他们,老农舍如同坚硬洁白的牙齿一般,窗户好似眼睛,全部准备将她一口倾吞,再吐出来。
雨势已然升级。不再是一帘雨雾,它已上升成为一场倾盆暴雨。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凌乱潦倒的落汤鸡,类似遭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当她继续行进的时候,她听到某一边有脚步声。
通常,是落叶吧,飘零下落,在风中挣扎,在地面刮擦,然后最终被雨水钉在了路面。
还有一次,只是一只松鼠:一种灰色的毛茸茸的东西跨越了一片空地,一闪而过,跳跃着上了树。向她晃动着它的尾巴,仿佛是在威胁着她,抑或是警告其他松鼠赶紧离开。
然后,她看到他在那里散步,双手塞在他的口袋里。
本·霍奇斯。他的后脑被子弹打穿,形成了一个红色的黏性陨石坑,颅骨仿佛一个打碎了的麦片碗。
“这一次没有鸟叼啄你的大脑。”她说道,声音高于雨水沙沙声。这是一个小小的抗议举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道,但随后他微微而笑。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本式”笑容,如同一支箭刺穿她的胸膛,箭杆在胸骨之处折断,因此箭头永远卡在了那里,“噢,别一脸愁容。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杀了我自己。总而言之,不全是你的错。”
她的下颌僵住,“别他妈的假装你真的是他。你根本不是。”
又一个笑容缓缓绽放,“不要这么说,其实我也希望我不是本。”
“所以。接下来呢?在这个完美可爱的尚且不是秋天的日子,你来这儿干什么?”仿佛为了回答她的溢美之词,从远处的天空传来一阵低沉咆哮的雷声——如同一个拖拉机挂车在州际公路上撞上了一个隆起物,“你又来到这里是为了再给我一下?打破一个咖啡桌?在我的另一只手文上另一只鸟?”
“不,我只是觉得你神情落寞。你太封闭自我了。但像回家这种事情,它只是一个消遣而已。何必烦忧呢?”
“去你的,我愿意。”
“真的吗?”
“你知道吗?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她很快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却是她倒退着走,他向前走。她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递给他,“把名字放在我手上,写在一张字条上,给我那个地址,因为你是无所不知的入侵者先生。指引我去找那个凶手,我要和他好好谈谈。”
“谈话是没有用的。我也没有笔或者纸。”
他面带微笑。此时此刻,她看到了他牙齿之间缠绕的蠕虫。
在她的脑海里,一个婴儿在呜咽啼哭。又一支箭射入她的心脏。
“那么明显。”她咆哮道,“反正你又不是真的。要不进入你的黏黏的脑腔,把你的大脑拔出来看看。或者找一只鸟在你的大脑里给你塞上一些有用的消息。”
“不是这样的,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你在撒谎。”
他耸了耸肩,“我哪有?”
去你的。她的胳膊朝他挥了过去,然而却扑了个空。她听到翅膀的沙沙振动声和噗噗拍打声,仿佛一整群鸟刚刚展翅飞翔。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然而,她没有看见任何鸟,根本没有鸟。她旋转,抬头,环顾四周,却只有雨水与落叶,而噪声却没有消停,她一阵耳鸣。然后——
一切停止了,消失了。鸟群的声音没有退去——它只是撞到了一面墙。
当她转身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身处何处。她回家了。
上帝啊,这座房子看起来如同地狱。
这是一个古老的农舍——一个狭窄的双层石头房屋,屋外有四个角,而屋内却有无数多个,全部都是防渗渠,奇怪的弯道,米莉安称之为小小地精门。
曾几何时,她母亲无可挑剔地维护着这个地方。当秋天来临时,她会在前面的石阶上摆放南瓜和葫芦;她会在篮子里点缀五彩斑斓的菊花。鸟们会在喂食器那儿玩耍嬉戏,百叶窗会被粉刷一新。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一点点品质不好的花粉会掉到地面,一位母亲会带着一对镊子,准备从她那精心培育的完美无缺的大树上采摘树上的“精华”。
这是一个夸张的修辞,但也只是勉强来说。
不过,现在……
没有鲜花,没有喂食器,没有菊花。没有南瓜,没有葫芦,什么都没有。百叶窗看上去好几年都没有穿上新漆的大衣了,有两三个窗叶在它们所属窗口的位置低低垂下。
石阶的边缘都已磨损破裂。几个茶壶置于一旁,全都破裂不堪,龟裂损毁。
杂草在此处称王。它们像死亡使者一样,这些植物——对这个老房子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孜孜不倦的攻击,打碎了石头走道,在台阶的裂缝里缓缓蔓延,虽然速度缓慢却不可避免地扩大了这些裂缝。常春藤的“触手”威胁着要去拆毁这个地方。不是现在,不是马上,但却终有一天。
排水沟,锈迹斑斑,充斥着树叶与鸟巢。
一个窗户,破裂不堪。
那个邮箱,就像一只脸朝下的狗,可怜兮兮的史努比鼻子直戳地面。
事实上,整个建筑似乎有点轻微地倾斜。它似乎在向它崩塌的方向“生长”,向被认为是一所房子和一个家的死亡趋势去“生长”。
米莉安心想,离开吧。现在你已经看到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
但还可以了解更多,不是吗?
到门廊仅仅只有十英尺的距离,一个简单的敲门声就足够了。
你就可以再次看到你的母亲。
而问题来了。
她是否愿意呢?她准备好了吗?这值得吗?
此时,电话铃响了。凯蒂的手机。
被隐藏的号码。
妈的。她接了电话。
“嗨,妈妈。”另一头的声音说道。
“‘雷恩’?”她问道。
“我看到你留下的字条了。”
“那张字条上有说要叫我妈妈吗?因为这太他妈的令人毛骨悚然了,小丫头。”
“没有,但我告诉他们,我在给我妈妈打电话,这就是我如何得到通话特权的原因。没关系,他们现在没有在听。我不会再叫你妈妈了。老天。”
“很好。”
“所以,你想要干什么,神经病?”
米莉安凝视着房子。她刚才是否看到了窗帘的飘动?不是。也许,不太确定,“我想救你的命。”
“又来这套。你在哪里?”
“什么?呃。站在我家老房子的外面。我母亲的房子,真搞笑。”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你的妈妈呢。”
“我不喜欢。我以前不喜欢。我不知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
女孩停顿了一下,“挺可悲的。”
“也许吧。不过,也许这是一件好事。我在她眼里一无是处。她对我也不好。所以为什么要在生活中经历那种积累起来的冲突呢?”
“同样地,我很乐意看到我的妈妈。事实上,我有点恨她。但是,我想要见到她。”
“祝你好运。”
“谢谢。”吸了一口长气,“所以,你真的能够通灵?”
“当然。”
“证明一下。我现在穿着什么?”
“你这是干吗,装一个色情电话接线女郎?”米莉安问道,“再说了,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弱智了。你穿的是你的校服。”
“哦,是啊。呃。好吧,那么,我现在手上拿着什么?”
“我不知道。泰迪熊?死松鼠?一个装满了人类牙齿的罐头?我没有千里眼的能力。我的巫术只能做一件事,也只有一件事。关于死亡。我可以看到人们是怎么死去的,就是这样。游戏结束。”
“雷恩”“呃”了一声,“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悲惨的人生。”
“嗯,是的,感谢你说出来。我猜我应该去树林中找一些毒蘑菇,吃了之后死了算了。然后我的尸体会被熊强奸,最后被吃掉。”
“说这些东西给一个年轻的女孩听,真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了。把我那易受影响的脑袋里填满了一幅非自愿与似熊动物做爱的画面。”
“似熊动物。好词。”
“谢谢。所以切入正题,神经病。”
“是神通广大的超能力者。”
“啊哈,随你便。你为什么要来找我说话?”
“我只是想告诉你,提高警惕。那个凶手——他现在还没来找你,但我觉得他在杀你之前会先杀死别的女孩。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他已经在那里盯着你了。也许是你认识的人。只是……如果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记得告诉我。”
“这整个地方都很奇怪。”
“是啊,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那名学校护士实际上拥有这里的全部地方呢?”
“我知道。”
“此外,河里面有一条鲶鱼。大到可以吃得下一个人,或者至少是一个孩子。不过,也有人说这是刚刚从美国佛罗里达州过来一头淘气的海牛。”
“我敢肯定,这一切都不是我现在想要谈论的,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就照我说的去做,睁大你的眼睛。好吗?如果你看到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好吧。随你便,神经病。”
“我超级讨厌你,小丫头。”
“你当然会。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想要爬上我的屁股来操控我。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米莉安刚刚说了一个开头,“你不能命令我怎么做——”
女孩却挂断了。
真是一个小贱人。
米莉安又一次独自与这个屋子待在了一起。破旧腐朽的房子、损毁破坏的房子。她的母亲也“破旧腐朽”了吗?也被“损毁破坏”了吗?
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你不能命令我怎么做。
于是,她转身离开。重新回到了那条路上。
向右转。
笔直前行。
不是今天,她在心中默念,不是今天。
但她的身后,她听到“咔嗒”一声,前门吱吱地缓缓打开了。
有一个声音在叫她。
“嘿!你是谁?”
一个男人的声音。
呵呵。
她转过身,斜视,平举起她的手,做了一个挡雨的动作。一个男子站在她儿时的家门口,身穿一件褴褛的白T恤,戴着一双细条纹的拳击手套。他手里端着一碗麦片,一撮凌乱的山羊胡沾着牛奶。他看起来年龄比较大,也许五十多岁了吧。
米莉安又慢慢地向这栋房子走了过去。
这家伙拿着一个勺子,如同手持一把毒刃。
突然,她认出了他。
“我认识你吗?”他问道,但他那面对着容器的脸部却一直在咀嚼着。他的胡子上沾上了更多的牛奶滴,他用手背擦了擦,“你看起来很眼熟。”
“嗨,杰克叔叔,”米莉安说道,轻轻地挥了挥手。
“哦。”眨眼,眨眼,“米莉安,你看看你。”
“是啊,看看我。”
“你,呃,你是来这里找你妈妈的吗?”
我不知道,“当然。”
他皱了皱眉头,然后耸耸肩,“好吧,进来吧,我想。”
34 妈妈怎么了
这几乎让米莉安心碎了。
她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她的母亲却是。然而现在这座房子坐落在这里,破败不堪,肮脏凌乱,一个猪都不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
前方是前门,厨房看起来真恐怖。碗和盘子堆叠起来,食品在福米卡[104]台面上放干了。一个肮脏的微波炉——就是那个伴着米莉安长大的微波炉,上面的时钟闪烁着“12:00”。空罐头、狗粮罐头,于是她心想,噢,上帝啊,杰克叔叔是在吃爱宝[105]。
但就在这时,一只小小的匈牙利牧羊犬[106]匆匆跑了进来,爪子在木地板上敲击,滑动——粉红色的舌头痴迷地舔着米莉安的靴子。
杰克叔叔用他那满是老茧的大脚趾碰了一下那只狗。
“走吧,布奇,出去,别缠着她。我说了,出去!”
狗爪子在地板上挠抓,站稳了之后,这个小畜生跑开了。
“然后,继续。”杰克向米莉安挥了挥手。
这个地方的气味与外观相符。模具,未发酵的葡萄汁,尘埃,狗,以及一层沉积的——
噢,天哪,妈妈。
死亡。
那是淡淡的小便和大便的气味,以及喷洒的用来掩盖它的除臭剂味道。医院和养老院的气味。米莉安在那些场景里闻到过好几百次。她非常熟悉这个气味,它在这里,现在,不是在一个如梦如幻的场景里面,而是真真切切在她面前。她觉得头昏眼花。
杰克沉重缓慢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倒在一把蓬松的蓝色二手躺椅里,十年前这把躺椅并不存在,他继续郑重其事地消灭他的麦片——果味麦圈或是一些廉价仿制品。
天花板上的水渍,挂歪的画作。
角落里他们的旧电视机,还有它上面,一个废弃盒子上盛放着一个更小的平板屏幕。
“就告诉我。”她说道,“妈妈是怎么……走的?”
他眯起了他的双眼,认真地看着她,吧嗒吧嗒地啜饮着牛奶,“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以闻得到。”
“是吗?噢,好吧。呃。有一天,她就起身,离开了我们。你们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怎样的。”
你们所有的人。
“但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鼻子哼了一声,她听到他的鼻窦里有鼻涕的汩汩声。
“哎呀,好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有一天,她做了一个决定,就是这样。”
一个决定。
自杀?一个万劫不复的决定?
“她生病了吗?”
“似乎是这样。”他似乎生气了,“我还是不明白。”
“上帝啊,杰克,别再兜圈子了。她是怎么离开的?”
“我不知道!”他说,突然觉得一阵心慌,“坐公交车,我猜?然后,该死的,我猜坐飞机?我觉得是坐飞机。她怎么旅行又不是我的事情。”
“公交车?飞机?旅行?”米莉安想象着亡灵之神[107]在安详的天空飞翔,得意扬扬地轻拍着他那顶队长的帽子,调整他那闪闪发光的蝙蝠翅膀胸针,“哦,上帝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的母亲,她怎么去的佛罗里达?”
“佛罗……该死的佛罗里达?”
“伙计,你说的话似乎有些尖酸,年轻的女士。”
“闭上你的鸟嘴,杰克叔叔。你是说她在佛罗里达州,并没有死。”
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像她有一些脑部疾病似的。“是啊,这就是我正在说的。”他笑着说,“你以为她死了吗?真好笑。不,她只是匆匆南下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
“我以为你知道!你说你知道的。你可以……闻到它。”他皱了一下眉头,从碗里大声啜饮那些彩色糖乳小碎片,“试着想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说法。”
“是啊,你觉得呢?”米莉安觉得她的五脏六腑慢慢地恢复,调整到它们原先的位置,“那么,这里的味道是什么呢?”
“什么味道?”
味道是他身上的,对吗?他或者那只狗。
“不重要。妈妈什么时候去的佛罗里达州?”
“大概……两年前,我猜。南下去帮助建立一些新的教会,然后做出了想留下的决定。”
佛罗里达。啊。死神再次出现,但这次他沿着海岸骑着一辆水上摩托艇。一路俯冲,镰刀的刀刃让老人们左右让路。趣味,阳光,皮肤癌,以及结肠排泄袋。
很难想象她的母亲在那种地方,待在那儿。她就像一颗小核桃一样渺小。严谨地说,更像是一颗肾结石。颜色暗淡,没有被晒出那么多的水泡。
米莉安告诉自己,今天没有重聚,她很开心。不是今天,也许永远都不会了。但是,那个战栗的感觉,那是什么呢?是那失望的泥浆搅浑了这一片水域吗?失望……什么?她不打算去看看亲爱的妈妈吗?妈妈,那个直到米莉安怀孕了,才停止用对待一个下人的方式对待她的女人?
“所以。”杰克说道,把碗放在了一堆关于打猎和钓鱼的杂志上面,“你怎么了?”
“非常愉快。”米莉安愤愤不平地说道,抽出一根香烟,“我可以抽烟吗?”
“只要你也给我一根。”
她扔了一根烟到他的腿上。他接住了它,当他把烟含在他那卑微的嘴唇之间的时候,她递过来一个打火机。
“你去哪儿了?”他问道。
“四处转了转。”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我们?拜托。我也许几年就会看见你一次。”当你需要钱的时候,或者需要一个地方挤挤,或者躲避警察。她那虔诚的母亲,窝藏着一个违法者。而每次都能找到各种不同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上帝的宽恕。或者,这就是家庭的意义,米莉安。我们互相照顾,哪怕它伤害了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要这样,如果你不那么自私,你就会明白这一点。
“这并不意味着一个叔叔不会想念他的侄女。”
“少来。你一点也不想念我。好吗?”
“好吧,也许没有。但你的母亲很想你。”
她耸耸肩,“我敢肯定是这样。”
“不要误会我,我已经改变了。”
“本性难移,杰克叔叔。他们只是用一个新的面孔掩盖老的问题。”
“你真是一个非常愤世嫉俗的年轻姑娘。”
“而且我总是那么美好乐观。”
他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巾,好好地擤了一次鼻子。“我明白了。你一定遇到了相当棘手的事情,与那个男孩以及……”他的声音拖了一会儿,“我只是说,我明白你为什么离开。但是,你也应该回来了,或者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你可怜的母亲就这样拿着行囊离开了。你打击了她,然后跑掉了。”
“好吧!”米莉安尖声说道,“这真他妈的有趣。我要走了。”
她吐出一口烟圈,转头准备离开。
杰克没有站起来,“啊哈。去吧,再次跑掉。”
“对不起。你刚才说的什么,不管你想表达什么,你知道我理解的意思吗?”她向他快速走去,“你胆子真大啊,那个曾经盗窃汽车并把他们藏在我家车库的家伙。噢!你还记得有一回,我们有两年没有看到你,然后有一天你醉醺醺地开车撞到了对面那条街的老橡树上了吗?你是安分了一段日子,但你有没有在周围晃过?我还记得,你迷迷糊糊下了车,然后就……走丢了,像摩西到了那个该死的沙漠一样。当时你是一个流浪汉,看看你现在住的这个垃圾堆,现在你还是一个流浪汉。以后再见,杰克。告诉妈妈说……好吧,随便你怎么告诉她吧。”
现在,她真的要走了,跨过了那只古怪的小狗,大步跨过通往那片被认为是厨房的健康危险区域的大门。
杰克从他的椅子上爬了出来,紧跟在她的高跟鞋之后。
“噢,我是流浪汉,但你是什么?”他说着,他的狗赶紧逃开,“你说得像你有一席之地似的。当然。好。我只是一个流浪汉。我听到了。我没有一个得体的地界来安生。但是,这不全是我的错。我有学习障碍,我得了抑郁症。让你那该死的叔叔休息一下吧。”
她停在门口,转身面对他。看到现在的他有多么地憔悴:他的颧骨下方凹陷了下去,眼窝深陷,牙齿呈现出斑驳的烟渍。但她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任何值得怜悯之处。只有愤怒,也许是对他的愤怒,也许是对其他人的愤怒。
“对不起,你既可悲又愚蠢。”她说,“但是,这不是我的错。我可以处理好我的破事,杰克。你知道吗,我曾经觉得你相当酷?天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继续在你的裆部举行你的‘可怜虫派对’,然后滚回你那生满跳蚤的破躺椅上呢,好吗?”
“你说话真尖酸刻薄。”他说道。
“我这是诚实。”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所有虚伪的东西都从我身体里被打了出来,全部都留在了一个高中浴室的地板上。”
他伸手去抓她,但她抽身躲开了。
她不希望看到他是怎么死的。这将是一场可怜的、毫无意义的死亡。他可能会点燃一根香烟置于大腿之上,然后他会像一棵干涸的圣诞树那样燃烧。或者,也许他会用什么东西敲击自己的脑袋,然后脸被狗吃掉。
米莉安离开了。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他在她背后喊叫,赤脚站在门前的台阶上。
她懒得去回答他。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妈妈的电话号码吗?或者地址?”
她继续向前走。
因为她还有事情要做。
35 文身
米莉安在去往黑暗谷的路上继续走着,回到主干道上,雨水浸湿了她的骨骼与灵魂。距离阿什河还有半个小时之久,甚至现在比从街道到四个路口的交通灯的四分之一多不了多少,没有多远了。川流不息的车辆。所有的车辆来来往往,匆匆而过,留下这个小镇在后视镜中远远观望。
像她几年前做的那样。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香肠洋葱套餐依然在售。旁边的冰淇淋店面扩张了,那个粉红色的锥形胶合板松弛地挂在那个标志下面,在时间的不懈进攻之下,油漆被慢慢地刮掉褪了色。拐角处是那个廉价品商店,它现在仍然叫这个名字——“本纳廉价品商店”。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和从前一样仅花十五美分就可以买到一样东西了,即使那种放在外面的机器出售的脆皮口香糖也要二十五美分了。
不过,其他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帕皮的天然气站现在被一家艾克森石油公司取代。坐落在镇中心的小公园消失了。现在,这里是四四方方的小公寓与连栋房屋。鲁伯托的砖炉场现在是一家来爱德公司[108]。原来的胡椒罐咖啡厅现在变成了墨猴工作室。
米莉安不得不微微一笑。她的母亲在那儿可能会被吓得尿裤子。文身店?我的天哪。不妨也建立一座巴别塔,让上帝来推倒它,如同一个大规模的积木推推乐游戏。罪恶与堕落的集市。带上你的雨伞,你的橡皮艇,以及一对保镖,因为下一个大洪水时期“指日可待”!
她仍然无法相信她的母亲在佛罗里达。佛罗里达,老鼠的领地,鳄鱼的水域。古巴人、老人,以及大到可以骑乘它们去上班的蟑螂。
管他呢。
她走进了文身店内,一个可爱迷人的小铃铛响了起来。
丁零零。
她原本想象的这里是个昏暗肮脏的、乱七八糟的,工业样貌的地方。有着昏暗的灯光、香烟和焚香的气味,甚至还可能有泼洒了的啤酒臭味。CD机缓缓地播放着些什么。
然而,这儿却干净整洁,宽敞明亮。抛光的瑞典柏丽地板[109],璀璨闪亮的陈列柜里摆放着印有工作室标志的T恤、保险杠贴纸以及打火机。
啊。
柜台后面,文身的设计都陈列于此:骷髅头、龙、美国国旗以及一些神秘亚洲的扯淡文身设计。
在角落里,一个小的电视机盒子被螺栓固定悬挂于墙上,正在播放着本地新闻。
一位顾客凑到柜台前。一个和米莉安身材相同的女孩。钴蓝色牛仔裤与她的粉色上衣之间裸露着一片肌肤,炫耀着与米莉安挑染头发的粉色相同的一条腰带。
她在与另一边的一个家伙聊天,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高低不平的头发是为了使他看起来像是不在乎世俗似的,但也可能他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用某种化学产品来雕琢这个发型。他的耳垂被一对肥厚的螺母耳环撑得很大。
他们两人之间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文身图案设计。
“我只是不知道。”姑娘说,“这是我的第一个文身。我希望它有意义,我希望它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
那个家伙会意地点点头,她翻着那些书页。
米莉安翻了个白眼。她挪到女孩旁边,用屁股轻轻地撞了她一下。
米莉安假装咯咯大笑,然后说:“哎呀,对不起。‘卜好意撒’!噢,嘿。你有没有想过文一只蝴蝶?或一只独角兽?或者,噢,我的天哪,一个意味着‘落在独角兽犄角上的蝴蝶’的亚洲符号?”
女孩眨了眨眼。她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个笑话。她的目光投向柜台后面的那个家伙,她问:“你会文那个吗?”
“嗯。”他说道,感觉自己陷入了困境,“可能吧。”
米莉安轻轻触碰了女孩的鼻子——
她今年一百岁了。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大蛋糕,一支蜡烛,而不是一百支蜡烛,因为上帝知道她没有力气来吹灭一百支蜡烛。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以及其他人都齐聚一堂,欢庆生日。她靠到后面,来支撑她那如同粗棉布一般的肺来进行呼吸,她费力地呼着气,然后——一个血块如同一颗0.22英寸(5.588毫米)口径的子弹冲向她的大脑,中风而亡。当她向后倒下的时候,她的脚高举入空中,仿佛那个被多萝西的房子压倒的女巫,一只蓝色的小蝴蝶,现在如同一个碾轧平铺的图像印在一个魔术彩蛋[110]上,装饰着她的脚踝。
——然后,女孩抗拒了一下。
“嗷!嘿!”
“不,傻瓜,他们没有那个图案。如果你希望你的文身有意义,你就不应该来这里仅仅从一本愚蠢的书里面挑选。你来到这里,带着你想要的图案。你把那个设计图往柜台上一拍,然后你说,我想要这该死的老虎永久勾勒在我的屁股蛋儿上,因为我高兴,你知道吗?我就是虎之眼!我已经准备好激烈的战斗了。而且我已经准备‘起义’挑战我的敌人了。”
“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
文身艺术家观看着这场戏,偷着乐呵,基本上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你还没有准备好,傻瓜。一个文身是将你的内在自我印刻在你外在肉体上的一种表达方式。它是某种意义深刻的精神垃圾。”
“噢,上帝啊,你说得太对了。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文身?”
“在我的屁股缝那儿文一对车把。这样,当一个男人从我背后干我的时候,他就有某个可以假装抓住的东西了。对吧?”
女孩看起来吓得不轻。
米莉安打了个响指,“如果你不打算今天文一个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去街对面买一个冰冻酸奶呢?”
“但那些店面似乎关门了。”
“也许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说,滚蛋。”
女孩面色煞白,匆匆忙忙地逃出了店门。
柜台后面的那个家伙眨了眨眼,“这很有趣。你知道她是一个客户?”
“她会回来的。她会文一只蝴蝶。相信我。噢,你不会真有那个蝴蝶与独角兽的亚洲标记吧,有吗?”
“没有,我觉得没有。”
“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下去。你是布莱恩?”
“我就是,有何贵干?”
米莉安想和他握握手,但是——她收了回来。控制你自己,姑娘。
“我之前给你打了电话,关于那个燕子文身。”
“噢,对哦。在这里。”他弯下腰,带着喘气声拿出了另一本书——这一本才是真正的“镇店之宝”,塞满了书页与图画,“我会给我文过的文身拍照留念。”
他开始翻动书页。摩托车上的骷髅、妻子和女朋友的名字、围绕二头肌的常春藤、一些小姑娘大腿内侧的魔鬼脸。
他翻起一页,那一页上印着的是一个女孩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个铁丝线圈。
米莉安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几页:燕子文身。几十个。粉红色和蓝色,如云朵般的羽毛,甜蜜的眼神,很多的燕子嘴上衔着横幅,炫耀着爱人的名字。布莱恩翻到最后一页,拍一拍其中一张照片,“这儿。”
当香槟的软木塞笨重地弹到地面之时,也没有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是它。”她说道。妈的。
这个文身文在一个家伙的二头肌上,确实仅仅就是一只最简单的燕子。虽然分叉的尾巴与俯冲的翅膀在那里,但它却多了太多东西:羽毛、眼睛上都有细节刻画,“这不对。我正在寻找的那个是文在一个家伙的胸膛上。它有和这一个大致相同的形状,但是细节更少。兄弟,就像我在电话中说的那样。只是一个轮廓。唯一的细节部分就是眼睛,就算如此,也只是一个小圆圈,文身师也没有去填上墨。”
“那就没有了。抱歉。这是唯一一个在这个——”
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书”,而声音却是扭曲摇晃的,如同有人在一个调音工作室里面玩弄着旋钮和调音杆,而这正是在米莉安自己的脑袋里。她觉得很热,她试图把视线收回来。
她向后退了一步,突然她看见了。在房间上面的那个角落电视上。
一个女孩的脸,在新闻里出现。
上面悬着一个头颅。嘴巴张开。一条一条的血液从空槽里渗透出来。
一切突然恢复正常。
布莱恩问道:“一切都还——”
但她用食指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让他闭嘴。
她聆听着,观看着。
“这个女孩,十八岁的安妮·瓦伦丁,目击被一名身穿套头汗衫的男子拖入一辆A型校车。目击者说看到女孩头上有血迹。”
“一辆校车。”她喃喃自语。
他们再次播放图片。这看起来像是从Facebook上下载下来的一个手机快照。长而直的黑发。普通的脸。她是那种你会选择与之结婚的女孩,而不是男孩们的梦中情人。她在照片上看上去喝醉了。她拿着一个装着小便颜色的东西的塑料杯。蓓蕾或者库尔斯或者其他一些掺水的淡啤酒。
头骨盘旋晃动,这画面在米莉安的脑海里淡入淡出。就像她看到了塔维纳·怀特的脸一样。
一个标志,如同一个路标,指引她抵达目的地。但在这里,她的目的地是邪恶的巫术,一座塌方的桥,一条风暴席卷的河流,仿佛要吞噬一切。
“不,不,不。”米莉安说道。它正在发生,它现在正在发生,不是在两年之后。现在,也许它已经在一直发生了。
“什么?你认识那个女孩?”
“我……不知道。”不过,她怎么能说她在想些什么呢?真相不会帮她(她听到“雷恩”的声音在她的脑海回荡:神经——病)。她只知道,她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也许她一直没有多少时间,她原本以为两年的时间够她处理好这一切。但现在一个女孩已经被抓走了。她可能已经死了。
米莉安可以听到在她耳边的嘀嗒声,以及翅膀的沙沙声。
“你看起来被某个你不认识的女孩吓得不轻啊。”
她的皮肤一阵瘙痒。这感觉就像她的牙齿在她的口腔内震动。当天所有的压力——她的母亲在佛罗里达、杰克叔叔的废话、与贝克发生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破事,以及现在这个。这一切都感觉像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步步紧逼。
“你这儿有一个类似于……电脑一样的东西吗?”
“什么?有的。”
“我需要用一下。”
“对不起,这是私人用品。”
“我再说一遍,我需要使用它。”
“这儿又不是图书馆。”
她把手伸进她的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美元的钞票,猛地将这么点小钱拍在了柜台上,“这是我第一次报价。我的第二次报价将会比这个‘利润’少很多,并且这会使我变得有些惊恐与暴躁。我的建议是,二十美元放入口袋里比起在你这个非常漂亮,精心运营,灯火辉煌的店里激怒我要好很多。顺便问问,一个陈列柜打碎了需要多少钱?”
他仔细地看着她。她表现得很疯狂,并且他一定能够看到她身上绽放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电动捕蚊灯散发出来的灯光。灯光闪闪,噼啪作响。
“过来吧。”他说道,小心翼翼地把二十美元拿到了他的手里。
36 谷歌之神,听闻我哭声凄婉
这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它放置在一个小边桌上,旁边是一个无光泽深红色并倾斜着的液压椅。它旁边有所有的装备:墨枪、拭子、包扎带和酒精瓶。
布莱恩踢过来一个小型轮式办公椅,米莉安盯着它。
“来吧。”他说道。
“你坐。我想要走走。”
“真的吗?”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顺便说一下,非常确定。现在,把谷歌打开。”
她站着,让他坐下。他点击了一个图标,一个浏览器窗口弹了出来。
谷歌那五颜六色的字母出现了。
“我要搜索什么?”
“校车。”
他耸了耸肩,开始打字输入。
“不,等等。一个A型校车。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翻出了校车的图像。然后,她找到了。
“这是一种很短的巴士。”她说,“哦,原来是给智障们坐的那种车啊。”
“这太无礼了。”
“哦,对不起,娘娘腔,我没有故意践踏你那敏感的神经。你需要一个香膏还是软膏来擦拭一下你那多脓的阴道?”
“我是想要帮助你。你这样非常没有礼貌。”
“你这样也非常没有礼貌。”她反驳道。
他转身朝向她,盯着她,“我侄女是弱智。她没有主动要求自己是个弱智,但是没办法,这是命。她没有义务被你这样的‘恶棍’称呼她的名字,她凭什么要这样。你可以更友善一点。”
“哦,好吧。是,对不起。”她觉得他不相信她,“对不起。我知道,我刚刚的确挺伤人的。我是个浑蛋。我真的很抱歉。我们可不可以回到谷歌搜索那里,拜托了?”
“下一步干什么?”
她思考了一下。这个校车确实有出现在那些通灵画面里——塔维纳被杀害的画面,可能会是一个A型校车。但是,那辆公交车现在被烧毁了。“查一查‘鸟面具’。”
他照做了。再一次,他翻出了一页图片。
翠迪鸟,愤怒的小鸟,忏悔星期二——
“这里!”她激动地轻拍了一下屏幕。
她的手指指向一个图像——一幅画,一个身穿长皮袍子、戴着鸟面具的男人,就像出现在她的通灵场景中的一样。
咔嗒。他用鼠标点开了这张图片。
“瘟疫医生。”布莱恩念了出来,“也叫……让我们看看。鸟喙医生。”
“因为那个该死的吓人面具。”
“看起来像。面具的眼睛通常是玻璃,鸟喙上有小孔,这好像是被用作……中世纪的呼吸器。原始的助呼吸作用的设计。”
她不用看屏幕就知道了,“他们在那里摆放了芳香剂,对吗?干花以及其他。”
“樟树,佛手柑油。是的,玫瑰和康乃馨。”
瘟疫,喙,鸟。
校车。
燕子文身。
“燕子,搜那个。不只是那个——那个文身。搜那个文身。”
“我不需要搜那个文身。我知道那个文身。”
“什么,是不是需要我给你买晚饭?你妈妈没有教你学会分享吗?告诉我,你知道什么,人脑谷歌。”
“好吧。呃,它曾经是一个水手文身。海员们经常文它们——”
“——其中一个文身就是燕子。水手们文燕子文身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海上航行了多少英里。比如,通过每一只燕子,你会知道水手航行了几千英里。有时它表示这些水手是否穿越了赤道?我不知道。当他们死在海上,他们会说燕子将带领他们进入天堂。”
死神普绪科蓬波斯[111]。
米莉安感觉到一个无形的鸟喙在啄食着她大脑里的肉。
他继续说:“最终,一些人,比如水手杰里推广了他的设计版本,但你那个版本听起来似乎比他那个更老一些。”
米莉安咆哮了一声。“好吧,好的。感谢你的帮助。”她这样说着,但她知道,这些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够真心,因为她本来就没有真心地去说。
“不,不,等一下,等一下。”他站起身,拔掉了充电器上的手机,输入了一个数字。
“什么?”她问道。
这次是他举起了一根手指,给了她一个保持安静的示意。
“是的。”他对电话说道,“爸爸,我是布莱恩。”停顿。
停顿。
“嘿,我有一个问题——”
停顿。
“是的,当然,我们还是会一起去钓鱼的。”
米莉安很难想象这小子拿着一根钓竿的样子。
“不,我知道,晚饭后,告诉妈妈我会去的。听着,爸爸,等等。听着。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给美国海军供给系统司令部的警官文身的吗?”
停顿。
“我需要知道这个,你文过什么燕子文身没?那只鸟。对,对,有着叉形的尾巴。”
布莱恩遮住了电话,对米莉安说道:“他文过超级多。”
“问他有没有一个家伙是……我不知道。很瘦,强健。噢噢!问他,有没有一个人有点……精神上看起来是不怎么正常的,你懂吗?”
布莱恩转达了提问。
停顿。
布莱恩看着米莉安,微微点了点头,“好吧,是的。他说,有一个人,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点精神错乱。不过,好像是,四十几年前了。”
真的吗?那个凶手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也有可能。在她的通灵画面中,一片黑暗,不能确定。
而且那个面具……
可能是,兔子,也有可能。
而且,这是她知道的全部了。
“我需要一个名字。”她说,“一个地址。某个东西,任何东西。”
布莱恩对着电话说道:“等一下。”然后对她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需要这个?”
她舔了舔她的嘴唇。感觉血压收紧到了她的脖子之上,“我就是需要。”
“这个理由不够好。”
“好吧。说真的,我是个通灵的人。我认为,这个家伙正在杀害很多女孩,并将继续这个行动——砍下她们的脑袋,切断她们的舌头——除非我可以做点什么。好了。被我的话吓死了吧。”她的双手模仿着爆炸,把她的脸炸开了花,“轰。”
布莱恩的眼睛睁得像大型卡车的车前灯那么大。他看起来并不惊讶,他看上去已严重受到了惊吓。就像他刚刚打开一扇软垫房间的门,进去之后却发现自己被她那疯狂的“伟大事迹”吓得目瞪口呆。
然后他对着手机说:“我一会儿再跟你说,爸爸。”
接着他挂断了电话。
她的心脏像暴躁古怪的骡子一样跳动。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必须离开。”他说,“我已经帮了你,你现在就离开。”
“我没有疯。”
“我不管。”他举起他的手,“离开。请你,走吧。”
“给你该死的爸爸打回去。我需要这个。我需要这个。”
他说了对此事的最后一句话:“不行。”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手里已经拿着一把刀了——拇指找到了按钮,刀片如同一条发动攻击的蛇一般弹了出来。她抵住了他的喉结,一滴血珠子顺着他的脖子滑落到他脖颈上的凹陷处,消失在他的V领T恤之下。
在这期间,她没有触碰到他——没有用到她的皮肤。她不希望看到。她害怕看到,害怕如果她得知他将死在她的手里,现在——刀片一滑,陷入了他的喉咙,刀片划出的伤口仿佛给了他第二张笑脸,一个人造的出气孔。
“我喜欢你。”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但我被一些烦躁的小事搞得很不耐烦,你能感觉到我吗?除非你给你爸爸打电话,给我弄到一些信息,要不然我就在一眨眼的工夫之内戳穿你的气管。”
他缓缓地点点头,眼睛因为害怕而变得湿润。
布莱恩取出手机,按下了重拨键。“爸爸。对不起。”声音颤抖。他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手臂,她生怕他那灼热的眼神会在她的皮肤上烧出一个洞,“有一个……客户。那个人你有没有什么信息——噢。好的。很——很好。是啊。太棒了。”
他对米莉安耳语:“卡尔·基纳。据说他几年前离开了美国海军供给系统司令部,搬到了这儿附近的某个地方。诺森伯兰,我爸爸这样说的。”
“美国海军供给系统司令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海军供应。他们处理……”他已经疲惫不堪,“我不知道。供应。”他把手机拿得更加贴近他的耳朵,“爸爸说,嗯,餐饮服务,邮政服务,一些条例和弹药……据说基纳在其中一个洁具公司工作。”
“好吧。”接下来的事情是她不得不做的。她退后,没有放下那把刀,但可以确保它不再抵住他的脖子。刀的尖端变成了火柴头一样的红色。布莱恩的血液晶莹闪亮。
“谢谢。”她说道。现在平静多了。不过,这却没有让他平息下来。他看起来仍然紧张得像一杯“叮叮当当”的松动牙齿,“对不起。不管我刚刚得到了什么,不过我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
“这就是你对于帮助你的人所做的事情?”
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或者,她也不想去回答。
37 河流截断者
嗨,我在寻找卡尔·基纳?他是我爸爸的一个海军战友。他们一同在美国海军供给系统司令部工作,我爸爸大概有二十年没有见到卡尔了,现在爸爸患了前列腺癌,他们说这是可治愈的,这也是他尽全力想要得到的……好吧,他不会这样说,但他试图重新与老朋友相聚。以防万一。
这是她编造的一个故事。
她坐上了开往诺森伯兰郡的一辆出租车,现在她在荒地郊区的街道上漂泊游荡。复式结构,错层建筑,独立牧场主,小块绿地草坪全都铺在了这种任何地方都有的格子状的街道上。天空持续不断地下着毛毛细雨,她全身湿漉漉的,但她希望这个即将实施的计划也将会像饱尝甘露的农作物一样产出果实,任何一种都可以,好的,坏的都行。
但是没有人认识这个家伙。
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这个镇比阿什河镇大他妈太多了,当然这是肯定的。而现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每一个小时——该死的,每一分钟过去,米莉安都知道那个女孩,安妮·瓦伦丁,将会离死神越来越近,也有可能她已经死了。
她浑身湿透,疲惫不堪,或多或少有些失魂落魄,而且她一整天都没有吃任何东西。
无助无望。
是时候重新梳理一下头绪了。
诺森伯兰坐落于萨斯奎汉纳的十字交叉路口,在距考尔德科特学校“扎根”的地方以北十英里处。诺森伯兰郡的小镇仿佛是一位屹立于水域之中的古老神祇,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洒着水滴。一边是北布兰奇,一边是西布兰奇[112]。诺森伯兰郡一直居于中间。
河流截断者。
米莉安原路返回,回到她刚开始来的那个地方。她让那辆出租车把她扔在一个名叫“松结”的小公园(她表示,没有任何松树的迹象)。她在有火车通过的高架立交桥之下向北走去,最终她走到了被认为是这儿的主要街道的水街——沿着河边的一条街道。
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回到河流的边缘。回到遍布着古老的维多利亚建筑的地方,回到那个她可以找到一些让她简单吃个便饭的地方,因为如果她不给自己的身体补充一些食物,她就会倒下阵亡。她看见了一个地方,蓝月亮餐厅。
她准备进去的时候与一个正从店里出来的人撞在了一起。一个矮胖敦实的长着一个壁球形脑袋,戴着一副硕大的实验室眼镜的会计师模样的家伙。她几乎都要把他的脑袋咬下来,然而她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或者会被他切断)。
“不好意思。”她说道,然后她洋洋洒洒地讲述了她编好的故事,这个这个这个,爸爸,癌症,重新联系,那个那个那个。接着男人的儿子走了出来,一个身穿橙色背心和一条宽松的工装短裤的拖把头少年。
“不。”那个男人说,“对不起,我不——”
“你说基纳?”少年问道。
米莉安说,是的,这就是她所说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有一个名叫基纳的家伙在那个科技学校做兼职。门卫看守。他是不是一个老家伙?也许有点……”他突然闭起了嘴。
“有点什么?”
“嗯,他有点怪异,有时会说点奇怪的……的东西。而且他喜欢盯着女孩看。”
令人毛骨悚然的看门人。喜欢盯着少女。对着学生胡言乱语。
是他,是他,就是他!这百分百是他。
“那是个什么学校?”她问。
“科技学校。”
“是啊,但它的名字叫什么?”
“太阳科技。”那个孩子说道。
那个父亲突然插了嘴:“它不是在这儿的市区里。它在新柏林的外面。你必须回到南边的11号主干道上去,然后从开口向北的15号岔路口进入,再从开口向西的34号口出来,如果你看到了那个医院的广告牌,就说明你走得太远了——”
“开车大概要多久?”
“噢,二十分钟左右。”
米莉安感觉到她的口袋里有一些剩下的现金摇来晃去。六美元整,再加一些零头。足够她在这个蓝月亮餐厅吃一份快餐,或者打一辆出租车直奔科技学校去看看她能否有发现。好吧,其实,她不知道会怎么样。也许,会发现一些员工记录。得到一个地址。
饥饿时,理智全都会被抛之脑后。如果米莉安没有吃饭,她就会胡思乱想。同样地,她不希望在自己将牙齿埋没于熏牛肉三明治的美味之中时,每咬一口就能听到一个垂死女孩悲恸哀怨的哭号。她的脑海里已经能够听到凶手的歌声了,能够听到斧头落下的哐当声,能够听到刀片切割舌头的声音。
然后,就这样。胃口没了,主意已定。
“谢谢。”她说道,然后让“会计师”和他的儿子离开了。
38 原谅我们吧,罪过,罪过
出租车一个小时之后才出现。这就是这些地方的问题。不像在城市里,你只需要伸出你的手,或者用你的手提包去敲击一下出租车来引起司机的注意。在这里,你需要打电话预订出租车,然后你等待,然后继续等待。
她在蓝月亮餐厅里打的电话。
她闻着店里的气味。香喷喷的芥菜、鸡汤。新鲜出炉的面包。面包,那富含酵母和碳水化合物的饱肚美食。这些足以把凶手和死去女孩的画面从她的脑海里挤出去。
暂时。
有人留了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在桌上,放在一个托盘里。他们甚至没有用嘴去咬——只是用刀切了一半,然后留下另一半形单影只地躺在那里。
她瞥到了一块火腿,如同一种挑逗,就像一个女孩显露了一点点大腿。
她悄悄地挪过去,就像一个在追踪她猎物的猎手。
一阵铃声响起,门开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大声问了一句,实在太大声了,“嘿,谁预订了一辆出租车?”
她抬起了她的手,说:“是我,等一下。”但是当她带着明媚的女孩式笑容转过身来时,她身后的餐厅店员已经将托盘里的食物倒进了附近的一个垃圾桶。
米莉安真想砍下她的脑袋。
快进十分钟,米莉安坐在了出租车的后面。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风挡玻璃上。
雨刷来回晃动,而且由于司机没有打开收音机,她所听到的全是:雨刷来来回回,咔嗒定点,唰唰划过,沾湿雨水的轮胎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按下了窗户,点了一根烟,没有争得司机的同意。
吐出一口烟圈飘到了窗外。
突然希望路易斯在这里。即使只是他一句告诫她不要吸烟的话语也会令此时的米莉安感到无比温暖。
现在的米莉安也甚是想念他们缠绵的时刻。
她轻弹一下烟蒂——呈螺旋形状,灰色雨中的余烬——正当她要把窗户摇起来的时候,她闻到了什么东西。
空气中飘浮着某种化工品的臭味,如同一种超剂量的廉价洗发水,好像是被用来清洗过死负鼠内脏的卡尼尔[113]洗发水的味道。它让她的眼睛感觉到一阵灼痛,米莉安突然感到不堪重负,仿佛这辆出租车压着她,如同一瓶苏打水里的甲壳虫会被人类的皮靴碾碎一样,要将她彻底粉碎摧毁。
她无法呼吸,她觉得寒风侵肌。
她的手指向内卷曲,指甲“咬”进了她的手掌。突然一种感觉击中了她:我知道那种味道。
她不是从她曾经的个人经历里知道这个味道的。
她在她的通灵画面里面闻到过。第一个通灵画面。十八岁的“雷恩”在一个被烧毁的房子里被砍掉了头颅。
有时她的通灵画面会给她一个嗅觉。其他时候,却又没有,不是一直都有。也许她可以看到一个人生命的三十秒,也许是五分钟。这都是通灵画面给予她的。
只要得到她脑海中那些乌鸦头怪物与鬼魂的允许。
然而现在,嗅觉记忆正死死地痛笞着她的脸颊。
她咽下逆流的胃液,然后缓解了一下自己恶心的感觉,让自己可以问出个问题。
“什么……”千万别吐,千万别吐,“那是什么味道?”
“啥?”出租车司机问道,显然是陷入了道路的催眠术。
“这个气味。这该死的……化学气味。”
“噢。那个?哎,是的,我很少再会闻到这个味道了。有时它洗刷了整个城镇,我会感觉到它强大的气息,但大部分时间我会忽略它,你知道吗?”
她咆哮道:“你无法忽略一个味道,你可以忽略一个。你知道吗?不重要,只是这是他妈的什么味道啊?”
“SUS-Q彩色工厂。”萨斯奎汉纳的SUS-Q,“他们做颜料和油漆之类的东西。”
他住在那个工厂附近。卡尔·基纳居住在SUS-Q彩色工厂附近的某个地方。他肯定住在那儿。她感觉这个念头如同一把匕首一般在刮擦着她的咽喉。
“更改计划,掉头去那个工厂。”
“但是,那是北边,而你想往西走,去新柏林。”
“是啊。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说的是更改计划。照我说的去做,好吗?老天。”
她现在感觉被封闭了。
她身上的所有细胞如同飞翼一般在嗡鸣。
39 封闭之地
“就是这里!”她大声喊叫,胡乱拍打着出租车司机,“快停车。”
出租车试着驶到路肩的碎石之上。雨水顺着出租车车窗滑落下来,扭曲了她的视线。
不过这并无大碍,她知道她在看什么。
对,就是这里。
一条空旷的充满泥沙的私人车道从道路上偏离下来。一排铁丝网围栏和一扇大门阻止着想要进入这个车道的任何东西。篱笆的顶部笨拙地缠绕着一圈圈生锈的铁丝圈。
指示牌插在土地里,绑在篱笆上。这些指示牌是由夹板或废金属的碎片制成的,指示排上用油漆刷上去的消息还未干,而且每个字母的尺寸也不一致——一些字大,一些字小。看起来好愚蠢。
不许狩猎!
第一条 上帝监视着你
上帝知道谁在撒谎
死后还有生命存在吗?闯入者一经发现
就此停止!否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严禁攀越此围栏
当然还有:
闲人勿进
入侵者。米莉安知道这个词。
最后,等待着她的是封口机、紧钳,还有万福马利亚、万能的耶稣。然后她看到了七只乌鸦,有的栖息在指示牌上,其他的落在大门之上。
注视着她。
“给你。”她说道,把她剩余的钱扔在了出租车座位上。然后她下了车。当门打开时,鸟四处扑腾,飞到周围的树上,落在树枝之间。
出租车在道路上掉头,雷霆在头顶怨声咆哮。
然后就不见了。唯独剩下米莉安形单影只。
化学臭味悬浮在空气之中。
从这里,她看不到什么东西。门的那边只是更多的尘土道路。尘土现在被搅成了泥浆,弯进了树林。这条奇怪的道路让她想起了考尔德科特学校。这儿没有学校的名牌,只有一个疯狂的私人指示牌。这儿没有顶部装饰着百合花的铁门,只有顶部装饰着铁丝网的扭曲链环围栏。
铁丝网,她注意到,向内倾斜。而不是向外。
这并不是为了阻止人们进来,而是防止里面的人逃跑。
考尔德科特是一个为女孩们提供人生第二次机会的地方。为了学习,为了成长。
然而这里……
而这里则是把女孩们的第二次重生机会都偷走的地方。
来受苦,来死亡。
可能有一个女孩已经在那里了,死亡或者濒临死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米莉安将她的上衣扔上了盘绕着的铁丝并覆盖住了它们,然后开始像一只猴子一般爬上了链环。这件夹克保护她免受倒钩的“撕咬”,她快速翻越了围栏,双手和双膝落在一片泥泞之中。
她试图拯救她的外套,但它卡在了那里。该死。
现在已无心顾及这个。
她步行在这段路上,肾上腺素支配着她的双腿。她的胃由于愤怒与饥饿而泛酸。泥泞的道路吞没了她的靴子。
乌鸦跟着她的脚步前进,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一片雨幕后寂静的黑色剪影。
就在她快要发疯的时候,她看到了基纳居住的地方。
这是一个垃圾场,不是那种人们常去的功能性垃圾场。不,这是他的倾倒场所。一亩又一亩毫无价值的废料和碎屑。一辆已报废的奥尔兹莫比尔[114]。一堆集装箱与垃圾箱。犁片、锡片,不知道用途的机器与引擎。
一辆校车。一辆长型校车——不是A型,锈迹斑斑地躺在一堆混乱之中。不远处有一座白色的小房子,黑色的霉菌长在灰泥墙上,就像一个个要慢慢挣脱出地狱的小污点一样。
当她看到它的时候,树上的乌鸦一阵骚动。
它们开始咯咯地笑,啼叫报警,七只乌鸦全部乘风飞入雨海之中——
米莉安听到行驶在泥泞之中的轮胎声音。
她快速一个箭步蹿到垃圾场里,躲在一个内侧腐蚀,部分坍塌的船运集装箱的背后。
一辆黄色短型公交——一个A型公交,就像那种你可能会看到用来接送游客或老年人的公交,停在一旁。
车前灯光芒四射,光线捕捉到落雨的缕缕斜线。
有一段时间,它就是这样静静地待着。她看不到那边是谁。米莉安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个轮廓。
最终,车前灯变暗。驾驶员将车熄了火。
终于,她第一次看到了没有戴面具的凶手。
他人高马大,双臂粗壮有力。与通灵画面中的一样。年纪也比较大——基纳应该有五十几岁,或是六十出头。高大的身体已佝偻。肩膀上耸,脑袋和尖尖的下巴却下垂着。即使从这里,她也能看到他那黑色的眼睛与鼻子——曾经破损,再也没直过,偏向左侧,仿佛被玻璃板挤压着一样。
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噢不,噢不,噢不。
他拿到了她的夹克。
她听到另一些轮胎的声音。一个警察的汽车——州警,在校车后面驶了进来。
一个可怖的噩梦浮现在她的脑海:警察们逮捕了基纳,把他带走,然后他就消失了,超越了她的势力范畴,被关在法院和监狱,她不能触碰他。然后到时候他就被释放出来,于是他开始继续杀人,无人阻挡。难道一切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安排。为了确保会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警察走下了他的车,看起来仿佛基纳正盼着他的到来一样。警察打着一把黑色雨伞,而基纳,好吧,雨似乎没有对他造成困扰。
基纳把外套递给了他。
这个警察是斗牛犬型的。个头矮小,蜷伏着,深色的马蹄胡子高调呈现,没有刻意隐瞒,由于他是反颌,所以下巴显得异常突出。
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都转身朝垃圾场走了过去,仿佛他们正在寻找某人。比如她。
米莉安把头缩到了集装箱后面,屏住了呼吸,拼命闭上眼睛,好像这有什么用似的。
她聆听着雨声,低沉的私语声。警车那空转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还有头顶那响彻云霄的雷鸣声。
接着:泥泞中的轮胎。
现在这是谁呢?
这将要成为一个常规的派对。
但是,当她偷瞄的时候,她发现那个人不是在朝着这边过来,而是,在过去。那个警察转身,开车回到了路上,消失在树丛之中。米莉安不太确定自己对于他的离去,是厌恶还是释然。
原来,警察找的是她。而不是他?
也许是那个可怜文身店的布莱恩走漏了消息。可他为什么不报警呢?她用刀尖抵住了他的脖子,并到处宣扬基纳的名字,仿佛他是一个将要被报复的目标。仿佛她打算追捕他,然后除掉他。
不是吗?
这个问题在她脑海里来回晃悠。
基纳朝着房屋走去,但是走到一半就停下了,凝视着头顶一个可疑的点。转身,径直行进,而不是走入垃圾迷宫。他的双脚拍打着油腻的泥泞。
她快速远离她的第一个藏身地点,攀爬到另外一个——这一次是在一个装满了废柴垃圾箱的后面。
她保持她的呼吸,稳住。不要像狗一样喘气,贱人,他能听到的。基纳发现了她旧的藏身地点。他在那儿。她能听到他和他的脚步声,可以听到他咕哝的鼻音,践踏泥巴的声音。水花飞溅。
然后他又过来了。
她不能跳进垃圾箱,因为它已经装满了。相反,她的背部紧贴着垃圾箱,然后缓慢地围绕着它转动。当基纳出现在一边的时候,她就滑动到另一边,尽量不去弄响金属,引起回声。
“有人在这里吗?”他大声喊叫。他的声音就像两个石棉瓦揉在一起,就像在一块石头上磨另一块石头,“这是你的外套吗?”
滚开,滚开,快给老娘滚开。
他开始绕着垃圾箱移动,紧随她的步伐。
她一个箭步蹿离开来,发现一辆生锈的曾经白亮的凯迪拉克,它陷入泥泞后的高度恰好位于她肚子的高度。她把她的上衣拉了起来,雨水和油腻的泥巴贴着她的肚皮,流进了她牛仔裤的腰带。她固定住深入泥土中的手指,拉着自己一路向下,用周围的环境隐藏了自己。
就在基纳扭头寻找她的时候,她向后望了过去。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他好像也不太确定。
那个怪物抹去了眼睛上的雨水。
接着,他向她走来。
不要动。草,沾上了黑泥,遮住了她的脸,但只是为了确保她更深入地藏在了淤泥之中。
基纳缓缓而行。仿佛他在等待着她自己从藏身之处“不打自招”,他等待着她像受到了惊吓的鹿一样自己从矮树丛中蹦出来的时刻。这样他就可以突袭,然后将她撕裂。他的表情野蛮凶猛。他觅食若渴。
他到达了车旁。
他就在这里,就在她的上方。
他的工作靴,肮脏的钢铁脚趾,距离她的头顶只有几英寸而已。
别向下看。
她的手滑入了她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那柄弹簧刀。她的拇指在按钮上徘徊。
现在就刺他,她心想。像宰杀一只猪一样。刀片可以刺穿皮靴吗?她有杠杆支撑吗?如果她滑倒了怎么办?放手去做吧,这是你的机会。
但是他又发出了咕哝声——
接着准备走开。
当他在垃圾与废物的迷宫中蜿蜒前进,向屋子走去时,米莉安呼出了一直憋住的那一口气。
她趴在那儿,肚子向下,待了一会儿。血液在她耳边汹涌流动,她害怕自己长了一个动脉瘤。
然而接着,一个新的声音。没有脚步声,不是基纳的咕哝声。
一个声音。
一个女孩的声音。
她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并不遥远。
米莉安从凯迪拉克下面的副驾驶那一侧爬了出来,俯身的姿势如同一个石像鬼——以防基纳的监视。要保持自己隐藏得足够低,她心想。
一时间,她只是聆听。耳朵竖起。想努力把其他声音从雨水的白噪声中拉扯出来。
然后,她听到了。
“有人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就在附近。
米莉安赶紧向前,臀部弯曲,脊柱侧弯着小跑,然后她伸直了脊背,靠着一个劣种橡树——一个扭曲的长在这片人工荒地的生物。
在那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救命啊,拜托。”
声音微弱,却一直回荡。
米莉安对面是另一个船运集装箱:这一个集装箱周围杂草丛生,公司的徽标早就被时光老人与大自然母亲的力量冲刷而去。
这个集装箱比另一个要长一些。二十英尺深,也许更深。
那个声音从集装箱里传出来。他把女孩们存放在集装箱里面。
他把女孩们困在集装箱里面。
这是有道理的。一个真他妈变态的方法。把她们隐匿于这个世界之外,房屋之外。但他有时又将她们带进屋内,去做一些肮脏的工作,不是吗?还是他的一次改变?一次几年一度的改变?
现在没有时间去担心这些。
米莉安向集装箱冲过去,将耳朵贴在上面,用食指轻敲集装箱——足够安静,没人能注意得到;却又足够响亮,让里面的人能够辨认出来,因为比雨水声音稍大一些。
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上。
只听到:“谁在那儿?快点,在他回来之前。”
米莉安折回到集装箱前面——发现它是打开的。虽然里面一片漆黑,但里面的女孩却可以辨认——勉强,很勉强,畏缩在后面,仿佛只有一个被镣铐锁住的轮廓。
“我在这里。”米莉安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一只脚接着一只脚,她悄悄地爬入漆黑的集装箱。
“拜托。”女孩说道,抽泣,呜咽。
“我来了。”
“救救我。”她对她耳语,“救救我。”
然后这个女孩起身,快速向米莉安移动过来:一个在黑色阴影里的白色轮廓,脚步声回荡着,噔噔噔——
这时,米莉安看到了。
这不是那个女孩,甚至不是一个女孩。
是他。
基纳。
来不及跑,没有时间采取任何措施。如果她现在跑的话,会直接滑落,跌倒,然后他就会压到她的身上。相反,她站在自己那方“土地”之上。轻按下她那柄弹簧刀的按钮,刀刃弹了出来——
但是基纳速度迅猛。
他也拿着一个武器。
一个有着2×4的轻型木结构的裂开木板,从那个装满了废品的垃圾箱捡到的。她厉声尖叫,刺出了刀刃——
——感觉它深深陷入进了肉体——
——他咆哮着将木板砸向了她头的一侧。
她倒下了,仰面朝天。刀不在手中——仍刺在基纳体内。她看到了漫天星辰与雪花飘零。她翻了个身,用手和膝盖支撑着,摸索前行。
听到了他的咕哝声。
听到她的刀碰撞到地面的咔嗒声。
她爬着冲进了雨里,跪着前行。
为接下来的跑步前进做准备——
然而,一只像蜘蛛脚一样细长强劲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跟,猛拉硬拽。她的腿被拉直,她的胸脯着地,跌倒在一片泥泞之中。
“救救我。”基纳带着怪异的精准度模仿着一个女孩的声音,不是一只燕子,而是一只知更鸟。但随后,他自己的声音接替了过来,少女的恳求之声中突然爆发了一声咆哮,“你是一个入侵者。”
入侵者,她心中默念。救救我。
那个木板抵住了她的后脑勺。然后,一片泥泞,大雨滂沱,别无其他。
插曲
糖果屋
砰。
她的母亲把一个纸箱扔在了她面前的地上。CD盒在里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畸世乐队[115]、碎南瓜乐队[116]、九寸钉乐队[117]。在CD的上面:一堆漫画书。蝙蝠侠高高在上地凝视着,杀手鳄鱼夹在蝙蝠侠里面。在此之下,从X战警里可以瞥见琴·葛雷[118]的身影。米莉安发现了一系列她的一间书店里获取的平装书:波比·布赖特[119]的作品、斯蒂芬·金[120]的作品、罗伯特·麦肯曼[121]的《麦田守望者》《第五号屠宰场》。
“全是一些垃圾。”她的母亲说道,拇指叠在一起,咬着一块奶油糖果,让它在左右臼齿之间荡来荡去。在某个特殊时刻她才会去咀嚼糖果:只有在她焦虑不安的时候,她才会去吃糖果。
米莉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能忍气吞声地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东西的呢?”
“一般来说,一个房间里最聪明的女孩从来都不会自认为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她的母亲说,“你以为你很聪明,不是吗?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走在阁楼下面的时候,看到有东西下垂成了一条线。一抹红色的东西,黏黏的,果酱,草莓酱。然后我对自己说,‘咦,谁每天早上上学之前会吃果酱面包?’反正不是我。我不喜欢吃甜食。而且除了我之外,家里只剩下一个人。所以我想着,‘我的小米莉安会在阁楼做些什么呢?’然后我发现了这些。在一箱旧衣服下面。”
“对不起,妈妈。”
“你一直瞒着我很多东西。你一直通过说谎来藏污纳垢。上帝是不会怜悯这个盒子里面的‘垃圾’的。这也不是你妈养育你的方式。”她拾起一堆“流行文化”,松开手,让它们扑通叫嚷着落入了那个盒子里,“欲望、变态、恐怖。全是类似的东西。”
米莉安想要站起来大声诉说:这些东西当中没有一个伤害过她,没有一个骂她愚蠢,或者肥胖,或者质问她死后到底想不想要去天堂。专辑中的每首歌、每本书的每一页、每一个漫画的每一个面板上。它们都是一扇大门,米莉安可以通过这些小小的逃生舱口逃避这种来自生活的悲伤阴影。
她也想要说一些更恶劣的事情——刻薄的话语、犀利的言语,如刀般的侮辱。淫妇、妓女、婊子,去你妈的,去他妈的一切,她的嘴如同一个装满了肉毒杆菌的汤罐头一样饱含粗鄙的话语。内心的一个小小的声音问道:杰克叔叔会说什么呢?
然而那些想法与所有其他的想法都如同死去的藤蔓一般枯萎干涸了。
她不是那种会顶嘴类型的女孩。她是一个文静温顺的女孩,一只彬彬有礼梦想着终有一天变为有所作为的大人物的小老鼠。
“我真的不知道了。”她的母亲说着,摇摇头,糖果抵住她的牙齿,发腻的奶油气味让米莉安觉得反胃,“我不知道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不觉得你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女孩。反而我倒觉得你命中注定会成为一个坏女孩、一个毫无价值的女孩。对于上帝的造化毫无用处,只会创造痛苦和混乱。你觉得呢?”
“我会变得更好,我会变得更好。”
“那我们将在今晚开始改变,带上那个盒子。把它带到石圈外面去。我到时候会在那儿等你。”
一个小时后,盒子放在了石圈上——这是她妈妈遗弃的一个旧花槽,为了在秋冬时节可以用于生火,而这就是今晚要使用的东西。她的母亲倒空一罐火机油,点燃了一根火柴。
明亮刺眼的火光,热波。一缕轻烟之后一切化为乌有。
火焰熊熊燃烧。黑烟从熔化的塑料中冉冉升起,恶臭扑鼻。文字和图像乘着热浪,遗失,消亡,却永不遗忘。
米莉安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将她的母亲推搡到火坑里去,如同在一间糖果屋的厨房里,将一个巫婆推搡到她自己的烤箱里去一样。
然而她并没有这样做。相反,她只是痛哭流涕,感觉自己正如她母亲所说的那样一文不值,她走了回去,祈求上帝让她成为一个更好的女孩。
40 邪恶的波利,邪恶的波利
她的舌头上沾满了尘埃与泥土的味道。
她感觉到她的头沉重无力、头痛欲裂。她几乎可以听到它裂开的声音,如同一片结冰的湖面在她脚下绽出裂纹。
她的听力疯狂地徘徊于振荡与脉冲之间:一个高亢的哀鸣融入了她耳膜背后那血流成河的声音之中。
她把她的手置于身下,一阵剧烈的疼痛刺进了她的手掌。她“扑通”一声倒回到地面,后脑勺贴在地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深呼吸。
转过头来,脸颊贴着冰冷的尘土。
她在哪儿?
她看到了岩石墙壁。拴在上面的木架子。全部空空如也。头顶上空,一个灯泡悬挂于一根磨损的电线上,投射出昏暗的光芒,但并不多。
酒窖。她在某种类似地窖的地方。肮脏的地板?这是一个地窖。
她转过头望向另外一边,然后她看到了另一个女孩。
安妮·瓦伦丁。
安妮蜷缩起来,靠在墙上的一处空地。头垂落下来,靠在膝盖之上。苍白赤裸的身体瑟瑟发抖,身体上遍布着一条一条的污垢与瘀伤。
以及溃疡。有些是刚刚形成的,有些不是。
她的头发肮脏凌乱,沾腻着汗水,潮湿光滑,贴着她的腿部垂下,如同一个拖把的缕缕布条。
米莉安翻滚到了她的身边。她感觉她的脑袋如同一个充了气的气球(一个红色的聚酯薄膜气球)般大小,她耳边的振铃尖锐锋利,不绝于耳。
她的手搭在前面,米莉安可以看到:两个X。刻在她的掌心。
缓缓地,慢慢地,她坐了起来。
她感觉到了她那双赤裸着的脚。每只脚上都有一个X。血已结痂。伤口浮肿。
和她的脚一样,她全身赤裸。没穿裤子,这也意味着没有电话,没有刀。在她身后,一个古老的热水器位于一个水泥块之上。除此之外,另一个较小的房间——一个装满了看似是老燃煤残余物的前厅。
它的对面:摇摇晃晃的台阶,墙上的油漆像麻风病人的皮肤一般一条一条地剥落。顶部的门被关上了,门框边缘透进来一道光。
这门肯定已被上了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不能被穿过。
“嘿。”米莉安说道,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地有气无力,“瓦伦丁。”
女孩抬起头,但静默不语。
“我们在哪儿?”米莉安问道,“难道我们在基纳的房子里?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仍然一言不发。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安妮·瓦伦丁毫无价值。她一直被创伤轰炸,她的脑袋如同一块被擦干净了粉笔字的黑板。
“我们这里有两个人,”米莉安说道,“我们可以和他搏斗。”现在,她不觉得她现在的状态能够击退一个流口水的宝宝,更不要说是一个手持消防斧的连环杀手了,但这是她们唯一可以做的,“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摆脱这些。好吗?看着我,拜托了。瓦伦丁,看着我。”
女孩看着她,但她的目光处于滑落的边缘,在困扰思想的冰面上不断滑倒。她的眼神死板呆滞,空洞无神。如同一块漂浮的木板。
米莉安站了起来,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苦。
她的双脚接触到了地面,她不得不用脚趾肚去承受所有重量,来避免已受伤的脚掌更加疼痛。
一阵头晕目眩——疼痛在她头颅内搅动,差点又摔倒,落到地面。
米莉安简单地抽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感觉一下她的身体——没有肋骨断裂,没有额外的伤口,没有像瓦伦丁那样的褥疮,这让米莉安感到十分惊讶。
她感受了一下下体。双腿之间,没有血迹,没有痛感。她现在虚弱无力,感觉整个世界都无影无踪了,而这个消息却让她有点小小的得意。
然而,她的脑袋——她那粉色与漂白的头发耷拉在她的头颅上,带着油漆般的血迹。这个伤口与她原先那个被子弹划伤的沟壑分布在头的两侧(这个伤口已经几乎愈合,不过她这个地方的头发还没有长回来)。
多么匹配的一对儿。
她希望尸检的技术人员会注意到这一点。
不要这样想。
你能够离开这儿。
移动、观察、寻找。
在她头顶上方,地板吱吱嘎嘎,砰砰作响——脚步声。基纳在上面。某个沉重的东西——一件家具——被拖拽着穿过这片木地板,发出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快点。
她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老煤房。这里没有加热器,但她可以看见这里以前放置的混凝土垫。两扇酒窖的门看起来年代已久,脆弱可摧,这是一系列半腐朽的木谷仓板绑在一起的作品。但是,当她试图打开它们的时候,它们毫不让步,她听到另一侧的金属在叮当作响。
米莉安在煤灰之上留下了一串足迹,烟尘在她的脚底刻出一道一道的斜线。如果基纳没有杀死你,伤口的感染也会让你小命难保。
返回到那个房间。她悄悄走上台阶,尽量悄无声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楼梯摇晃,吱吱嘎嘎,如同一个老妇人临终前的呻吟。米莉安用双手与膝盖爬行前进。
在楼梯的顶端,她通过门的裂缝之光望了出去。她在那儿看到了出口。她所看到的那扇门一定是一条出去的路。这个地窖的尺寸,以及她在废物堆积场看到的一切,让她有充分的理由判断出这是一个最多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屋,所以她看到的这扇门必定是通向外界的大门。
这是带着陈旧扭曲的玻璃窗的木门。在它之上,是一扇纱门。透过窗户,她看到夜幕已然降临。
然而她的视线突然被挡住了。
两个黑色的柱子,两只深色的靴子。
是基纳。
钥匙声吱吱嘎嘎。她听到一个挂锁迟钝地敲在门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她赶紧跑下了台阶——在这个过程中,她几乎滑倒,并且差点折断她那该死的脖子。
她站在安妮·瓦伦丁的旁边,安妮已经开始来回晃动。女孩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如同一只受伤的动物,仿佛它有一只腿落入了陷阱,并且严重受损。
“我会让我们离开这儿的。”米莉安说道。她赶忙跑进煤房,从地面抓起一捧煤灰,跑过去,站在灯泡之下。她让自己努力保持平稳,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的整个身体都如同一艘在一场该死的狂风暴雨中挣扎漂泊的小船。
基纳打开门,缓缓走下台阶。
他手持一根旧的木质警棍,皮绳缠在他的手腕之上,警棍的末端有两个金属探测器。
闪闪发光,啪啪作响。
一个20世纪50年代的电动驱牛棒。
更糟的是,他戴着面具:鸟喙医生的伪装,来到这里,来除掉她们。缕缕轻烟从喙孔里飘浮上升,米莉安闻到了这是燃烧的草药和鲜花的香味——“雷恩”、塔维纳、瓦伦丁、我,被绑在桌子上,铁丝网堵嘴,头颅置于台面上,舌头持在手里——她必须去反击这个威胁着她的黑暗势力。
面具的眼窝部分被玻璃覆盖,加装上去的护目镜位于皮革外部,上面固定有铜螺栓。
米莉安挑衅地对着他的面具吹散了手中的煤灰。
煤灰覆盖在护目镜的表层。基纳擦掉了它们。
他将电动驱牛棒刺向了她的肚子。
一切都被点燃。她感觉头顶上方的裸灯泡突然变为超新星:房间闷热窒息,白光炽炽,仿佛她被困于一道闪电之内。
然后她倒在了地板之上——她不记得她如何来到了这里——她的四肢抽搐,手指和脚趾向内卷曲。
那只受伤的动物提高了音量,一声恐怖的哭号:如同一只四腿折断的猫咪,抑或是一只在狐狸的牙齿之下的兔子。
是安妮·瓦伦丁。
基纳拽着她的头发上了台阶。
女孩的腿胡乱蹬踹,他将驱牛棒卡在她的锁骨上。米莉安想要过去,然而却发现她所有的“神经元和回路”仍然处于哑火状态。她所能做的仅仅是蜷曲成一个像尚在羊水中的胎儿那样的球形。
基纳把安妮强拉硬拽地拖上台阶,走出了那扇门。“砰”一声关上了它。整个房子都为之震颤。
她能听到他在上面的沉重脚步声,以及身体被拖曳着的滑动摩擦声。
他有没有锁门?
她没有听到重新上锁的声音。
米莉安试图找回她的方向感。丫的,她试图找到她体内的灵魂。仿佛她那连接着意志力与肌肉、思维与四肢的韧带与肌腱,都被切断或已磨损。她的下巴无法松开。她的手指弯曲,以至于她的手看起来如同动物的爪子。米莉安感觉她有点吓尿了。
然后她看到了安妮·瓦伦丁,坐在她刚刚坐着的地方。
蜷缩着。
望着某处出了神。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一切都是一场梦吗?她刚刚睡醒?是入侵者给她传达的通灵画面?
然而接着,安妮的嘴张开,一只乌鸦的脑袋——充斥着鲜血与黏液,从她的嘴唇之间滑出,对着她叫。之前不是入侵者的通灵画面,现在才是。
“不是入——入——入侵者。”米莉安含混不清地说着。她的嘴角有一丝上扬,但随即笑声消失了,转为了哭泣。泪水从她的脸颊擦拭掉了污垢。
“河水正在涨潮。”乌鸦说道。
“见——见鬼去吧。”
“你有工作要做。”
“难道是我口——口——口吃?我说了,见鬼去吧。”一切都是呕吐物、鼻涕和眼泪。
“他呼吸着那些花朵的烟雾,因为他不想被你的杂质污染。”乌鸦左顾右盼,仿佛在研究一只逃逸的蠕虫,“他认为,你不是虚弱,你是生病了,他是一个外科医生,在清洗你那卑鄙世俗的伤口。”
米莉安擦拭她的脸庞,嘶嘶地说:“这对我很有帮助。而且,事不过三:见鬼去吧。”
“河水正在涨潮。”
“去,死吧。”
“你有工作要做。”
“去——”在她说出来之前,安妮·瓦伦丁和乌鸦都消失不见了。
然而,楼上,真正的安妮·瓦伦丁嘶声尖叫。
一声尖叫快速变为了静音,它变成了汩汩之声。
脚步声在地板上穿行。
她死了吗?
然后米莉安听到他开始唱歌。她听不清那些字眼,但她能听出那冷酷严峻又有节奏单调的音质,又是那个《邪恶的波利》之歌吗?
知更鸟之歌?还是那首偷自燕子的歌曲,以便它可以不再歌唱吗?
起来。
她试着移动。她的身体却不太配合,手肘从她身下滑了出去。
起来!
她的腿如同无骨之肉,肌腱如同失去了弹性的松紧带。她无法让它们服从指挥。它们移动,但却不符合她的愿望。
起来。
米莉安翻滚过来,双手撑在地下,膝盖也是,支撑起整个身体来,搭建了一座身体的桥梁。
她看到了加热器。
支撑着,像她一样,没有用手和膝盖,而是用的短水泥板块。
米莉安爬了过来,用她的双手包住了一块砖的后侧。用力。
它没有动弹。
用力,用力,用力——
多孔水泥扎进了她的手心,她感觉新鲜的血液从她手里的斜线标记处绽放涌出。这让她的抓力打滑,并没有起到推动作用,完全没有——
你这个傻娘们儿,如果你拉不出来,每个人都会死掉。
瓦伦丁。
塔维纳。
“雷恩”。
你自己。
还有多少其他的人?
上方,那首歌继续歌颂。玫瑰灰烬的气味停留在她的鼻子里。她听到了他从另一条路穿了回去,可能拿着那把斧头。
她用右胳膊环绕着那个砖块,放在加热器下挤压。她知道如果她动作太慢的话,这可能会压住她的胳膊。
她闭紧了双眼。
她在祈祷,不是向上帝,而是向入侵者。
米莉安使出了她所有的——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肩上,牵动着手臂。那个混凝土砖块刮擦着加热器,突然一阵倾斜,下降——
然而却没有撞到地面,并且没有发出声音——其他砖块支撑着它。
她长舒了一口气,快要哭出来。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正确的。
现在,米莉安握住了那个混凝土砖块。
用她血淋淋的双手举起了它。
现在是时候杀掉卡尔·基纳了,是时候让这只知更鸟停止他的歌唱了。
41 脱离你们的罪恶,免除你们的绝望
门旋转着打开。幸运的是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仿佛在冥冥之中向米莉安伸出了一只援助之手,“门神们”经过讨论向米莉安授予的帮助。
这是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然而却是这所有的一切给人的感觉。交叉的电线。大脑神经的不受控制。头部充血如此严重,感觉就像她的心脏现在位于她的脑袋里面。
水泥块,带着红色的灰色条纹,她的红色,舒适地躺在她紧握的双手之中。
在她的前面,那扇门,那个出口。
她可以就这样离开。
出去,离开,改天再回来。
或者不再回来,也没有关系。
这些女孩并不重要。米莉安是一只自私的动物。为了生存,即使变得像蟑螂、乌鸦、饥饿的秃鹫又怎么样呢?
米莉安走到门边。
望了出去。瓢泼大雨正在嘶鸣,催促她赶紧出去。
清洗,洗礼。一首赞美诗在天堂传唱。
在她的右边,这所房子的某个地方,另一首歌曲。浮动。尖锐刺耳,瑟瑟发抖。一个呜咽的合唱,安妮·瓦伦丁的悲惨哭泣。
那个,以及知更鸟自己的小曲。
“你的忠告我完全无视,我肉体的欲望必将减弱……”
米莉安离开那扇门。她已选择好了路径。
她悄悄爬行深入到房子里面。还未装修的房子、受潮的壁纸、中世纪的已遭破坏的家具。没有她预期的那么脏乱。反而干净整洁。没有电视,没有书。任何东西都毫无粉饰:一个怪异的无菌环境。仿佛任何多余的东西都将是一种侮辱,将是一种腐败,一种污秽的毒药。她母亲的声音出来迎接她——
你一直通过说谎来藏污纳垢。上帝是不会怜悯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的。这不是你母亲养育你的方式。
客厅之上的那个房间——一个正常的家庭怎么会使用一个私室或者休息室呢,讲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
灯火阑珊,地板上铺着防水布。
一张陈旧的医生的木桌。
一张小牌桌。米莉安看到上面有一排物品。有一些她不认识,有一些认识——她的衣服、她的包、凯蒂的手机。
一卷有刺的铁丝网在角落放着,在它之上,是一对铁丝切割器。
安妮·瓦伦丁被绑住了,铁丝缠绕在她的嘴上。
卡尔·基纳站在一旁。
远离米莉安,面对着那个女孩。他的右二头肌被一块深色的湿纱布包裹着,那是她用刀片刺伤他的部位。
他一只手拿着斧头,另一只手从牌桌上拿过一个Zippo打火机。轻轻弹开,火焰燃起。打火机被举到他那鸟喙面具之下。
她可以听到火焰燃烧花朵的清脆的滋滋声。
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呼了出来——两缕油腻的烟雾如同一条被征服的巨龙郁积的呼吸。
他唱道:
当我死了,清晰地记得,你的邪恶波利在地狱里呻吟。
她的双手在拼命地挣扎着……
米莉安爬行前进,举起自己的武器,那块水泥砖,高高举过头顶。这是一个原始女人的武器,没有炫酷技巧,只有野蛮残暴。
“呻吟,哭泣……”
你有工作要做。
“咬断了她的舌头在她——”
米莉安将那块水泥砖沉重地向基纳那戴着兜帽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用斧头的底部撑在了桌上,防止他跌倒。
米莉安再次拿起了那块水泥砖。她觉得缓慢,仿佛她的整个身体都陷入了泥泞的糖浆里,如同一只卡在冷却琥珀里的蚊子。但当她行动缓慢的时候基纳却很迅速,被他举起的斧头柄的基部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斧头刃触碰到了她的脸上,划开了她的脸颊。她一片眩晕。
水泥砖从她手中滑落,她跌跌撞撞靠在门框上。
满天星辰——
爆炸——
黑暗的阴影如同强光爆裂之间迸发出的鸟——
基纳的手在她喉咙附近游移。
她闻到了燃烧葬花的味道。一阵玫瑰香味,一缕康乃馨的轻烟,在鼻孔之下,小小的余烬燃烧出一阵明亮。
基纳收回了拳头,然后猛挥了过去。击中了她一次,正对嘴唇。让她的头在门框上震颤。所有的都是疼痛,尝到的尽是满嘴的铜臭味。
他再次挥来一拳。
一个电话响起。
凯蒂的手机。
一切结束了。他向那边望过去,大惊失色,怒火中烧,茫然不解。他扼住她喉咙的手松懈了。
他呼吸着那些花朵的烟雾,因为他不希望被你的杂质玷污。
米莉安紧紧地握住了——他的鸟喙。
她将她那麻木而血腥的嘴唇对准了那个瘟疫医生面具的两个鼻孔,吸了尽她所能吸的最深的一口气,将她所有的呼吸都吹进了这两个洞穴。
氧气搅拌着余烬,引起了“火灾”,一阵灼热的灰尘回旋充斥在他的面具里面。她看到橙色的灰烬像萤火虫般在玻璃后面纷飞旋转,突然间他挥舞着、摔倒着碰翻了牌桌,在鸟喙皮罩内声嘶力竭,他拼命想把这个带着下摆的面具从他那裸露的肩膀上扯掉——
而当他终于做到了的时候,米莉安站到了他的面前。
拿着一对铁丝切割器。
她用它们刺进了他的喉咙。
再一次。
再一次。
直到喉咙处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