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张爱玲
“张爱玲，张爱玲！”在阳台上浇花的我，猛听得楼下有人在呼唤。
我心生好奇，探头往下看。只见炎阳高照，地上只有树木的阴影一排排，并无一人。
过了几天，我到楼下取报纸，只听身后有女人在朗声说话：张爱玲，你家的狗狗拉肚子好一点了吗？
我稳住神，慢慢转过身去，是两个中年女人站在庭院里聊天。一个蓬松着鸡窝头，另一个也是蓬松着的鸡窝头，只不过是新烫的，看起来还不是很自然的样子。我认识其中的一个，是邻居李姐，曾经热情地给我介绍过相亲对象。另一个大概就是“张爱玲”了。
我走过去，和李姐打招呼，问她，你刚才叫谁张爱玲？
张爱玲说，我呀，我叫张爱玲。
我笑。是弓长张，爱情的爱，玲珑的玲？
她说，是啊，我姥姥给起的名字啊。和谁犯冲了吗？
我说，没有和谁犯冲。只不过民国有个女作家叫张爱玲，你听说过她吗？
好像听说过，她努力回忆的样子。然后，徒劳地问，她都写过什么呀？她的书好看吗，买得到吗？
我的妈呀，原来名气再大的作家，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也不是所有人都读过她的作品。甚至，她光辉灿烂的名字，被别人用了几十年，而用这名字的这个人，还并不知道她是谁谁谁。
从那天起，我对隔壁的这个张爱玲多了三分的好奇心。有意无意间就会多关注她、在意她，甚至会装作不经意地在李姐那里打听她。只因为她叫张爱玲。对她了解越是深入，越是觉得人生的不可思议。因为，如果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的话，那么，这一个相对特殊的符号下涵盖的人生，却好比是一种人生的两个方向，两个极端。
民国的张爱玲出生于大家庭，小时候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划根火柴都不会，冷冷的个性，以天才自居，行为习惯与常人大不同。52岁之后，基本上就离群索居，极力与俗世生活拉开距离。她对人情往来很是疏淡，但也是有恩必报。谁要是用心写过她一则书评，或者帮过她一个小忙，她都会买一小瓶香水或者一个小手包作为答谢。她真正爱惜的只有自己的文学天才。她不小心怀过一次或者二次孩子，好像也没有怎么犹豫就去做了残酷的人流。
可是，我这个隔壁家的张爱玲，平头百姓家出生，虽然和民国的张爱玲一样也是家中老大，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7岁就帮着母亲烧火做饭打酱油。但她的个性却是热和的。她21岁嫁了一个工人，丈夫很老实，是个闷罐子，不会和人吵架，凡事也不会为她出头。所以，家里家外，都是这个张爱玲拿主意。她养了一个儿子，两只狗。儿子已经三十出头了，在一家大饭店做部门经理，性情像她，喜欢热闹，喜欢招蜂引蝶，换女朋友比换内衣勤，但就是只谈恋爱不结婚。让想抱孙子想得发疯的她，每天急得无计可施，嘴里直喊小祖宗。她每天早晚两次下楼溜狗狗，碰上谁就钉在那里，家长里短地说上大半天。
她曾对我说，你不知道嫁了个没有本事的男人，女人多受苦。她夸张地比划着，讲述她人生里一件一件令她斗志昂扬的往事。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很响亮。她很会利用人，但对人又算是很好的。
比如，有一天她请我去吃饺子。明确地说，请我不要到饭点了再去，早一点到了可以帮厨。我提了几个水果就去了。她要我帮厨的意思，是要我把做馅的一捆韭菜一根一根摘出来，再把做馅的虾一只一只血淋淋地从壳里剥出来。她哪里知道，我就是因为怕麻烦，怕腥味，在自己家里从来不买韭菜吃，也从来不买虾。
但我不吱声，只干活。第一次去邻家做客，其实双方都有点试探的意思。结果呢，那次吃饺子就成了我最后一次到她家吃饺子的历史。临走的时候，她让我带了满满一饭盒的饺子走，说是留着晚餐吃。第二天归还饭盒的时候，我在里边装了几个李子。就是投桃报李的意思。
下次她再约我去吃饭，我就找了理由婉拒了。我也突然明白了，民国的张爱玲为什么最后会选择一个人住，把各种人事关系撇得很清楚地住到了地老天荒，住成了孤家寡人，住到了穷途末路。可是，她就是喜欢这样。因为时间是有限的，精力是有限的，她只拿来发展自己的天才。
最后一个到过她在纽约的公寓的人，后来描述说，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有餐桌和椅子，还有像是照相用的“强光”灯泡，唯独缺少一张书桌。不过，她仍有一张上海人所谓“夜壶箱”的小桌子，立在床头。她说，这样方便些，有了书桌，反而显得过分正式，写不出东西来了。
可是，我隔壁的张爱玲家，家具摆设高高低低，虽然不是什么高档货，但满满当当的，应有尽有。走路也要小心些再小心些，否则就会踢到什么物件。
但是，她们俩有一点终究还是比较像的，那就是金钱观。
在民国时期的上海，通货膨胀，被张爱玲赶上了。她在第一时间里囤了很多纸在家里。她知道她一定会受惠的。她描写自己踌躇满志地坐在一堆纸上，就好像坐在一堆钞票上般舒服和得意。
而我隔壁的张爱玲对理财也很有一套。民间的借贷还贷那一套，她很懂的。她有一笔资金每天在流动之中，每天都在给她产生不菲的利润。当然，这也是有风险的。但她就是喜欢在小的惊险中求一点小小的富贵，她是一个愿赌服输的人。
那么，到底是哪个张爱玲活得更幸福一点呢？是民国的张爱玲呢，还是我隔壁的张爱玲呢？我或者你，更想成为哪个张爱玲呢？
我还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年轻时候，一心想让自己的灵性世界开花结果，比较向往民国张爱玲的冷人生，感觉像神仙。山海经里的神仙爷爷或者仙姑，都是独来独往，云里雾里，想来就来了，想飞就飞走了。没有谁挡得住，也没有谁敢招惹。也不必辛苦工作，渴了饮甘露，饿了摘仙果。朋友圈往来都是飞鸟、仙兔。
可是，青春期过后，诸事尘埃落定了，知道轻重急缓了，开始向往隔壁的张爱玲家的暖日子。有家有丈夫有孩子，虽然不是很有钱，可是前后左右有人陪，有人伴，有人说话，老了还有儿孙绕膝。人世上的幸福，什么都比不上天黑了，夜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灯光下的餐桌上争一只鸡翅膀来得有意思。
可惜的是，并不是你想成为谁，就可以成为谁的。没有天才，你成不了民国的张爱玲。没有一辈子的苦心经营，你也成不了隔壁的张爱玲。而且，最最悲惨的是，当你知道你成不了民国的张爱玲的时候，你也发现，即使你只想做隔壁的张爱玲也不可能了，因为，来不及了。好像世界上的男人，都已经是别人家的丈夫，而世界上的男孩女孩，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父母。你只剩下孤独寂寞的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里，缅怀天上的张爱玲，然后，聆听隔壁张爱玲的朗朗笑声。
女人生孩子这件事儿
经常会想起一位母亲。她的丈夫很有名望，是民国初的教育家，创办女子中学，在推动女子教育方面是先驱人物。显然，他是一位开明人士。她的儿女们也很有名，尤其是四位小姐，被称为“张家四小姐”，“张氏四兰，闻名兰苑”，才女加美女，嫁得也个个好，所谓才子佳人，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性人物。关于他们逸闻趣事的书，他们自己写的回忆录，或者旁人和后人写的纪念文章，也是一本接一本地出版。
但是，在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内心深处总是隐隐约约地忐忑不安，为了这个叫做“陆英”的女子。她也是名门望族，当初嫁到张府的时候，嫁妆“从四排楼一路连绵到龙门巷”。娘家的地位不比夫家低，也可能还略高也说不定。而且，她极美，据当时在场的“姨祖母”回忆，新娘的绣花红盖头揭下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呼，太美了。一双丹凤眼，眉角略微往上有点挑。姨祖母心头暗想：“太美了，恐怕留不住，不会长寿的。”
这位叫陆英的千金小姐，21岁嫁到张家，36岁去世。16年怀了14胎，存活下来的有四女五男九个孩子。最后去世的原因好像是因为难产。第一次读书至此，我的心头就有不平之气产生。她哪里是因为长得太美了，而招天妒不长寿，分明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活活给生死了的。不要说一个风摆杨柳的千金小姐，就是一个体壮如牛的村妇，如此一胎连一胎地生产，也是活不长的。
我当下的疑惑是，为什么她的丈夫一点都不怜惜她，怎么如此严酷地对待她，让她一胎一胎完全没有休养生息地生，生，生，一直到生死了为止？要知道，她所处的时代，已经是医学知识非常普及的民国，中医和西医在他们这等大家出身的读书人的知识结构里，一定是占有一席之地的。而且，她的丈夫本人还是一个开明的教育家，并且，身体力行地推动了当时当地的女子教育。
那么，为什么，他不善待自己的妻子呢？又为什么，陆英自己也不懂得保护自己的生命呢？她完全像一个底层社会没有文化知识的女子，任凭自己像一只牲口，甚至还不如一只牲口地生育孩子，而竟然生到死为止呢？她没有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吗？
也许，她只是太善良了，太贤惠了而已。
因为她死得太早，所以，在她子女的回忆文字里，她几乎是隐身的，被忽略的。只有墙上那发黄的旧照片，只有每年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去扫墓的那个坟头，显示了她曾经的存在。她有名分，她是一个名人的妻子，她还是多位名人的母亲。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她出生富庶大家，却根本没有机会安享她应该有的闲适安逸的中年和晚年。
也因此，我对这个陆英的丈夫，那个名气大大的男人，一直心怀芥蒂。他后来又娶了一个妻，又生了一个男孩子。所以，他很有福气地成为一个有四女六男的父亲。也许，他是一个好父亲，他把儿女个个培养成为优秀的人才。但是，在我的视线里，他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虎狼”丈夫。因为他把自己的妻子用得实在太狠了。
前不久，在读一篇新闻的时候，我也是心里咯噔了一下。新闻主题是：北大博士夫妻退隐深山，22年牧耕读书自己接生。让我心里不舒适的是这个“自己接生”。我把文章细细读了，并存了文档。有时间的时候，就又读了一遍。
我也许很欣赏他们退隐山田的决绝，也欣赏他们萤窗读书的风雅。但是，这位北大博士的妻子生育孩子的时候，应该已经属于“高龄产妇”了。他们夫妻二人并无一人的专业是与医学有关的。但是，他们居然就冒冒然地，在离具备优良的医疗技术的专业医院几百公里远的深山老林里，自己备一把剪刀，一盆热水，就把孩子生了下来。幸运的是，有惊无险，母子平安。但是，万一的万一，孩子不幸是难产呢？谁来为母子的生命负责？她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是胆大包天，还是无知者无畏？我是不理解的。现代文明固然也给人类带来了很多垃圾，可是，文明的果实，尤其是医学的发展，与原始社会相比，还是相对保障了人类的健康。
身为女性，我没有生育过孩子。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对这个问题就没有发言权。因为，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听族里的奶奶、婶婶们哀叹，女人生孩子，一只脚在棺材的外面，另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可见，生孩子这件事有可能是天堂般的明亮，也可能是地狱般的黑暗。我姐姐的经历让我刻骨铭心。姐姐在生孩子出院后回到家的第二天，突然下身大出血。情急之中，我姐夫二话不说，把她抱起来放到平板车上，疯了一般冲进医院的急诊室。我姐姐得救的原因，一是我姐夫本身是个医生，他能判断情况的危急；二是我姐姐的婆婆是当地人民医院的护士长。他们的宿舍就在医院大院里，离急诊室不到500米的距离。事后，她婆婆经常对姐姐念叨说，是我儿子救了你一条小命。
虽然，我的姐姐和姐夫结婚20年之后，离婚了。因为性格不合。但是，我们家里对这位女婿一直尊重有加，因为他以自己的医学知识救过我姐姐一命。
如此，我对女人生孩子这件事一直是存有疑虑的、畏惧的。骨子里还觉得上帝是不公的。因为，他让女性深受怀孕生育之苦之忧。很多年后，我在北大旁听一位女教授的文学课。有一次，她由题外之意引申开来说：每当我看到一些宣传画，母亲高举婴儿的画面让我心里不爽。为什么总是强调女性生物性的一面，比如生孩子。甚至说，只有生育过孩子的女人才是完整的女性，完全是胡说八道啊。女性的第一性是人性。她也可以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建立在艺术、哲学、科学的探究等方面。我后来听说，女教授和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结婚，婚前协议是，不生孩子。
我莞尔一笑。没有批评，只有欣赏。在母亲“陆英”之后差不多有100年的今天，这个时代已经给了女性极大的自由度。你可以选择生孩子，也可以选择不生孩子。假如一个女性觉得自己的人生使命里有比生孩子更有价值的事情做，她完全有权利按照自己的心意走。当然，假如一个女性觉得生儿育女是她最大的幸福，她也可以选择做一个母亲。但是，她一定要会保护好自己，不会让自己深陷“生育门”的深井中，无力自救。
被默许的荣誉谋杀
昨天整理抽屉时，不小心将一摞文件掉在了地板上。几许尘埃飘散出来的同时，有一页纸落在了一旁。我捡过来一瞅，两指宽的报纸一个边角，类似于编辑用来补白的小短讯。但是，题目有点不一般：约旦一孕妇遭“荣誉谋杀”。
内文很短，类似微博。所以，不妨全文抄录下来：
据澳大利亚媒体14日报道，约旦警方14日发现一名被烧焦的孕妇尸体，其生前遭割喉，腹部被剖开露出4个月大的胎儿。警方称，这显然是一起“荣誉谋杀”案。案件正在调查中。谋杀在约旦通常被判死刑，但涉及“荣誉谋杀”，法庭通常会对犯罪者免刑或减刑。荣誉谋杀是指凶手谋杀家庭成员以达到挽回家族荣誉的目的，受害者几乎都是女性，被杀害的原因主要是“失贞”和“不检点”。约旦每年约有15到20名女子被“荣誉谋杀”。
这片报纸残页，大概是我某天读报纸的时候有意裁下来，备作资料的。可以想像，当初读到这则消息时我内心的震动。这惊悸不安在我再次读到时依然，恐怕还更强烈一些。因为，就在前一个小时，我刚刚看了话剧《贵妇还乡》。
《贵妇还乡》是瑞士剧作家迪仑马特的名剧。说的是欧洲一座小城里，有个青春少女克莱尔，她热情、美丽，有一头迷人的红头发。她和青梅竹马的少年伊尔相爱，并偷尝爱情的禁果。他们在树林里野合，在仓房里幽会，甚至偷了马铃薯送给小城里的一个可怜的寡妇，只为了能借她的房间来约会。然而，让克莱尔没有想到的是，她怀孕了，她的心上人却要和别的女人结婚。只因为那个女人有一家杂货店做陪嫁。她不甘心受辱，和伊尔闹上了法庭，想要讨回一个公道。但是，伊尔买通了两个酒鬼，只以一瓶白兰地的代价，就让这两个人做了假证，说克莱尔生性放荡，也与他们媾和，腹中孩子的爸爸不知道是谁。
克莱尔成为小城伤风败俗的化身，她被逐出了这个城市。几十年过去了。小城破旧败落，人人失业，家家饥寒交迫。就在这时，已经成为亿万贵妇的克莱尔回来了。她带来了十亿元的大支票，同时也带回了一口棺材。她放言出去，她要拿这十亿元换当年初恋情人伊尔的小命。她说，她要讨回一个公道。
当然，克莱尔最后讨回了公道。小城里的人个个开始赊账，消费那笔人人有份的大支票，连伊尔的妻子儿女都在买华服豪车，并不把伊尔的安危放在心上。伊尔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一日一日压迫过来。他终于也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他只求速死。终于，小城再次开庭，众望所归，伊尔被判死刑。
这部话剧的初衷也许只是想演绎金钱万能的道理。可是，我却一直把疑问放在克莱尔被放逐的那一个节点上。小城的人难道不知道，几十年前，他们已经把那个天真烂漫的克莱尔谋杀掉了。被众人抛弃，背负“失贞”和“不检点”恶名的她，沦落为妓女，孩子出生后也在贫病中夭折。她能够侥幸成为贵妇，只是因为她有一头漂亮的红头发。那个大佬看上了她的红头发，娶了她，过世后留给了她巨额资产。
剧中说，有一次飞机失事，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肢体残缺，她经历了全身多处的手术后成了“钢铁侠”。而她的心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是石头般冰冷坚硬的了。因为，年轻单纯的她，饱尝了同为人类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恶意和不公。所以，当她一旦有能力以牙还牙，以恶制恶的时候，她一定不会手软心软，放弃复仇的机会。
不过，她还是幸运的。因为，她并没有如约旦每年死于“荣誉谋杀”的那几十个“不贞”“不检点”的女孩一样，被割喉、被剖腹。而且，说起来，命运终究是眷顾她的。在有生之年，她还可以回到曾经的受难之地，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地寻求一个“公道”。
问题是，她真的得到了她想要的所谓的“公道”了吗？当初审判她有罪的人，今天又审判了伊尔有罪，并且是死罪。而她是推动这场荣誉谋杀的主谋，这次，她是真的有罪了。
所以，我在想，被自己的父亲或者兄弟杀死的那些女孩，其实是死于众人的“默许”。一个不良社会，动刀子实施谋杀的只是一个人两个人，而众人的默许，才是夺取那些年轻无助、被侮辱、被伤害的女孩性命的关键，或者说是幕后势力吧。
就拿伊尔的死来说，剧中，当十亿元的赏钱下达之后，一开始，以当地小学校长为首的小城居民，还有一点犹豫，在公道和金钱之间挣扎。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是伊尔错了，也不至于是死罪。但是，在饥饿的压迫下，在贪婪人心的诱惑之下，校长他们都动摇了，妥协了。几乎每个人都穿着赊来的新皮鞋，自觉自愿地跑到伊尔的杂货铺告诉他，是你错了，当年你不该那样对待一个纯洁的少女。你应该去死！
所谓荣誉谋杀，也就是杀给别人看的。为了某一个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群体利益或者偏见，而主动或者被动采取的谋杀。所以，伊尔的妻子和儿女也都假装正义在肩地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父亲。所以，约旦的那些被社会称为“不贞”和“不检点”的女孩们的父亲和兄弟，拿起了屠刀。
而这些死于非命的女孩子们，她们再也没有力量为自己赢得翻身喊冤的机会。再没有机会像克莱尔那样，侥幸获得足够多的金钱，为自己生命的尊严，做出一次有力的反击。当然，善良的她们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祈祷。她们睁大惊恐的大眼睛在心里对说，上帝啊，饶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当崔莺莺成为母亲
朋友邀请去看昆曲《西厢记》，当然是难得的放松和享受。地点是在城南的一座老戏楼，正乙祠古戏台。传说是梅兰芳大师第一次登台演戏的地方。坐在二楼的雅间，迷蒙的灯光之下，舞台上丝竹管弦，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恍若隔世一般。不过，真的是隔世。剧本是元代的，故事背景是唐朝的。
记得第一次读王实甫的《西厢记》的时候，也只是林黛玉和贾宝玉差不多的年龄。扎辫子的初中生，在南方一座小城的新华书店里，躲在角落，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读得懵懵懂懂，只知道曲词华美，却基本不知所云。比起林妹妹和宝哥哥的读后感“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自是差了好几个层次。
在剧场看《西厢记》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以前也是看过的。但这一次看西厢记却真真地看出了一些门道。原来特别厌恶的老夫人的形象，在我的眼里变得可爱、可敬了。因为，她是多么地爱自己的闺女啊，真真地是为了女儿的人生大计操碎了一颗心呢。
她是前朝崔相国夫人，很不幸夫君病亡，她携小女崔莺莺，送丈夫灵柩回老家河北安平安葬，途中因涝受阻，暂住河中府普救寺。莺莺年芳十九，有沉鱼落雁之貌，由此推想，做母亲的她，年轻时也一定是花容月貌的。
此刻，她特别地忧虑，因为生逢战乱，家道又不幸，她剩下的宝贝，以及她所能依靠的，就只有女儿一个了。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女儿聪明伶俐，针织女红，诗词书算，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而且，她父亲在世时，就已将她许配给族中的侄儿郑尚书之长子郑恒。只等孝期过后，择日完婚。
夫人没有想到的是，同在庙里借宿的一介布衣落魄书生张生出现了，他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张生窥探并贪恋莺莺的美艳，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艳词俚曲勾引涉世未深、单纯幼稚的莺莺。那时候的大小姐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自己的父亲，几乎不认识其他的男子，当然是很单纯的啊。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夫人为了张生的出现烦恼的时候，有强盗闻得莺莺貌美，想强抢去做压寨夫人，已经兵在途中了。好在夫人临危不乱，她略一思考就想出了一个高招。她对张生说，你若搬得来救兵，解了今日之围，我就把女儿嫁给你。没有想到张生虽然落魄，却也有几个发小现在混得不错，在军中颇有势力。
于是，强兵退去，但危机还在。夫人眉头一紧，再生一计。她设下筵席，请张生前来。酒过三巡之后，就让莺莺认了这个哥哥，做了结拜的兄妹。理由也很堂皇，因为莺莺早已经有了媒妁之言，定婚的女子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啊。
已经对张生有了好感的莺莺虽然失望，可是，她能体谅母亲的心。坏就坏在那个小丫鬟红娘身上，是她穿针引线让张生有机会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也就是说，让莺莺和张生行了男女关系之实。以我现在的人事经验和社会知识，我想，一定是红娘自己看上了张生，想要和小姐一起嫁给张生。因为，那个年代，聪明能干略有姿色的丫鬟通常会成为主人的小妾，就像红楼梦里的花袭人和宝玉的关系一样。早一点，晚一点而已。
东窗事发之后，一心为了女儿幸福着想的夫人并没有乱了阵脚。她送给张生盘缠，也就是银子若干，让他前去求取功名。如果他真有济世才华，他当然可以中个状元，再回来正式娶莺莺为妻。如果他才疏学浅，时运又不佳，不能求个功名回来，恐怕他自己就选择消失在人间了吧。
那天，看完戏出来，我和两位女友找了个地方喝茶闲聊。当我把以上从夫人的角度诠释的故事合理性胡诌一通之后，她们两个笑得花容乱颤。不过，笑了一会，不笑了。说也是啊，当初，她们在莺莺的年龄段的时候，也都行了莺莺之事。她们的母亲也都是不同意的。因为，她们选中的男生，一个是太穷，一个是太远，且都是凤凰男。但是，被爱情劫持了的她们，一个是奉子成婚，一个是私奔到外地，先度了蜜月再说。
现在往后看，也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身的热汗。因为，当初死活要跟随的男人，死活要缔结的婚姻，现在来看，也是好三年坏三年，好好坏坏又三年。因为银子不富裕，她们的日子过得很辛苦，这是母亲早就告诫过，而她们当年并不以为然的。还因为并不门当户对，成长背景也不同，在婚后生活里种种细节处的摩擦不断，就像张爱玲说的，人生华美的袍子里爬满了咬人的虱子。
有意思的是，这两个当年的莺莺，现在都已经是两个小美女的母亲了。再过几年，她们也就站到了老夫人的位置上，为了女儿的终生大事操劳，不把心操碎就不成仁的了。她们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宝贝莺莺呢，她们会比西厢记里的老夫人做得更好吗？
我不知道。且有待分晓。
文章到这里，原本以为可以收尾。但是，想想还是有话要说。我是想，老夫人看不上张生，并不仅仅是“嫌贫爱富”，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这个张生的品相不好呢。一介书生，寄人篱下，还没有立身之本，却觊觎隔壁家小姐的美色，穿墙打洞扒门缝的，什么都干，只为了一己的情欲。离孔夫子说的“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行”相距十万八千里。即使放在当代社会，如此一个花心大萝卜，凭老夫人几十年世事练达的火眼金睛，她一定看出来了，张生也就是一个会吟几首歪诗的登徒子而已。
这也不是我随口胡说，是有据可寻的。王实甫的《西厢记》剧本改编自唐代元稹的《莺莺传》，为著名的传奇小说。《太平广记》收录时改作现名。原本的故事线索就是贫寒书生张生对没落贵族女子崔莺莺始乱终弃。为了找补心理上道德上的平衡，粉饰自己，他居然羞辱莺莺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意思是说，莺莺是天生的妖孽，不祸害自己，就必定祸害别人。我的能量不足以降得住她，所以，我选择了放弃。呵呵，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据说，张生就是元稹以自己为原型的。也就是说，他写的是自己当年和邻家小妹小迎的故事。若干年后，莺莺嫁做他人妇，安生过日子了，张生也另有娶妻。一次，他路过莺莺的家门口，竟然还厚脸皮假扮“表哥”身份要求会见。当然是被莺莺冷冷地拒之门外。
杜十娘的任性
闲来无事，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打开翻看，居然是明代文学家冯梦龙所著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个故事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今日再读原著的杜十娘，我惊诧不已。原先我以为是勇敢追求爱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青楼女子杜十娘，其实是多么任性的一个小女人啊。
她从小被卖到青楼，因为天生丽质，聪明好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成为艳压群芳的花魁，名震京城的“教坊名姬”。所以，她的内心是骄傲的，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故事开始的时候，她19岁，已经有六年的接客陪笑的资历，悄悄积攒下了不少金银珠宝。以她的智力，她当然明白，烟花巷风月场不是久留之地。她暗自留心物色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从良，然后美美地过上夫妻恩爱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可是，她为什么最终落得了一个抱着百宝箱投江自尽的结果呢。仔仔细细地探究下来，却是因为她一味的任性。她的命运走向，实在是与她自己的任性大有关系。
所谓所托非人，杜十娘看上的李甲是个阳光大男孩，而且还是一个官二代。他的父亲是南方一位二品官，书香世家，门第高贵。有点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的身份，从小养尊处优，性情温和却不免懦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基本上是一个寄生者，还没有独立的生存能力，生活技能基本上还不如巷子口那个卖豆腐的小二。小二虽然只会做豆腐卖豆腐，可是，他却是比李甲更有可能让杜十娘幸福的那个男人。
因为，卖豆腐的小二虽然卑贱，但是，他有一技可以谋生，他以及他的父母长辈也不会看不起出身花街柳巷的杜十娘，都是底层小人物，惺惺相惜才有可能。而李甲只是作为一个太学生，偶尔来青楼寻欢的入世不深的美少年，他被杜十娘看中，貌似幸运，拔得头筹，实为不幸之开始。我们来想像一下，大观园里的贾宝玉离开金陵的家到了京城，被酒肉朋友偶尔带去逛了一次青楼，他迷了眼，也迷乱了心，从此一发不可，沉溺于此。我可是真心为他着急上火啊。呵呵。
杜十娘看中了他的家世门第，看中了他的青春俊朗，看中了他的富贵风流，然后“处心积虑”地开始了自我救赎的大计划。她缠绕他，让李甲日日花天酒地，夜夜温柔之乡，很快就把随身携带的千金花尽。最后把值钱的衣物和玉佩环饰都典当的典当，变卖的变卖，那时的李甲想逃走都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暴怒的父亲一次一次书信规劝不成之后，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还告诫亲朋好友不要借钱给李甲，以免他得了金银又去嫖妓。
为了杜十娘，可怜的李甲已经是众叛亲离。某种意义上说，杜十娘和李甲的爱情是不纯粹的，他们各有所求，各取所需。李甲被杜十娘的美色倾倒，而杜十娘则期望通过李甲来个华丽转身，李甲是她的人生天梯。
那一年里，除了李甲，杜十娘不曾接待其他的客人，她的妈妈老鸨早就在一旁干跺脚，等得不耐烦了。为了驱赶李甲，她放出话来说，既然你们小夫妻恩爱，那么，三日之内，只要李甲筹得300两银子，就让杜十娘赎身，成为自由人。你们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老鸨料定李甲拿不出这些银子。但是，她失算了。她哪里知道，那一刻杜十娘心中狂喜，她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等的就是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了。她装作无助，请求老鸨放宽期限为十天。
十天之内，杜十娘做足了功课。她先是让李甲去筹钱，无果。然后，她拿出来150两银子假意说是自己的私蓄和姐妹们的帮衬，让李甲再去筹另一半。此举赢得了李甲同乡柳生的同情和侠义之心，他奉献了另外150两，以成全李甲和杜十娘的伟大爱情。
而其实，在风月场上厮混长大的杜十娘对谁都存有戒心，对李甲也同样是不信任的。她把装满百宝的小箱子早早地存放在好姐妹那里，一来是为了防备老鸨赶尽杀绝，二来呢，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李甲和他人知道自己是个有钱的主。
在杜十娘和李甲被老鸨赶出青楼的那一天，杜十娘的自我救赎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接下来如果她能够和李甲同呼吸共命运，显露自己的实力，显现自己的诚意，她也不至于输得很惨。因为，关键时刻，她至少要让李甲知道，她是不会拖累他的。
但是，她没有。她没有把夜明珠等宝贝告诉李甲，我可以理解。但是，她居然只是拿出了一点点的碎银，还说是姐妹们资助的路费20两，交给李甲，让他把典当的衣物赎出来，雇了一只小船上路。目的地是李甲的家乡，那里只有暴怒的父亲棍棒在手，在等着收拾他。而他旧衣素手，甚至带给娘亲的手信都拿不出来。
如果我把可怜的李甲想像成宝玉的话，简直要心疼他了。踏上归程的他，江水渺茫。回想他去年赴京城上太学的路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前程无量。母亲的谆谆教导，父亲的深切期望，他是家族的荣耀和未来。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被毁了，毁在了身边这个女子的手里。他不恨她，就已经是善良之辈了。何况还有更迫切的生计问题在等着他，每天早晨醒来就发愁柴米油盐，这种苦哪是他一个官宦世家之子所能受得了的。
往日安逸、体面、稳定、精致、奢华的生活环境像电影回放一样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这个时候盐商孙富的出现，简直是天助他也。他的背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他爱杜十娘吗，应该是爱的。但是，当他的爱情与强大的世俗力量相悖逆，只能选择一方时，他的爱是可以放弃的。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一个可以做得了自己主的人。他只是一个贪欢的少年郎。
杜十娘如果不是一味地任性，到现在她应该如梦方醒。她既然从一开始就并不信任李甲，以她阅人无数的智力，为什么她没有在自己的救赎计划里，设计第二条，甚至是第三条退路呢。
比如，她挥挥手，让已经有二心的李甲走他的阳光大道，她走她的独木桥。往后，他和她，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是她自己的。她还有美貌，有阅历，有生存之本钱，她可以投靠个远亲，或者，隐居深山。再则，先在就近的寺庙庵院落脚，再做他议。
再则，她如果真心迷恋李甲的话，她仍然可以力挽狂澜，拯救他们的爱情。她可以告诉他，他错了，并且指出一条明路。她既然爱他，把他当作自己未来的依靠，为什么就不可以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同时也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呢。
当杜十娘一件一件地亮出箱子里的宝贝时，李甲已经非常后悔了，他大哭，他终于明白了杜十娘对他的用情之深，他抱着她的腿请求原谅。可是，她没有选择原谅爱人，而是任性地选择自毁。她的自毁里还连带有对负心人的惩罚。李甲年轻脆弱的心受此刺激，得了疯病，终身不得痊愈。他真的被杜十娘害惨了。
说到底，这是编剧冯梦龙大师的心结。他是宁愿让杜十娘抱着百宝箱去投江而死，也不愿意让杜十娘嫁给孙富，从此过上安逸幸福的日子。因为，在现实人生里，冯梦龙也是名门世家子弟，他与青楼女子侯慧卿相好，但是，最终慧卿嫁给了愿意正式迎她进门娶她为妻的某商人“孙富”。
这也成了冯梦龙“最是一生凄绝处”，他从此“遂绝青楼之好”。
远嫁
记得小时候读《红楼梦》，读到第100回“悲远嫁宝玉感离情”：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一声，哭倒在炕上。吓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账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哪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袭人忙又拿话解劝。宝钗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
读到此处，尚在豆蔻年华的我，不免心有戚戚也。身为女性的隐隐的不安，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就此缔结在心里，多年来不曾化解过。
后来到了婚龄，我也是有意无意地延宕着，不肯轻易言嫁。如果没有对那个要做我夫君的男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宁愿一个人呆在闺中。一个人虽然也谈不上有多好，但总比一不小心碰到一个豺狼虎豹的强。呵呵。也所以，最近几个女朋友纷纷远嫁外番，让我心里打破了水晶杯，有点痛惜，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不安。
有一天，许久不见的闺友阿椰打来电话说，周末晚上在她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小聚，她约了三五好友来帮她参谋。她新近交往了一个老外。我满怀期待地去了。因为，我很相信这个身为大学教授的闺蜜的眼光。我期待的是她的幸福。但是，那天晚上的聚餐，大家都有点沉默。第二天一大早，阿椰电话我，问我的意见。我稳了稳神，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而之前，我和她说什么都是直来直去的。
我说，如果你爱他，如果他也爱你。如果他不仅爱你，而且还对你的孩子有爱心，并有实际的帮助，那么，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他老得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当然，他是一个科学家，是人类精英，而且，超有钱，超有身份。但是，夫妻关系中的第一关系是男女关系。你爱他吗？如果爱，什么都好说。如果不爱，你的日子，未来的岁月怎么熬得过去呢？
她在电话那一端沉吟良久说，谢谢你。你和我亲妹妹的反应是一样的。你是一个好人。你知道吗，这是他对你的评价。一桌子的人，他对你的评价最高。但是，却只有你如此问我。其他几人，他们都说好，说了好多祝福的话。
后来，她和那个背微微有点驼的老科学家又交往了一段时间。但是，吊诡的是，让他们分开的，不是他们的年龄差，而是那个老外和妻子只是在分居，尚没有离婚。而且，似乎他的妻子也没有要离婚的意思。他呢，似乎也只是想有个中国娃娃一样的女人在世界的另一端。他说，他会每年飞过来和她过几个月，他不在的日子里，他依然会给她生活费。
阿椰后来又交往了一个老外，是一个音乐教授。她正在考虑为他在国内开一场小型音乐会，让这个音乐家演奏自己的作品，也许还能挣点钱。他在自己的国家不是特别有名。阿椰的语态里有明显的幸福感，所以，我真心地期待她的婚讯。
在这期间，却是另两个女朋友利利落落地把自己嫁了出去。一个嫁到了美国南部，新郎是一个退休医生，另一个嫁到了美国北部，新郎是一个落魄的艺术家。这两个男人，一个有点老，一个很困顿。她们把自己的财产房子车子什么的通通变现，义无反顾地远嫁走了。
这两个女朋友都是有才有貌也有点小钱的大龄剩女。事业不算大成，却也是有所成就的。但是，她们说嫁就嫁了，说走就走了。在她们的毅然决然里，有对身边男人深深的失望吗，我不敢说。我更不敢说，她们是对中国男人彻底失望了。因为，以我们有限的社交圈，我们才认识几个中国男人呢，而以我们有限的时间和阅历，我们又能深交过几个男人呢。只能说我们的运气不够，交往过的男人都不适合我们吧。
而且，她们远嫁的媒介都是交友俱乐部。她们走之前，很热心地把她们的婚姻顾问推荐给我。她们尊称之为老师，他们也自称为老师的婚姻顾问们，几乎每天都给我热情的电话，他们热切地希望我能够加入他们的私人定制的俱乐部。但是，入会的费用，我两本书的稿费都不够。我斟酌再三，婉拒了。婉拒的背后，除了交不起的会费，我还对远嫁有着本能的担心。我虽然没有一个宝兄弟哭着挽留我，但是，嫁那么远，万一夫君对我不好呢，我怎么办？呵呵。举目无亲的，谁会为我作主呢。我是一个胆小怕事，很多大事情上不敢为自己作主的无用又无助的人。
曹雪芹写探春知道自己将要远嫁时，“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深闺里的三小姐探春的婚姻是父亲大人贾政定下的，她自己是做不了主的。所以，除了暗自伤心落泪之外，她并没有其他办法可施。
但是，我的三个远嫁的女朋友，她们都是独立自主的新女性。她们做得了自己的主，她们把自己当做风筝放飞到另外一块天空下寻找新生活了，但是，风筝的线却是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的吧。我除了衷心的祝福之外，似乎就只有祈祷了。祈祷她们一路顺风顺水，从此，夫妻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姐妹家庭
前些日子读台湾女作家苏雪林的自传。她是民国才女，与她的盈盈才华并行于世的，是她的傲然长寿。她居然活了102岁，令人惊叹不已。在她的自传里，她特别感念她的同胞姐姐。苏雪林有过短暂的、名不符实的婚姻，没有生育过子女。离婚后，她与长她5岁的同胞姐姐组成了别具一格的“姐妹家庭”。
长达30多年的相濡以沫，苏雪林把姐姐形容为仅次于母亲的“第二慈亲”。她写道：家姐与我同住时，料理我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我若偶有病痛，她煎药奉汤，一夕数起。亲手为我补缀破绽，缝制内衣裤，替我收拾随手搁置的物件。那种细心熨帖，体贴入微的事，要说也说不完。
姐妹家庭生活上的息息相关，亲密无间固然是难得的好，不过，最让人感怀的，还是她们姐妹在精神上的心心相印。“花晨月夕，姊妹二人清茶一盏，对坐窗前，闲话家常，纵谈往事，一种骨肉深情沦肌浃髓，其乐又是无极。”读至此间，眼前仿佛呈现出一幅淡墨水彩画，一对姐妹身穿素色家常旗袍，浅笑嬉戏，轻声细语，花香鸟鸣，蝴蝶翩翩，岁月静好。简直羡煞人也，所谓的神仙眷侣，为什么一定要是雌雄组合呢。
前几天老家的表姐来小住。她看我一个人过日子，清汤寡水地很是寂寞，就说，其实你也可以找一个谈得来趣味相投的女伴一起过啊。她说的并不是传说中的同性拉拉们的那种。她举例说，曾经和老舍先生有过情感上的纠葛的女作家赵清阁，她的亲密伴侣就是她的保姆。出身大家庭的她，从小有一个年龄与她相差不大的女孩子跟随她，照顾她，一直陪伴她到最后。假如红楼梦里的林妹妹还活着，她没有因为贾宝玉娶了薛宝钗而伤心至死，而是带着紫鹃另觅一清静之地过别样的生活，也是很美的啊。她的身为苏州巡盐御史的老爸虽然早死，也一定给她留了很多银子，足可以让她在经济上衣食无忧吧。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可没有说，这个幸福的家庭一定是由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组合成的。如果一个女人在她最好的年华有运气遇到她的白马王子，那咱们没有什么可说的，恭喜他们，白头偕老，好好过日子吧。但是，万一这个女子遇到的是一个白鹭女子呢，她为什么就不能和她组合成一个家，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也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呢。
表姐在老家是一个小学老师，她的班上就有一个学生的两个姑姑组成了一个姐妹家庭。大姑姑是妇科医生，小姑姑是会计。她们的妈妈是一个深受传统婚姻摧残的女性，她对两个女儿的言传身教就是男性是可怕的，不可信任的。大姑姑学医，成为妇科大夫之后，每天看到的是女性的病痛，尤其是堕胎、流产。而罪孽的深渊，很大一部分则是来自男性的不负责任。她亲手处理的堕胎的女性中，最小的年龄还不到18岁。她和妹妹最后选择不婚，相依相伴过日子。所以，这个姐妹家庭中两个女子，也许她们的选择不是社会学意义上最好的，但是，却是她们在有限的能力和智性上可以做到的最好的。她们的生活很安静，很独立。她们静心敬业，对兄弟的孩子也很尽心尽力。
近一年来，每天黎明即起，迎着朝阳步行到附近的小树林里，和一群女子修习瑜伽，是我一天中最为期待、最为快乐的时光。我们各自带一席等身长宽的瑜伽垫子，在树荫下铺开，静呼吸，深吐纳，松筋骨，练平衡。间隙中，我们嘻嘻哈哈，聊家常，侃男女，说美食。那天，有一对嫁给一对兄弟的姐妹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她们的男人要和她们离婚，另娶年轻的去，她们两个会很开心地带上她们的孩子另组一个家庭。她们两个分别嫁到这个大家庭之后，辛苦劳作，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与她们的丈夫渐行渐远，却是两个妯娌之间在灵性和智性上互相吸引，相互媲美。
她们还带来了另外一对姐妹家庭的故事。说的是在她们的老家，隔壁就住了一对姐妹，姐姐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她没有等到毕业就挺着大肚子回到了老家，守口如瓶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好在她有一个在当地有权有势的老爸，别人也不敢为难她，不敢欺负她。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就在老家找了一份闲职。后来她的妹妹也在情感上受到了伤害，索性就不再谈婚论嫁，帮着姐姐带孩子，两个人一心一意过上了谈笑风生，温衣足食的日子。她们的父亲一开始不能接受，后来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叹了口气也就认了。两个女儿承欢膝下，他的晚年还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传说中的姐妹家庭还有一个就在北京，是一对贵族小姐，一对格格。这对貌美如花的姐妹，和母亲生活在京城某条老胡同的四合院里。在她们小时候，家里的佣人比家人还要多。厨子、车夫、保姆、奶妈、门房等等。有几个孩子就有几个贴身保姆和奶妈。虽然比不上红楼梦里贾府的排场，可是，也不比贾府差多少。
她们家是血统很近的皇亲国戚。姐妹花优雅可人，知书达理，却也孤芳自赏。传说有一次姐妹俩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那是她们社交圈里的白马王子。王子也喜欢她们，但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应该选姐姐呢，还是应该选妹妹。两个姐妹也互相谦让，结果是无奈的王子转身就娶了别人家的小姐。
王子张灯结彩的那天，姐妹俩就发下毒誓，终身不嫁。她们悉心侍奉老母归天后，就禁闭门户，过上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清淡日子。与世无争，与亲朋也素无瓜葛。她们的一位亲兄弟就住在我们社区。只有他逢年过节去探望已经白发苍苍的姐姐妹妹。她们居住的四合院是祖产，如今市价一亿多人民币。他和其他兄弟眼巴巴地，就等着两个老姐妹驾鹤西去的那一天，他们就可以把祖产变卖了，甚是可观的一笔财产呢，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有多少人提金带银地去敲门，想要买她们的房子，可是，门都不让进就被保姆轰走了。两个老姐妹越活越有精神头，姐姐长一岁，明年就要过百岁生日了。
她们都有过人之处
在女友家喝了下午茶出来，意犹未尽，我就一个人顺着林荫道慢慢走。
这个结交已经十多年的女朋友，我是看着她把日子一点一点从窘迫过到了红火。她新搬的600多平方米的家，位居京城最好的地段，隔壁就是森林公园。儿子海外留学归来，踌躇满志地准备创业，要做中国版的乔布斯。老公步步高升，身居显要。在世人的眼里，她是捞着了的。呵呵。但是，我却一直觉得她的品位和美德，与她得到的福气很是匹配。
多余的不说，只说两件事。她当了好多年的志愿者，每星期有固定的时间段到博物馆做讲解员。一站就是一天，她乐在其中。从她家到博物馆有两路公交车。一路是有空调的，另一路是没有空调的，价格相差一半。她会选择坐便宜的。
开始听说，我只是以为她抠，笑话她小农经济。但是，后来，当我知道她把6万元私房钱无偿借给了过去的小保姆后，我无话可说。那个小保姆是她妹妹家的保姆。妹妹得了大病，小保姆尽心尽力守护在妹妹身边，一直到妹妹渡过难关。后来小保姆要回去结婚生娃，辞职了。回到山东老家一年后，小夫妻两个要盖房子缺钱，试探性地打电话给她。她二话不说，当天就到银行把钱如数汇了过去。我惊诧地问她为什么？她说，小保姆有难处，我是一定要帮的。因为，她在的时候，对我妹妹很尽心。
那天下午茶，我们聊到了那个小保姆，我随口问了一句，那个钱，她还你了吗？我的好朋友居然想了半天才说，不知道，好像还没有呢。完全是已经忘了此事的样子。
我当即倾倒。
真的，只有电视报纸新闻里才有的细节，就发生在我身边的女朋友的身上，我感慨万分。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借出去的钱，基本上没有想到会回来。但是，她也说过，如果小保姆日子过好了，一定会还她的钱的。如果她没有能力还，当然也就算了，就算帮人帮到底了。这样的细节，真人世界里很少，武侠小说里常有。呵呵。我夸她像金庸小说里的侠女，她睁大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不知所云。我知道她是不读金庸的，当然也不知道金庸笔下的侠女除了爱慕师兄之外，还经常行侠仗义。
我的另一个女朋友，生意做大之后，她选择了只拿股份，不再每天去上班。多出来的时间和精力，她参与了一个服务性环保公益团体，也投钱进去。她定期去几个养老院和医院探望老弱病残人。有穷人没有钱做大手术，她们的组织也掏钱。她说，她完全有能力过上比现在更上几层楼的奢侈生活，但是，她没有。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
我有一次当面夸她境界高，她也不以为然。她说，我不懂境界是什么东西。可是，如果隔壁有人在饥饿，有人在呻吟，我没有办法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虽然，我公益上投了一点钱，但是，我得到的更多。这不是一种刻意作出来的姿态。她结识的一帮新朋友，带她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让她眼界更加开阔，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更深刻。一段时间再见之后，发现她从谈吐到穿着，都文化了很多，朴素了很多，也快乐了很多。
我也很佩服圈子里的另一个女朋友，剑不出鞘，成功地挽救了自己的婚姻。她的老公是个高官，当然，在她嫁给他的时候，他也就是一个出土的凤凰男，而她是一个高知家庭的女儿。若干年过去了，他们的儿子也已经上了大学。有一天，在外省挂职三年后回京的丈夫对她说，他在外面有人了。
说如雷轰顶，是有点夸张，但就是那个感觉。但是，她有很好的家庭教养，不会骂街，也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呆呆地看着她老公，只说了一句，你狠得下心来吗？这个家，还有我们的儿子。然后，她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老公却一点一点发现她瘦了很多，脸色焦黄，她憔悴了。半年后，老公解除了警报。老公说，还是你厉害。你没有骂我一句，却比拿刀追杀我还要我命。
我问她，你怎么做到的。他已经选择了告知你，就是摊牌的意思了，你倒是沉得住气。我尊贵的女朋友笑笑说，身居一定的位置后，年轻女孩们蜂拥而上，他哪里有定力守得住呢。换位思考，假如是我，也未必就能坐怀不乱。
但是，我了解他，某种意思上说，他就是我的一个孩子，和我们的儿子一样，需要理解和爱护。其实我当时拔剑的冲动也不是没有。但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曾经有过和我一样的处境，可是，她也只是临江而泣而已吧。经过此劫之后，我们的家更加稳定了，你信不信？
就像是出过天花的小孩，进入了生命的安全期。我对他有信心。他说过，其实这个世界上，他真正在意的还是他的母亲，孩子，还有我。他放不下，过不去的。当时如果我打闹起来，在家里闹，到他母亲那里闹，到他单位闹，那就等于是往外推了他一把，而不是往里拉了一把。这点智力，我还是有的。呵呵。
那天，我在落叶缤纷的森林公园小道边上的长椅上坐着，如数家珍地思量身边的一个一个牛姐们。她们每一个都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活得真实而自在。可惜我无法悉数介绍一遍。
就在上月，我到另一个女朋友家里喝茶，问起她们家那个可爱漂亮的小保姆哪里去了。女主人告诉我，她考上一所会计专科学校了。是她一路培养她自学的能力，小保姆以小学学历起步，6年了，在做家务的空余时间里，自学完成了初中高中课程。当然了，她还手把手教给了她包括电脑以及穿衣打扮在内的很多生存技能。
现在小保姆还住他们家，还帮着做很多事，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等到她会计学校毕业了，她可能就要找工作上班，然后就要搬出去住了，因为孩子也大了。但是，这个小保姆与她们家的关系，像是传说中的后天亲人，比血缘上的手足还要亲。我的女友非常有成就感，就像栽了一棵树在院子里，看着一点一点茁壮成长，开花了，结果了，这比吃什么美味穿什么华服都要高兴百倍呢。
陈白露之死
曹禺先生的《日出》，我看了有好几个版本。方舒版的电影，陈数版的话剧，徐帆版的电视连续剧。最近，又在人艺剧场看了陈好版的话剧。看着一个叫陈白露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挣扎，想活下来，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奈绝望中吞药自杀。
曹禺先生的剧本创作于1936年，到今天已经有80余年。华人世界里，大大小小的剧场，大大小小的明星都争相上演这出戏，都争着演陈白露。几乎都是年度最有影响力最红的明星得到这个角色。当然，她们因为演绎这个角色，带动了她们的演艺事业更加如日中天。没有人知道80年里一共有多少女明星出演过陈白露，也没有人知道舞台上的陈白露死了又死，一共死了多少回。人世沧桑几经变幻，可是，可怜的陈白露似乎永远地没有活路，只有去死，方是结局。
这次看陈好版的《日出》是和一个女友一起去的。剧终落幕后，两个人都有点抑郁，草草打了个招呼，就分头回家。第二天，我因为其他的事电话与她联系，她却无心和我谈正事，很突兀地说，我想了一夜，陈白露为什么要死，她完全可以不死的。
呵呵，我也想了一夜。陈白露为什么一定要去寻死？又惊诧于自己看了N遍的《日出》，为什么偏偏这一次陈白露的死，让我如此地纠结？当年看方舒版的电影《日出》，我少不更事，白痴一个。只觉得陈白露真是矫情，阳光青年方达生要带她走，火车票都买好了，却被她撕了。她偏要寻死，死了也是白死。
多年后再看陈数版的话剧，我是看自己喜欢的女明星的演技。看徐帆版的连续剧，我是在看万方把她老子的剧本改编成啥样子了。看的是情节，是故事。当然也会比较这个陈白露和我以前看过的陈白露哪个更深入我心。
唯独这一次，陈白露吞药之后，活动舞台变化出一张大大的艳丽的床，呈现在观众面前。年轻凄美的陈白露吟诵着“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然后，她就死了。
她的死连同那张大床很突兀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似乎是第一次，我被眼前的死震撼了、刺激了、颠覆了。似乎是第一次开始疑惑，为什么曹禺老先生要陈白露去死，又是为什么，陈白露死了80年，她的死在今天仍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仍然具备如此强烈的震撼力、穿透力。为什么？
似乎以前看这部名剧，每次都只是雾里看花。而今天，陈白露的死，如此清晰，如此冷酷，又是如此地迫近，观众的我们，似乎能嗅到舞台上的陈白露，她樱桃小嘴里吁出的最后一丝气息，渐渐消散了。
世人都说，演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我学过文艺心理学的女友在电话里幽幽地说，看完陈白露的死，似乎我也死了一回。而且，舞台上大大小小的角色，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悲欢，他们的挣扎，似乎通通都有我的影子。可以说，这一次我算是看明白了这部戏。因为，已经不年轻的我们，刚刚看明白了人生和社会这部苍凉的大戏。
用今天的语码来形容，陈白露一开始其实也就是一个文艺女青年，有理想，爱幻想，还很自恋。初婚也是初恋，是和一个诗人。诗人是杀死陈白露的第一把剑。呵呵，诗人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物种了，是文艺女青年的近亲。近亲是不能够通婚的。因为，彼此都只有热情，却没有生存必需的金钱和技能。
鲁迅笔下的婚姻失败后抑郁而终的子君，活到了曹禺这里，就成了陈白露。然而，她也得死。因为，她的理想在现实世界里也是不能存活的。文艺女青年通常也都知道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可是，女人更是脆弱的。文艺女青年更是林妹妹式的，风一吹就倒。情人也是她的靠山潘月亭一倒，她也跟着倒了。
她虽然从一个文艺女青年转身成为一个公共领域里的交际花，但她还保有一点灵魂的温度，一点底线。她是有灵魂、有底线的女人。用电视剧版的陈白露的台词来说：我陈白露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不苟且，不偷生。成为交际花是她的主动选择，但是，沦落为金八爷的玩物，她却心有不甘。金八爷是她看不上、看不起，却又不得不畏惧的流氓恶霸。
无论是话剧还是电视剧，都说她临死前债台高筑，似乎是被债务逼死的。所以，我私下杞人忧天地想，如果她真想活，变卖一两件金银首饰就可以脱身。像杜十娘一样，没有百宝箱，也一定有八宝盒吧，怎就如杨白劳和喜儿那样走投无路？
再或者，她身为交际花，一定除了潘四爷，还有一些场面上的人如潘六爷、潘五爷什么的，可以救个急，救个场，救个命吧。何况，金八爷已经主动帮她还清了债务，她需要的只是奉送出去一张笑脸而已。她毕竟还是一个交际花，而不是八条巷子里的小翠花小东西，有卖身契捏在别人手里。
那么，她为什么要死？她其实还是死于幻灭。她骨子里还是一个读书识字的文艺女青年，有理想、有追求。尤其是她仍然需要被人尊重，一个人的尊严，一个女人的尊严，她是需要的。她是一定需要的。因为当理想破灭，尊严扫地，她最后的一点能量，不是用来自救，而是用来自杀。
我周边写诗作文的文艺女青年很多，自杀的也有一个。她真的是美女，还很清高。婚姻也失败过一次，曾经的老公也是圈里人。她自杀了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三次。终究是没有死成。却在第三次自杀被营救的过程里，不小心被毁了容。奇怪的是，被毁了容之后的她，生命力突然在她的身体里复苏。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通达、坚强，有韧性。她不再美丽，也就不再自恋，不再自戕。她好像从此放下了所有的精神包袱，她现在每天的功课是如何让自己活下去。
呵呵，假如陈白露被救活了，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像我的那个自杀未遂的女朋友那样，从此变得通达而坚强了。真希望如此啊。
西风中的瘦马
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里的瘦马，是一匹真正的马。而电影《投名状》里徐静蕾扮演的扬州瘦马，不是马，是指因家境贫寒从小被卖给老鸨的俊俏的小姑娘。
老鸨以极低廉的价格把一个吃不饱穿不暖啥也不懂的小姑娘买来后，一点一点把她调理成一个琴棋书画懂一些，女红厨艺也懂一些，尤其懂得高迎低就，懂得讨男人喜欢的风情女人。如此，再出手给盐商等有钱人做小做妾，以赢取暴利。
徐静蕾扮演的扬州瘦马莲生，小时候和村里的一个小男孩青梅竹马。后来，她成了艺妓，而她的玩伴却成了江湖大盗。他把她劫了出来，尊她为压寨夫人，她却对他三心二意。因为，在他们俩分开的好长好长的岁月里，她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她的口味早已经被老鸨调教成很文艺很阳春白雪了，而他却只是一个脾气暴躁、不风雅、不风流的糙汉，一个下里巴人。所以，她暗渡陈仓红杏出墙，给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带来了危机，最后，她自己也死于非命。
这个小女子莲生，她是被动地成为瘦马，意外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可是，现代生活里，有家境贫寒的女孩，为了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也许是主动让自己成为某个男人的“瘦马”，为的是他可以给她付学费和生活费。
在我读研究生的学院里，就有一个进修班的女生如此这般谋划自己的人生。她相貌平平，天资一般，家境窘迫。给她们班上课的老师中，有一个海归男教师，有妻有子，但似乎这并不构成任何障碍。因为，很快她经常深更半夜出入男教师的宿舍。而那个风度可人的男教师也经常大大咧咧地跑到女生宿舍来找她。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银行卡也不流通。所以，有一天，他甚至不避嫌地当着众人的眼，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而她接受的时候，也非常之坦然，面不改色，心也不狂跳的样子。信封里装的是什么，是钱，是情书？大家都不知道，但是，流言也就风传开了。
关于那个女生，我不得不很惭愧地说，我其实心里还是有点佩服她的。因为，她很坚强，有很旺盛的生存能力，读书非常之用功，借了那个男人的力，她把自己送上了博士的台阶，并扬帆出海，去了她最想去的国家，上了她最想上的大学，创造了她想要的理想人生。而以她的起点之低，一切原是不可以想象的。
因为，我曾经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说是一个边远地区的农村女生，在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夜里，她喝了敌敌畏自杀。因为，她的父亲对她说，我没有钱供你上大学。你最好出去打工，挣钱供你的两个弟弟读书。她不能面对如此残酷的人生，所以，她死了。她纯洁，却脆弱，对自己的命运完全没有作任何抗争，也没有要承担自己的命运的意识。
很多年过去了。一次老同学聚会，无意中就聊起了我们学院里大名鼎鼎的那个风流倜傥的男教师。有女生未语先笑。她说，他的胆子也够大的。口味也很独特，专门喜欢挑那些瘦瘦小小，看起来很文弱，出生也很贫贱的女生，教她们如何读书做功课，当然也包括床上的功课。类似于张爱玲笔下嘲讽过的把姨太太抱在膝盖上教她读书的老太爷。世上很多男人好这一口。可惜，新婚姻法不允许一夫多妻，于是，他们就有所变通。类似于发现与培育“扬州瘦马”一般，发现与培育处世不深、孤立无助的女孩子，把她们灌溉成社会有用之人。这不是一种常态的男女关系，却似乎也不是一种最坏的男女关系。
他几乎每一届都会挑到一个“瘦马”。也奇了怪了，经他手栽培的女生，一天比一天出挑漂亮，原来走路都不抬头的小丫头，到毕业的时候，都是有胸有腰，落地的凤凰一样风情可人。他也曾有惊无险，有男生举报他。可是，当学校领导找到那个女生谈话的时候，女生受过专门训练似地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反过来还夸那个老师如何扶贫助弱。这些女生即使毕业工作了，甚至嫁人了，有的还会与他保持良好的师生情谊。倒是他，过去了就过去了，很快把心力专注到新人身上。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对一个女人来说，类似于扬州瘦马的“被饲养”“被宠爱”是一个错误的成长经验，还是一个正面的成长经验？对她的人生意味着什么，是幸还是不幸呢。
对电影《投名状》里的莲生来说，似乎是不幸的。因为，她仍然还是社会最底层的女人。尽管她的口味提升了，但她的社会地位并没有得到上升，她仍然必须依附于某一个男人才能够生存下去。所以，当权利斗争的旋涡波及到她的时候，她也只有被屠宰，成为他人案板上的替罪羔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