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往后的时间里，他再想起来那天见面说了些什么，脑子里面都是一片空白。只记得那门前的微风吹起来女孩的额前的丝丝青发，脖领处漏出来的肌肤雪白如霜，薄如蝉翼的粉白色衣服袖子又大又宽，很长一段时间液都认为她偷穿的是她母亲的衣服。双手合在一起反复拈着一根折断了的芙蕖，裙角也被微风轻轻扯动起来，里面的双腿若隐若现，下面套着一双红色的鞋子，那鞋子的头部绣着的也是一只白芙蕖。纤瘦的身体，这空中的风再大一点可能会把她吹一个跟头，弯弯的眉毛下面是红杏大小的眼睛，时而眨呀眨，似乎掉进了一泓清水里，葱根一样的鼻子，可爱又俏皮，下面的樱桃小嘴翕动个不停，似乎在说些什么。
直到那天的夜里之前，液都不知道他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些什么。最后还是一个牢子里的轿奴喂他汤水的时候不小心浇到了他的脸上，这才缓过来。不停追问着那轿奴，这天下午的事情。
那是堂主的最小的女儿，唤做芙蒧。原本下午的时候，小主芙蒧要上街买点东西，轿奴过去交代说和他一起住的那个轿夫偶染麻风殁了，那芙蒧只得差人去管坊那边问。等人回信的时候，轿奴就将液的事情和芙蒧说了一下，芙蒧感觉没有见过如此小的家奴，差人将液提了过去，她看了感觉和她差不多大，很是欢喜，问了名称和巡龄。但液却一概不知。芙蒧听出来液的声音有点粗燥，染上了风寒，就放液回来了。
听着听着的液浑身发汗，本来就干的嘴唇越发越灰起来，不禁喃喃的嘟噜了一句，“这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吗？”
“你这小不点，”这奴听了笑嘻嘻的说道，“怎么？看上人家了。”
液听了之后，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接着瞬速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的牢子，又左右望了望。
“不打紧。”这奴昂着头说道，“晚上这里嚷嚷最多的就是怎样弄堂主的夫人们呢。”刚说完，又忽然摇了摇手，连忙说道，“怎么能给小孩子说这些。”
液当时确实没有听懂那句话。但是根据这奴的后面那句就知道之前的不是什么好话，他没在说什么，就见这奴手里面的碗里的汤水已经是少半碗了，又环视一周，就见他的另一边有个空碗，碗里还有两个饼子。就见这奴将一个饼子拿起来问道，“你想泡着吃还是干吃？”
将才缓过来的液，肚子里面却是有点饿了，听了之后就想接过去自己吃，“我自己来。”
“泡着吃有点嚼劲，就像吃鸡腿一样。”这奴递过来说道。
液之前吃过鸡腿，也知道这玩意再怎么泡也不可能有鸡腿一样的嚼劲，但是愉悦的心情让他感觉吃什么都好吃。他用手撕了很久才艰难的撕下来一块，这中间旁边着急的轿奴伸了好几次手，都让液执拗的挡了回去。泡了一下，放在嘴里，确实比干吃要好的多，至少牙没有那样累了。平定了心情，想着这轿奴刚才的话和那女孩的名字，突然放下碗来问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什么？”这奴盘腿坐在液旁边，正看着他慢慢吃着，被问的有点摸不到头脑，“什么骗你了？”
液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抬起头来，“怎么会有两个字的名字？”
这奴听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回答，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碗里反而问道，“你知道刚才吃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液听了之后，摇了摇头。
“这个叫饼子，准确的说叫黍饼。”这奴指着笑着说道。“因为它是黍子做的。”
“有什么关系。”液撇着嘴说道。
“黍子是白话，”这奴摇了摇头，吸了一口长气说道，“书上叫做黍。所以并不是你不知道，它就不存在。当然，现在也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没说话，感觉和这奴混的有点熟了，也慢慢放的开来，伸手又把那碗拿了起来继续吃。
牢子里安静下来，只留下夜里起来的风在小声不知道在哪里钻进来发出来呼呼的声音，以及周围呼啦啦的呼噜声夹杂着议论声，还有一些啪啪打骂的声音。天还不算太黑，但是这里面就已经黑压压一片了，只能看清楚一点人的轮廓，这时候空中的气息有点尴尬，这奴双手做了一个祷福，“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对，应该是还没有请教阁下的高名？”
“嗯，”液抬起头来，想了一会说道，”儿。“
这奴听到又大笑起来，他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这娃儿这么小，你就吃了，可没想到你这越来越不要脸了。”听的这奴有点颤抖，大吼道，“别你妈的胡说，看明天不断了你的根子。”
“粱多好的一个人，呵，再这样也不怕招天谴。”声音再次传来。
“别你妈的嘟噜了，小心你那玩意等不了明天见到我。”这奴双手支撑在身后，似乎朝着左边吼道，因为感觉到他的口水喷了过来。接着声音变小了，“不用理他。”这奴笑了两声，掩饰了一下尴尬，“你叫儿？还有叫这名字的？”
液又想了想，似乎父母并没有叫过他其他的，就算叫过也记不太清了，难道是角儿？不会是吧。这奴又说了一句，“没有其他的了吗？”
“记不太清楚了。”满嘴饼子的液嘟囔的说道。
“那你最好给自己再起一个别的，要不然别人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就像我一样，我叫泰，别人叫我的名字，至少知道叫的是我。”这奴说道，“那名字叫起来有点，掉身份，别叫了。”
液隐约知道儿这个字似乎并不是那么好，他没有说话，专心的吃那碗中的泡了的饼子，也可能在想自己应该起一个什么样子的名字。泰现在也没有打扰他，而是躺在了地上，头朝外，脚朝里，一只腿还翘在另一只腿上。“你是哪里人？”
液又被问住了，这次应该是没有话说，同样是不知道。
“也对，这么小，说实话，你应该不到一巡，”泰说着说着突然降低了声音，“别紧张，不会给堂主讲的。”声音又稍微变大了一点，“我可是这土生土长的镶尾人，原来小时候是给一个田主做工，后来主家的少主和这堂主的女儿有婚约，那玩意才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和这女儿的妈，也就是他的岳母勾搭上了，赶巧让我撞上。给堂主说了这事，处理了他们，说句难堪的话可能看我老实，哈，就让我留在了坊里，算下来也有十几年了吧。这个坊里的人，我基本都认识，就像我的家一样。”躺着的泰将两只腿换了换，“这一说才感觉时间过的好快。”
停止了嘴里面的咀嚼的液有点后怕，但是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撇了两下眼睛，努了努嘴，又开始吃了起来。幸好泰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要不然肯定能猜出来这个小娃娃的小主意。
刚才聊天没注意，现在隔壁和对面传来的都是着呼噜声，仿佛这声音会传染，那泰又聊了几句，话音刚落没过多久，呼噜声也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还是昨天夜里心惊胆战的没睡好，液感觉特别累，纵使这呼噜声像比赛一样，一浪更比一浪高，也没有架住那两个山一样的眼皮。
门上锁链和外面家仆吆喝的声音，再次把液吵醒了，但是这次其他家奴并没有出去，泰也没有，而是面带微笑的看着液被家仆领了出去。和昨天不一样的是，今天那些人只是在前面带路，液在后面跟着，脚链在那石板上呼啦呼啦发出的声音，将路两边藏在花下找东西的鸟儿一阵阵的飞到远处的树上，低头看着这一幕，似乎在找那难听声音的源头。
又一次来到那个熟悉而有陌生的院子，家仆禀告完毕，芙蒧在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屋门的门口，液只是听到了脚步声音，趴在地上也没有胆量往上看，但是传入耳畔的第一句声音，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用过晨羹没有？”
液低头没敢说话，生怕不是问的自己。
“直起身来。”那甜美的声音再次传来。
液先是左右看了看，发现旁边的家仆已经都没在了，连忙抬起抬起头，这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晨羹是什么东西，“额。。。”
“回小主，应该还没有，”屋里又走出来一个老媪，对芙蒧有所畏忌，应该不是她母亲，“一向是坊里吃完后的，再算计给这些糟奴吃点什么。”
“把瓮里的那些给他吧。”芙蒧头也没回的说道。
“只是没有这多余的汤皿了。”老媪刚说完可能感觉不对，连忙回头对房里摆了摆手，“去后面取几只汤皿来。”屋里走出来个女家仆走了出去。
“这里没有您的什么事情了，要不您先去歇着吧。”芙蒧转着头说道。
这老媪刚要说点什么，看了看芙蒧的侧脸，也没敢说什么出来，就祷了个福，下台阶在液的旁边走了过去，紧接着房里又走出来一个女仆和老媪一样的动作，快步跟了出去。
“昨个问你名字和巡龄，你却只是摇头。”芙蒧也走下了台阶，围着液转了一圈。“名字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现在好了，已经没有人了。”
“不，”液现在感觉有点说不出话来，连忙低下了头，“不是。”
“不会连这个都会忘记吧。”芙蒧停在了液的面前，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欢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液轻轻的点了点头，声音小到连他都很难听到。
“那，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啊？”芙蒧突然蹲了下来。
“这个，”液连忙想匍匐在地，但是前面芙蒧已经占了位置，头只得低的更低了。“还没有想好。”
芙蒧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膝盖中间，“依稀记得堂父之前在汤桌旁赞赏过大哥的诗，只是全程的注意力都在那糖糕上，就记住其中一句：‘岚载松柏，液载芙蕖’，非常喜欢。”这时她顿了顿，“虽然是第二次见面，但已经感觉是朋友了，因为见到你感觉很放松。如果你不嫌弃的话，那叫你液载怎么样？”
“啊？”液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不好听吗？”芙蒧双手支撑着下巴，抬头望着天空说道。“为什么我感觉还可以啊。”
“不是，而是这，”液听了之后，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总感觉不是太好。
“问你，你又没想好，起了，你又不满意。”芙蒧强硬的打断了他说道，“那我今个做了主，就这么定了。”
这个时候，那取器皿的女仆回来了，低头屈身祷了一个福，尽管芙蒧还在蹲着，就算她站起来也比她高出不少，这画面感觉好讽刺。芙蒧看了眼说道，“替我盛一些汤水出来吧，”看转身走就要往后走进房里去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吓的那女仆又转身祷福，“把那糕点也带出来些。”
端着剩羹和一些花米糕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不比那蜗牛块多少。慢慢的放在了液和芙蒧的中间后，就被芙蒧撵出去了，“行了，这边没有什么事情了，先下去吧。”
看着女仆转出了门后，芙蒧躬着身子，提起裙子扭头看着往后退了几步，坐到了台阶上，可能感觉不妥，又往上移了一阶，“你也别跪着了，坐在那里吃吧。”
液没敢抬起头来，眼睛轻轻的向上蛄蛹了一下，将手撑在地上，转跪变成盘腿坐了起来，但是还是没有动面前的东西。
“怎么，看着不好吃？”芙蒧双手按着裙子，皱起眉头说道，“是不是它已经凉了？”说着站了起来，望向了外面，似乎要叫人。
“没有，”液拿起来一个白色的米糕咬了口，甜软的比那饼子可强多了，端起来汤水尝了尝，和昨天那稀的像水一样的汤也好喝不少。比起来之前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父亲赢了场子赏的鱼肉，这次是他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东西，不觉脱口而出了句，“好吃。”
“哎，你洗漱了没有，你就吃了。”又坐在那门阶上的芙蒧直起腰来，恶狠狠的问道。
液看了看拿着米糕的手傻笑着说道，“还没有。”嘴里面发出呜呜被米糕遮住了的声音。
“要不你去屋里自己，”芙蒧说了一半感觉不妥，连忙改了口，“算了，我给你端出来。”刚说出来感觉也不好，正在迟疑的时候。液把手里面的米糕三下五除二全部填嘴里面，连忙摆了摆手表示不用，放下铜碗，左右望了望，看到后面的小水池，爬起来走到那里洗了把脸，将衣服掀了起来擦了擦脸，走回来重新坐下，拿起来另一个黄米糕就要往嘴里塞。
“事情只做一半？”芙蒧皱着眉头说道。
“什么？”液停下手中的动作，不解的问道。
“还没漱口。”芙蒧撇了撇嘴。
“什么叫漱口。”液瞪着两只眼睛，就像两只小铜铃一样。
芙蒧叹了口气，站起来转回屋里，不大会出来端了一盏茶，喝了一口，撅着小嘴，咕噜了几声，吐了出来，然后一只手摊开手掌示意。
“这不是靡费么。”液嘟噜了一句，放下了米糕，又一次来到小水池旁边，学着芙蒧的样子，漱了一下口，返回来坐下拿起来米糕吃了起来。
芙蒧笑了笑，端着银盏坐回原来的地方，“昨天送过去的药吃了吗？”
“什么药？”液咬了口黄米糕，感觉这个吃起来稍微有点昨个饼子的味道。
“你不是感了风寒，就晚食之前，打发青盖去后面庖房里让人煮了药汤，送过去了。”芙蒧吹了吹茶水，喝了口说道。
液不明白已经不烫嘴的茶汤，还要吹它做什么，“嗯。。。吃了。”想着应该是在失去神志的时候，泰喂他吃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应该吃晨羹之前就应该让你再吃些。”
“不打紧，已经好了。”液拿起来最后一个红米糕说道，“之前都不愿意吃，现在却能吃这么多。”心中却说就算病入膏肓，见了这些好东西也能照样吃完。
芙蒧将茶盏放在台阶上，站起走到液刚才漱口的地方，刚叹息了一声，就有侍卫沿着水池岸走了过来，打了一揖，“扰了小主，堂主有谕，若各主歇在院内，任何奴役不得停留十刻。”
芙蒧答应了一声，路过液旁边的时候留下了这句，“你先回吧，明个有空再说。”头也没回的径直登上台阶进了房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