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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八十年代《爱情战场》

~纵然一次次心碎,我们屹立依旧~[47]

9

二年级结束时,塔莉心中非常肯定查德·怀利认识她。她修了他的两门课:传播新闻学Ⅰ和Ⅱ。无论他教什么,她一概用心学习;无论他要求什么,她绝对使命必达,全力以赴,全速冲刺。

问题在于,他似乎看不出她的天分。上个礼拜的课程都在练习用读稿机,每次她念完都会立刻抬头看他,但他每次都埋头看笔记,不然就是冷淡地评论几句,语气仿佛向讨厌的邻居解释食谱,接着便叫下一个人。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一堂课又一堂课,塔莉等着他赞美她显著的天赋,等着他说你随时可以进KVTS。现在已经是五月的第一周了,再过六个星期大二就要结束了,她依然在等。

过去两年发生了许多变化。她将头发剪到及肩长度,也剪了刘海,她的时尚偶像由性感女星法拉·佛西变成新闻记者杰西卡·塞维奇。20世纪80年代的流行风格简直是为塔莉而创:蓬松发型、明亮彩妆、亮面布料,外加超大垫肩。她不穿粉彩浅色,对姐妹会风格不屑一顾。最近她走进任何地方都会引起所有人的注目。

当然,查德·怀利例外。

这次塔莉确信他也会注意到她。上个星期她终于凑齐了学分,可以向KVTS申请暑期实习,这是一家地方公共电视台,坐落于华盛顿大学校园内。她一大早六点起床,只为了抢到登记表前面的位置。拿到试镜稿之后,她立刻回家练习了无数次,至少尝试了十几种才终于找到完美契合这则报道的语调。昨天的试镜她表现得非常出色,她很有信心。现在终于到了发表结果的时候,她即将知道自己得到什么职位。

“我的打扮还可以吗?”

凯蒂忙着看《荆棘鸟》,连头都没抬,“美呆了。”

塔莉感觉一阵恼火,最近她越来越常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光是看着凯蒂,她的血压就开始狂飙,得用尽力气才能忍住不尖叫。

爱情是最大的问题。一年级时,凯蒂都在迷恋发型老土的布兰特,终于开始交往之后幻想随即破灭,两人很快就分手了,但凯蒂似乎不放在心上。二年级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和泰德交往,至少他好像爱她,后来又换了艾瑞克,这个则可以肯定不爱她。凯蒂参加了一场又一场兄弟会举办的舞会,总是和一些蠢货交往,虽然她并非认真爱他们,而且绝对没有和他们上床,但她老爱聊他们的事。最近她一开口总会说起某个男生的名字,更可恶的是她从不提及她们的新闻大业,而且似乎更喜欢跑去别的科系选修。每当姐妹会有学姐订婚,她便兴冲冲地和一堆人去参观戒指,一脸晕陶陶的蠢样。

老实说,塔莉受够了。她写了一大堆文章投稿,但报社从不采用;她整天在校园电视台附近晃荡,却没有人肯花一点时间见她,她受了这么多挫折打击最需要好朋友的时候,凯蒂却只会聊她最近的约会。

“你根本没看。”

“我不用看也知道。”

“你不懂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

凯蒂终于抬起头,“你练习那则报道两个星期了,就连我半夜起床上厕所都会听见你在练习。相信我,我知道你有多疯狂。”

“那你怎么不当一回事?”

“我没有不当一回事。我知道你一定能当上主播,所以不担心。”

塔莉笑嘻嘻地说:“真的吗?”

“当然,你厉害得吓死人,你将成为第一个上电视的三年级生。”

“怀利教授这次非得承认我很棒。”塔莉拎起背包往肩上一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行,我和乔希约好一起去图书馆。”

“虽然他每次安排的活动都很无聊,但这次真的差劲透了。”塔莉由五斗柜上拿起太阳眼镜,走出门。

五月中,校园沐浴在淡淡的阳光下,所有植物都盛绽花朵,草坪如此茂盛青翠,感觉有如整齐铺在水泥步道间的绿色丝绒。她迈着自信的步伐穿过校园,走进KVTS所在的大楼,而后稍微停下,整理好喷过胶的发型,才走进以实用为主的安静走廊。左手边的布告栏上钉了厚厚一层传单,招募室友,限抽大麻者——这个告示最先吸引她的注意,她发现下面的电话都被撕光了,旁边那张则惨兮兮完全没人动,它的内容是:招募室友,重生派基督徒优先。

二一四号室没开门,由门缝也看不到一丝光,门边的布告栏上钉着一张纸。

暑期实习职位暨部门表

新闻主播……史帝夫·兰迪斯

气象……珍恩·透纳

营销与公关……葛瑞芊·劳伯

体育……丹恩·布鲁托

下午时段节目企划……艾琳·赫顿

资料研究/查核……塔莉·哈特

塔莉先感觉到失望,接着是愤怒,她气呼呼打开门溜进幽暗的剧场,在这里她可以放心发泄,没有人会看到。她抱怨道:“浑蛋烂人查德·怀利,有眼不识泰山,就算抓着你的迷你小鸡鸡用力拽——”

“你说的人应该是我吧?”

听到他的声音让她吓了一大跳。

他站在距离不到二十英尺的暗处,深色头发比平时更邋遢,乱鬈翘着披散在肩头。

他走过来,手指抚过右手边的椅背,“想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得到晚间新闻的实习机会?只要你开口问,我一定会告诉你。”

“我不在乎为什么。”

“真的?”他看着她许久,没有半点笑容,然后转身沿着走道登上舞台。

她只有两个选择:保住面子或失掉前途。她下定决心追过去时,他已经到了后台。

“好啦……”这句话仿佛卡在她的喉咙里,“为什么?”

他朝她走来,她第一次留意到他脸上的细纹、双颊上的皱褶。头顶洒落的昏暗灯光强调出缺陷,他皮肤上的每个洞与斑都清晰可见。“每次你来上课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你精心挑选过衣服,而且花了很多时间在发型和化妆上。”

他看着她,真正看见她。她也可以看清他,看透落魄凌乱的打扮,看见曾经让他俊美迷人的骨架,但真正掳获她的却是他的眼睛,那双棕眸莹亮而忧伤,打动了她内在的空虚,“对,那又怎样?”

“你知道自己很美。”他说。

没有结巴,没有猴急,他冷淡而沉稳。她见过很多男生,在兄弟会派对上、校园里,还有在酒馆打桌球的,他们大多带着五分醉意,等不及想上下其手,但他不一样。

“我也很有才华。”

“或许有一天会成真。”

他的语气让她怒火中烧。她绞尽脑汁想以犀利的方式顶回去,这时他来到她面前,她只来得及困惑地说:“你想做——”紧接着就被他吻了。

他的嘴唇温和而坚定,接触的瞬间,她感觉有种美好温柔的东西在内心绽放,她没来由地哭了。他一定尝到了她的眼泪,因为他后退蹙眉问:“塔莉·哈特,你是女人还是女孩?”

她懂他的意思。虽然她极力掩饰青涩,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品尝到了。“女人。”她回答,只有一点点颤抖。光是一个吻她就明白了,无论世上有多少关于性爱的知识,她在树林中惨遭强暴的经验完全不足以当作参考。虽然她并非处女,却比处女更糟,她只是个收纳痛苦与可怕记忆的容器,因为他,她第一次想要更多。

当年她对帕特也有同样的感觉。

不,这次不一样。当年那个女孩因为寂寞而不顾一切,只要有人愿意爱她,再黑的树林她也肯去,但现在的她不一样了。

他再次亲吻她,低喃道:“很好。”这次的吻持续了很久,越来越深入,感觉仿佛扯出了内心的某种东西,让她因需求而感到痛楚。他开始贴着她挺动,在她腿间燃起烈火,这时她完全忘记了恐惧。

“还想要更多?”他低语。

“嗯。”

他一把将她横抱起,带往后面墙边阴暗处,那里有张破旧的沙发。他将她放在凹凸不平的刺刺椅垫上,缓慢温柔地除去她的衣裳。她仿佛身在遥远的地方,隐约察觉胸罩被解开、内裤被脱去,他的吻持续不断,煽动她体内的火焰。

两个人都一丝不挂之后,他俯身来到沙发上,将她拥入怀中。弹簧被他们压凹,偷偷刺痛他们作为报复,“没有人对你慢慢来,对吧,塔莉?”

他的眼眸映出她的欲望,第一次她在男人怀中不感到害怕,“你打算这么做吗?慢慢来?”

他将汗湿的头发由她脸上拨开,“塔莉,我要教导你,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塔莉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凯蒂。一开始她先去姐妹会的地下读书室,接着又去电视间与卧房转了一圈,她甚至去大寝室看过,这种晴朗的五月下午,那里当然没半个人。她找过大学部图书馆里凯蒂最喜欢的研究室,接着又去了研究所阅览室,那里有几个嬉皮打扮的学长,她光是从书架间走过就被他们嘘。她正准备放弃时,忽然想起“小楼”。

当然喽,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她跑过广阔的校园,来到她们称之为小楼的那栋尖顶两层楼房屋。每个学期有十六个好运的高年级生可以搬离姐妹会所,住进这栋房子。这里是派对中心,没有舍监,没有门禁,毕业离开姐妹会之前,这里是最接近真实世界的地方。

她打开前门,喊着凯蒂的名字,另一个房间里有人回答:“她好像在屋顶。”

塔莉从冰箱拿了两罐健怡可乐上楼。后面一间卧房的窗户开着,她探出头望着车棚屋顶。

凯蒂一个人在那里,穿着布料极少的白色编织比基尼,躺在一条沙滩巾上看平装小说。

塔莉爬出窗外,走到车棚屋顶上,她们将这里称为黑沙滩。“嘿。”她递给凯蒂一瓶可乐,“我猜猜:你在看罗曼史。”

凯蒂歪着头,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丹妮尔·斯蒂的《誓言》,真的很感人。”

“你想听真正的浪漫故事吗?”

“你哪懂浪漫?上大学之后你连一次约会都没去过。”

“不一定要约会才能上床。”

“一般人都会先约会。”

“我不是一般人,你应该很清楚。”

“少来了,”凯蒂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上床了?”

塔莉从旁边拿起一条毛巾,伸展着身体躺下。她努力忍住笑容,仰望着蓝天说:“正确说来,是连续三次。”

“你不是去看暑期实习……”凯蒂惊呼一声坐起身,“不会吧!”

“你八成想说学生不可以和教授发生关系,我认为那只是建议、劝导,不过,你还是不能说出去哦。”

“你和查德·怀利发生关系了。”

听到这句话,塔莉发出梦幻的叹息,“真的很酷,凯蒂,不骗你。”

“哇。你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痛吗?你害怕吗?”

“我很怕,”塔莉轻声说,“一开始我一直想到……你知道……和帕特那次,我以为我会吐或逃跑,可是他吻了我。”

“然后呢?”

“然后……我好像融化了。我根本没察觉,衣服就已经被脱光了。”

“痛吗?”

“嗯,可是不像之前那样。”塔莉感到很意外,提及被强暴的经历忽然变得好容易,她第一次觉得那只是一段遥远的往事,只是少年时发生的一件烂事。查德的温柔让她明白性爱不一定会痛,还可以很美好,“过了一会儿,感觉变得非常不可思议,现在我明白《时尚》那些文章在说什么了。”

“他有没有说爱你?”

塔莉大笑,但内心深处却不觉得那么好笑,“没有。”

“唉,幸好。”

“为什么?我不配让人爱?天主教乖乖女也会说这种话?”

“他是你的教授,塔莉。”

“噢,原来是因为这个,我不在乎这种事情。”她看着好友,“我还以为你会把罗曼史情节套在我头上,嚷嚷着童话故事成真了。”

“我要见他。”凯蒂坚定地说。

“总不能来个四人约会吧?”

“那我只好当电灯泡了。嘿,餐厅说不定会给他敬老优惠哦。”

塔莉大笑。

“或许我很多事,但我想知道更多细节,也想知道所有经过,我可以抄笔记吗?”

凯蒂下了公交车,站在人行道上,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址。

是这里没错。

四周行人熙来攘往,好几个人经过时撞到她。她挺起背走向门口,这次的会面没什么好担心的,之前她烦恼了整整一个月,而且不断唠叨,花了好大的工夫,但塔莉始终不答应。

最后凯蒂使出了杀手锏,说出了那句咒语:“你不信任我吗?”接下来就只剩该约何时的问题了。

于是乎,在这个温暖的傍晚,她朝一栋看似酒馆的建筑走去,决心拯救好友,以免她犯下一生最大的错。

和教授上床。

真是的,这怎么可能有好结果?

那家店的名字叫“布鲁克林的最后出口”,一进门,凯蒂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从未见识过的世界。首先,这家店很大,差不多有七十五张桌子,靠墙边那些是大理石桌,其他则是原木桌,舞台区与立式钢琴似乎是整家店的焦点。钢琴旁的墙上贴着一张褪色卷边的海报,上面印的诗句引自《性灵的渴求》[48],那段文字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怡然行走于喧嚣繁忙中,莫忘寂静中或有之平和。

这里没有半点平和或寂静,连让人呼吸的空气也付之阙如。

空气中悬浮着蓝灰色烟雾,凝聚在挑高的天花板下。几乎每个人都在抽烟,随处可见香烟的火光,夹在手指间随说话的手势摆动。一开始她完全看不到空桌子,每个位子都坐满了人,有的人在下棋、算塔罗牌、辩论政治,还有好几个人围坐在麦克风旁弹吉他。

她越过一张张桌子走向后面的角落,那里有扇开着的门,走过去还有另一个区域,摆满了野餐桌,同样挤满抽烟、聊天的客人。

塔莉坐在很后面的一张桌边,藏在阴暗的角落,一看到凯蒂,她便站起来挥手。

凯蒂小心闪过一个抽丁香烟的女人,又侧身绕过一根柱子。

这时她看到了他。

查德·怀利。

他本人与她预期的完全不同。他懒洋洋地坐着,一条腿伸直,即使烟雾弥漫,她依然能看出他有多么俊美。他一点也不显老,或许有些疲惫,不过是看尽世间沧桑的那种味道,有如年华老去的神枪手或摇滚巨星。他慢慢展开笑容,眼角随之皱起,她在那双眼眸中看到令她意外的了然,她不由得踉跄了一下。

他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以好友的身份拯救无知少女,以免她跟错对象而抱憾终生。

“你是查德吧?”她说。

“你是凯蒂。”

听到他称呼她的小名,她不由得心中一揪,这让她被迫想起查德和塔莉的关系。

“坐吧,”塔莉说,“我去叫服务生。”她随即站起来走离他们,凯蒂完全来不及制止。

凯蒂看着查德,他也同样在打量她,脸上的笑容仿佛看穿了什么秘密。“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她没话找话说。

“这里就像酒馆,只是没卖啤酒。”他说,“这是一个可以改变自己的地方。”

“我认为改变应该由内在发生。”

“有时候,但有时候也会从外在强加于人。”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眸光一黯,闪过一种莫名的情绪,她忽然想起他的故事,他所失去的光明前程,“假使学校发现你和塔莉的关系,你会被开除,对吧?”

他将腿收回,稍微坐正一些,“原来你打算来这招,很好,我喜欢直来直往。没错,我连这份工作也会保不住。”

“你是对危险上瘾的那种人吗?”

“不是。”

“你以前和学生发生过关系吗?”

他大笑,“怎么可能?”

“那么,为什么?”

他左右张望找到塔莉,她在拥挤的咖啡吧台前努力想点菜,“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这么问就不应该了。为什么她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因为她很特别。”

“这就对了。”

“可是她的前途怎么办?万一你们两个在一起的事情传出去,她就完蛋了,别人会说她的文凭是睡来的。”

“你想得很周到,凯蒂,你应该多替她打算,她非常需要。我们的塔莉,她……很脆弱。”

凯蒂心里很不舒服,但不确定是因为他说塔莉脆弱,还是因为他说我们的塔莉。

“她就像蒸汽压路机,我会叫她‘热带风暴塔莉’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只是外表,只是装出来的。”

凯蒂往后靠,有些诧异,“你真的关心她?”

“或许这样更不好。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说什么?”

“你来这里是为了设法说服她不要再和我见面,对吧?你绝对可以说我年纪太大,师生关系也是个很有力的论点,顺便告诉你,我也有饮酒过量的问题。”

“你要我跟她说这些?”

他看着她,“不,我不希望你说。”

他们身后,一个穿着破烂长裤、头发蓬乱的年轻人走向麦克风,他介绍自己叫肯尼·高理克[49],然后开始演奏萨克斯风,他的乐风极度浪漫并带着爵士情调,一时间全场安静。凯蒂感觉她随音乐飞起,来到另一片天地,然后大家渐渐恢复交谈,音乐变成背景,她看着查德,他正专注地端详她。她知道这次谈话对他有多重要,也知道塔莉对他有多重要,这下情势全然改观,她的立场骤变,开始担心他会被塔莉毁了,老实说,这个人似乎没有力气承受另一次打击。她还来不及回答他话中隐藏的问题,塔莉回来了,拖着一个紫色头发的服务生。

她皱着眉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怎样?你们两个变成朋友了吗?”

查德先抬起视线,“我们是朋友。”

“好极了。”塔莉坐在他腿上,“你们想吃苹果派吗?”

查德送她们到距离姐妹会两条街的地方,这条黑漆漆的路两旁都是老旧供膳宿舍,住在这里的学生对姐妹会成员完全不感兴趣。

“很高兴认识你。”凯蒂下车,站在路边,等候塔莉和他亲热完毕。

终于,塔莉下车了,查德的黑色福特野马跑车离去,她挥手道别。

“你觉得呢?”她忽然问凯蒂,“他很帅吧?”

凯蒂点头,“的确。”

“而且很酷,对吧?”

“毫无疑问。”她迈步往前走,但塔莉抓住她的袖子将她转回来。

“你喜欢他吗?”

“当然喜欢。他很有幽默感。”

“可是?”

凯蒂咬着下唇拖延时间。她不想伤塔莉的感情也不想惹她发火,但在这种时候说谎还算朋友吗?老实说,她确实喜欢查德,她相信查德真心关怀塔莉,但她不看好这段感情,见过他之后,这样的预感更强了。

“别这样,凯蒂,你吓到我了。”

“塔莉,我原本不打算说,但既然你硬要我说……我不认为你该继续和他交往。”想法一旦说出口,便有如冲破水坝般停不下来,“他已经三十一岁了,有前妻和一个从未谋面的四岁女儿。你们不能公开恋情,否则他会被开除,这算什么爱情?你会错过大学生活。”

塔莉后退一步,“错过大学生活?你是说打扮成大溪地土著去跳舞?还是猛灌啤酒?或者像你一样,找些书呆子约会——那些家伙只比石头聪明一点。”

“这样吧,我们各自保留看法……”

“你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别有用心,对吧?为了什么?更好的成绩?电视台的工作?”

“不是吗?一点点也没有?”话一出口凯蒂立刻后悔了,“对不起,”她伸手抓住好友,“我不是那个意思。”

塔莉甩开她,“你当然是那个意思。拥有幸福家庭、优等成绩的完美小姐,既然我是为事业出卖肉体的荡妇,真不懂你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

“等一下!”凯蒂大喊,但塔莉已经跑走了,黑暗街道上看不见她的身影。

10

塔莉一路跑到四十五街的巴士站。

“臭女人。”她擦着眼泪嘀咕。

公交车来了,她付了车费,上车找座位时还嘀咕了两次“臭女人”。

凯蒂怎么可以说出那种话?

“臭女人。”她再次骂着,但这次流露出惆怅。

公交车停靠的地方距离查德家不到一条街,她在人行道上奔跑,冲向那栋工匠风格的小屋敲门。

他几乎立刻来应门,穿着一件灰色旧运动裤和滚石乐团T恤。他知道她会来,由他的笑容看得出来。“嘿,塔莉。”

“带我上床。”她沙哑低语,双手伸进他的上衣里。

他们接吻,一路跌跌撞撞穿过整栋房子,走到后面的卧房。她贴着他,抱着他不放,深深地亲吻他,她没有看他也无法看他,但无所谓。终于倒在床上时,两人全身皆赤裸,贪婪渴求。

他的双手与嘴唇带来无限欢愉,塔莉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痛苦,结束后,他们四肢交缠躺着,她努力不去想其他事情,只想着他带来的感受。

“想说出来吗?”

她望着上方,这片单调的三角形天花板变得非常熟悉,就像她怀抱的梦想一样。

“说什么?”

“别装傻,塔莉。”

她翻身侧躺,一手支着头凝视他。

他温柔地爱抚她的脸,“你和凯蒂因为我的事吵架了,我知道你有多么重视她的意见。”

这番话让她吃了一惊,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发生关系以来,她对他说了不少自己的事,一开始只是欢爱过后或一起喝酒时无意中提起,后来却越说越多。在他的床上她觉得很安心,不必担心批评或责备。他们是性伴侣,彼此并不相爱,这样说起话来反而更轻松。不过,现在她发现原来她随口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并借此组合出整体,这件事让她忽然觉得不那么孤单了,即使觉得害怕,她依然不由自主地感到安慰。

“她觉得我们不该在一起。”

“的确不该,塔莉,我们都很清楚。”

“我不在乎。”她抹着眼泪气冲冲地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该站在我这边。”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想起当年她们互相许下的承诺。

“她说得很对,塔莉,你应该听她的。”

她听出他的声音中隐含着若有似无的颤抖,她深深望进他的眼眸,看见了令她不解的哀愁,“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

“塔莉,我渐渐爱上你了,虽然我也不希望这样。”他怅然微笑,“不要那么惊恐,我知道你不相信爱情。”

这个事实沉沉压在她身上,让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老,“或许有一天我会相信。”至少她想要相信。

“希望有那么一天。”他温柔亲吻她的唇,“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处理和凯蒂的问题?”

“妈,她不跟我说话了。”凯蒂往后靠在小电话室的软垫墙上,星期天下午很多人打电话,她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知道,我才刚跟她讲完。”

塔莉当然会抢先打电话回家,凯蒂不晓得为什么觉得愤慨。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点烟的细微声响,“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你不喜欢她的男朋友。”

“就这样?”凯蒂必须很小心,万一妈妈发现查德的年纪,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塔莉会以为凯蒂联合妈妈对付她,状况会火上加油。

“还有别的?”

“没有。”她急忙说,“妈,他完全不适合塔莉。”

“你怎么知道?你和男生交往的经验也不多。”

“她没有参加上次的舞会,只因为那个男的不想去。她会错过大学生活。”

“你真的以为塔莉会跟一般的姐妹会女生一样?别傻了,凯蒂,她……非常情绪化,满怀梦想。对了,你也该有一点那种精神,对你没坏处。”

凯蒂翻个白眼。妈妈总是暗示加明示,希望她能像塔莉一样。“我们不是在聊我的未来,别扯远了,妈。”

“我只是想说——”

“我听到了。我该怎么办?她完全避不见面,我只是想扮演好朋友的角色。”

“有时候沉默才是好友该做的事。”

“难道要我看着她做错事?”

“有时候就得这样,然后你再从旁帮她振作起来。塔莉太耀眼夺目,有时候会让人忘记她的背景,忘记她多么容易受伤。”

“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我早就不再扮演指引迷津的角色了。”

“你不是很爱说人生大道理?真是的,偏偏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又不说了。”

电话那一头传来呼出烟的声音,“不过我知道她今天一点会去KVTS的剪接室。”

“真的?”

“她跟我说的。”

“谢了,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

凯蒂挂断电话,急忙跑回房间,匆匆换了衣服,化了一点妆,主要是用遮瑕膏遮掩痘痘,她们吵完架后她的额头上冒了一堆。

她以前所未有的高速穿过校园。其实并不难,学期快结束了,大部分的人都忙着准备期末考。到了KVTS门口,她停下脚步,做好迎接硬仗的心理准备,然后推门进入。

她去了妈妈说的地方,塔莉果然在那里,坐在屏幕前埋头观看访谈毛片并标记时间。凯蒂一进门,她便抬起头来。

“哟哟,”塔莉站起来,“道德委员会主席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对不起。”凯蒂说。

塔莉的表情瞬间溃塌,仿佛一直憋着气忽然松开,“你真的很讨厌啊。”

“我不该说那些话,只是……我们一向可以有话直说。”

“原来错在这里呀。”塔莉噎了一下,试着微笑却笑不出来。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对不起。”

“发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不可以让男人破坏我们的感情。”

“我发誓。”凯蒂全心全意决定守住誓言,就算得用订书机钉住舌头也在所不惜。任何男人都比不上她们的友谊,她们很清楚,男人来来去去,闺密却是永远的,“现在换你了。”

“什么意思?”

“发誓你不会再那样抛下我、不跟我说话,这三天难过死了。”

“我发誓。”

塔莉也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但和教授上床这件事渐渐发展成认真的交往。或许凯蒂说得没错,一开始她或许确实别有用心,但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在他怀中感觉很充实,对她而言那是种全新的感受。

当然,他的确给她很多帮助。他们在一起时他传授了许多东西,如果她自行摸索,恐怕得花很多年。

更重要的是,他让她明白做爱的意义。他的床成为她的港湾,他的怀抱则是救生圈,当她亲吻他,让他以无比亲密的方式抚摸她,她会忘记自己不相信爱情。在斯诺霍米什那片阴暗树林中失身的记忆一天天淡去,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内心不再扛着这个重担。那段过去永远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灵魂上的伤疤,但如同所有疤痕,尽管一开始红肿疼痛,但随着时间渐渐变成了不显眼的细微痕迹,偶尔才会看见。

即使他教导、给予她这么多,她却开始觉得不够。大四那年秋季,与世隔绝的大学环境让她感到越来越不耐烦。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改变了传播的面貌,现实世界中发生许许多多的惊人大事:歌手约翰·列侬在纽约住处外遭到枪杀;一个叫作辛克利的年轻人枪击里根总统,而动机却可悲至极——只为了引起女演员朱迪·福斯特的注意;桑德拉·戴·奥康纳成为第一位女性高等法院法官;戴安娜·斯宾塞嫁给查尔斯王子,这场婚礼如童话般完美,那年夏天美国所有女生都开始相信爱情与幸福美满。凯蒂动不动就提起那场婚礼,巨细靡遗的程度让人以为她身在现场。

这些头条新闻全发生在塔莉生活的时代,但是因为她还没毕业,因此无缘参与。是啦,她替校刊写报道,偶尔也在新闻播报中读几句稿,但这些都只是扮家家酒般的暖身练习,真正的竞赛依然将她摒除在外。

她渴望能在真实的新闻业界试试身手,无论是地方新闻或全国新闻都好。她越来越受不了姐妹会舞会、兄弟会派对,最令她厌恶的则是老掉牙的传递烛火仪式[50]。她不懂为什么那些女生想订婚,难道她们不知道世上发生了多少大事?难道她们看不出未来有多少可能?

华盛顿大学所能提供的机会她都尝试过了,重要的传播与报业相关课程她全修完了,在公共电视台实习一年所能学习的东西她也没放过。现在时机成熟了,她等不及要一头跳进狗咬狗的电视新闻世界,她想在众多记者中杀出重围,拼搏抢夺最前面的位置。

“你还没准备好。”查德叹着气说,短短几分钟内他已经说了三次。

“才怪。”她弯腰靠近五斗柜上的镜子,再上一层睫毛膏。在这光鲜亮丽的80年代初期,浓妆与夸张发型才是王道,“我知道你已经帮我做好准备了,你也很清楚。你要我把发型换成像女主播珍·保利一样的无聊波波头,我所有的套装都是黑色,每双鞋都是郊区家庭主妇最爱的款式。”她将刷子插回瓶中,缓缓转过身,端详着早晨刚贴好的假指甲,“我还需要什么?”

他在床上坐起来,这番谈话似乎让他感到难过或厌倦,隔着一段距离她无法分辨。“你自己知道答案。”他轻声说。

她翻着皮包寻找另一个颜色的口红,“我受够了大学,我需要进入真实世界。”

“塔莉,你还没准备好。记者必须在客观与感性间取得平衡,你太客观、太冰冷。”

这个评语一直困扰着她。她花了很多年的工夫避免感性,但现在她忽然必须同时具备感性与客观、同理心与专业能力,她和查德都知道她做不到,“我又不是想打进新闻联播网,我只是想在毕业前找份兼职工作。”她走到床边,黑色套装配白衬衫的打扮让她显得十足保守,她甚至用香蕉夹固定住头发,生怕长发垂肩显得太性感。她坐上床垫,将一绺长发由眼睛上方拨开,“你只是还不想放我进入现实世界。”

他叹息,用指节轻触她的下颚,“没错,我不想放你出去,我想让你留在我的床上。”

“承认吧,我准备好了。”她想假装性感成熟,但软弱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她需要他的认同,就像需要空气和阳光一样。当然,就算他不认同她还是会去,但少了一点自信,而今天她需要每一分自信。

“啊,塔莉,”他终于说,“你天生就是这块料。”

她露出得意的笑容,重重吻他一下,然后下床拎起人造皮公文包。里面有几份用高磅数象牙白特殊纸印的履历表,几张印着“电视新闻记者塔露拉·哈特”的名片,以及在KVTS播报新闻的录像带。

“祝你成功。”查德说。

“一定会的。”她在西雅图连锁的基德瓦利汉堡店前搭上公交车。即使已经大四了,她依然没有把车开来学校。停车费很贵,车位也很难找,更何况,凯蒂的父母很喜欢外婆的老车。

离开大学区前往市中心的车程中,她一直温习着面试官的资料。他今年二十六岁,曾经是广受敬重的电视新闻记者,在中美洲冲突期间他得过几个报道大奖,后来他回到故乡,彻底改变了生涯规划,但所有资料中都找不到原因,目前在地方电视台的一个小分社担任制作人。她演练过无数次面试过程。

很高兴见到你,雷恩先生。

是的,虽然我还年轻,但已经累积了可观的工作经验。

我的目标是成为一流记者,我希望……不,期许——

公交车冒着黑烟,呼咻一声停在第一街与布洛德街交叉口。

她急忙下车,站在公车站牌边温习数据,开始下雨了,但雨势不大,不需要雨伞或雨衣,但刚好足够破坏她的发型、刺痛她的眼睛。她低头保护妆容,沿着人行道跑向目的地。

这是栋位于街道中央的小型水泥建筑,没有装窗帘,旁边附带停车场。进去之后,她研究了一下楼层表,找到她要去的地方:KCPO,二十一室。

她摆好架势,端出最专业的笑容,上楼前往二十一室。

她一开门就险些和门内的人撞个满怀。

一时间,塔莉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眼前这个男人太过俊美,凌乱黑发、钴蓝眼眸与淡淡胡楂,完全不是她预期中的模样。

“你是塔露拉·哈特吗?”

她伸出一只手,“是。你是雷恩先生?”

“没错。”他和她握手,“进来吧。”他领着她穿过小小的会客室,这里到处堆满了纸张、摄影机与报纸。两扇门开着,里面是空办公室;另一个男人站在角落抽烟,他块头很大,身高至少一九五公分,一头金发乱糟糟,衣服感觉像被穿着睡觉,他的T恤上印着巨大的大麻叶图案。他们一进去,他立刻抬起头。

“这位是塔露拉·哈特。”雷恩先生介绍。

大块头哼了一声,“寄了一堆信来的那个?”

“就是她。”雷恩先生对塔莉微笑,“这位是马特,我们的摄影师。”

“很高兴认识你,马特先生。”

他们两个一起大笑,他们的笑声让她更焦虑,确切感觉到自己太年轻。

他带她走进一间位于角落的办公室,指着木制办公桌前的一张金属椅。“请坐。”说完后,他关上门。

他在办公桌后坐下看着她。

她坐得笔挺,努力让自己显得成熟。

“好,你寄来的信件和录像带塞爆了我的信箱,既然你这么有抱负,想必研究过资料。我们是塔科马市KCPO电视台派驻西雅图的小队,不提供实习。”

“你之前在信里说过了。”

“我知道,是我写的。”他往后靠向椅背,双手举高垫在脑后。

“你有没有看过我的文章和录像带?”

“老实说,就是因为看过才会找你来。我发现你不打算停止寄试镜带,所以决定干脆看一下好了。”

“然后呢?”

“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出色,你有那种特质。”

有一天?变得?

“可是你还没准备好,差得很远。”

“所以我才想在这里实习。”

“我们不提供实习。”

“我愿意免费一周工作二十三小时,我不在乎是否能抵学分。我可以帮忙抄写、查核、找数据,我什么都肯做,雇用我绝对不吃亏。”

“什么都肯做?”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你愿意泡咖啡、吸尘、扫厕所吗?”

“现在谁做?”

“我和马特,凯萝不用跑新闻的时候也要帮忙。”

“那么我绝对愿意。”

“也就是说,只要能进来工作,你不计一切代价?”

“对。”

他重新坐好,仔细观察她,“你明白只是来打杂而且没薪水领吧?”

“我明白。星期一、三、五我可以来上班。”

他终于说:“好吧,塔露拉·哈特。”他站起来,“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没问题。”她微笑,“还有,叫我塔莉。”

他送她出去,“嘿,马特,见见新来的实习生,塔莉·哈特。”

“酷。”马特忙着把玩腿上的摄影器材,连头都没抬。

到了门外,雷恩先生停下来看着她,“哈特小姐,希望你认真看待这份工作,否则这次实习很快会结束,比牛奶的保存期限更短。”

“我一定会努力,雷恩先生。”

“叫我强尼。星期五见,八点好吗?”

“我会准时到。”

她快步走向公车站,脑中一再回想刚才的经过。

她等于自己创造了实习机会。成名后,接受菲尔·唐纳修[51]的访问时可以当成小故事来说,借此展示她的胆识与毅力。

没错,菲尔,这么做真的很需要勇气,但你也知道,传播业是人吃人的世界,而我当年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

不过她要先告诉凯蒂,所有事情都要告诉凯蒂之后才显得完美。

这是她们实现梦想的起点。

四方院的樱花树比日历更能清楚地表现时间。春天时满树粉红缤纷,温暖宁静的夏日则变得青翠茂盛,开学时绚烂多彩,而此刻,1981年11月,叶子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对凯蒂而言,时间过得太快。刚进大学时的她羞怯内向,现在则天差地远。在华盛顿大学的这几年,她做过新生周短剧的导演,筹备并规划三百人的大型舞会,学会一口喝干啤酒、吞下生蚝,在兄弟会派对上热络交流,即使和不认识的人相处也很自在,她可以写出生动感人的新闻报道并拍成影片,即使身在事发现场也能做得十全十美。她的新闻学教授对她评价极高,无数次赞赏她的天分。

然而问题似乎在她的内心。塔莉或许可以勇往直前、什么都敢问,但凯蒂很难在别人伤心痛苦的时候跑去纠缠。最近她越来越少写故事,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帮忙编辑塔莉的报道。

她无法成为联播网的新闻制作人或一流记者,她欠缺那种特质。每天她坐在广播与传播的课堂上,感觉都像在欺骗自己。

最近她开始有不同的梦想,她想上法学院,这样就能对抗她所报道的那些不公不义;她想写小说,让人们看到美好光明的世界……她想——恋爱,这是埋藏最深的梦想,但她如何能告诉塔莉这些想法?

初中时没有人肯跟她说话,是塔莉先牵起她的手,是塔莉编织出两人搭档报新闻的美梦,她要如何告诉好友她有了不一样的梦想?

应该不难才对。她们立志一起成为记者时年纪还很小,这些年来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越南战败、尼克松辞职、圣海伦火山爆发、美国冰上曲棍球奇迹式地赢得奥运金牌,还有低成本电影演员当上总统,在这变化万千的时代,梦想又怎么可能不变?

她只要坚持立场一次就好,告诉塔莉实话:那些是你的梦想,塔莉,你让我感到光荣,但我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小女生了,不可能永远跟随你。

“今天就说吧。”她自言自语,一手拎着背包穿过雾蒙蒙的校园。

假使她有真正的目标,或许可以取代搭档成为王牌记者的梦想,塔莉也比较可能接受;如果凯蒂只是含糊地说她不知道,恐怕无法抵挡热带风暴塔莉的威力。

到了校园外围,她和其他学生一起过马路,遇到朋友时微笑挥手打招呼;回到姐妹会所,她直接去客厅,一大群女生像热狗一样排排坐在沙发和椅子上,芹绿色地毯上也坐满了人。

她将背包扔在地上,在夏绿蒂与玛莉凯中间找到空位坐下,“开始了吗?”

大约有三十个人同时出声嘘她,因为日间医学影集《杏林春暖》的主题曲响起了。屏幕出现女主角劳拉的特写,她好漂亮,眼睛水汪汪,披着无比美丽的白纱,客厅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出声赞叹。接着男主角路克登场,穿着灰色晨礼服,对着他的新娘微笑。

就在这时候,会所的门砰一声打开。“凯蒂!”塔莉嚷嚷着走进客厅。

所有人一起嘘她。

塔莉蹲在凯蒂旁边,“我有话跟你说。”

“嘘,路克和劳拉要结婚了,播完后再告诉我面试结果,想必你得到那份工作了吧?恭喜。现在先别吵。”

“可是——”

“嘘。”

塔莉跪坐下来,不满地嘀咕:“你们怎么会这么迷他?他只是个瘦巴巴的惨白男人,而且头发烫坏了,更何况他还强暴了女主角,我认为——”

“嘘——”

这次她被嘘得更大声。

塔莉夸张地叹口气,双手交叉环在胸前。

戏一演完,主题曲再次响起,塔莉立刻站起身,“快来,凯蒂,我有话跟你说。”她牵起凯蒂的手拉她离开挤满人的客厅,穿过走廊前往地下室,这里藏着姐妹会见不得光的小秘密:吸烟室。这是个藏在厨房后面的小房间,有两张双人沙发,茶几上摆着好几个已满的烟灰缸,空气非常差,即使没有人在里面抽烟一样烟雾缭绕,一进去眼睛会刺痛。这里是派对结束后聊八卦的圣地,半夜想聊天说笑也很适合来这里。

凯蒂非常讨厌这里。十三岁时她觉得抽烟很酷、很叛逆,但现在只觉得恶心又愚蠢。“好啦,快点全告诉我吧。你得到那份实习工作了吧?”

塔莉的笑容很得意,“没错,每星期一、三、五上班,有时候周末也要去。凯蒂,我们踏出第一步了。一毕业我就会抢到那里的工作机会,然后说服他们雇用你,我们能像以前说好的那样成为好搭档。”

凯蒂深吸一口气。快,现在就告诉她,“塔莉,你不必帮我想。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成功的第一步。”

“说什么傻话,你该不会不想做我的搭档了吧?”塔莉停顿,望着凯蒂,凯蒂努力挤出勇气张口,但就在这时塔莉大笑起来,“当然不可能,我知道的啦,你只是跟我闹着玩,真幽默。我的新老板是雷恩先生,等他没有我不行的时候,我就会跟他说。我得走了,查德绝对很想知道面试结果,不过我一定要先告诉你。”塔莉用力抱她一下之后就离开了。

凯蒂站在又小又丑的吸烟室里,闻着陈年烟臭,呆望敞开的门。“对。”她轻声说,“我不想做你的搭档。”

但没有人听她说。

11

穆勒齐家的感恩节向来热闹非凡。乔治雅阿姨和瑞夫姨丈由华盛顿州东部来访,带来的食物足够喂饱整个小区。以前他们的四个孩子都在身边,但他们长大以后有时必须去配偶老家过节。今年四个孩子都没有回来,这样的状况让阿姨和姨丈有些迷惘失措,阿姨一进门还没打招呼便先倒了一杯酒。

凯蒂坐在樱桃红沙发的破扶手上,打从她有记忆以来,这张沙发一直是客厅的重心。塔莉盘腿坐在妈妈腿边的地上,每逢节庆她都会固定坐那个位子,在塔莉眼中,她是最完美的妈妈,所以舍不得离她太远。妈妈坐在安乐椅上,乔治雅阿姨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现在是穆勒齐家传统的私房话时间。根据家中的传说,这是很多年前乔治雅阿姨提出的主意,当时她们都没有孩子。每逢假期,男人忙着看足球,女人则偷闲一个小时在客厅喝鸡尾酒、聊彼此的近况。她们都知道很快就得进厨房忙个没完,但在这六十分钟里可以暂时放下烦恼。

今年妈妈第一次帮凯蒂和塔莉倒了白酒。凯蒂坐在沙发扶手上啜着酒,感觉自己真的是大人了。今年第一张圣诞专辑已经放上了唱盘,可想而知绝对是猫王,他正唱着贫民窟小男孩的故事。

多么奇妙,一张唱片,甚至是一首歌,就能勾起那么多回忆。在凯蒂的印象中,所有家庭活动都少不了猫王,圣诞节、感恩节、复活节,甚至年度露营,没有他就不是穆勒齐家的欢聚时刻了。妈妈和乔治雅阿姨绝不会忘记他,即使他过世了这个传统也不曾动摇,但她们喝醉的时候会抱在一起哭着悼念。

“你们绝对不敢相信这个星期我有多好运。”塔莉兴奋地跪起身,凯蒂不禁觉得她像个信徒,等候妈妈的赐福。“你们知道斯波肯之狼吧?听好啰。”她以戏剧化的语气吸引她们的注意,“他妈妈买凶暗杀法官和检察官,很扯吧?我老板强尼让我写那篇报道的草稿,甚至采用了我写的一个句子,酷毙了。下星期要访问一个发明新计算机的人,他答应让我跟去。”

“塔莉,你真的步上轨道了。”妈妈低头对她微笑。

“不只是我,穆勒齐伯母,”塔莉说,“凯蒂也会成功。我一定能帮她争取到实习机会,等着瞧吧,我已经开始放话暗示了。迟早有一天你会在电视上看到我们两个,第一对在联播网主持新闻节目的女性双主播。”

“真棒啊,玛吉。”乔治雅一脸梦幻地说。

“主播?”凯蒂坐正,“我们不是要当记者吗?”

塔莉笑嘻嘻地回答:“你开玩笑吗?我们这么有冲劲,绝对能奔向最高峰啊,凯蒂。”

现在一定要说出来。状况越来越失控,老实说,今天是坦承的好时机,大家都喝了酒,气氛很轻松,“我应该早点跟你说——”

“穆勒齐伯母,我们会比珍恩·艾诺森更出名。”塔莉笑着说,“而且赚得比她更多。”

“想象一下当有钱人的感觉。”妈妈说。

乔治雅阿姨拍拍凯蒂的大腿,“凯蒂,你让家里每个人感到光荣,你出名我们也跟着沾光。”

凯蒂叹息,又错过了一次好机会。她站起来走向客厅另一头,角落的空间很快会摆上圣诞树,她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牧草地。晶莹白雪笼罩大地,篱笆柱子上也堆着尖尖一层;朦胧月光下,万物蒙上一层美丽的霜蓝与洁白,衬着黑丝绒般的天空,画面有如圣诞卡。小时候,她总是迫不及待地希望赶紧下雪,甚至连续好几个月诚心祈求。白雪皑皑的萤火虫巷仿佛童话故事的场景,在那里,一切都顺心如意,就算志向改变了也不会觉得难以告诉家人。

大四最后的几个月完美至极。塔莉每星期花二十五个小时在电视台实习,凯蒂则花同样的时间在星巴克打工,那是“帕克市场”里新开的时髦咖啡店,尽管如此,她们周末的时间总是一起度过,去“歌蒂酒吧”喝酒、打桌球,或者去“蓝月酒馆”听音乐。塔莉晚上大多睡在查德家,但凯蒂没有表示意见,老实说,她自己都为了约会忙得不亦乐乎,没时间去唠叨塔莉。

凯蒂的生活只有一个烦恼,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她即将毕业了。下个月就要举行毕业典礼,她将以优异成绩取得传播暨新闻学位,然而她依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并非她梦想的工作。

不过,现在她打定主意要坦承。她在三楼的电话室,整个人蜷起来挤进小隔间,拨打家里的号码。

响到第二声妈妈就接听了,“喂?”

“嗨,妈。”

“凯蒂!真是惊喜,你好久没有在平日打电话回家了。你一定是有心电感应,我和你爸才刚从购物中心回来,我买了参加毕业典礼要穿的衣服,等着瞧吧,美得不得了,谁说廉价百货公司没有漂亮衣服?”

“什么样子?”凯蒂拖延时间,心不在焉地听着妈妈描述。妈妈说到垫肩和亮片时,凯蒂鼓起勇气说,“妈,我寄了履历表去‘诺斯庄百货公司’,他们的广告部门在征人。”

电话那头明显停顿了一下,接着传来点烟的声音,“你和塔莉不是要——”

“我知道。”凯蒂靠在墙上,“搭档报新闻,享誉世界赚大钱。”

“到底怎么回事,凯瑟琳?”

凯蒂尽可能以言语传达彷徨的心情,她不晓得这辈子想做什么。她相信世上一定有属于她的成就,一条专属于她的道路,幸福美满就在尽头,但起点在哪里?“我和塔莉不一样。”她很久以前就知道,但现在终于说出口了。“我无法整天吃饭、睡觉、呼吸的时候都想着新闻。没错,我每科都得到优等,教授爱死我了,因为我总是准时交作业,可是新闻界是野蛮丛林,无论报纸或电视都一样,像塔莉那样的人会把我生吞了,他们为了抢头条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我以为自己能做到,未免太罔顾现实了。”

“现实?现实是你爸的工时一直被缩短,我们拼了老命才能维持收支平衡;现实是我明明很聪明却找不到好工作,只能领基本工资,因为我没有受过高等教育,而且一辈子在家带孩子。相信我,凯蒂,在你这个年纪不必顾虑现实,以后多得是时间让你烦恼,现在的你应该怀抱远大梦想,立志往高处爬。”

“我只是想走不一样的路。”

“哪条路?”

“我还不清楚。”

“噢,凯蒂……我觉得你只是没有勇气追求成就,勇敢一点。”

凯蒂还来不及回答,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人。”她高声说。

门打开了,原来是塔莉。“你在这里啊,我到处找你。你在跟谁说话?”

“我妈。”

塔莉抢过话筒,“嗨,穆勒齐伯母,我要绑架你女儿,晚点再打给你,拜。”她挂断电话,转向凯蒂说,“跟我来。”

“去哪里?”

“你很快就知道了。”塔莉拉着她离开会所到停车场,上了塔莉新买的蓝色大众金龟车。

前往西雅图市区的路程中,凯蒂不停追问究竟要去哪里、要做什么,终于,车子停在一栋小型办公楼房前面。

“这是我上班的地方。”塔莉将引擎熄火,“真不敢相信你没来过,没关系,反正现在你来了。”

凯蒂翻个白眼,心里有了底。塔莉想炫耀新的成就,八成是她的报道被播出了,所以找她来看胶卷或影带。凯蒂一如往常跟随着塔莉,穿过毫无色彩的走廊,进入KCPO电视台西雅图分社的狭小办公室。“听着,塔莉,我有话跟你说。”

塔莉打开门。“好啊,不过晚点再说。对了,这是马特。”她指着一个弯腰驼背的长发壮汉,他站在窗边抽烟,将烟雾呼出窗外。

“嗨。”他连根手指都没动。

“我们的记者凯萝·曼苏尔去市议会采访了。”塔莉领着凯蒂走向一扇关着的门。

凯萝·曼苏尔的事情凯蒂早就听到不想听了。

塔莉停下脚步敲敲门,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应之后,塔莉开门拉着凯蒂进去,“强尼,这是我的朋友凯蒂。”

办公桌后的男人抬起头,“你就是凯蒂·穆勒齐吧?”

基本上,他是凯蒂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他的年纪比她们大,但不会差太多,顶多差五六岁,一头浓密长黑发往后剪出层次,尾端微鬈;他的颧骨高耸,偏尖的下巴或许显得秀气,但他没有半点阴柔气息,他微笑时,她猛然倒吸一口气,强烈而纯粹的肉体吸引如同雷击,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站在这儿,一身准备去打工的装扮:学院风牛仔裤、平底便鞋、红色V领毛衣,昨晚卷好的头发现在已经全塌了,她早上没时间重弄,也没有化妆。

她要宰了塔莉。

“你们两个慢慢聊吧。”塔莉蹦蹦跳跳离开办公室,顺手关上门。

“请坐。”他比着办公桌前的空椅子。

她坐下,因为太紧张只敢坐前面一点点。

“塔莉说你是天才。”

“这个嘛,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很幸运,她非常特别。”

“是,先生,的确。”

他大笑,那深具感染力的浑厚笑声让她不禁也露出微笑。“拜托不要那样称呼我,我会觉得背后站了个老头。”他往前靠,“那么,凯蒂,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样?”

“这份工作。”

“什么工作?”

他瞥了门口一眼,“嗯,有意思。”然后重新看着她说,“我们有个行政人员的空缺。接听电话和整理档案的工作以前由凯萝负责,但她快生产了,所以那个小气鬼经理终于答应我们雇用新人。”

“可是塔莉——”

“她想继续实习。她说因为继承了外婆的遗产,所以不需要领薪水。偷偷跟你说,她真的很不擅长电话应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凯蒂无法消化。一个小时前她才终于承认不想走传播这条路,现在却得到一个好机会,华盛顿大学传播系的同学绝对不惜杀人放火也要抢到这份工作。

“薪水多少?”她拖延着。

“当然只有基本薪资。”

她心算一番,在星巴克打工的薪水加上小费至少可以赚到两倍。

“别犹豫了。”他微笑道,“你怎么舍得拒绝?你可以在丑到爆的办公室里接电话赚微薄的薪水,这不是所有大学毕业生的梦想吗?”

她忍不住笑出声,“既然你形容得这么美妙,我怎么能拒绝?”

“至少这是个起步吧?灿烂的电视新闻世界近在眼前。”

他的笑容仿佛有超能力,扰乱了她的心思,“是吗?真有那么灿烂?”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虚假的笑容退去,碧蓝眼眸中的情绪变成苦涩酸楚,“在这间办公室里不是。”

她深深被他打动,她说不出原因,但那份吸引力极为强烈,完全不像对大学里那些男生的感觉。这又是另一个不该接受这份工作的好理由。

她身后的门开了,塔莉几乎是跳着进来,“你答应了吗?”

因为迷上老板而来上班未免太疯狂。

话说回来,她才二十一岁,而他提供了一个进入电视圈的起点。

她不敢看塔莉。凯蒂知道如果看了,她会觉得自己又放弃主张,任由塔莉拉着走,而且还是为了非常不良的理由。

但她怎么能拒绝?或许开始工作之后可以找到所需要的热情与才华,她越想越觉得不无可能。毕竟学校并非真实世界,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无法全心投入新闻事业,这里所做的报道想必意义非凡。

“当然,”她终于说,“我愿意试试,雷恩先生。”

“叫我强尼。”他的笑容如此醉人,她甚至不得不转开视线。她确信他一定能看透她的内心,或是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好,强尼。”

“成啦。”塔莉拍了一下手,又握在一起。

凯蒂不由自主地察觉到,塔莉立刻攫获了强尼全部的注意,他坐在办公桌边缘凝视着塔莉。

这一刻,凯蒂领悟到她做错了。

凯蒂望着挂在五斗柜上方的椭圆小镜子,经过挑染的直金发往后梳,用黑色丝绒发箍固定;浅蓝色眼影与双层绿色睫毛膏衬托出她眼睛的颜色,粉红唇蜜与腮红增添了好气色。

“你会学着爱上新闻,”她对镜中的映影说,“你不是被塔莉拉着走。”

“快点,凯蒂,”塔莉敲着卧房门大声说,“不可以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我去停车场等你。”

“好吧,看来你确实是被她拉着走。”她从单人床上拿起公文包,离开卧房下楼。

学期只剩最后一周,姐妹会所一片忙乱,准备期末考、送别与收拾行李,所有事情同时进行。凯蒂在乱糟糟的走廊上左躲右闪,出门来到会所后方的小停车场,塔莉坐在崭新的金龟车中,引擎已经发动了。

凯蒂一上车关好门,车子立刻出发。小小音箱大声播放着《紫雨》,塔莉得用吼的才能压过音乐。

“很棒对吧?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工作了。”

凯蒂点头,“没错。”不得不承认她很兴奋,毕竟她还没毕业就找到工作,而且是她主修的领域。就算是塔莉帮她争取到的也无所谓,她知道自己基本上是被好友拉着走,但这也没关系,重点是尽力做好这份工作,认清新闻传播是否适合她。“老板是怎样的人?”她调低音量。

“强尼?他非常在行。以前原本是战地记者,去过萨尔瓦多还是利比亚之类的地方,天晓得?听说他很想念战场,但他是很厉害的制作人,跟着他可以学到很多。”

“你想和他交往吗?”

塔莉大笑,“虽然我和教授上床,但不代表每个老板都有搞头。”

凯蒂松了口气,远超过应该的程度。她想问强尼结婚了没,整个星期她一直想问,却怎样也开不了口,这种问题太明显。

“到了。”塔莉将车停在公司外面的人行道上。在楼梯和走廊上她一路说着一起工作有多棒,但是一进入拥挤的小办公室,她立刻直接走向马特,和他在一起交头接耳。

凯蒂呆站着将人造皮公文包抱在胸前,不晓得该做什么。

她刚决定先脱掉外套,强尼忽然出现了,模样俊美得不可思议,但表情非常愤怒。

“马特!凯萝!”他大吼,虽然他们就在旁边,“那家叫微软的新公司发表了新东西,我不晓得是什么鬼。迈克会把数据传真过来,上面要你们去微软总部一趟,看看能不能访问到那里的老板比尔·盖茨。”

塔莉立刻跑过来,“我可以跟吗?”

“随便你,反正只是条狗屁新闻。”强尼说完,便回到办公室用力甩上门。

接下来是一片兵荒马乱,凯萝、塔莉和马特收拾好用具冲出办公室。

他们走了之后,办公室变得寂静空荡,凯蒂呆站着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

旁边的电话响了。

她脱掉外套挂在椅背上,坐下来接听,“KCPO新闻部,我是凯瑟琳,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嘿,亲爱的,是爸和妈啦,我们只是想祝你第一天工作顺利。你是我们的荣耀。”

凯蒂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人生中有些事情永远不会变,她的家人就是这样,所以她这么爱他们,“谢啦,爸、妈。”

接下来几个钟头并不难打发。电话响个不停,她桌上的收件匣好像很多年没人动过了,文件档案杂乱无章。

她太专注于工作,终于抬头看钟时已经下午一点,肚子快饿扁了。

应该有午休时间吧?她离开座位,穿过已收拾干净的办公室,走到强尼的门前,她停下脚步,鼓起勇气准备敲门,但她还没敲下去,里面便传来一阵怒吼。他在电话里跟人吵架。

最好别去烦他。她启动录音机转到自动接听,跑下楼找到一家熟食店买了一份火腿起司三明治,一时冲动又买了一杯蛤蜊巧达浓汤和一份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最后加上两罐可乐。她拎着提袋跑上楼,将电话重新转回人工接听。

接着,她再次走到强尼的门前,里面安安静静。

她怯怯地敲门。

“进来。”

她打开门。

他坐在办公桌后,神情很疲惫,头发凌乱,仿佛被他随手胡乱往后拨了很多次。“穆勒齐,”他叹口气,“可恶,我忘记你今天开始上班。”

凯蒂原本想开个玩笑,但声音拒绝配合。她是如此在意他,他却压根不晓得她在办公室里,这种感觉有些恼人。

“进来吧。你拿着什么?”

“午餐,我猜你应该饿了。”

“你帮我买午餐?”

“我做错了吗?对不起,我——”

“坐下。”他指着对面的椅子,“其实我很感激,我想不起来多久没吃东西了。”

她走向办公桌,拿出两人的午餐。她感觉到他一直看着她,那双焰蓝色的眼眸专注凝视,害她差点因为紧张而打翻巧达浓汤。

“热汤。”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亲昵,“原来你是那种女生。”

她坐下看着他,无法不看他,“哪种女生?”

“爱照顾人的那种。”他拿起汤匙,“我猜猜,你生长在幸福家庭,两个小孩一条狗,父母没有离婚。”

她大笑,“我认罪。你呢?”

“没有狗,不太幸福。”

“噢。”她努力找别的话说,“你结婚了吗?”这句话自己冒了出来,她完全来不及制止。

“没有,从来没有。你呢?”

她微笑,“没有。”

“算你走运,这份工作需要全神贯注。”

凯蒂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她坐在上司对面,绞尽脑汁想说出能讨他欢心的话,却无法看他的双眼。太疯狂了,他没有帅到那种程度,但他的某种特质强烈地触动她,以致她无法顺畅思考。最后,她说:“他们去微软能采访到好新闻吗?”

“昨天以色列入侵了黎巴嫩,你知道这件事吗?他们将巴勒斯坦人赶回贝鲁特,这才是真正的新闻,我们却只能待在这间狗屁办公室,报道一些风花雪月。”他叹息,“对不起,我今天过得很不顺。”他微笑,但眼睛没有笑,“而你帮我买了汤,我保证明天会好好表现。”

“塔莉说你以前是战地记者。”

“嗯。”

“你应该很爱那份工作吧?”

她看见他眼眸中闪过一种情绪,她本能地辨识为悲伤,但她怎么可能懂?

“很疯狂。”

“你为什么放弃?”

“你太年轻了,不会懂。”

“我没有比你小那么多,说说看嘛。”

他叹气,“有时候人生会把人整得很惨,就这样。就像滚石乐队唱的,人不可能总是得到想要的。”

“那首歌还说,那就改为追寻你需要的。”

他看着她,刹那间,她知道自己抓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今天早上你有找到事情做吗?”

“档案非常乱,邮件也一样,堆在角落的那些录像带我也都整理好了。”

他大笑,整张脸变得如此俊美,她不禁倒吸一口气。

“这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叫塔莉去整理,但就是叫不动。”

“我不是故意——”

“别担心,你没有害到朋友。相信我,我知道该对塔莉有怎样的期许。”

“是什么?”

“热情。”他简单地说,将三明治包装袋塞进保丽龙汤杯。

他的语气让凯蒂几乎忍不住一个抽缩,她忽然意识到麻烦大了。无论她提醒自己多少次他是上司,依然毫无作用,每当接近他时,她心中的感觉便无法否认。

坠落,没有其他词能够形容。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继续接电话、整理文件,然而脑海中却不停重温在他办公室最后的那个时刻,以及她问起塔莉时他那个不假思索的率直回答:热情。

记忆中最清晰的,是他说这句话时爱慕的笑容。

12

毕业那年的夏天,对塔莉而言简直有如天堂。她和凯蒂找到一间20世纪60年代风格的公寓,地段非常理想,就在帕克市场楼上。她们搬来外婆的旧家具,厨房里的康宁厨具与英国瓷器都有四十年历史。她们挂上喜欢的海报,小茶几上摆着两人的照片。穆勒齐伯母有一天突然来访,送来几袋生活用品与几盆人造花,说是要为她们的公寓增添温馨气氛。

环境塑造了她们的生活风格。步行范围内便有数间酒吧,她们最喜欢市场里的“雅典酒吧”,以及街角那家烟雾缭绕的“弗吉尼亚客栈”。早上六点,送货卡车哔哔倒车、呜呜鸣笛,她们到对街的星巴克买拿铁,然后去“拉潘尼尔法式烘焙坊”买可颂面包。

身为单身上班族,她们的生活规律而悠闲。每天早上她们出门吃早餐,坐在街边的锻铁餐桌旁阅读她们收集来的报纸,《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西雅图时报》与《邮讯报》更成为她们的《圣经》。吃完早餐后,她们开车去公司,每天都能在那里学到关于电视新闻报道的知识;下班后她们换上有大垫肩的闪亮上衣与老爷裤,造访市区许许多多的夜店,各种音乐都有——朋克、新浪潮、摇滚、流行,随她们的心情挑选。

塔莉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和查德交往,他经常带她们一起出去玩得很疯。

她和凯蒂当年在深夜河畔编织的梦想成真了,塔莉觉得每分钟都很快乐。

现在,她们将车停在公司前面,从下车到进去大楼,一路聊个不停。

但是一打开办公室的门,塔莉随即察觉到状况不对。马特在窗边匆忙收拾摄影器材,强尼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话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塔莉将皮包扔在凯蒂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

马特抬起头,“发生了抗议事件,由我们负责报道。”

“凯萝呢?”

“在医院生产。”

这是塔莉的好机会,她直奔强尼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敲,“让我播报。我知道你认为我还没准备好,但是现在没有别人了。”

他挂断电话看着她,“我已经通报电视台要由你负责报道,刚才就是在吵这件事。”他由办公桌后面走向她,“别让我丢脸,塔莉。”

塔莉知道这么做很不专业,但她实在忍不住——她扑过去抱住他,“你最棒了。我会让你很有面子,等着瞧吧。”

她往门口冲去,他清清嗓子叫她,她停下来,转过身。

“你不想看一下背景资料吗?难道你打算什么都不知道就去采访?”

塔莉感觉脸颊发烫,“糟糕,我要看。”

他递给她一张滑溜溜的传真纸,“事件起因是耶姆镇一个叫杰西奈[52]的家庭主妇,她自称能通灵。”

塔莉蹙眉。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住在那附近,没什么。”

“没时间去拜访朋友了。快出发吧,我希望你两点能回来进行剪接。”

马特和塔莉出去后,办公室变得非常安静,只剩她和强尼两个人,这种状况很罕见,这是整个夏天里的第二次。寂静让她有些不安,他的办公室门开着,想到他就在里面,凯蒂的心无法平静,电话响起时她每次都太快接听,而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塔莉在的时候总是热闹滚滚。她为电视新闻而活,所有大小事她都想知道,每天她整日缠着强尼、凯萝和马特不停发问,所有事情都要征询他们全体的看法。

塔莉经常聊天到一半自顾自地走掉,马特翻白眼的次数多到凯蒂数不清,头牌记者凯萝的反应更不客气,最近她几乎不和塔莉说话了,但塔莉似乎不在意,对她而言只有新闻最重要,第一是新闻,最后是新闻,永远是新闻。

然而凯蒂不一样,她关心同事胜过他们所报道的新闻。她几乎立刻和凯萝成为朋友,她经常带凯蒂一起去吃午餐聊即将出世的孩子,她也常请凯蒂帮忙编辑稿件或查数据。马特也常找凯蒂倾吐,一说就好几个小时,聊家庭问题以及女朋友不肯嫁给他的烦恼。

唯一没有对凯蒂打开心门的人是强尼。

每次他在旁边她就紧张得不知所措;只要他看着她的方向微笑,她就会双手发软拿不住东西;向他转达留言时她总是结结巴巴,还被他办公室的破旧地毯绊倒。

简直可悲至极。

一开始凯蒂以为只是因为他长得帅。他有着爱尔兰天主教男孩的完美外型,黑发蓝眼,笑起来时整张脸皱在一起的模样令她忘记呼吸。

她原本以为这种迷恋不会持续很久,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多了解他,便会停止醉心于他的外貌,至少可以对他的笑容免疫。

可惜没那么顺利。他所说的话让她的心被绑得更紧,在他愤世嫉俗的伪装下,她瞥见一个怀抱理想的人,不止如此,他还受了伤。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强尼内心破碎,屈居边缘地带,无法触及大新闻,这样的悲哀挑动着她。

她走向墙角,那里放着一堆录像带等着归档。她刚抱起一叠,强尼忽然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嘿,你很忙吗?”

她手中的录像带立刻掉满地,“没有,还好。”

“我们去吃一顿像样的午餐吧。今天没什么新闻,我吃腻了熟食店的三明治。”

“呃……当然好。”她专注在出门前要做的事情上:启动录音机,穿上毛衣,拿起皮包。

他来到她身边,“准备好了吗?”

“走吧。”

他们并肩走向街口过马路,他的身体不时轻触到她,每一次她都能清楚感受到。

终于到了餐厅,他带她走向角落的座位,从这里可以俯瞰艾略特湾与七十号码头的店铺。他们一落座,服务生立刻来点菜。

“穆勒齐,你的年纪可以喝酒吗?”他微笑着问。

“你真会开玩笑,可是我不在上班时间喝酒。”这句话简直古板透顶,她沮丧极了,再次骂自己白痴。

“你是个负责任的好孩子。”服务生离开之后他如此说,看得出来他强忍着笑。

“是好女人才对。”她坚定地道,希望没有脸红。

他微微一笑,“我是在称赞你。”

“有那么多好话可说,你却选负责任?”

“不然你希望我称赞你什么?”

“性感、杰出、漂亮。”她紧张地大笑,她希望展现成熟,却表现得像个小丫头。“你知道,所有女人都想听的那些。”她微笑。她必须利用这次机会在他心中留下好印象,并吸引他的注意,就像他吸引她那样。绝不能搞砸。

他往后靠,希望不是因为忽然想离她远一点。此时此刻,她万分遗憾没有和大学时交往的男生上床,她敢说他一定看见了她身上的处女印记。

“你来上班多久了?两个月?”

“快三个月了。”

“你喜欢吗?”

“还不错。”

“还不错?真怪的答案。这个业界的观感很极端,不是爱死就是恨死。”他靠向前,手肘靠在桌上,“你对传播有热情吗?”

又是这个词,这是她与塔莉之间最大的差异,就因为这个,所以塔莉是粮,而她则是糠。

“呃,有。”

他端详她,接着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她很想知道,那双蓝色眼眸究竟将她的灵魂看穿到什么程度。

“塔莉绝对有。”

“是啊。”

他尽可能装出不经意地问:“她有交往的对象吗?”

凯蒂没有退缩也没有蹙眉,她自认表现非凡。至少,现在她知道这次邀请的用意了。她很想说“有,她和现在的男朋友交往很多年了”,但她不敢说,虽然塔莉不必隐瞒和查德的关系了,但也没有四处张扬,“你说呢?”

“我猜她应该有很多对象。”

幸好服务生送餐来了,她假装赞赏盘中的食物,“你呢?我觉得你好像不太热衷于这份工作。”

他猛然抬起视线,“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她耸肩继续吃,但眼睛看着他。

“或许吧。”他低声说。

她感觉自己愣住,叉子停在半空中。他们的话题第一次超越随口闲聊,他吐露了很重要的心事,她非常确定。

“告诉我,在萨尔瓦多发生了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那里发生过大屠杀吧?当年就非常血腥了,听说现在更严重。行刑队杀害平民、神父和修女。”

凯蒂不是很清楚,老实说,她一无所知,但她还是点头,看着他脸上纷杂的情绪。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热情的模样,他的眼眸中再次出现无法解读的神情。

“你好像很热爱那份工作,为什么放弃?”

“我从来不提这件事。”他喝光啤酒站起来,“该回去上班了。”

她低头看着几乎没吃几口的餐点,显然她太多事、刺探太深了,“我侵犯你的隐私了,对不起——”

“不用道歉,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走吧。”

回公司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他们迅速上楼,进入寂静的办公室。

她终于忍不住碰碰他的手臂,“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惹你不高兴。”

“我刚才说过,那是陈年往事了。”

“但是还没过去,对吧?”她轻声说,立刻察觉自己又越界了。

“回去工作。”他粗声说完,进入他的办公室,用力关上门。

耶姆镇坐落在奥林匹亚市与塔科马市之间,藏身于翠绿山谷。这是个典型的乡间小镇,所有人都穿法蓝绒衬衫配褪色牛仔裤,在路上相遇时会互相挥手打招呼。

然而几年前发生了急遽的变化,一个三千五百岁的亚特兰蒂斯战士现身在一个平凡主妇的厨房。

镇民奉行西北地区的风俗:过好自己的日子,也给人一条活路,于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干预。他们不理会那些来耶姆镇朝圣的信徒(大多开着昂贵名车、一身精品行头——好莱坞那种人),也装作没发现最上等的土地一一售出。

然而,当杰西奈准备大兴土木成立学校教育信众,镇民终于忍无可忍。KCPO南湾分社的主管表示,当地民众包围了杰西奈的土地。

抗议建案的所谓“群众”,其实不过区区十个人,他们举着标语牌在聊天,感觉不像政治集会,比较像一起喝咖啡聊是非,不过采访车一出现,他们立刻开始游行、呼口号。

“啊,媒体的魔力。”马特将车停在路边,转头对塔莉说,“告诉你一个大学没教的秘诀:跟受访者打成一片,大胆走进去。假使感觉快要爆发肢体冲突,我要你立刻过去,知道了吗?不断提问、不断说话就对了。一看到我打手势就立刻闪开,不要挡住镜头。”

塔莉跟着他往前走,她的心跳仿佛一分钟内跑了一英里。

抗议群众朝他们蜂拥而来,所有人同时开口想表明立场,互相推挤争抢。

马特用力推塔莉一把,她踉跄往前,直接对上一名彪形大汉,他留着圣诞老人风格的大胡子,高举标语牌,上面写着:拒绝蓝慕沙。

“我是KCPO的塔莉·哈特,请问你今天来这里的诉求是?”

“问他的名字。”马特大吼。

塔莉瑟缩了下。该死。

壮汉说:“我叫班恩·聂图曼,我的家族在耶姆镇住了将近八十年,我们不希望这个镇变成新世纪怪咖的超市。”

“他们已经有加州了!”有人大喊。

“请介绍一下你印象中的耶姆镇。”塔莉说。

“这里很安静,大家互相照应。我们每天一起床就先祷告,通常不管邻居的闲事……直到他们开始建造不属于这里的鬼东西,载来一车车精神病患。”

“你说他们是精神病——”

“本来就是!那个女人说会通灵,和一个自称来自亚特兰蒂斯的死人说话。”

“学印第安人说话就是蓝慕沙吗?我也会!”旁边有个人大声说。

接下来二十分钟,塔莉彻底发挥所长和大家说话。采访进行六七分钟后,她渐渐抓到节奏,也想起学过的东西。她聆听,然后问一些很平常的问题,她不确定是否问到重点,也不确定是否站在最佳位置,但是访问到第三个人时,马特不再指挥她,而是交给她主导。她知道自己感觉很好。人们对她推心置腹,说出心中的感觉、疑虑与畏惧。

“好了,塔莉。”马特在她身后说,“拍够了,可以收工了。”

一停止拍摄,群众立刻解散。

“我办到了。”她低语,控制住想上下蹦跳的心情,“真刺激。”

“表现很好。”马特对她微笑,她永远忘不了这个笑容。

马特以破纪录的速度收拾好摄影器材上车。

塔莉的肾上腺素狂飙,依然处于亢奋状态。

这时她看到露营区的招牌。

“开进去。”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说。

“为什么?”马特问。

“我妈……来这里度假,暂时住在这个露营区。给我五分钟去打个招呼。”

“我去抽支烟,你有十五分钟,不过等一下我们得尽快赶回去。”

采访车停在露营区的预约柜台前。

塔莉过去问她妈妈在不在,值班的人点点头,“三十六号营区,看到她时顺便提醒她该缴钱了。”

塔莉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好几时次想放弃回头。老实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自从外婆的葬礼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也没和她说过话。塔莉满十八岁时继承了外婆的遗产,从此负责每个月寄钱给白云,她从不曾收到只字词组的道谢,倒是收过好几张通知寄钱到新地址的明信片。耶姆镇这个露营区是最新的地址。

她看到妈妈站在一排流动厕所旁边抽烟,身上穿着一件印第安风格的灰色粗织毛衣,搭配很像睡裤的裤子,感觉仿佛女子监狱的逃犯。岁月磨损了她的美貌,在凹陷的脸上留下交织的皱纹。

她走过去说:“嗨,白云。”

妈妈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呼出,她看着塔莉,眼睛好像睁不开。

她看得出来妈妈状况很差,毒品让她老得很快,她还不满四十岁,模样却像五十岁。她的眼神迷离昏茫,一看就知道是瘾君子。

“我在KCPO新闻部上班,来这里采访。”塔莉尽可能不表现出得意,她知道不能对妈妈有任何期待,但她的眼神与声音中依然有旧日的回音,当年那个小女孩填满了十二本剪贴簿,只希望有一天妈妈能了解她并引以为荣。“这是我第一次播报,我以前就说过迟早有一天我会上电视。”

白云轻轻摇晃,仿佛呼应着只有她能听见的音乐,“电视是大众的鸦片。”

“谁能比你更懂毒品?”

“说到这里,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你有钱吗?”

塔莉翻着皮包,找出皮夹里应急用的五十元纸钞交给妈妈,“不要全给同一个毒贩。”

白云蹒跚上前接过钱。

塔莉后悔着不该来。她明知道不能对妈妈有所期待,为什么总是记不住?“白云,我会寄钱让你重新接受勒戒。每个家庭都有传统,对吧?”说完,她便转身走回采访车。

马特在等她,他抛下烟蒂用脚跟踩熄,笑嘻嘻地问:“妈妈有没有觉得大学生女儿很了不起啊?”

“说笑呢,”塔莉灿烂地笑着,抹了抹眼睛,“她哭得像个婴儿。”

塔莉与马特一回来,整个办公室立刻全速运转。他们四个人挤在剪接室里,将二十六分钟的毛片剪成三十秒的报道,内容一针见血、不偏不倚。凯蒂努力专注在报道上,尽可能只想着报道,但午餐时发生的事使她的感官变得麻木迟钝或极度敏锐,她分不清楚是哪一种。她只知道对他的感觉原本只是羞涩暗恋,经过那顿午餐之后,变成了更深沉的情感。

剪接结束,强尼打电话给塔科马的台长,几分钟之后他挂断电话看着塔莉,“除非发生更大的新闻,不然应该会在今晚十点播出。”

塔莉拍着手跳起来,“我们成功了!”

凯蒂忍不住感到嫉妒。她多么希望强尼也能那样看着她,一次就好。

假使她能像塔莉一样就好了,自信性感,想要就大胆争取,任何人事物都一样,那么她或许能有机会,但是强尼可能拒绝她,也可能一脸不解地质疑她,想到这里,她就只敢躲在阴影中。

正确地说,是塔莉的阴影。一如往常,凯蒂只是幕后合音,永远无法站在聚光灯下。

“我们去庆祝吧,”塔莉说,“晚餐我请。”

“我不能去。”马特说,“女朋友在等我。”

“晚餐我没办法,不然约九点去喝一杯好吗?”强尼说。

“没问题。”塔莉回答。

凯蒂知道她应该退出,她不想坐在桌边看着强尼欣赏塔莉,但她别无选择。她是配角,就像电视影集里的萝达·摩根斯坦[53],无论玛莉去哪里,萝达只能跟随,无论多么心痛也得去。

凯蒂仔细挑选衣服:白色盖袖T恤、黑色复古缇花背心,紧身牛仔裤的裤管塞进抓皱短靴中,也卷好头发,仔细梳到一侧绑成马尾。她原本以为自己相当好看,一进客厅却看到塔莉穿着一袭绿色针织洋装,有着深V领口、大垫肩,搭配金属色调宽腰带,正随音乐舞动身体。

“塔莉?你准备好了?”

塔莉停止跳舞、关掉音响,勾起凯蒂的手臂,“走吧,该出门了。”

她们下楼来到公寓前面的街道,强尼靠在他的黑色卡米诺轿车上,褪色牛仔裤搭配旧旧的史密斯飞船T恤,显得随性不羁,性感得要命。

塔莉的另一手立刻勾住他,“我们要去哪里?”

“我计划好了。”强尼说。

“我最爱有计划的男人。”塔莉说,“你呢,凯蒂?”

爱这个字和他同时出现在对话中,几乎触动她的心事,她不敢看他,只回答:“我也是。”

他们三个人并肩走在石铺街道上,进入空荡荡的市场。

街角有家霓虹灯闪烁的情趣商店,强尼带着她们往右转。

凯蒂蹙眉。帕克街有一条隐形的分隔线,就像赤道一样分隔南北,越往南越败坏,除非想找毒品或妓女,否则游客不会涉足这一带。街道两旁的店铺与商家都显得低级下流。

她们经过两家成人书店和一家限制级电影院,这一档同时播放两部巨片:《黛比爽翻达拉斯续集》与《周末性狂热》。

“真好玩,”塔莉说,“我和凯蒂没有来过这里。”

强尼在一扇破破的木门前停下脚步,看得出来以前是漆成红色的,他微笑着问:“准备好了吗?”

塔莉点头。

他打开门,音乐震耳欲聋。

门口坐着一个黑人大汉,“麻烦看一下证件。”他打开手电筒检查他们的驾照,“进去吧。”

检查过证件之后,塔莉与凯蒂走下狭窄阴暗的走廊,两旁的墙上贴满广告、海报与保险杆贴纸。

走廊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里面挤满了人,个个穿着挂满五金装饰的黑皮衣。凯蒂第一次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怪发型,好几十个人顶着朋克头,用发胶固定得像锯子一样挺,染成彩虹般的七彩颜色。

强尼带她们穿过舞池,经过几张木桌来到吧台旁,酒保的头发染成紫红色,呈八爪形根根竖立,脸颊上别着一个安全别针。吧台尽头有个大电视挂在半空中,目前播放着MTV频道,但完全没有人在看。

酒保送酒过来,强尼给她丰厚小费与灿烂笑容,然后领着凯蒂与塔莉走向电视下方的角落座位。

塔莉马上举起玛格丽特调酒,“敬我们。今天的表现太酷了。”

他们碰杯之后开始喝。

喝不停。

喝到第三杯时,塔莉醉了。当她喜欢的摇滚乐响起,例如金发美女乐团的《呼我》[54]、英国舞韵乐团的《美梦〈就是这么做的〉》、文化俱乐部的《你真的想伤害我吗》,她就会站起来在桌子旁边独自跳舞。

凯蒂多希望自己也能那么随兴,但两杯酒还不足以让她忘却本性,于是她只好看着强尼欣赏塔莉。

直到塔莉去洗手间,他才终于正眼看凯蒂,“她总是那么横冲直撞,对吧?”

凯蒂努力想找个巧妙的回答,既能让话题离开好友,也能展现自己热情的一面,但她骗得了谁?她没有热情的一面。塔莉是火红丝缎,凯蒂只是米白棉布。

“嗯。”

塔莉由洗手间冲出来,醉醺醺地跑向吧台,“十点了,可以转台吗?反正没人看。”

“随便。”酒保的造型有如末日战争片中的跑龙套角色,他爬上梯子转台。

塔莉走向电视,态度有如虔诚信徒走向教宗。

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我是塔露拉·哈特,在华盛顿州耶姆镇为您报道。这座宁静的小镇今天成为抗议现场,杰西奈与来自三千五百年前的灵体蓝慕沙计划建立会所,因而与当地民众发生冲突……”

报道结束之后,塔莉转向凯蒂,紧张地低声问:“还可以吗?”

“你完全棒呆了,”凯蒂诚挚地说,“出色极了。”

塔莉用力抱了凯蒂一下,然后握住她的手,“来吧,我想跳舞。强尼,你也来,我们三个一起跳。”

随着英国朋克摇滚乐团——性手枪的歌曲,舞池中有男人相拥共舞,也有女人调情亲热。凯蒂旁边的女生穿着黑色塑料迷你裙、战斗靴搭配网袜,一个人跳得很开心。

塔莉率先跳起舞,接着是强尼,凯蒂最后。一开始她觉得有点不自在,名副其实是个电灯泡,但是跳完一曲后,她渐渐放松了。酒精是最好的润滑剂,让她的身体变得灵活,当音乐变成慢歌,她几乎毫不迟疑地投入塔莉与强尼的怀抱,他们三个自在地一起舞动,感觉出奇性感。凯蒂抬头看强尼,他痴痴望着塔莉,她忍不住希望他能那样看她。

“我永远不会忘记今晚。”塔莉对他们说。

他弯腰亲吻塔莉。凯蒂太醉了,过了一秒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心开始痛起来。

塔莉打断这个吻,“坏强尼。”她大笑着推开他。

他的手沿着塔莉的背往下滑,想将她拉过去,“坏有什么不好?”

塔莉还来不及回答,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迅速转过身。

查德推挤着人群穿过拥挤纷乱的舞池,他留着长发,身穿斯普林斯汀[55]T恤,仿佛误闯新浪潮[56]世界的硬式摇滚乐手。

塔莉奔向他,他们旁若无人地激情热吻,接着凯蒂听见好友说:“老头子,带我上床。”

他们没有挥手、没有道别、没有打招呼,就这么离去。凯蒂呆站在强尼怀中,他则望着门口,仿佛希望塔莉回来,或者笑着说只是整人游戏,然后继续一起跳舞。

“她不会回来。”凯蒂说。

强尼回过神,放开她,回到桌子旁点了两杯酒,接下来他陷入沉默。她看着他,心里想:看我。

“那个人是查德·怀利。”他说。

凯蒂点头。

“难怪了……”他注视着舞池另一头空荡荡的走廊。

“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她端详他的侧脸,在疯狂的瞬间,她好想主动出击,对他伸出手。或许她能让他忘记塔莉或改变心意,或许今晚她可以不在乎屈居次等地位,就算只是酒精作祟也无所谓。酒后乱性也能滋长爱苗,不是吗?“你以为可以和塔莉……”

她没说完他便抢先点头,接着说:“走吧,穆勒齐,我送你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告诉自己这样最好。

“晚安,强尼。”她在家门前道别。

“晚安。”他转向电梯,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叫她,“穆勒齐?”

她停住,回头看他,“嗯?”

“你今天的表现十分出色,我说过吗?你非常有写作天分,我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撰稿人。”

“谢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望着幽暗虚空,想起他这番话,以及他当时的眼神。

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地方,至少今天他留意到她了。

或许这份感情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绝望。

13

自从塔莉第一次上电视播报后,所有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他们四个人成为无坚不摧的团队:凯蒂、塔莉、马特与强尼,接下来两年,他们经常一起行动,在办公室头脑风暴、制作新闻,如吉普赛人般赶往一个个地点。塔莉第二次播报的新闻是关于一只雪鸮,它在“首都丘”的街灯上筑巢,之后,她又负责追踪加德纳的州长竞选连任的活动,虽然有数十个记者同时采访,但加德纳经常优先回答她的问题。第一批微软新贵头戴超大耳机听宅男音乐、开着崭新法拉利在街头呼啸而过,KCPO的同仁都知道塔莉很快会出人头地,离开这个小小的地区电视台。

大家都知道,而强尼更是体会深刻。虽然他们三个闭口不提以后的事,但未来如同一片总是存在的阴影,但也因此使他们的关系更融洽、更紧密。偶尔不需要加班赶报道时,强尼、塔莉和凯蒂会相约在歌蒂酒吧打桌球、喝啤酒。共事即将两年了,他们知道对方所有的事情,除了各自不愿分享的那些。

除了真正重要的那些。凯蒂经常觉得很讽刺,他们三个在人生的瓦砾中寻觅真相,却坚决不肯看清自己的人生。

塔莉不晓得强尼喜欢她,他则完全没发现凯蒂的心意。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这段怪异的三角关系持续着,没有人打破僵局。塔莉总是问凯蒂为何不交男朋友,她很想说出心事,老实对塔莉坦承一切,但每次准备开口时又打退堂鼓。塔莉和查德刚开始在一起时她义正词严地劝诫,现在又怎么有办法说出她喜欢强尼?毕竟老板是比教授更不恰当的对象。

更何况,塔莉怎么可能了解暗恋的心情?塔莉只会逼她约强尼出去,到时候她该怎么说?不行,因为他喜欢你。她内心深处有一个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黑暗角落,只有在梦中才会看见,在朗朗白日下她不会相信,但夜晚独处时她会担心,万一塔莉发现她的感情,说不定强尼在塔莉眼里将突然变得很有吸引力。塔莉的毛病并非渴望得不到的东西,而是所有东西她都要,而且迟早能得手。凯蒂不敢冒险,她可以接受无法拥有强尼,但无法看着他被塔莉抢走。

于是凯蒂保持低调、忙碌,将爱情的梦想深深埋藏。爸、妈和塔莉常取笑她不交男朋友,她总是一笑置之,推说她的标准很高,然后提出认识的人做比较,每次总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为了安全起见,她尽可能不和强尼独处。虽然在他面前她不会再手忙脚乱或舌头打结,但她知道他的观察力很敏锐,假使给他太多机会,她拼命隐藏的秘密很可能被看穿。

她的计划相当成功,可谓面面俱到,直到1984年11月,一个酷寒的日子,她被叫进强尼的办公室。

那一天,办公室又只剩他们两个。奥林匹克国家公园据说有野人出没,塔莉和马特去追踪采访了。

凯蒂抚平安哥拉羊毛上衣,换上客套的笑容,一进他的办公室,只见他站在脏兮兮的窗前。

“强尼,有什么事吗?”

他的模样很糟,神色憔悴,“我跟你说过萨尔瓦多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当然。”

“我在那里还有一些朋友,其中一位是拉蒙神父,他失踪了。他姐姐认为他被抓去刑求,可能已经遇害了,她希望我过去一趟设法帮忙。”

“可是那里很危险——”

“危险是我的小名。”他虽然笑着,但笑容扭曲虚假,有如水中倒影。

“这不是可以说笑的事。你可能被杀害,也可能像去采访智利政变的那个记者一样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相信我,”他说,“我不是在说笑。我以前去过,记得吗?我看过被蒙起眼睛处决的状况。”他转过头,眼神空洞迷离,她纳闷他想起了什么。“那些人曾经保护过我,我不能背弃他们。如果塔莉求你帮忙,你能置之不理吗?”

“你很清楚我一定会帮,但是她不可能身陷战区,除非百货公司周年庆也算数。”

“我就知道能信赖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会把公司打理好吧?”

“我?”

“我以前说过,你是个负责任的好孩子。”

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抬头看他。他要走了,说不定会受伤,也可能发生更惨的状况。“是好女人才对。”她说。

他低头看她,脸上没有笑容。两人之间的距离每一寸她都能清楚感觉到,她不必费力,只要举起手就能摸到他。

“好女人。”他说。

然后他离开了,丢下她独自站在那儿,那些能说而没说的话有如幽魂缠着她。

强尼不在的这段时间,凯蒂体会到时间的弹性多么惊人,可以不断延伸,一分钟感觉就像一小时,而只要一通电话,只要听到他郑重地说对不起,时间又如同橡皮筋般弹回原状。每次电话铃声响起她便满怀期待。第一天结束时,她的头抽痛不已。

在第一个星期中,她也学到了另一课。塔科马的台长还是会打电话来督导,并派了一位制作人过来管理这个团队,然而实际上,凯蒂慢慢开始接手制作的工作。马特和塔莉信任她,她懂得如何善用最少预算维持运作。她的单恋总算有点好处,因为她平时仔细观察强尼,所以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工作。当然,相较于他大师级的功力,她顶多只是个小学徒,不过她的能力足以应付。到了第一周的星期四,总部派来的制作人举双手投降,说他有更要紧的事情,没有闲工夫整天追着疯子跑,就这样回塔科马去了。

星期五,凯蒂第一次制作了一段报道。虽然只是无足轻重的软性报道——追踪前儿童电视节目明星主持人“刹车手比尔”[57]的现况,但依然是她的作品,而且顺利播出了。

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现在屏幕上,那种肾上腺素狂飙的感觉很刺激,虽然大家只会记得塔莉的脸孔和声音。

她打电话给爸妈,他们特地开车过来和她与塔莉一起收看,结束之后,大家举杯为“她们的梦想”祝贺,并一致同意实现的那天越来越近了。

“我一直以为凯蒂会和我搭档成为主播,看来我错了,”塔莉说,“将来她会成为我的制作人,芭芭拉·沃尔特斯访问我时,我会说因为有她,我才能成功。”

凯蒂依照被期望的举杯祝贺,脸上堆满笑容,随着塔莉的滔滔不绝重温每一刻。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真的,制作的过程是种喜悦,和父母一起庆祝也很开心,最富意义的时刻,则是妈妈将她拉到一旁说:“凯蒂,我以你为荣。你踏上成功之路了,现在你应该很庆幸没有转换跑道吧?”

但是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偷偷看时钟,纳闷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第二天,塔莉搬来一叠影带放在凯蒂桌上,“你的气色很难看。”

凯蒂被声响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她又呆望着时钟,“是吗?你的歌声很难听。”

塔莉大笑,“人都有缺点嘛。”她双手按在凯蒂的桌上弯腰靠近,“晚上我和查德要去‘后台酒吧’,摇滚乐团小凯迪拉克要去表演,要来吗?”

“今天晚上不行。”

塔莉打量她,“你是怎么了?整个星期你都魂不守舍,我知道你失眠,常听到你半夜走来走去,而且你都不出去玩,我觉得好像变成了象人[58]的室友。”

凯蒂忍不住瞥了强尼的办公室一眼,然后转回来看着好友,心中瞬间涨满浓浓的惆怅,要是能告诉塔莉实情就好了——她不小心爱上了强尼,现在非常担心他——那样一定能大大减轻她内心的负担。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对塔莉有所隐瞒,她难受得连身体都不对劲了。

但是她对强尼的感情很娇嫩,禁不起热带风暴塔莉的骤雨摧残。

“我只是有点累,”她说,“制作工作很辛苦,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你很喜欢吧?”

“当然,很有趣。快去和查德约会吧,我来关门。”塔莉离开之后,凯蒂独自在幽暗寂静的办公室流连。多奇怪,她喜欢待在这里,因为感觉离他很近。

“大白痴。”她骂自己。老实说,最近她每天至少会骂自己两次。她的举止有如痴心守候的恋人,她的感觉也是如此,但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想象——至少她没有恍神到忘记这个事实。

她一个人回家,公交车停在帕克街与松树街口,这里挤满形形色色的人,有很多观光客、怪咖和嬉皮士,她夹在中间买晚餐。回到家后,她蜷起身子窝在沙发上,边看新闻边吃装在白色纸盒中的晚餐。晚餐后,她记下几个可以报道的点子、打电话给妈妈,然后转到NBC频道收看影集:讲家族权谋斗争的《朝代》与医学剧《波城杏话》。

《波城杏话》演到一半,忽然有人按门铃。

她皱着眉头应门,“谁?”

“强尼·雷恩。”

强大的震撼几乎使凯蒂跌倒。放心、欢喜与紧张,一次心跳的瞬间她同时感受到这三种情绪。

她瞥一眼客厅墙上的镜子,倒吸一口气。她活像时尚杂志的“改造前”照片,头发扁塌,素颜朝天,连眉毛都没修。

他再次敲门。

她开门。

他站在门外,沉沉靠在门框上,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利瓦伊牌牛仔裤与破烂T恤,上面印着斯普林斯汀“生在美国”巡回演唱会的图案。他的头发长长了而且没有梳理,虽然晒黑了一些,但神情颓丧,感觉老了许多,她也嗅到了酒臭味。

“嗨。”他放开门框打招呼,因此失去平衡险些摔倒。

凯蒂过去扶住他,搀着他进门,顺便用脚关上门,带他到沙发旁,他几乎是跌坐上去的。

“我在雅典酒馆坐了很久,”他说,“一直提不起勇气上楼来。”他恍惚地左右察看,“塔莉呢?”

“她出去了。”凯蒂的心抽痛。

“哦。”

她坐在他旁边,“萨尔瓦多的事情还顺利吗?”

他转过头,眼神如此哀伤,她忍不住将他拥进怀中。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我还没到他就死了,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他……”他由后口袋拿出扁酒瓶灌了一大口,“要喝吗?”

她啜了一小口,烈酒烧灼她的喉咙,如热炭般停在胃部顶端。

“他妈的,状况真是让人心碎,新闻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根本没人关心。”

“你可以去采访啊。”她说,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主意。

“我也想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又大声起来,“但那不算新闻了。”他又喝了一口酒。

“喝慢一点。”她想抢走酒瓶,没想到反而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拖到腿上。他的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仿佛眼睛看不见,要靠触觉摸索她的长相。

“你很美。”他呢喃。

“你醉了。”

“你一样很美。”他一手沿着她的手臂往上,另一手顺着喉咙往下,最后将她抱进怀中。她知道他要吻她,全身所有神经末梢都感应到了,但她也知道应该制止。

他将她拉过去,她的决心瞬间消散,她顺从他双手的力量,任他领着自己往下渐渐接近他的嘴唇。

这个吻与她从前的经验截然不同:一开始温柔甜蜜,接着变成索求且霸道。

她将自己完全交给他,如同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他的舌头仿佛带着电流,激起崭新而痛楚的欲望,她开始急不可耐地贪求他,想都没想就将双手伸进他的上衣,感受他肌肤的温度,需要更加贴近……

她的双手来到他的锁骨上,将柔软温暖的棉布T恤往上拉起,这时,她察觉到他没有反应。

她的感官太过混乱,过了一下子头脑才清醒。这全新的需求让她隐隐作痛,她重重喘息着,后退一些察看他。

他躺在沙发上,眼睛半闭,缓缓举起一只手,动作有些僵硬,仿佛无法完全控制行动,最后落在她的嘴唇上,指尖描着外围。“塔莉,”他低语,“我就知道你一定很美味。”

给她心头一记重击之后,他沉沉睡去。

凯蒂坐在他腿上低头呆望着他的脸,不晓得这样过了多久。再一次,时间在两人间拉长。那种感觉像流血,但由体内滴滴流淌消逝的并非血液,不是那种能够轻易转移的东西,她失去的是梦,她独自栽种、细心呵护的梦幻爱情之花。

她离开他的身上,扶他在沙发上躺好,脱掉他的鞋子,拿来毯子帮他盖好。

她回到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许久无法入睡,努力不去一再回想刚才的事,但怎样也做不到。她一直尝到他嘴唇的滋味,感受到他舌头的触感,听见他低声说着塔莉。

过了午夜很久,她才终于入睡,而早晨来得太快。六点时她按掉闹钟,刷牙,梳头,穿上睡袍,急匆匆来到客厅。

强尼已经醒了,坐在厨房餐桌旁喝咖啡。看到她进来,他放下杯子站起来。“嗨。”他伸手爬梳了一下头发。

“嗨。”

他们四目相对,她绑紧睡袍的腰带。

他瞥一眼塔莉的房门。

“她不在,”凯蒂说,“昨天晚上她在查德家过夜。”

“那么是你让我睡在沙发上,还帮我盖毯子?”

“对。”

他走向她,“昨晚我醉得很惨,对不起,我不该跑来这里。”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

他终于说:“穆勒齐,我知道昨晚我不太正常……”

“没错。”

“我们……有发生什么事吗?我不希望——”

“我们?怎么可能?”她抢话,不给他机会说出万一两人发生关系他会有多懊恼,“别担心,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笑容是如此庆幸,她觉得好想哭。

“那我们办公室见吧。谢谢你照顾我。”

“不客气。”她双手环胸,“我们是朋友,应该的。”

14

1985年即将结束时,塔莉得到一次大好机会。她获派前往“明灯丘”[59]进行现场直播报道,她很意外自己竟然紧张得手指发抖、声音沙哑,但是结束后她觉得自己天下无敌。

她的表现极为出色,甚至可说令人惊奇。

她端坐在车子的前座,因为亢奋而微微跃动。这辆车特别改装过,以符合现场直播的设备需求,她闭起双眼重温每一刻:她挤到人群前面发问,结尾的镜头更是毫无瑕疵,她站在被灯光照亮的河岸前,红黄色的警车灯照亮向晚天空。结束之后,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将器材装上车,回公司的车程也很长,但她不在乎。她不希望这个夜晚太早结束,她还戴着耳机、电池、无线麦克风和对讲机,这些东西是荣耀的勋章。

“在那家便利商店停一下,我口渴了。”强尼在后座说,“马特,趁现在下去拍几个远景镜头;塔莉,轮到你去跑腿了。”

马特将车开进停车场,“酷。”

车停好之后,塔莉收了钱,下车往灯火通明的便利商店走去。

她的耳机里响起强尼的声音,“我不要那种新可乐哦。”

她从腰带上拿起对讲机,启动之后说:“你说了几百次,我又不是白痴。”

进入店面,她找了一下冷饮柜在哪里,看到之后由药品那一排走过去。

“嘿,快看,”她对着对讲机说,“这里有卖预防老人健忘的营养品,你需要吗,强尼?”

“贫嘴。”他在耳机里说。

她笑着握住饮料柜的门把,忽然发现玻璃上有道阴影晃过,她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灰色滑雪面罩的男人拿枪指着店员。

“噢,上帝啊。”

“你在叫我吗?”强尼说,“你终于明白——”

她慌乱地将对讲机的音量调到最小才关掉,以免被抢匪听到。她将对讲机挂回腰带上用外套遮住,同时藏好电池。

收银台前的抢匪转头看她。

“你!趴在地上。”蒙面男子对天花板开枪警告。

“塔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耳机里传来强尼的声音。

塔莉急忙拉扯耳机线,尽可能藏在外套下,接着将对讲机的输出音量转到最大,希望强尼能听到背景的声音。她按下通话钮,以她敢发出的最大音量说:“有人抢劫。”

透过耳机,她听见强尼说:“要命了。马特,快报警,然后开始拍摄;塔莉,保持冷静,趴在地上别乱动。我们可以进行现场直播,启动你的麦克风,我来联络台里,现在正好是新闻时段。史丹,你有没有听见?”

几秒后,强尼说:“好,塔莉,我们将透过迈可进行报道,现在他正在播报十点新闻。你的声音会实时传送出去,你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他能听见你说话。”

塔莉启动麦克风低声说:“我不晓得,强尼,要怎么——”

“塔莉,你的麦克风在线,”他急切地说,“现在是实况转播,快。”

蒙面抢匪一定是听到了声音,他突然转身用枪指着她,“妈的,我叫你趴好。”

接下来她只听到一句:“我受够了这些狗屁。”然后他就开枪了。

瞬间爆出巨响,塔莉还来不及尖叫,子弹已经射中她的肩膀,冲击力让她倒在地上。她撞上身边的货架,隐约察觉五颜六色的盒子被压扁,四散落在周围,她的头重重撞上合成地板。

她躺在地上喘气,望着天花板上蛇一般扭动的日光灯管。

“塔莉?”

是强尼,在她的耳朵里。她以缓慢的动作轻轻翻身,肩膀一阵抽痛,但她咬牙继续动作。她保持趴伏,手脚并用爬向走道尽头,拆开一盒卫生棉取出一片压住伤口,一按她就痛得要命兼头晕眼花。

“塔莉?怎么回事?快说话。你还好吗?”

“我在,”她说,“只是忙着……处理伤口,应该没有大碍。”

“感谢老天,”强尼说,“要关掉麦克风吗?”

“休想。”

“好。记住,你正在现场直播,不要忘记说话。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是可以听见你的。丫头,这是你一炮而红的好机会,我就在这里协助你。可以描述一下现在的状况吗?”

她蹲起身,痛得整张脸一揪,接着慢慢往前移动,抬头试着进行评估:“几分钟前,一名蒙面男子闯入这家位于明灯丘的便利商店,持枪要求店员交出现金。他先是对空鸣枪示威,后来又对我开枪。”她在不惊扰抢劫犯的程度下尽可能提高音量。

她听见声响,好像是哭声,她保持蹲低姿势接近墙角,发现一个小男孩缩成一团靠在色彩缤纷的糖果架旁。

“嗨。”她伸出一只手,他急忙握住,他抓得很紧,她抽不回手,“你叫什么名字?”

“凯柏,我和爷爷一起来的。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人开枪?”

“有。你爷爷应该平安无事,我去找他,你在这里躲好。凯柏,你姓什么?今年几岁?”

“林雷特,到七月就满七岁了。”

“很好,凯柏·林雷特,保持蹲低,不要出声。不可以再哭喽,好不好?勇敢一点。”

“我尽量。”

她低头对着麦克风低声说话,她不晓得电视台是否能全部听到,但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在糖果架旁边发现一个七岁大的男童,他的名字是凯柏,他和爷爷一起来,我正在找他。我听见抢匪在柜台那边恐吓店员,告诉警方,歹徒只有一人。”她转向角落。

她看到一个老人盘腿坐在地上,抱着一盒狗饲料,“你是凯柏的爷爷吗?”她低声问。

“他没事吧?”

“他很好,只是受了惊吓,现在在糖果架旁边。你看到了什么?”

“我从窗户看到抢匪开着一辆蓝色车子过来。”他看看她的肩膀,“你应该——”

“我要靠近一点。”她用力压住伤口上的卫生棉,忍着痛等晕眩过去,这次放开时手上有血,她不予理会,虽然听不见主播的声音,但她继续对他说话,“迈可,显然这名抢匪是独自开着蓝色车辆来到这里,车子停在一扇窗户外面。我很高兴告诉大家,凯柏的爷爷活着而且没有受伤。现在我正往柜台前进,我听见抢匪大吼说应该不止这点钱,店员说他没办法开保险箱。我看到外面有闪光,应该是警方抵达了,他们用探照灯照亮店铺,要求抢匪举起双手走出去。”她快步跑过一块没有掩蔽的地方,随后躲在玛丽·卢·雷顿[60]吃麦片的人形立牌下。“迈可,告诉警方犯人脱下面罩了,他是金发,蛇形刺青绕过整个脖子。枪手非常惊慌,大声骂着脏话挥舞枪支,我认为——”

又一声枪响,玻璃碎裂,几秒后,霹雳小组由窗口冲进来。

“塔莉!”强尼大声呼唤她。

“我没事。”她缓缓站起来,一动就觉得剧痛难耐、头晕目眩。她由破掉的窗户看到转播车,马特站在那儿拍摄所有经过,但她没看到强尼。“西雅图霹雳小组击破玻璃窗进来,抢匪已经被制伏在地上了。我尽可能靠近,看看能不能进行访问。”

她由立牌后面走出来,慢动作前进,接近麦片货架时,她瞬间冒出一个念头:穆勒齐家星期六的早餐,穆勒齐伯母会让她吃卡通玉米片,不过只限周末。

这是她最后一道清晰的思绪,接着就昏倒了。

去医院的车程非常漫长,好像永远到不了。城市车阵走走停停,凯蒂坐在臭气熏人的出租车里,一路祈祷塔莉平安无事。车子终于停在医院前,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了,她付了车费,随即冲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强尼和马特在里面,神色憔悴,瘫坐在很不舒服的塑料椅上。一看到她进去,强尼立刻站起来。

她跑过去,“我看到新闻了。怎么回事?”

“抢匪开枪击中她的肩膀,但她继续报道。穆勒齐,你真该看看她那时候的模样,非常出色,毫无畏惧。”

他的语气与眼神里满是爱慕,换作其他时候,那毫不掩饰的与有荣焉或许会让凯蒂伤心,但此刻她却火冒三丈,“所以你才那么爱她,是吗?因为她拥有你所欠缺的胆识。你让她去冒险、害她受枪击,再来赞赏她的热情。”她的声音颤抖,最后那个词尾音拉得长长的,有如包裹剧毒的太妃糖,“去你的英雄事迹!我关心的不是新闻,而是她的命。你有没有去问过她的状况?”

她的暴怒让他一脸错愕,“她在动手术,她——”

“凯蒂!”

她听见查德叫唤她的名字,转身看到他跑进大厅,他们抱在一起,如同风和雨一般自然地互相依靠。

“她还好吗?”他在她耳边低语,他的声音流露出脆弱,就像她一样。

她退开,“在动手术,我只知道这么多。不过她不会有事的,子弹无法抵挡风暴。”

“虽然她老爱逞强,但其实没那么坚强,你我都知道,不是吗,凯蒂?”

她咽了一下口水,点点头。在别扭的沉默中他们并肩站着,对塔莉的关怀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们绑在一起。她从他的眼神中清清楚楚地看出,他真的爱塔莉,而且他非常害怕。

“我去打电话通知我爸妈,他们应该也想过来。”

她等着他响应,但他只是呆站在原处,眼神迷茫,双手握拳放在身侧,有如随时准备拔枪的西部枪手。她疲惫地笑了笑,转身走开,经过强尼身边时,她忍不住说:“现实中的人会像那样互相扶持渡过难关。”

她来到一排公用电话前,投进四枚两角五分的硬币,拨打家里的号码。爸爸接起电话,她说明状况之后挂断,深深庆幸接电话的人不是妈妈,因为听见妈妈的声音她会崩溃。

她转过身,强尼在旁边等候,“对不起。”

“你的确该道歉。”

“凯蒂,要做这一行就得学会将内心分隔,以报道为最优先,这是职业伤害。”

“对你和塔莉这样的人而言,报道永远最重要。”她扔下他独自站在那里,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再次祷告。

不久之后,她感觉他来到身边但一直没开口,于是她抬起头。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但她看得出他非常紧绷,他似乎死命撑住冷静的表象,但边缘的破绽越来越明显。

“穆勒齐,你看起来温和,其实很强悍。”

“有时候。”她本来想说爱给了她力量,尤其是在这种时刻,但是她不敢看着他说出那个字。

他动作缓慢地在她身边坐下,“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我?”

“办公室就那么一点大。”

“不是这个原因。没有人像你这么了解我。”他叹息着往后靠,“我的确害她陷入险境。”

“她自己也想把握这次机会。”她让步,“我们都很清楚。”

“我知道,但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她看着他问:“你爱她吗?”

他完全没有回答,只是坐在那里,闭着双眼靠在椅背上。

她无法忍耐,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发问,她想知道答案,“强尼?”

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过去,她沉入他所给予的安慰中。在他怀里的感觉有如呼吸般自然,但她知道这种感觉有多危险。

他们静静坐在一起度过漫长空虚的夜晚,无言等待。

塔莉渐渐醒来,开始察觉到周遭的环境:天花板上的白色隔音瓷砖、一条条的日光灯管、床上的银色栏杆,以及她身旁的托盘。

记忆一点一滴回到意识中:明灯丘,便利商店,她想起枪口指着她,还有疼痛。

“为了出风头,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呀。”凯蒂站在门口,穿着宽松的华盛顿大学运动裤与旧旧的希腊周活动T恤。她往床边走来,眼泪涌出,她愤愤抹去,“可恶,我发过誓不会哭。”

“感谢老天,你在这里。”塔莉按下控制钮,让床立起来让她变成坐姿。

“我当然在这里,大白痴。所有人都来了,查德、马特、妈妈、爸爸,还有强尼。他陪我爸玩了好几个钟头扑克牌,外加聊新闻,妈妈至少织完了两条毛线毯。大家都担心死了。”

“我的表现好不好?”

虽然眼泪滑落面颊,凯蒂还是大笑起来,“你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强尼说你让杰西卡·塞维奇相形失色。”

“不晓得《六十分钟》会不会访问我。”

凯蒂站在她身边,“不准再那样吓我,知道了吗?”

“我尽力。”

凯蒂还来不及回答,门被打开了,查德端着两个保丽龙咖啡杯站在门口。“她醒了。”他轻声说,将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

“她才刚睁开眼睛。当然,她一点也不关心伤势,只想知道有没有机会赢得艾美奖。”凯蒂低头看着好友,“我先出去了,你们两个慢慢聊。”

“你不会走掉吧?”塔莉问。

“等大家都回家以后我会再来。”

“好,”塔莉说,“我需要你。”

凯蒂一出去,查德立刻来到床边,“我还以为会失去你。”

“我很好。”她的语气很不耐烦,“你有没有看到播出?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好,塔莉。”他柔声说,“我认识很多有毛病的人,但你是问题最大的一个,可是我爱你。整个晚上我一直在想,没有了你,我的人生会变成怎样,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结果。”

“你怎么会失去我?我就在这里。”

“嫁给我,塔莉。”

她还以为是玩笑话,差点笑出来,但她看见他眼中的恐惧,他真的很害怕失去她。“你是认真的。”她皱着眉头说。

“田纳西州的范德堡大学请我过去,我希望你一起去。塔莉,虽然你不知道,但其实你爱我,而且需要我。”

“我当然需要你。田纳西在四十大媒体市场中吗?”

他憔悴的脸瞬间一垮,笑容随之消失。“我爱你。”他再次说,这次很轻柔,但没有以亲吻封印与强调。

他身后的门开了。穆勒齐伯母双手叉腰站在那儿,穿着廉价牛仔裙、小圆领格子衬衫,很像青春歌舞片《浑身是劲》中的配角。“护士说会客时间只剩五分钟,然后就要把我们全赶出去。”

查德弯腰吻她,这个吻很美、很缠绵,将他们拉近的同时也凸显出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我爱过你,塔莉。”他低声说。

爱过?他刚才说爱过?过去式?“查德——”

他转身离开病床,“玛吉,她交给你了。”

“抱歉这样赶你出去。”穆勒齐伯母说。

“没关系,我的时间好像过了。再见,塔莉。”他由穆勒齐伯母身边走过,离开病房,让门自行砰一声关上。

“嘿,小丫头。”穆勒齐伯母唤。

塔莉瞬间哭了出来,连她自己也大吃一惊,穆勒齐伯母只是摸摸她的头发,任由她哭泣。

“看来我真的吓到了。”

“嘘,”穆勒齐伯母轻声安慰,用面纸擦去她的泪水,“当然喽,可是现在我们都来陪你了,你不必独自面对。”

塔莉尽情哭泣,直到胸口的压力减轻、泪水流尽,她终于觉得舒服了一点,才擦干眼泪,挤出笑容,“好了,现在我可以听训了。”

穆勒齐伯母表情严厉地看着她,“你的教授,塔莉?”

“前教授。所以我才一直没告诉你,我知道你会说他的年纪太大了。”

“你爱他吗?”

“我怎么知道?”

“你自然会知道。”

塔莉看着穆勒齐伯母,第一次觉得自己比她老成世故。穆勒齐家的人都以为爱是一种持久可靠的东西,一眼就能认出来。塔莉虽然年轻,但她知道并非如此,爱比麻雀的骨头更不堪一击,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只是淡淡回答:“也许吧。”

一夜之间,塔莉成为西雅图的媒体宠儿。专栏作家艾密特·华森难得一次没有批评华盛顿州加州化的问题,特别写了一篇文章称赞塔莉在火线下表现出的勇气、对报道的投入,还说新闻界应该以她为荣。广播电台KJR播放了一整天的摇滚乐,献给“用麦克风阻止枪案的辣妹”,就连当地最热门的喜剧秀《差点直播》都演了一段短剧嘲弄笨拙的抢匪,饰演塔莉的人打扮成神力女超人。

她的病房里堆满了花束、气球,很多来自经常出现在新闻中的人物。到了星期三,她开始将花束和花饰转送给其他病患。负责照顾她的护士除了一般工作,还得兼任她的保镖与门卫。

“你是这方面的天才,告诉我该怎么做。”她坐在病床上,翻阅着凯蒂从公司带来的一叠粉红色便条纸,全是祝她早日康复的留言,上头的名字都是大人物,但她无法专心。她的手臂很痛,吊带让小事变成大挑战,更烦人的是她不断想起查德突如其来的求婚,“拜托,田纳西啊,干脆叫我去内布拉斯加[61]算了。”

“可不是。”

“在那种地方我怎么有办法出人头地?说不定我该去,在那里我一定能迅速爬上顶点,得到联播网的注意。”

凯蒂坐在床脚,伸长双腿与塔莉并排,“听着,我们聊这件事很久了,感觉至少有一个小时,或许不太适合由我提出这件事,但你从头到尾没有提起爱。”

“你妈说如果我爱他自然会知道。”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光秃秃的左手,试着想象戴上钻石戒指的模样。

“你以前说过,假使你在三十岁之前考虑结婚,要我一枪打死你。”凯蒂笑嘻嘻地说,“要不要改一下啊?”

“真搞笑。”

床边的电话响起,她接起来,继续望着左手,希望是查德打来的,“喂?”

“塔露拉·哈特?”

她失望叹息,“是。”

“我是弗瑞德·罗巴赫,你大概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KILO电视台,我高三那年每个星期都寄履历表给你,上大学之后还寄了录像带。你好吗?”

“很好,谢谢,不过现在我不在KILO电视台了,而是在KLUE。我负责晚间新闻。”

“恭喜。”

“事实上,我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这个。应该有很多电视台联络过你了,但我们保证能给你最好的条件。”

这下她全神贯注了,“哦,真的?”

凯蒂下床来到塔莉旁边,用嘴型问:什么事?

塔莉挥手要她别吵,“说来听听。”

“只要能说服你加入KLUE新闻家族,我们什么都愿意。我们想请你来公司进一步研究,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我马上就要办理出院了,明天早上十点好吗?”

“明天见。”

塔莉挂上电话,兴奋尖叫,“那是KLUE电视台,他们想雇用我!”

“噢,我的天。”凯蒂上下跳着,“你要变成大明星了,我就知道,我等不及——”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笑容也消失了。

“怎么了?”

“查德。”

塔莉感觉内心深处抽紧。她想假装左右为难、无法抉择,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凯蒂也很清楚。

“你要成为大明星了。”凯蒂坚定地说,“他一定能体谅。”

15

凯蒂假装专心驾驶塔莉的车,但实在很难。自从面试结束上车之后,塔莉的嘴就没停过,不断编织着少女时期的那个梦想。凯蒂,我们就要成功了。等我登上主播台,一定会要他们雇用你当记者。

凯蒂知道应该踩刹车,是时候为她们共同的未来画下句点了。她不想继续被塔莉拖着跑,更何况她不想离开现在的公司。她终于找到了继续留在这一行的理由。

强尼。

真是可悲。他不爱她,但她忍不住想着,或许塔莉离开之后她能有机会。

虽然荒唐又可耻,但她梦想的重点在他身上,而不是传播,可是她无法对任何人坦承。二十五岁,拥有学士学位的女性应该要赚大钱,攀上企业阶级的顶端,管理当年拒绝雇用她们母亲的公司,尽可能避免在三十岁之前结婚。这个年纪的女性普遍认为婚姻与生育可以慢慢来,不该为了家庭放弃自己。

万一有人想要家庭,而不是有权有势的自己,那又该怎么办呢?凯蒂知道塔莉一定会取笑她卡在50年代,就连妈妈也会说这样不对,然后搬出那个沉重的词:后悔。她会引用女性杂志上那些文章,教训她只当妈妈是浪费天分的行为。妈妈从来没察觉说这些话时她的表情多惆怅,仿佛她所选择的人生毫无意义。

“嘿,你忘记转弯了。”

“噢,对不起。”凯蒂在下一个街口转弯绕回去,停在查德家门口,“我在车上等,我想读完《魔符》[62]。”

塔莉打开车门,“他一定能理解为什么我还不能嫁给他,他知道这个机会对我有多重要。”

“他一定懂。”凯蒂附和。

“祝我好运。”

“哪次不是?”

塔莉下车,走向大门。

凯蒂翻开平装小说沉溺在故事中,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发现外面在下雨。

这时候塔莉应该会出来说今晚要留宿查德家,要凯蒂自己先回去。凯蒂合起小说,下了车,走在通往门口的水泥小径上,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敲了两下门,然后自行打开。

客厅空荡荡,塔莉独自跪在壁炉前哭泣。

塔莉递给她一张沾满泪水的纸,“你看。”

凯蒂跪坐在地上,看着信纸上粗黑的字迹。

塔莉:

是我向KLUE推荐你的,所以我很清楚你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宝贝,你是我的荣耀,我知道你一定能成功。

当我接下范德堡大学的工作,心里便很清楚我们无法继续下去了。我希望……但我清楚地知道不能。

塔莉,在这个世界上你要的东西很多很多,而我要的只有你。

这样的两个人当然无法契合,对吧?

我只想说,我会永远爱你。

点燃世界吧!

署名只是一个简单的C。

凯蒂递回那封信,塔莉说:“我以为他爱我。”

“感觉起来他确实很爱你。”

“那为什么他要离开我?”

凯蒂看着朋友,听出塔莉小时候被母亲一再抛弃留下的伤痛,“你有没有说过爱他?”

“我说不出口。”

“那么说不定你并不爱他。”

“说不定我爱他,”塔莉叹息,“只是我真的很难相信爱情。”

这是她们两人之间最根本的差异。凯蒂全心全意相信爱情,只可惜她所爱的人眼中根本没有她。“反正现在你的事业最重要,爱情与婚姻可以慢慢来。”

“是啊,等我们成功之后再说。”

“嗯。”

“到时候绝对会有人爱我。”

“全世界都会爱你。”

塔莉大笑着说:“去他的。”但是笑声有些凄凉。

许久许久之后,那句话依然在凯蒂脑中盘旋,忽然间她有些担忧。

万一全世界都爱塔莉,但她依然不满足,那该怎么办?

塔莉忘记了夜晚竟是如此漫长孤寂,多年来查德一直保护着她、让她依靠。因为他,她学会了彻夜安眠、平静呼吸,梦里只有辉煌的未来,因为他爱她,就算两个人没有一起过夜她也睡得很安稳,因为她知道可以随时去找他。

她掀开被单下床,很快地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时钟,发现才凌晨两点多。

一如她所想的,漫长而孤寂。

她走进厨房,装满一壶水放在炉子上,站在旁边等水开。

说不定她做错了,也许她此刻感受到的空虚就是爱。她似乎只注意到负面情绪却感受不到正面,不过考虑到她过往的人生,这样或许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就算她真的爱他,那又如何?她能怎么办?跟他去田纳西,住进大学教职员宿舍,成为怀利太太?这样她就无法成为下一个珍恩·艾诺森或杰西卡·塞维奇了。

她由橱柜中拿出印着KVTS的大杯子,倒好茶之后,她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屈起双腿,握着瓷杯暖手。茶香飘上来,她闭起双眼试着厘清思绪。

“睡不着吗?”

她抬起头,看到凯蒂站在卧房门口,身上那套法兰绒旧睡衣她穿了很多年。塔莉通常会取笑她像电视上的乡巴佬,但今晚她很感谢能有这份熟悉的慰藉。真奇怪,一件衣服竟能让人回想起那么多年的往事——睡衣派对、化妆打扮、周六上午看着卡通吃早餐,“抱歉吵醒你了。”

“你的脚步声活像大象。还有热水吗?”

“水壶在炉子上。”

凯蒂走进厨房,出来时端着一杯茶和一盒爆米花零食。她将爆米花扔在两人中间,面向塔莉背靠着扶手坐下,“你没事吧?”

“我的肩膀痛得要命。”

“你多久没吃止痛药了?”

“总之过了规定的时间。”

凯蒂放下杯子走进浴室,拿来一杯水和止痛药。

塔莉配着水吞下药丸。

“好了,”凯蒂回到座位上,“想谈谈真正的问题吗?”

“不想。”

“别逞强,塔莉。我知道你在想查德,纳闷是不是做错了。”

“老朋友就是这一点不好,太了解我了。”

“也许吧。”

“我们两个哪里懂爱?”

凯蒂的神情惆怅又略带批评,塔莉很讨厌那种表情,感觉很像在可怜她。“我懂爱,”她轻声说,“或许不是相爱或被爱的那种,但我知道爱人的感觉,也知道那有多痛。我认为如果你真的爱查德,那么你自然会知道,现在就会跟他一起在田纳西了。至少当我爱上一个人,我自己会知道。”

“你的世界总是那么黑白分明。你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塔莉,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我永远不可能恋爱?这是我追求名声与成功的代价?孤独终老?”

“你当然可以恋爱,可是你要准许自己坠入爱河。用‘坠入’这个词不是没道理的。”

这番话应该会给塔莉安慰,应该带给她希望,她知道,但她感觉不到那份乐观,反而觉得由凯蒂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冰冷空洞。“我的内心有缺陷,”她轻声说,“最早看出来的人是我爸爸,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看到我就决定落跑,更别说我慈爱的老妈。我……总是轻易被抛弃,为什么呢?”

凯蒂在沙发上移动过去靠着塔莉,就像当年在皮查克河畔那样。零食盒子戳到她的背,她拿出来扔在满是报纸的凌乱茶几上。“塔莉,你没有缺陷,事实上恰好相反,你比一般人拥有更多。你真的非常非常特别,如果查德看不出来,或是无法等你准备好,那么他就不是你的真命天子。和年纪大的人交往常有这种问题,他准备定下来时,你才正要起飞。”

“没错。他忘记了我还很年轻,他应该理解并耐心等我。假使他真的爱我,怎么可能离开我?你能离开所爱的人吗?”

“不一定。”

“怎么说?”

“要看他会不会爱我。”

“你会等多久?”

“很久。”

自从看了查德的信之后,塔莉第一次觉得好过一些,“你说得对。我爱他,不过看来他并不爱我,或者该说爱得不够深。”

凯蒂蹙眉,“我不是那个意思。”

“差不多啦。我们还太年轻,不该被爱情绑住,我怎么会忘记呢?”她拥抱凯蒂,“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很久之后,塔莉度过另一个无眠的长夜,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黎明渐渐来临,这一夜所说过的话重上心头,强而有力且挥之不去。我总是轻易被抛弃。

16

自从塔莉去了新公司,凯蒂发觉自己仿佛由远处观察好友的生活。一个月又一个月,她们的生活各自独立,只有回家才在一起。塔莉一周工作七天,一天十二个小时,就算不在办公室也忙着搜查数据、追踪新闻,只要能让她上镜头,她什么都愿意做,拼了命争取上电视的机会。

少了塔莉,凯蒂的人生顿然失序,就像洗了太多次的毛衣一样,无论如何整理、折叠也无法恢复原状。妈妈老爱教训她要走出恐惧,开始交男朋友、找乐子,但是那些对她有意思的男生她全都没感觉,怎么可能进一步交往?

塔莉没有这种问题。虽然晚上喝酒时她依然会为查德哭泣,却可以若无其事地认识新对象、带他们回家,凯蒂经常看到男人走出塔莉的卧房,从来没有重复过。根据塔莉的说法,她原本就打算这样,她说不打算再谈恋爱了。虽然为时已晚,但塔莉渐渐相信她曾经疯狂爱过查德,以至于没有男人能比得上他,但那份爱却不足以让她打电话给查德,或是搬去田纳西。

塔莉每次喝醉便开始回忆她和查德之间伟大的爱情,老实说,凯蒂越来越觉得烦。

凯蒂知道爱是什么,明白爱能让人神魂颠倒,也能榨干一颗心。单恋凄凉又悲惨,她像是一颗次等行星,整日绕着强尼的轨道运行,在孤寂的沉默中看着他、渴望他、为他心痛。

一起在医院等候室度过慢慢长夜之后,凯蒂原本以为会有一丝希望。她感觉两人之间开了一扇门,他们可以轻松交谈,而且谈的都是有意义的话题,然而,在等候室明亮灯光下所产生的那一点进展,随着黎明的到来渐渐褪色。她永远忘不了他听到塔莉没有大碍时的表情,那绝不止是松了一口气而已。

就在那一刻,他放开了她。

现在终于到了她放开他的时候,她要抛弃小女孩的梦幻,连同其他早已遗忘的玩具一起扔进沙堆里,朝着未来大步前进。他不爱她,任何与这个事实相反的梦想都只是虚幻妄念。

不能再这样下去。今天上班时她下了这个决心,当时她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等他察觉她在那里。

一下班,她立刻直奔市场的书报摊,买下所有地方报纸。塔莉还没回家,可能和今天看上的男人泡酒吧,也可能还在加班,凯蒂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导正人生的方向。

她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一半的外带餐点四散在周围,翻开《西雅图时报》的分类广告人事专区,她看到几个有兴趣的选择,拿起笔来圈起一个,这时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她转身看到塔莉站在门口,一身约会装扮——以巧妙手法割破的上衣露出一边肩膀,牛仔裤塞进抓皱的短靴里,宽腰带低低悬在髋部上,她的头发整个刷蓬,以亮色香蕉夹固定在左耳上方,脖子上戴着许多精美十字架组成的项链。

可想而知,她带了男人回来,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嘿,凯蒂。”她大舌头很严重,像是连灌了三杯玛格丽特,“看看我遇到谁。”

那个男人由门外进来。

是强尼。

“嘿,穆勒齐,”他笑着说,“塔莉要你一起来跳舞。”

她以极度谨慎的动作合上报纸,“不,谢了。”

“别这样嘛,凯蒂,就像以前那样啊,”塔莉说,“三剑客重新聚首。”

“我觉得不太好。”

塔莉放开强尼的手,蹒跚着走向她,几乎是整个人倒过来,“拜托,我今天很不顺,我需要你。”

“不要。”凯蒂说,但塔莉没有听。

“我们去‘凯尔爱尔兰酒吧’。”

“来嘛,穆勒齐,”强尼朝她走来,“一定很好玩。”

他的笑容让她无法拒绝,即使她很清楚不该和他们一起去。

“好吧,”她说,“我去换衣服。”

她进入卧房,换上大垫肩闪亮蓝洋装搭配腰封,当她回来时,看到强尼将塔莉压在墙上,抓着她的手举高过头,激情地吻着她。

“我准备好了。”凯蒂冷冷地说。

塔莉自强尼怀中挣脱,笑嘻嘻地看着她,“好极了,我们去狂欢吧。”

他们三个手挽着手并肩离开公寓,走上空无一人的石铺街道。到了凯尔爱尔兰酒吧,他们在舞池旁边找到一张空桌子。

强尼离开去点酒,凯蒂立刻望着对面的塔莉,“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塔莉大笑,“还能怎样?我们下班后巧遇,一起喝了几杯,事情自然变成这样,那个……”她目光锐利地望着凯蒂,“要是我和他上床,你会介意吗?”

终于来了,最关键的问题。凯蒂相信,只要她表明心意说出实话,这个难堪的夜晚就能立刻结束。塔莉会马上将强尼列为拒绝往来户,比龙卷风来袭时关门的速度更快,而且不会告诉他原因。

但即使如此又有什么意义?凯蒂知道强尼喜欢塔莉,一直爱慕着她,他要的是拥有热情与烈焰的女人,即使失去塔莉他也不会看上凯蒂。说不定下猛药的时候到了,无论承受多少打击,她始终怀抱希望,但是他和塔莉上床之后,她应该能死心了。

她抬起视线,祈求眼泪不要出来捣乱,“拜托,塔莉,你知道我无所谓。”

“真的?你要不要——”

“不。可是……他真的很在乎你,你应该晓得吧?你会害他心碎。”

塔莉大笑,“你们这些天主教女孩就是爱替别人操心。”

凯蒂还来不及回答,强尼就回来了,端着两杯玛格丽特和一瓶啤酒。他将东西放下,牵起塔莉的手领她进舞池,他们融入人群,他将她拥入怀中亲吻。

凯蒂伸手拿酒。她不知道那个吻对塔莉有何意义,但她很清楚强尼的感受,这份明了如毒液渗进她心中。

接下来两个小时,她和他们坐在一起,酒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假装她很开心,但内心有一样东西随着时间逐渐死去。

这个犹如无尽酷刑的夜晚中,有一段时间塔莉去洗手间,留下强尼与凯蒂独处。她努力想找话说,但实际上却不敢看他的双眼。他的头发湿润微鬈、脸颊红润,模样性感得令她心痛。

“她真的不同凡响。”他说,身后的乐团一曲奏罢,正在翻谱寻找灵感。“我本来已经准备放弃了,接受我和她永远没机会。”他喝了一口啤酒,望着洗手间的方向,仿佛想凭意志力将她拉回来。

“我劝你当心点。”凯蒂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她知道说这些话会揭露自己的真心,但她没办法不说。强尼在工作上或许表现得愤世嫉俗,然而在医院那一夜,她发现到其实他的内心依旧怀抱着理想,相信梦想的人最容易受伤,她自己亲身体会过。

强尼靠向她,“你说什么,穆勒齐?”

她摇头,她没办法重复,更何况塔莉回来了。

那天夜里,她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卧房欢爱的声音,这才终于哭了出来。

凯尔酒吧那一夜之后过了一个月,不止凯蒂一个人察觉强尼变得不太一样了。秋季笼罩西雅图,带走了夏日缤纷,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重寂静。马特完全不理人,整天埋头清洁整理器材以及将底片归档。塔莉离职后,凯萝被找回公司,最近她整天关在办公室,连出来倒咖啡时也不和人说话。

没有人敢批评强尼的仪表,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几乎是下床后直接来上班。他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消瘦的脸颊上东一块西一块冒出黑色胡须,身上的衣服完全没有经过搭配。

最初几次他这样来上班时,大家还会像老母鸡一样缠着他表达关心,但他坚持自己很好,以沉着但坚定的态度将他们拒于门外。马特不断劝说,甚至拿出了大麻,但最后也只能说:“随你吧,老兄,等你想说的时候尽管找我。”

强尼在自己周围建了一道看不见的护城河,凯萝也曾经尽力想游过去,但最后像马特一样落得无功而返。

只有凯蒂一个人没有去劝强尼,而她是唯一知道问题所在的人。

塔莉。

这天吃早餐的时候,塔莉才说过:“强尼老是打电话给我,我应该再和他出去吗?”

幸好凯蒂不用回答,因为塔莉自己接着说:“不可能。我对恋爱避之唯恐不及,就像不想挨毒针一样,我以为他知道。”

此刻凯蒂坐在位子上,假装填写新的保险申请书。

凯萝和马特出门去采访,几天以来第一次,办公室里只剩她与强尼。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他紧闭的办公室门前。她没有立场去找他,假使今天换作是她失恋,他绝对不可能来安慰她,但是现在他非常痛苦,她无法坐视不管。她犹豫了很久,终于伸手敲门。

“进来。”

她打开门。

他坐在办公桌后,埋头在笔记簿上拼命写东西。长发落在他的侧脸上,他不耐烦地塞到耳后,“穆勒齐,什么事?”

她走向他办公室里的冰箱,拿了两瓶西北地区特产的亨利·怀哈德牌啤酒。她打开,将一瓶递给他,然后坐在他乱糟糟的办公桌边。“你看起来好像快溺死了。”她简单地说。

他接过啤酒,“有这么明显?”

“有。”

他瞥门口一眼,“外面还有别人吗?”

“马特和凯萝十分钟前出去了。”

强尼喝了一大口啤酒,往椅背上靠,“她不肯回我的电话。”

“我知道。”

“我不懂,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那次,我还以为……”

“你想听老实话吗?”

“我自己知道。”

接下来他们沉默许久,各自喝着啤酒。

“渴望一个得不到的人,这种感觉真他妈的惨。”

听到这句话,凯蒂明白了:她永远没机会。“嗯,的确是。”她略顿,看着他。终于到了她放下这场梦继续前进的时候,她早该这样做了。她离开他的办公桌,最后说:“很遗憾,强尼。”

“你遗憾什么?”

她多么希望有勇气回答,表白她的感情,但有些事情不说比较好。

凯蒂坐在陌生的办公室里,椅子非常不舒服,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木与灰暗天空,暗暗纳闷着最后一片橘红叶子是何时落下的。

“穆勒齐小姐,以你的年龄而言,这样的资历非常亮眼。请问你为何会想转换跑道进入广告业?”

凯蒂尽力表现得轻松。她今天的打扮经过精心挑选,黑色斜纹羊毛套装搭配白上衣,涡旋图案的领巾松松打了个蝴蝶结,她希望传达出极度专业的形象。“在电视新闻圈子这些年,我更了解自己,也更了解世界。想必您也知道,新闻界向来是冲冲冲,总是以最高速前进,采撷新闻之后便头也不回,而比起报道本身,我发现自己更关心后续发展。我相信自己更善于长时间的思考与规划,重视细节胜过大局。我的文笔很好,我想在这方面多学习,但我不想只写报道十秒钟的内容。”

“看来你想得很清楚。”

“是的。”

凯蒂对面的女主管戴着眼镜,镶珠子的镜框非常时髦。她往后靠打量凯蒂,似乎对她印象不错,“好,穆勒齐小姐,我和合伙人商量之后再通知你结果。我想先了解一下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我需要提前两个星期告知雇主,然后就可以离职了。”

“很好。”女主管说,“需要停车券吗?”

“不用,谢谢。”凯蒂坚定地和她握了一下手之后离开。

大楼外,天空深灰阴郁,“先锋广场”仿佛也畏寒瑟缩。狭窄的老式街道上塞满车辆,但是红砖建筑前却很少有行人经过。平常公园里有很多游民向路人乞讨香烟或零钱,晚上就睡在长凳上,但是在这种冷飕飕的午后,连这些人都换了地方。

凯蒂沿着第一街快步前进,将大学时代的旧大衣扣好。她搭上通往上城区的公交车,在公司门前那一站下车时正好三点五十七分。

没想到办公室空无一人。凯蒂挂好外套,将皮包与公文包扔到办公桌底下,然后绕过角落去强尼的办公室,“我回来了。”

他正在讲电话,但他打手势要她进去,“真是的,”他的语气气急败坏,“我怎么有办法帮你?”他皱着眉头默默听了一段时间,接着说,“好吧,可是你欠我一个人情。”他挂断电话,对凯蒂微笑,但这个笑容少了点什么,从前他一笑就会让凯蒂无法呼吸,自从他和塔莉在一起的那夜之后,她再也没看过那样的笑容。

“你穿了套装,”他说,“别以为我没发现。穿套装来上班只有两种可能,我知道你没有要上镜头报新闻,那就表示——”

“莫格嘉联合公司。”

“那家广告公司?你应征什么职位?”

“业务专员。”

“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谢谢,但对方还没通知结果。”

“你绝对会被录取。”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只是凝望着她,仿佛有什么心事。可想而知,她让他想起与塔莉共度的那一夜,“呃,我该回去做事了。”

“等一下,我在写一篇关于音乐人迈克·赫特的报道,帮帮我好吗?”

“没问题。”

接下来几个钟头,他们一起在他的办公桌上埋头研究,将有问题的部分重新写过。凯蒂小心保持距离,叮咛自己绝不可以看他的眼睛,但最后都失败了。工作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外面的办公室黑漆漆而且很安静。

“我该请你吃饭才对,”强尼将文件收好,“已经快八点了。”

“不用这么客气,”她回答,“这是我的工作。”

他看着她问:“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几个月前,当她依然怀抱希望时,或许会因为这句话而满脸通红,甚至几个星期前也可能会。

“我会帮你物色人选。”

“你以为能轻易找到人取代你?”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先走了——”

“我要请你吃饭,就这么决定了,快去拿外套。拜托。”

“好吧。”

他们下楼,上了他的车,几分钟后,车子停在联合湖畔,旁边有个漂亮的杉木船屋。

“这是什么地方?”凯蒂问。

“我家。别担心,我不打算亲自下厨,只是想换件衣服,因为你打扮得很正式。”

感情的波涛拍打凯蒂的心,她坚定意志抗拒。她一直任由不可能实现的幸福美梦凌迟,将她磨成齑粉,这种状况持续太久了。她跟着他走下码头进了船屋,里面的空间意外宽敞。

强尼立刻走向壁炉,里面已经摆好了木柴,他弯腰点燃报纸引火,火很快就旺了起来。他转头问她:“要来一杯吗?”

“朗姆酒加可乐。”

“没问题。”他走进厨房,倒了两杯酒之后回来,“喏,喝吧。我马上回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下,不确定该做什么。她环顾客厅,发现他没几张照片,电视柜上只有一张照片,那是一对中年夫妻,穿着色彩鲜艳的服饰,他们蹲着,旁边有大批儿童围绕,背景似乎是丛林。

“我父母,”强尼来到她身后,“威廉和茉娜。”

她转过身,感觉像做贼被逮到,“他们住在哪里?”她走向沙发坐下,她需要和他保持距离。

“他们是传教士,在乌干达被暴君阿敏的死刑队处决了。”

“当时你在哪里?”

“当时我十六岁,他们送我去纽约念书,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看来他们也是理想主义者。”

“也是?什么意思?”

她不认为有必要说明。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观察他,以拾取的片段拼凑出他人生的全貌,“不重要。你很幸运,你父母都是有信念的人。”

他蹙眉凝望着她。

“所以你才成为记者?为了以你自己的方式奋斗?”

他叹息摇头,走向沙发坐在她身旁。他看着她的眼神感觉好似看不清她的模样,她的心跳不禁加速。

“你怎么办到的?”

“什么?”

“这么了解我?”

她微笑,希望不会泄露出内心的酸楚,“我们共事了很长一段时间。”

许久之后,他才说:“穆勒齐,你辞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她稍微往后靠,“你曾经说过渴望得不到的东西很惨,记得吗?我永远无法成为高超的记者或一流制作人,我无法让新闻成为生活重心,把新闻当作呼吸的空气,我受够了永远屈居次等的感觉。”

“我当时说的是,渴望得不到的人很惨。”

“呃……差不多啦。”

“是吗?”他将杯子放在茶几上。

她改变姿势面向他,将双腿屈起在沙发上,“我知道渴望一个人的感觉。”

他一脸怀疑,肯定是想起来塔莉经常取笑她不交男朋友,“谁?”

她知道不可以说实话,应该设法敷衍过去,然而此刻他如此接近,渴望的巨浪几乎将她扑倒。老天救命,那扇门似乎又重新开启了,虽然她知道不是真的,虽然她知道只是妄想,但她还是不顾一切走进去,“你。”

他往后一缩,显然想都没想过,“你从来没有……”

“我怎么说得出口?我知道你喜欢塔莉。”

她等候他开口,但他只是看着她,她可以任意想象他沉默不语的意义。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笑,或许这表示他并非全然无意。

这些年来,她一直用尽力气锁紧内心的龙头,不准自己渴望他,然而现在,他近在咫尺,她再也无法控制,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吻我,强尼。让我明白我错了,我不该渴望你。”

“我不希望伤害你。你是个好女孩,我不打算……”

“假使不吻我对我更是一种伤害呢?”

“凯蒂……”

难得一次,他没有称呼她穆勒齐。她靠得更近,“现在是谁在害怕?吻我,强尼。”

将唇贴上去之前,她好像听到他说:“不该这么做。”但是她还来不及出声安抚他,他已经开始回吻了。

这不是凯蒂的初吻,甚至不是第一次和心仪的对象接吻,然而她却莫名其妙哭了起来。

他察觉她的泪水想退开身,但她不放。前一刻他们还像青少年一样在沙发上亲热,下一刻她便全裸着躺在壁炉前了。

他跪在她身边,依然穿着衣服,阴影遮掩了他一半的身体,勾勒出脸形的角度起伏,“你确定?”

“这是个好问题,但是应该趁我还穿着衣服的时候问。”她微笑着撑起上身,开始解开他的衬衫。

他发出一个怪声音,半是无奈半是投降,任由她脱去他的衣服,接着重新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吻不一样了,变得更霸道、深入、煽情。她感觉身体做出不曾有过的反应,仿佛她同时成为虚无与万物,她不复存在,只剩乱成一团的神经。他的触摸既是折磨也是救赎。

感受成为一切,成为她的整体,成为她唯一的挂念、疼痛、欢愉与挫败。就连呼吸也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她喘息、哽咽、呐喊,要他停止也不想他停止,要这种感觉继续,也不想再继续。

她感觉身体拱起,仿佛她整个人拼命想抓住一样东西,渴望强烈到令她觉得疼痛,但又压根不晓得是什么。

然后他进入她体内,弄痛了她,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气,但没有发出声音。她只是攀附着他,亲吻他,配合他的动作,直到疼痛消失,自己也消失,只剩这个,只剩两人交会处的感受,那种极致强烈的需求,寻觅着更多……

我爱你,她在心里想着,抱紧他,挺起身体迎接他,说不出口的那句话充满她脑袋,如同配合两人身体节奏的音效。

“凯蒂。”他呐喊着深深挺进。

她的身体爆炸,有如太空中的星球粉碎飘移。时间停止了一下,然后慢慢恢复正常。

“哇。”她翻身仰躺在温暖的地毯上,大家都将性爱捧上了天,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明白为什么。

他平躺在她身边,汗湿的身体依偎着她。他一手搂着她,仰望天花板,呼吸像她一样凌乱。

“你是处女。”他的语气缥缈得令人害怕。

“对。”她只能这么说。

她翻身侧躺,一条光裸的腿跨在他身上,“每次都像这样吗?”

他转头看着她,蓝眸中的情感令她不解,那是畏惧。

“不,凯蒂,”他许久之后才回答,“不是每次都像这样。”

凯蒂在强尼的怀中醒来,两人都仰躺着,床单盖住下腹。她望着上方的木条天花板,他的一只手放在她裸露的乳峰间,沉沉的感觉很陌生。

黎明的淡淡日光由敞开的窗户斜斜洒进来,凝聚在硬木地板上,有如一道抹开的奶油;潮水不停拍打木桩,呼应着她平缓稳定的心跳。

她不晓得现在该怎么办、该做什么。从第一个吻开始,这一夜完全是个突然降临的神奇大礼。昨夜他们欢爱了三次,最后一次发生在几个小时前。他们亲吻、煎蛋卷,在壁炉前一起吃,他们聊了家人、工作和梦想,强尼甚至开了一堆超蠢的玩笑。

他们唯一没谈到的是明天,随着黎明到来,这个问题真切地置身于两人之间,如同柔软的床单与他们的呼吸声。

她很庆幸自己守到现在才初尝人事,这年头就连等候理想对象出现都嫌迂腐。昨夜的所有经历深深震撼了她的世界,一如诗人所描述的那样。

万一强尼不认为她是理想对象呢?他没有说爱她——可想而知,而没有这句话,女人要如何解读激情?

她是不是应该穿上衣服悄悄溜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应该下楼做早餐,拼命祈祷昨夜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她感觉他动了,她整个人紧张起来。

“早。”他声音沙哑地说。

她不会装腼腆也不会扮潇洒,她爱他太久,无法假装没这回事。这一刻别具意义,因为他们没有立刻下床,各自分飞。

“说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给我听。”

他爱抚她的上臂,“嗯……我当过辅祭童。”

她脑中自然浮现出他当年的模样,瘦瘦的少年,黑发沾水往后梳,踏着庄重的步伐走向祭坛,她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我妈一定会爱死你。”

“换你了。”

“我是科幻迷。《星际大战》《星舰迷航记》《沙丘魔堡》,每一部我都超爱。”

“我还以为你是喜欢罗曼史的那一类型呢。”

“那个我也喜欢。现在告诉我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为什么你放弃采访工作?”

“你总是爱往深处去,对吧?”他叹息,“我猜你已经大致推敲出来了——萨尔瓦多。当时我自以为是正义使者,准备用我的光芒照亮真相,但当我亲眼见识到那里的惨状……”

她没有开口,只是亲吻他的肩弯。

“我父母隐瞒了很多丑恶的现实没告诉我。我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但那样的场面让人不忍卒睹,到处是鲜血、死亡与被炸碎的人体,幼童横死街头,少年拿着机关枪。我被抓了……”他哽咽不成声,清清嗓子之后重新振作,“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饶我一命,总之我活了下来,真走运,然后我夹着尾巴逃回家。”

“你没有做坏事,不必感到可耻。”

“我是孬种,我逃跑认输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西雅图了。”

“你以为我对你的感觉会因此改变?”

他停顿片刻,才说:“凯蒂,我们不能操之过急。”

“我知道。”她翻身偎靠在他怀中,努力记住他脸上的所有细节、他一大早醒来时的模样。她看到他在睡觉时长出的胡楂,不禁想着: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他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我不想害你伤心。”

她很想说“那就不要让我伤心”,但现在不适合这么简短的回答,也不适合伪装,此刻真诚最重要。“如果你愿意冒险,那我也愿意。”她平静地说。

他的嘴唇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但眼睛没有跟着笑,事实上,他感觉起来似乎相当烦恼,“我早就知道你很危险。”

她不懂,“我?开玩笑吧?从来没有人觉得我危险。”

“我这么觉得。”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靠近到可以吻她的距离,她闭上双眼等候,她不确定是否真的听见了,但在嘴唇接触前一刻,他似乎说了:“因为你是会让男人情不自禁爱上的那种女生。”

他的语气有点闷。

凯蒂在家门口停下脚步。几分钟前她还身在云端,回味着在强尼怀中度过的夜晚,然而此刻她落回现实世界,她和好友睡过的男人上了床。

塔莉会怎么说?

她开门进去。这个早晨下着雨,天空灰蒙蒙,公寓里异常安静。她将皮包扔在厨房餐桌上,动手泡了一杯茶。

“你跑去哪里了?”

她转身,有些心虚。

塔莉站在那儿,头发还在滴水,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昨天晚上我差点报警了,你跑去哪里——你穿着昨天的套装。”她慢慢绽开笑容,“你和男人过夜了?噢,老天,是真的,你脸红了。”塔莉大笑,“我还以为你会守着处女身进棺材呢。”她拉着凯蒂的手臂将她拖向沙发,“快老实招来。”

凯蒂望着好友,遗憾没有等塔莉出门上班后再回家。她必须先想清楚、做好计划,塔莉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摧毁一切,万一塔莉说“他是我的”,她该怎么办?

“快说啊。”塔莉催促着撞她一下。

凯蒂深吸一口气,“我谈恋爱了。”

“哇,吓死人。恋爱?才一个晚上?”

现在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虽然永远不说比较轻松,但既然终究得说,继续拖拖拉拉也毫无意义,“不,我爱他好几年了。”

“谁?”

“强尼。”

“我们的强尼?”

她不想因为“我们的”这三个字感到受伤,“对。昨天晚上——”

“他跟我睡过,才几个月前的事情而已,然后他还夺命连环来电话。他只是利用你疗伤,凯蒂,他不可能爱你。”

凯蒂尽可能不让“他只是利用你疗伤”这句话留下阴影,但伤害已经造成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说是因为你。”

“可是……他是你的上司呢,拜托。”

“我辞职了,两周后我要去广告公司上班。”

“这下可好,你为了男人放弃事业。”

“你也很清楚,我的能力不足以打进联播网。塔莉,那是你的梦想,一直都是。”她看得出来塔莉想争辩,她也看得出来塔莉所能说的也只是虚言罢了。“塔莉,我爱他。”她终于说道,“很多年了。”

“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很怕。”

“怕什么?”

凯蒂无法回答。

塔莉望着她,那双生动灵活的深色眼眸道尽一切:害怕、担忧,以及嫉妒,“你们最后一定会很惨。”

“记得吗?当年我也不信任查德,但是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放下了成见。”

“最后果然很惨。”

“你就不能为我感到开心吗?”

塔莉望着她,虽然终于挤出了笑容,但她们都知道只是假笑,“我尽量。”

他只是利用你疗伤。这句话不断在凯蒂脑中盘旋,伴随着记忆的画面。

他跟我睡过,才几个月前的事情而已……

……他不可能爱你……

塔莉一出门,凯蒂马上打电话请病假,然后爬上床窝着。她才刚躺下二十分钟,敲门声惊断了她的思绪。“讨厌啦,塔莉。”她嘀咕着套上粉红丝绒睡袍,踩进兔兔拖鞋,“你怎么老是忘记带钥匙?”她打开门。

强尼站在门外,“你不像生病的样子。”

“少来,我明明气色很差。”

他伸手解开腰带,将睡袍由她肩膀上拨开,落在地上积成皱皱的粉红云朵。“法兰绒睡衣,真性感。”他走进来,关上门。

她尽可能不去想塔莉所说的话——

他只是利用你疗伤。

不可能爱你。

——这两句话在她脑中轮番奔蹿,却不时绊到他所说的:我不想害你伤心。

现在她才看清她有多天真、担下了多大的危险,他可以让她的心粉碎,而她完全无力保护自己。

“我以为来看你会让你很高兴。”他说。

“我跟塔莉说了我们的事。”

“噢,有什么问题吗?”

“她认为你只是利用我疗伤。”

“很像她会有的想法。”

凯蒂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你爱她吗?”

“这就是你心烦的原因?”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带进卧房,仿佛她完全没有重量。上床之后,他解开她的睡衣纽扣,一路印下亲吻,他贴着她裸露的肌肤低语:“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她不爱我。”

她闭上双眼,让他再次摇撼她的世界,但结束之后,当她窝在他怀中,彷徨不安又重新爬上心头。她或许不是世上最成熟世故的女人,但也没有天真无知到那种地步,有一件事情她十分确定:强尼是否爱塔莉这件事很重要。

非常重要。

17

爱情果然如凯蒂梦想般的美好。当春天将大地染上鲜艳色彩,她和强尼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情侣了,他们每个周末都在一起,平日也尽可能见面。三月时,她带他回家见父母,他们开心极了。在他们眼中他极尽理想:爱尔兰天主教徒、前途无量、有幽默感,而且喜欢玩桌上游戏和纸牌,老爸称赞他和气又可靠,老妈更是直接打一百分。第一次见面结束时,妈妈悄声说:“绝对值得等待。”

至于强尼这部分,他毫无困难地融入穆勒齐家族,仿佛生来就是这个家的一分子。虽然他永远不会说出口,但是他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凯蒂确信他很高兴能再次拥有家人。虽然没有谈过未来的打算,但他们享受现在的每分每秒。

不过状况即将改变。

此刻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强尼在旁边睡得很熟。时间刚过凌晨四点,但她已经反胃两次了。终究要面对现实,继续拖延也没用。

她轻轻掀开被子下床,小心不吵醒他,而后赤脚踩着厚软地毯走进他的浴室,关上门。

她打开皮包翻找一番,拿出昨天买的那盒东西,打开之后照指示使用。

等待将近两个小时之后,她知道答案了:粉红色代表怀孕了。

她低头呆望着,脑中浮现一个可笑的念头:她从小就梦想当妈妈,现在竟然只想哭。

强尼一定无法接受,他完全没准备好当爸爸,他甚至还没说爱她。

她非常爱他,过去几个月是如此幸福美满,但她依然有种甩不掉的忐忑,总觉得这份感情经不起考验,一不小心就会失衡翻覆。宝宝很可能会导致他们分手。

她将包装盒和验孕棒藏进皮包,以生活中的平凡杂物掩盖这件惊人的东西,然后她打开热水,花了很长的时间洗澡。她换好衣服准备去上班时,闹钟响了,她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他醒来对她微笑,睡眼惺忪地说:“嗨。”

她很想直接说出“我怀孕了”,但怎样也无法坦承,于是她只好说:“我今天要早点进办公室,要处理红知更的案子。”

他一手搂住她的颈背,将她拉过去亲吻,一吻结束,她决定先装作若无其事,“我爱你。”她低声说。

他再次亲吻她,“我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

她说了再见,仿佛这个早晨没什么特别,只是像平常一样,与他共度夜晚之后出门上班。一进办公室,她用力关上门,站在门后努力忍住眼泪。

“我怀孕了。”她对着挂满广告的墙壁说。

如果能告诉强尼就好了。她应该要能对他无话不说,爱情不就是这样吗?她对他的爱绝对足够,甚至远远超过,老天可以作证。她再也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她喜欢他们日常的步调,他们经常一起在他的船屋吃早餐,并肩站在洗碗槽前,晚上则在床上看脱口秀;每当他亲吻她,她的心跳都会激烈加速,无论是淡暖的晚安吻,或是激情的前戏吻;他们经常聊天,话题天南地北,包罗万象,在今天之前,她绝对敢说他们两个无话不谈。

她进入自动模式处理公事,就这样过了一天,但是到了下午四点,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拿起电话,拨打熟悉的号码,然后不耐烦地等待。

“喂?”塔莉说。

“是我,出大事了。”

塔莉毫不迟疑地说:“我马上到,等我二十分钟。”

凯蒂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光是和塔莉在一起就能减轻烦恼,向来很有效。十五分钟后,她收拾好原本就很整齐的办公桌,拎起公文包离开办公室。

大楼外,浅蓝色天空挂着淡暖太阳,几个不怕冷的观光客在先锋广场闲晃,隔着马路的“西方广场”上,以那儿为家的游民躺在石板路或锻铁长凳上,裹着脏毛毯和旧睡袋,旁边的树木开满了花。

凯蒂扣着大衣时,正好看见塔莉新买的钴蓝色敞篷跑车驶来。

每次看到这辆车,凯蒂总会忍不住摇头微笑。这辆车实在太……阳具崇拜,但非常适合塔莉,她甚至穿着与车子同色的羊毛西装裤和丝质上衣。

凯蒂快步走过去,坐进前座。

“你想去哪里?”

“给我个惊喜吧。”凯蒂回答。

“没问题。”

车子很快地在车阵间穿梭,高速驶过西雅图西桥,抵达“阿尔奇海滩”上的一家餐厅。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季节,餐厅里完全没客人,她们很快被带往俯瞰灰蒙蒙海湾的座位。

“真高兴你打电话找我。”塔莉说,“这个星期简直像地狱一样,他们派我跑遍了全州每个鸟不拉屎的小镇。上星期我去钱尼镇采访一个家伙,他发明了烧木柴做动力的卡车,不骗你,他在后斗安装了锅炉,尺寸几乎像航空母舰一样大,一星期就得烧掉小山般的木柴,冒出来的黑烟浓到我几乎看不见那辆破车,他还希望我在报道中说他发明了未来。明天我要去林登镇采访一个姓哈特莱特的小丫头,她在农村游园会里赢了三十二项头奖,了不起吧?噢,还有上星期——”

“我怀孕了。”

塔莉张大了嘴,“你在开玩笑吧?”

“我像在开玩笑吗?”

“我的天……”塔莉一脸震惊地往前倾靠,“你不是一直在吃避孕药吗?”

“对啊,而且从来没有忘记过。”

“怀孕了,哇。强尼怎么说?”

“我还没告诉他。”

“你打算怎么处理?”没说出口的选择让这个问题显得分外沉重。

“我不知道。”凯蒂抬头对上塔莉的双眼,“但我知道我不打算处理掉。”

塔莉默默凝望她许久,会说话的深色眼眸掠过种种情绪——不解、畏惧、忧伤、担心,最后是爱,“凯蒂,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

她感觉泪水涌出,这就是此时此刻她想要的,她第一次有勇气对自己承认。这就是闺密的好处,如同明镜映出真心,“塔莉,他从没说过爱我。”

“噢,唉……你也知道,强尼就是那样。”

凯蒂感觉这句话唤醒了过去,她知道塔莉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她们很努力忘却,但事实无法抹灭:她们同样了解强尼。“你和他很像,”她终于说,“他知道了会有什么感受?”

“被绑住。”

凯蒂也猜会这样,“那我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连养金鱼都无法超过一个星期。”她的笑声里略带一丝苦涩,“去找你心爱的男人,说他要当爸爸了。”

“你说得简单。”

塔莉越过桌面握住她的手,“相信他,凯蒂。”

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建议,“谢谢。”

“现在来商量重要的大事吧,要取什么名字?如果是女儿千万不要取我的名字,塔露拉难听死了,一听就知道是毒虫取的,不过我的中间名叫萝丝,这倒还不错……”

接下来,时间在平静的闲聊中度过,两个人都绝口不提怀孕的事,只聊些琐碎家常。她们离开餐厅,开车回市区时,凯蒂的心情没那么绝望了。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有了方向。

塔莉将车停在船屋后方,道别之前,凯蒂用力抱了一下朋友。

强尼还没回来,她换上运动裤和旧T恤,坐在客厅等他。

她坐着,双腿夹紧(早该这么做)、双手交握,听着早已习惯的声响:波浪拍打着木桩,海鸥啼叫,汽艇经过时的马达声。她第一次觉得爱情是如此不堪一击,甜蜜中暗藏苦涩。她从小认定爱情牢固无比,能够承受消耗磨损以及日常生活,就像化学纤维一样,但现在她明白这种想法多么危险,会让人受到诱惑而赌上一切。

客厅另一头传来钥匙声响,门开了,强尼看到她,微笑着说:“嘿,你来啦。我下班之前打过电话找你,你去哪里了?”

“我和塔莉一起翘班了。”

“姐妹聚会吗?”他将她拥进怀中吻了一下。

她让自己融化在他怀里,抱住他之后,她发现无法放手。

她抱得太紧,以至于他得真的用力拉开。“凯蒂?”他后退一些低头看她,“怎么了?”

过去一个小时,她设想过好几种减低冲击的方式,但现在站在他面前,她明白那些计划毫无意义。无论如何费心包装,这个消息依然很惊人,而她不是能默默藏在心底的那种人。

她尽可能让语气显得坚定,“我怀孕了。”

他呆望着她非常久,完全无法消化,“什么?怎么发生的?”

“我敢说应该是一般的方式。”

他吁了口长气,沉沉坐在沙发上,“宝宝?”

“我不是故意的。”她在他身边坐下,“我不希望你觉得被绑住。”

他虽然笑了,但感觉很陌生,不像她所爱的那个人,那个笑容让他的眼角皱起,她不禁回以微笑,“你知道我一直期待着内心准备好的那天来到,可以随时拎起行李出发去追大新闻,以弥补当年的怯懦。这个想法在我心里很久了……自从在萨尔瓦多落荒而逃之后。”

她点点头,泪水刺痛双眼,但她不想被他发现流泪,所以没有伸手去抹,“我知道。”

他伸手按住她平坦的腹部,“可是现在我不能说走就走了,对吧?”

“因为宝宝?”

“因为我爱你。”他简洁地说。

“我也爱你,但是我不想——”

他离开沙发单膝跪下,她倒吸一口气。

“凯瑟琳·斯嘉丽·穆勒齐,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很想说“好”,想大声喊出来,但她不敢。她心里依然有太多疑虑,于是她不得不问:“你确定吗,强尼?”

终于,她看到了属于他的笑容,“确定。”

凯蒂一如以往地听从了塔莉的建议,决定选择经典优雅的风格。她的礼服是象牙白丝缎质料,胸口缀满了珠子,低胸露肩设计;头发仔细染成三种不同深浅的金色,在脑后盘成演员格蕾丝·凯利风格的发髻,戴上的面纱像晶莹的云朵垂落肩膀。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像电影明星一样美,妈妈也有同感,她只看一眼就感动得哭了出来,她用力拥抱凯蒂,亲吻她的脸颊,然后离开休息室回教堂。一整天下来,凯蒂第一次有机会和塔莉单独相处。

全身镜映出凯蒂如童话公主般的模样,她回过头看塔莉,在今天这种热闹的大日子,有那么多发型、化妆的事情可插手,塔莉却异样安静。她穿着浅粉红色塔夫绸平口伴娘礼服,感觉无法融入且心神不宁。

“你的表情像要参加葬礼而不是婚礼。”

塔莉看着她,努力装出真诚的笑容,但她们认识那么久了,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你真的确定要结婚?百分之百确定?一旦结了就不能——”

“我确定。”

塔莉似乎并不相信,除此之外还一脸忧愁,“好吧。”她咬着下唇生硬地点头,“因为一旦结了就永远不能变了。”

“你知道还有什么永远不会变吗?”

“脏尿布。”

凯蒂握住塔莉的手,发现她的皮肤很冰。她要如何说服塔莉相信,虽然婚后她们势必将走上不同的道路,但不表示她被抛弃了?“我们,”她斩钉截铁地说,“即使换了工作、结婚生子,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她咧嘴而笑,“或许你的老公会换一个又一个,但我绝不会被你换掉。”

“噢,真感人。”塔莉大笑着撞了一下凯蒂的肩膀,“你觉得我无法维持婚姻。”

凯蒂靠在好友身上,“我认为你会随心所欲,塔莉,你是灿烂的阳光。而我呢,我只要强尼,我非常爱他,甚至到了心痛的地步。”

“你怎么可以说只要强尼?你有大好前程,迟早能成为高阶主管,怀孕生子不会打乱你的脚步,这年头女人可以拥有一切。”

凯蒂微笑,“那是你,塔莉。你让我感到非常光荣,我都快得意死了,好几次我在超市对陌生人说你是我的朋友,可是我也需要你以我为荣,无论我选择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我永远都在你身边,你知道的。”

“我知道。”

她们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打扮得像公主般站在镜子前,一瞬间她们又回到十四岁,规划着未来的人生。

塔莉终于露出笑容,这次是真心的,“宝宝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妈?”

“婚礼结束之后。”凯蒂大笑,“我会对上帝告解,但正式成为雷恩太太之前,我绝不会告诉我妈。”

在那闪耀的瞬间,时间停止了,她们再次成为共同体“塔莉与凯蒂”,两个女生互相分享秘密。

门被打开了。

“时间到了,”爸爸说,“教堂挤满了客人。塔莉,你该上场了。”

塔莉给凯蒂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快步离开休息室。

凯蒂看着爸爸,他一身租来的燕尾服,头发刚剪过,她心中翻腾着对他的爱。门外传来音乐声。

“你真美。”他的声音发抖,完全不像平常的感觉。

她走到爸爸身边看着他,霎时想起千百个回忆片段。小时候他读床边故事给她听,少女时他在她的后口袋塞零钱,他在教堂唱歌走音。

他摸摸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这时她才发现他眼眶含泪。“凯蒂·斯嘉丽,千万别忘记你永远是我的小女儿。”

“我怎么可能忘记?”

音乐变成了结婚进行曲,他们勾着手臂走向通往教堂的双扇门,一步一顿地走过红毯。

强尼站在祭坛上等她,当他牵起她的手低头微笑,她感觉内心涨满了甜蜜的感受,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真命天子。无论这一生将有多少悲喜,她知道她非常幸运,能够嫁给真心所爱的人。

接下来,整个晚上像梦境般朦胧,仿佛打了柔焦。他们站在婚宴迎宾行列的尾端,亲吻亲朋好友,一一接受祝福。

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充满无限可能,凯蒂发现自己总是在笑或哭。

麦当娜的歌曲《为你疯狂》响起,强尼在人群中找到她,对她伸出手。

“嗨,雷恩太太。”

只要一次接触,你就会明白此言不虚……

她投入他的臂弯,爱极了与他依偎的感受。

四周的人纷纷后退,让新郎新娘占据舞池中央。她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和微笑,知道他们都在说这首歌有多么浪漫,新娘是多么美。

这是凯蒂从小就梦想的时刻,灰姑娘变身为公主与王子共舞。“我爱你。”她说。

“真庆幸。”他低语,温柔地亲吻她。

歌曲结束,宾客爆出掌声,大家纷纷举起香槟、啤酒与鸡尾酒,高声说:“敬雷恩夫妇!”

在这个最最神奇的夜晚,凯蒂的笑容没停过,但将近尾声时,却看到了让她失去笑容的一幕。当时她正在吧台啜饮着气泡苹果酒,和乔治雅阿姨聊着天。

之后的岁月中,特别是在心烦不顺的时刻,她总会纳闷为何偏偏在这瞬间抬起头,宴会厅里有那么多人在跳舞、聊天、欢笑,为何偏偏在她抬头的这一刻刚好看见强尼独自站在一旁喝啤酒?

他正凝视着塔莉。

18

“虽然不知道说明书是谁写的,但我敢说那个浑蛋铁定不懂英文。”

凯蒂微笑着,小心翼翼地走下阶梯。她们在船屋楼下的卧房里,正忙着布置婴儿房。她感觉得出来,再过三十秒,塔莉就会将螺丝起子扔向刚漆好的墙壁。

“给我看一下。”

塔莉坐在地板中央,旁边满是白色的木条、木板和一堆堆螺丝、金属垫片,她举起那张被揉皱的长条形说明书,“请便。”

内容复杂到荒谬的地步,凯蒂仔细研究着,“从长长扁扁那块开始,后面接上那边那块,看到了吗?然后将那个零件锁上……”

接下来两个小时,她们或坐或站,一起埋头努力,拼装出有史以来最复杂的婴儿床。

完工之后,她们将小床推到装饰着小熊维尼壁贴的黄色墙边,后退几步欣赏。

“塔莉,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塔莉搂着她,“幸好你永远不必烦恼这个问题。来吧,我来弄两杯玛格丽特。”

“你知道我不能喝酒。”

塔莉笑嘻嘻地看着她,“真是万分遗憾,不过呢,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肚子里没宝宝,老实说,我想很可能短期之内都不可能有,所以啦,我当然可以喝玛格丽特,更何况,我才刚组好那个婴儿床,替强尼解决了他的工作,完成了连男人也得耗上一整天的苦工,因此我绝对有资格来一杯玛格丽特。至于你呢,发胖的夫人,可以来杯无酒精的处女玛格丽特,你不觉得很讽刺吗?”

她们勾着手臂进厨房调酒,然后坐在客厅壁炉前,嘴一直没停过,大致上聊些日常小事,例如塔莉上星期超速被开罚单、尚恩的新女友,以及妈妈在小区大学修的课。

凯蒂站起来替壁炉添柴,塔莉问:“结婚是什么感觉?”

“我才结婚三个月,所以不算是专家,但目前感觉很不错。”她重新坐下,脚架在茶几上,一手放在还很小的肚子上,“你一定觉得我疯了,但我很爱这种规律的生活,一起吃早餐,在餐桌上各自读着书报资料;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他,睡觉前他吻我道晚安,我喜欢这种感觉。”她对塔莉微笑,“不过我想念以前和你共享浴室的时候,他每次都把我的东西乱拿乱放,然后忘记放在哪里。你呢,塔莉?你一个人住我们的旧公寓还习惯吗?”

“有点寂寞。”塔莉耸肩微笑,表现得一派潇洒,“我又重新开始适应了。”

“你知道的,你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我知道,所以拼命打。”塔莉大笑着倒了第二杯玛格丽特,“你们想好孩子出生之后要怎么安排了吗?公司会让你休几个星期的产假吧?”

凯蒂一直逃避这个话题,与强尼成婚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想怎么做,但没有勇气告诉塔莉。

“我打算辞职。”

“什么?为什么?你负责的客户都是一流厂商,而且你和强尼的收入加在一起很可观。拜托,都已经1987年了,你不必为了孩子辞职,可以请保姆啊。”

“我不想将宝宝交给别人养,至少要等孩子上幼儿园。”

塔莉跳起来,“幼儿园?那要多久?八年?”

凯蒂不禁微笑,“五年。”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我很重视妈妈的角色,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妈妈对孩子有多重要。”

塔莉重新坐下。她们都很清楚她无法辩驳,不负责任的妈妈让塔莉至今仍背负着创伤,“你知道,女人可以兼顾事业与家庭,现在已经不是50年代了。”

“从小每次校外教学我妈都会跟去,每年级她都来教室当义工妈妈,直到我哀求她不要来;上初中之前我没有坐过校车,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放学后在车上和妈妈说话的感觉。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拥有这些,我可以晚一点再回职场。”

“接送孩子、校外教学、义工妈妈,你真的可以满足于这种生活?”

“如果不行,我会找新工作,拜托,我又不是航天员。”她微笑,“好啦,跟我说说你的工作吧。我要透过你感受职场生活,所以说得精彩一点。”

塔莉立刻说起最近采访时发生的趣事。

凯蒂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听。

“凯蒂?凯蒂?”

她一时失神,过了片刻才发觉塔莉在叫她,她笑着说:“对不起,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我在说话你竟然睡着了。我刚才说有个男的约我出去,一回头你竟然睡得不省人事。”

“才没有呢。”凯蒂连忙否认,但事实上她确实有点困倦,感觉昏沉沉。“我好像需要来杯茶。”她站起身,却一阵天旋地转,她连忙抓住沙发椅背。“哇,怎么回事——”说到一半,她皱着眉头看塔莉,“塔莉?”

塔莉急忙跳起来,甚至打翻了酒,她搀扶着凯蒂站稳,“我在这里。”

不太对劲,晕眩突然变严重,她差点摔倒。

“振作点,凯蒂。”塔莉扶着她慢慢走向门口,“我们得快点打电话。”

电话?凯蒂困惑地摇摇头,她的视线一片模糊,“我不知道怎么了。”她含糊地说,“这是惊喜派对吗?今天是我生日吗?”

接着,她低头看向刚才坐过的沙发。

椅垫上有一摊深红的血迹,血不断滴落在她脚边的木地板。“噢,不。”她低语着伸手摸向肚子。她想说话,想求上帝救她,但当她努力拼凑话语时,世界突然倾倒,她昏了过去。

塔莉硬逼急救人员让她上救护车,她坐在凯蒂身边不断重复说着:“我在这里。”

凯蒂虽然有意识,但非常模糊。她的肤色极为苍白,如同洗过太多次的旧床单,就连平时明亮的绿眸都变得茫然无神,泪水不断滑落太阳穴。

救护车停在医院前,医护人员急忙将凯蒂搬下车,推进灯火通明的医院,塔莉被推到一边。她站在敞开的门口,看着好姐妹被送走,霎时间,她意识到状况有多严重。

流产可能导致失血过多死亡。

“求求您,上帝,”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希望自己懂得祷告,“不要让我失去她。”

她知道求错了,凯蒂希望的不是这个,“求您眷顾她的孩子。”

感觉求了也只是白费力气,上帝从来没有听过她的祈祷,为了以防万一,她提醒上帝:“凯蒂每个星期日都上教堂。”

可俯瞰停车场的绿色小病房中,凯蒂熟睡着,穆勒齐伯母坐在旁边的一体成形塑料椅上看平装版小说,嘴唇一边跟着动,这是她的老毛病。

塔莉来到她身边,摸摸她的肩膀,“我买了咖啡。”她的手停在伯母肩上。凯蒂失去宝宝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虽然强尼已经接获消息,但他在斯波肯市采访,相隔整个州。

“幸好发生在怀孕初期。”塔莉说。

“四个月不算初期了,塔莉。”穆勒齐伯母轻声说,“没有流产经验的人总会那么说,巴德以前也那么对我说,而且还两次。”她抬起头,“我不觉得有什么幸好,我只觉得失去了所爱,你懂那种感觉吧?”

“谢谢,”她捏捏穆勒齐伯母的肩膀,走到病床边,“现在我知道不能说这句话了。真希望我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

凯蒂睁开眼睛看着她们。

穆勒齐伯母站起来走向病床,与塔莉并肩站在一起。

“嗨,”凯蒂低声说,“还要多久强尼——”说到丈夫的名字,她哽咽不成声,开始发抖。

“有人叫我吗?”

塔莉转过身。

他站在门口,手中的花束有些无力地往左倒。他整个人狼狈不堪,惨白肤色与浓黑胡楂形成强烈对比,黑色长发凌乱纠结,眼神道尽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的牛仔裤破烂肮脏,卡其衬衫比睡了一夜的床单更皱,“我雇了私人飞机,信用卡账单会吓死人。”

他将花束往椅子上一抛,走向老婆,“嗨,宝贝,”他呢喃,“对不起这么晚才回来。”

“是男孩。”凯蒂攀附着他大哭。

塔莉听见强尼跟着哭了出来。

穆勒齐伯母来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腰。

“他爱她。”塔莉缓缓说。因为她和强尼发生过关系所以被记忆蒙蔽,让她像困在树脂中的昆虫一样停留在早已遗忘的时光,她一直以为凯蒂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得不到第一名只好将就第二名。

可是……现在的感觉不像那样。

穆勒齐伯母拉她离开病床边,“他当然爱她。走吧,让他们独处一下。”

她们端着咖啡到走廊,穆勒齐伯父坐在很不舒服的椅子上,他抬起头,眼睛泛红充血,“她还好吗?”

“强尼在陪她。”穆勒齐伯母摸摸他的肩膀。

这么多年来,塔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外人,“我应该陪着她。”

“别担心,塔莉。”穆勒齐伯母透彻地看着她,“她永远需要你。”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当然啊,凯蒂结婚了。你们两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永远都是好朋友。”

不同的道路。

没错,这就是她早该看出来却一直无法认清的事实。

接下来几天他们轮流陪伴凯蒂,星期四轮到塔莉。她装病请假,整天陪着凯蒂。她们玩牌、看电视、聊天,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塔莉只是听着,轮到她开口时,她尽可能找出最正确的回答,但她知道自己说错话的次数非常多。凯蒂全身笼罩着悲伤,那种灰暗的氛围如此陌生,塔莉觉得眼前的人仿佛是好友的负面分身,无论她说什么感觉都不对。

好不容易到了八点,凯蒂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可是我要去睡了。再过一个小时强尼就回来了,回家去吧,和你的新男友泰德享受狂野放荡的床上运动。”

“他叫托德,现在我没心情亲热。话说回来……”她微笑着扶凯蒂上楼,让她躺好,然后站在床边看着她,“你不知道我多想找到正确的安慰,让你不那么难过。”

“你说的那些就很有用了,谢谢。”凯蒂闭上双眼。

塔莉站在那里片刻,难得感觉自己很没用,她叹口气下楼,进厨房洗碗。她擦干最后一个杯子时,大门轻轻打开又悄声关上。

强尼站在门口,捧着一把粉红玫瑰。他把头发剪得很短,穿着浅蓝牛仔裤,白色阿迪达斯网球鞋的鞋舌拉了出来,感觉像二十岁的小伙子。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显得如此哀伤凄惨。

“嗨。”他将花束放在茶几上。

“你好像需要来一杯。”

“干脆直接打点滴好了。”他挤出笑容,“她睡了?”

“嗯。”塔莉从流理台上拿起一瓶威士忌直接倒了一杯,什么都不掺,又倒了一杯自己要喝的红酒,端着酒走向他。

“我们去码头坐吧,”他接过酒杯,“我不想吵醒她。”

塔莉拿了大衣,跟着他出去,他们并肩坐在码头上,腿悬空在漆黑的湖面上晃荡,像小孩一样。

夜色静谧祥和,一轮圆月挂在天际,照亮屋顶,在窗玻璃上反射;潮水拍打木桩,远处桥梁上的车流噪声如同切分音让强弱节拍异位。

“老实说,你还挺得住吗?”塔莉问。

“我比较担心凯蒂。”

“我懂,”她回答,“但我想知道你的状况。”

“我已经好多了。”他啜了一口酒。

塔莉靠在他身上。“你很幸运,”她说,“她爱你,穆勒齐家的人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持续到永远。”一说出这句话,她再次感到莫名感伤,仿佛孤寂虽然远在看不见的地方,但一步步逐渐逼近。她第一次由衷感到好奇,假使她像凯蒂一样选择了爱情,现在又会如何?她能真正体会有归属、有依靠的感觉吗?她望着水面。

“怎么了,塔莉?”

“我好像有点羡慕你和凯蒂。”

“你不想要这种生活。”

“我想要哪种生活?”

他搂着她,“你心里一直很清楚,新闻联播网,那才是你要的。”

“这样很肤浅吗?”

他大笑,“我没资格评判。这样吧,我会四处打听,迟早能帮你弄到联播网的工作。”

“你愿意帮我?”

“当然。不过你要有耐心,说不定得等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好消息。”

她转身拥抱他,低声说:“谢谢你,强尼。”他非常了解她,连她自己都才刚察觉的想法,他却早已洞悉:她向前迈进的时候到了。

凯蒂虽然很疲倦,但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望着三角形天花板,等候丈夫回来。

这份焦虑就是这段感情的核心。每当发生不顺心的事,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无论她多少次告诉自己没这回事,但内心始终有一小块单薄的阴影依旧这么相信,让她无法停止忧虑。

这种恐惧症破坏性非常强大,有如涨潮的皮查克河,侵蚀周围的一切,将大块土石卷走。

她听到楼下有动静。

他回来了。

“感谢老天。”

她忍痛离开床铺下楼。

灯关着,壁炉中的火几乎全灭了,只剩微弱的橘红余烬。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其实他还没回来,接着才察觉码头上有两条人影并肩坐着,月光照亮他们的轮廓,在漆黑湖水的衬托下闪烁银芒。她悄然穿过客厅,打开门走进夜色中,微风吹拂她的头发与睡衣。

塔莉转身拥抱强尼,在他耳边呢喃,因为潮水拍打的声响,她听不见他的回答。他好像笑了,凯蒂不确定。

“你们两个开派对不找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急忙吸一口气作为掩饰。她心中知道强尼没有转头吻塔莉,但那块阴影依旧不停猜忌疑虑。那丑陋恶毒的念头比一滴血还小,却足以污染整条河流。

强尼立刻来到她身边,将她拉进怀中亲吻,他放开她之后,她转头找塔莉,但码头上只剩他们俩。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希望自己可以不要这么爱他。这种感情太危险,她有如置身荒野的裸体婴儿,不堪一击又满怀恐惧。他可以轻易摧毁她,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几个月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临,塔莉耐心等候,相信迟早会有好消息,但是到了五月底,她几乎快放弃希望了。1988年似乎并非她的幸运年。现在还很早,在这个高温的春日中,她尽可能由代班主播的工作中寻找乐趣。播报结束,她回到办公室。

她才刚坐下,外面传来一声:“塔莉,二线。”

她拿起电话,按下白色方形按钮接通二线,通话灯立刻亮起,“我是塔露拉·哈特。”

“你好,哈特小姐。我是迪克·艾莫森,NBC(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节目部副总,听说你想更上一层楼,进入联播网工作。”

塔莉猛吸一口气,“没错。”

“我们的晨间新闻缺一个基层记者。”

“真的?”

“下星期有超过五十人要来面试,竞争非常激烈,哈特小姐。”

“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艾莫森先生。”

“很好,我喜欢有企图心的人。”她听见翻阅纸张的声音,“我会请秘书寄机票给你,她会打电话和你进一步确认,并安排你来纽约时的住宿、通知面试的时间。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谢谢您,我绝对会拿出一流表现。”

“好,我讨厌浪费时间。”他停顿一下,“帮我跟强尼·雷恩打个招呼。”

塔莉挂断后,立刻打去凯蒂和强尼的家。

凯蒂很快接起电话,“喂?”

“我爱上你老公了。”

电话另一头停顿了约半秒,“哦,真的?”

“他帮我争取到NBC的面试机会。”

“下星期,对吧?”

“你知道?”

凯蒂大笑,“我当然知道,他花了好大的工夫,还是鄙人在下我亲自帮你寄试镜带。”

“你有那么多事情忙,竟然还有空想到我?”塔莉感动地说。

“塔莉,你和我要携手挑战世界,有些事情永远不会变。”

“这次我真的可以点燃世界,”她笑着说,“我终于拿到火柴了。”

纽约完全符合塔莉的想象。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她紧握着NBC公司的新名片,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样走在繁忙的街道上,总是抬头仰望上方。数不清的摩天大楼令她着迷,还有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餐厅、中央公园旁排队等客人的马车,拥挤街道上的行人几乎一律全身黑。

她花两个星期的时间探索这个城市,挑选地区,寻找公寓,熟悉地下铁网络。她多少有点寂寞,身在这花花世界却没人陪她欣赏,但是老实说,能得到这份工作她实在太兴奋,即使孤单也不觉得难过,更何况,在这样一个不夜城,永远没有真正一个人的时候,即使在深夜时刻,街头依然熙来攘往。

更别说还有她的工作。打从以记者身份走进NBC大楼的那一刻,她便欲罢不能。她每天凌晨两点半起床,四点抵达办公室,虽然实际上不需要那么早到,但她喜欢待在公司找事情做。她认真研究珍·保利的举止与仪态。

塔莉的职务是基层记者,主要工作是协助其他人的报道。有时候运气来了,她可以捡到一些大牌记者不屑一顾的报道,例如印第安纳州最大的南瓜那种新闻。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迟早有一天她能累积足够的资历,可以报道真正的新闻,等那一天到来,她绝对会有最令人惊艳的表现。老实说,当她看着珍·保利与布莱恩·刚博[63]那种一线记者,她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在她眼中他们像神一样,她一有空就仔细观察他们的工作;回到家,她分析播出效果,将每则报道录下来反复播放。

到了1989年秋天,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步调,渐渐脱离新手记者的阶段,准备好大展身手。上个月她第一次真正出差采访:她飞去阿肯色州报道得奖的阉猪新闻,虽然最后没有播出,但她不但完成采访且做得非常出色,那一趟她学到很多经验。

如果不是因为晨间新闻内部斗得乌烟瘴气,她一定可以在摄影棚学到更多。团队发生内讧,全国观众都知道。上星期拍摄宣传照时,凌晨新闻的主播德博拉·诺维尔[64]和珍·布莱恩一起坐在沙发上,那张照片在整个联播网投下震撼弹,全国为之撼动,各家报道纷纷猜测保利很快会被诺维尔挤走。

塔莉保持低调,远离所有八卦,任何流言都休想破坏她成功的机会。她全心专注在工作上,只要她比所有人都认真,说不定有可能抢下代班机会,成为凌晨时段《NBC破晓新闻》的主播。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她相信一定能争取到《今日》节目的头条播报台,接下来就可以一帆风顺,掌握整个世界。

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她的私生活被压缩到只剩一点点,然而即使相隔遥远,她依然有凯蒂这个好朋友。她们至少每星期通话两次,每个星期天塔莉都会打电话给穆勒齐伯母,她告诉她们工作压力有多大、看到哪些名人与曼哈顿的生活点滴;她们则描述凯蒂和强尼新买的房子、伯父和伯母春季出游的计划,最棒的是凯蒂又怀孕了,这次一切平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由牌堆落下的纸牌,速度快到有时感觉只是一晃眼,但她知道自己迈上了成功之路,因此有毅力继续奋斗下去。

十二月底的这一天,气候酷寒,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她在公司忙了十四个小时,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

“洛克菲勒中心”的圣诞装饰吸引了她的目光。即使傍晚时分天色灰暗,路上依然到处都是人,逛街购物,拍摄巨大的圣诞树,在冬季限定的滑冰场中溜冰。

她正准备走上回家的路,忽然看到“彩虹厅”的招牌,于是想着:试试无妨。她来纽约一年多了,虽然认识了很多人,但一直没有交往的对象。

或许是因为圣诞装饰,也可能是因为她要求圣诞节休假而被老板取笑,她不确定,她只知道今天是星期五,而且圣诞节快到了,她不想回到死寂的公寓。反正CNN不会跑。

位于洛克菲勒中心六十五楼的餐厅——彩虹厅的景观和传说中一样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感觉仿佛置身于未来的宇宙飞船,飘浮在金碧辉煌的曼哈顿上空。

时间还早,吧台与餐桌都有许多空位。她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一杯玛格丽特。

她准备点第二杯时,酒吧开始挤满客人。来自华尔街与城中区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而来,此外还有打扮太过正式的观光客,所有桌椅都被占据了,吧台更被里里外外包围了三层。

“请问我可以坐下吗?”

塔莉抬起头。

一个好看的金发男子低头对她微笑,他的西装非常高级,“我在吧台和那堆雅痞推挤了半天还点不到酒。”

英国腔。她的罩门。

“让你渴死未免太可怜了。”她将对面的椅子轻轻踢出去,请他坐下。

“感谢老天。”他挥手招来服务生,点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也替她再点了一杯玛格丽特,然后整个人瘫倒在座位上,“真是见鬼了,这里根本是人肉市场。对了,我叫葛兰。”

她喜欢他的笑容,于是也回以微笑,“塔莉。”

“不报姓氏,非常好。这表示我们不必互道人生故事,可以单纯开心。”

服务生送酒来,很快又离开了。

“敬你。”他将杯子斜斜朝她一比。“这里的景色比我听说的更漂亮。”他靠向她,“你很美,不过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这些话她这辈子听了无数次,通常对她毫无影响,就像落在金属屋顶上又弹开的雨点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这个接近佳节的日子,这句赞美正合她的意。“你打算在纽约停留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我在‘维珍娱乐公司[65]’上班。”

“你瞎说的吧?”

“是真的,属于理查德·布兰森的集团[66],我们来美国勘查,寻找适合开设复合式娱乐商店的地点。”

“真不敢想象里面卖的是什么。”

“你真逗。主要是唱片,但之后还会扩张。”

她喝了一口酒,隔着沾盐的杯沿微笑打量他。凯蒂老是叨念着要她多出去玩、多认识人,现在她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好。

“你投宿的饭店在附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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