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绣师年纪不大却有道基修为,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女。
少女肤色雪白,脸颊两侧的碎发用玉珠串子笼在了脑后,珠串在盘起的发髻上饶了一圈打额间垂落,中和了少年人长成的俊美,她在一侧的髻上簪了只山海纹的红玉步摇,正与上身的对襟穿银暗花红袖衫相称,下身则是玄锦飞花的八幅裙摆,腰间用雪青色的腰封束得极紧,另有一串缠玉七彩络子用来压裙,行走间身段柔媚,叮当作响。
夜渠真正见到她是在后霜出师之时,彼时她避在一旁,但侧脸却是透出几分该死的熟悉来。
他拈起后霜新绣的罗网帕轻轻一扬,丝帕便在空中化作天罗将躲避不及的美貌少女罩在其中,她看着由细密寒光交错而成的网阵,眼中的黑暗几乎要满溢而出,素白的粉面冷硬如冰。
两片薄如蝉翼的轻刀被轻巧地从腰后拔出,她两手持刀疾冲天罗而去,刀影重重叠叠,刀光便从重重刀影中脱出在头顶结成一张地网旋转着升起并入天罗携着毁灭之势直冲后霜身侧的夜渠而去。
但最终破出的却是一把银针,每一根针从那股势里破出都会带出一朵细微的华光,它们在罗网中融成一颗颗圆润的素银珠,内里裹挟一丝生机外层附满死气,生生将再普通不过的素银玩出了花样。
黑红相间的罗网闪烁着银光转动出一地纷扬的灰烬,后霜平静的看着对面满含恨意的华裳少女,掌心朝上托出一把素针。
素针在她手中翩翩起舞,华裳少女慢慢收敛了仇恨却落下两行清泪,她点在院中的一枝开在枝头的菱花上,双刀于胸前相交滑落,红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叮咚着从遥远的梦境里传来,“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的声音哀伤凄婉,听得人心儿都要碎了,但后霜丝毫不为所动,她站在门前的屋檐下,细长的脖颈扬起,与已看不清修为的少女对视,眼神清透有容,声色和煦清净。
“为人徒者,当排忧解难。楚楚前辈,你又何必再问?”
没错,停留此地的这段时间里,夜渠已经收了后霜做弟子,虽然没有正经的拜师典,不过照红莲魔尊的性子,这个拜师典估计是不会有了。
在后霜看来,楚楚少女是个脑子有病的天才修士,她的道意毁灭,偏激无常,天罗不过普通绣阵,她却能将其化为天罗地网裹挟毁灭实在天赋异禀,但心性有缺,且对她不怀好意。
因而在夜渠无故发难之时,她也就顺势顶上了。
“你莫要叫我前辈。”楚楚哀戚地转动双眸,眼泪扑簌而下,“宿华不过是云生意的手下败将,你随我走,我能给你更好的。”
“前辈传后霜绣艺,后霜感激不尽。”她朝她一拜,“不过,前辈还是早些离开的好,缥缈仙宗派了高手来迎师尊,前辈子再不走,怕是就走不掉了。”
“迎…”她止了泪水咯咯的笑出了声,“也罢,霜霜这般不喜欢我,我这就走,只望霜霜能在心里为楚楚留个位置,万万莫将我忘了。”
后霜听得此言,原本清冷的面上更是结了一层寒霜,加上新制的莲绽白衣更是将她衬得如同天山上雪莲一般冷傲。
色彩斑斓的彩蝶扇动翅膀离开了,却留下了一地残藉,枝头的花儿飘飘摇摇的落,她转身走进房间,在夜渠身侧唯一完好的圆凳上落座,随手拿起一块未曾绣完的丝帕穿针引线,静了静心神,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尊,那楚楚……”
夜渠两手交合侧头去看刚刚卜出的卦象,随意道,“道婴期的邪修,跟缥缈仙宗有些渊源。”
“邪修……果然古怪。”
“一个道婴期的修士非要扮成道基女修待在绣坊里,如何不古怪?”他轻轻拨动龟甲,眼底浮起了些许冷意和嘲讽,“他……与云生意脱不了干系。”
“男修?!”后霜惊讶极了,谁能想到那样一个惹人怜爱的大美人竟是个男儿身,与之相比她简直更像一个男扮女装的少年郎。
“他用了遮掩气息的法器,且做那样一身打扮做派,你认不出来倒也正常。”
她应声称是,却又听得夜渠道:“若不是无空曾用过那法器,为师也不知能否认出他的真身。”
话罢又啧啧叹息:“时也,命也……”
后霜将一张水云纹的帕子绣好收起,在日轮落下之前往客栈掌柜那去结了账。
掌柜是个面善的中年人,这说明他铸道基时年龄颇大,且修为不上道婴,同后霜一样是个道果境的修士。他接过后霜递过来的灵石,又数回了小半推回,两只眼睛含着笑意十分亲切:“那院子里的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加上这些时日的租费,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道友给多了。”
“道友客气了。”她没理那些灵石,转而问道:“听说道友在此处开了多年客栈,可知道楚楚姑娘是从何时出现在这镇上的?”
“楚楚姑娘,可不是一般人。”掌柜只知那院子出了岔子,隔着结界并不晓得她与楚楚已然掰了,此刻渐渐收了笑,正色道:“打我来到这坊市,楚楚姑娘就在了,这么多年来,但凡同楚楚姑娘有过节的都不在了。”
“这晃晃悠悠,竟已过去了三百年。仙子能得楚楚姑娘教导,也是机缘。”
“多谢道友。”后霜谢过掌柜,又拿出了一面罗网帕权做谢礼:“这段时间多有叨扰,待到明日离开时便不来同道友道别了,此帕应做临别赠礼。”
掌柜的是不知高了她多少段数的人精,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遂直接收下,“道友客气。”
回到小院之后后霜先是去寻了沉迷演算的夜渠报备,然后就回了自己的洞府打坐调息。
人族修士在练气期时仅能延年益寿,但铸成道基之后会增寿三百,结成道果增寿三千。客栈掌柜倒是个有意思的,只说开了三百年店,之前却说三百年前楚楚便在这了,实在有意思的紧。
她琢磨着白日种种,越发确定楚楚是识得师尊的,不过师尊是否认得楚楚还需考量,从初见到现在她一直都揣度不出夜渠的意思。
夜渠并非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却从来都无法让人得以判断他的行动,这不是什么高深莫测,只是沉迷天命的表象罢了。
直到很多年后,后霜自己也在天衍术上有所成就,才略懂了这一类修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