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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影子赛跑的人

1

我是一个极没耐心和耐性的人,当过小学教员、推销员、广告策划、部门经理、报社记者,没一样干得长久。后来我找了份较为自由的活——写剧本。剧本写出来后就交予别人,不再管剧本的去向,是否投拍、署上谁的名,都与我无关,收入自然马虎了。曾与我交往的几个女孩,无一例外地甩手而去。她们在离开时不无痛心地留下同一句话:别玩了。她们满脸真诚,眼里尽是忧虑,似乎我再不弃笔就会没命。我心里憋着气,暗自发狠一定要写出好作品,把自己的大名写到银幕上,让她们目瞪口呆。我时常沉浸在遐想里,热泪盈眶。那之后,不论在什么场合,我都不忘收集故事,尤其是离奇的故事。这年头人们喜欢的就是离奇,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使平淡的生活激起涟漪。朋友们知晓我患上这个毛病,不时拿虚假的故事调侃我。我从不恼怒。

在友人的婚宴上,一个朋友挤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有个故事,要是你答应把它写成剧本,我就告诉你。”我对他翻起白眼:“又调侃我不是?”他连忙摆着手说:“好好好,你这什么人啊,就免费告诉你吧,有一个村庄发生火灾,把学校烧掉了,还烧死两个人。”

我没有吭声。这年头意外事件司空见惯。昨天中国泥石流爆发,今天西班牙车站爆炸,明天还有印度、巴西、美国暴乱,总之这个世界从没平静过,每天都发生意外死亡事件。每每读到这样的报道,我心头已不再疼痛,觉得那是离自己遥远的事与世界。很多时候,我不禁对自己产生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疼痛和放声大哭,哭自己,哭这个世界,以及遭遇苦难的魂灵。

“死的是一个父亲和女儿,那个女儿才八岁,女孩的母亲就是那所学校的老师。”他顿了顿说,“奇怪的是,有记者想去采访她,想把这件事报道出来,这个老师不但不接受采访,还拒绝了政府补偿给她的一套房子。”

“有这事?”

“我还见过那个女的,挺漂亮,叫余淑真。”他吐了口烟又说,“三年前,我无意间读到那篇火灾的报道,报纸找不到了,大体内容还记得,那场火灾发生在星期天,有几个孩子摘野果回来,想拿到学校去送给他们老师。他们刚来到河对面就看到校舍着火了,他们担心老师就奔向校舍。她当时真的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校舍起了火,多亏那几个孩子及时赶到把她叫醒。她醒来时走廊里塞满浓烟,他们冲不出去了。烟越来越浓,连眼睛都睁不开。孩子们哇哇哭着,那老师也没了主意。找不到出路就意味着死亡。她丈夫踢破墙板,钻进来把他们解救了出去。村里人纷纷赶来往火里泼水和泥巴,却不起什么作用,就放弃了努力,站在不远处观望着。那时从火堆里传来一阵哭喊。那是余淑真的女儿在叫。谁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跑到火堆里的。她丈夫往身上倒了两桶水就往火里冲。人们想拉住他已经来不及了。他刚冲进火堆里,整栋校舍塌了下来。他和女儿再也没有出来。”

“这故事不错。”我来了兴趣说,“你说你见过那女人?”

“是的,见过,她和我老婆在同一家咖啡厅当服务生,她们混得熟,我老婆看到那篇报道,觉得照片上的人和她很像。起初那女的说不是她,直到不久前才承认。”

“她到省城来了?能不能带我去认识一下她?”

几天后的夜晚,朋友和他的老婆带着我走进一条老胡同,灯光映在墙壁上,斑驳摇曳,如同一尾尾被晒干的鱼,散发出呛人的腥臭味。多年之前,这地段异常繁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现在老住户都搬走了,留下的古旧房子空闲了,多半用于出租。余淑真也在那里租了间房。她的出租屋在一楼,并排过去的有好几间,门前的灯全暗了,不知是坏了还是没拉亮,唯独她门前的灯亮着,显得有些孤独。

朋友老婆敲了敲门说:“淑真,淑真,是我啊。”不一会儿,门吱地开了。余淑真先是怔了怔,眼里飘过一丝忧郁,似乎不确定该不该与我们打招呼。

“淑真,这是阿郎,朋友,靠得住,写剧本的,老厉害了,很多人都想认识他。”朋友老婆转身指着我说,“我不小心把你的事说出去了,不过就我老公和阿郎知道,阿郎他想和你聊聊。”

余淑真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想了想才侧着身子让我们进屋。出租房有十来平方米,摆着一张小床,铺着淡蓝色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窗下搁一张小方桌,桌面上摆放着几只小碗和一把水果刀。水果刀是常见的那种,却异常锃亮,隐隐闪着暗光。墙角摆放一堆书,是文学、经济和宗教等方面的书籍。我随手拿起一本,是《圣经》,封面有些破损了。

“我想把你的故事写成剧本。”我边翻书边说。

她怔怔地看着我,脸上有些慌乱和忧虑,连忙转脸看朋友和他老婆,似乎在向他们求救,又似乎在探究我话的真伪。朋友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去写别人吧。”她幽幽地说,然后就站起来拉开门。她下逐客令了。我们面面相觑,失望地退出门外。朋友夫妇俩一路喋喋不休,对余淑真极为不解和不满。我一路沉默,回到住处就赖在床上,回想着余淑真那忧郁的眼神,猜测着存留在她记忆里的是什么,如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吗?说实话,我对报纸一向持怀疑态度。她不想提起那段往事,难不成只是选择遗忘?我不得而知。

2

我好几回到咖啡厅找余淑真。她连瞅都没多瞅我一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到出租屋去找她。她看到是我,眼里总会闪过一丝忧郁和惊恐,话也不说就关上了门,怎么敲也敲不开了。她在回避什么呢,难道那段往事隐藏着让她惊恐的什么吗?

“你是不是又犯了职业病,瞧你都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呀!”朋友想了想说,“要不你去乡下看一看,或许会有新的发现,反正你一个无业游民,说不准还有个艳遇来着。”

我决定到乡下走一趟,或许真能找到什么,从而解开余淑真的心结。那时已是年底,许多人背上行李候鸟一样逃离城市,繁华的街道日渐冷清。

“你回不回去过年?要是回去,我跟你一起回,我想到乡下看看。”

我来到咖啡厅问余淑真。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里竟泛起一丝轻蔑,终究没有说什么,端着托盘转身忙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发虚。

我就一个人走了,先乘坐高铁再转坐班车,倒腾大半天时间抵达林荫镇,次日才来到阳落。阳落坐落在山坳里,百来户人家,四面环山,田地里扎着一捆捆稻草,枯瘦的河水绕过村庄,在寒风中显得沉闷、压抑,了无生气。村里人倒是热情,知晓我的来意便带我去见村长。村长五十来岁,精神,干练,满脸善意。他二话不说就领着我去他家,傍晚时分又领着我走向山冈。那是一片竹林,密密麻麻,安宁,静默,偶尔刮来一阵山风,呼啦啦地响。余淑真的丈夫与女儿就葬在那里。坟碑在竹林里突兀着,坟碑上刻着:丈夫吴于昆、女儿阿花之墓。我蹲在坟前想,这里埋葬着怎样的父女呢?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这对父女真是可怜啊,死了还不能葬在祖坟里,只好葬在这乱坟岗上。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族规,暴病、夭折和因为变故死的人全葬在这里,好在还有毛竹伴着他们。余老师离开了阳落,快三年了。”村长蹲在地上抽着烟说。我举目望去,竹林里鲜见别的坟墓。“别的坟早化成泥土了,只是余老师的家人特殊才立了坟墓。”村长说。

那些天村里人正在杀猪预备过年,谁家看到我都拉我到家里做客,先喝上两碗酒再说。在饭桌上,人们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似乎我能把他们全写到剧本里。我能理解他们,也愿意理解他们。他们的讲述大同小异:打拼,困苦,隐忍……每年还没过完春节就离开村庄,直到年底才回来,有时根本就回不来,即便回来也只不过住上几天又匆匆离开。如此循环。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活还是活着。

我似乎触及了他们的灵魂。

初一那天,村里人在村头祭祀萨岁。村长拉着我一起参加。他告诉我说,萨岁是村里的女祖宗,能驱邪除恶、保寨安民,受到敬仰和崇拜。村里人穿着盛装,吹着芦笙,跟随巫师缓缓地走进歌坪,唱道:

歌坪请萨前头走/萨领前头我跟后/进堂把萨安中央/六畜发来人丁旺/五谷丰登粮满仓/引萨出门进歌堂/萨撑雨伞遮阴雨/保佑村民保安康。

我在人群里没看到一个女人,抬头望去才发现女人们围在歌坪四周,满脸肃穆。怎么把女人撇开呢,都什么年代了!我悄悄地问村长。他含着笑说:“作家啊,你就不懂了,萨神是女的,村里人祭拜的是女人嘛,也就是尊敬她们嘛。”我恍然大悟,发现这个村庄的质朴和可爱,他们自古就尊重女性呀。我不禁想起那些离开我的女孩,在萨岁面前双手合十默默为她们祈祷。

“作家你到前面来。”巫师来到我身边拉着我。我不明其意,扭头寻找村长。他微笑示意我跟巫师走。巫师把我拉到人群面前:“作家啊,你是秀才,来到我们这地方,该让萨神看看你,让她老人家保佑你顺顺利利,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来。”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害臊,正想开口解释,看到人们都默默地注视着我,满眼尊敬,那是对有出息的人的尊敬,更是对庇护村庄的神灵的尊敬。我心里一阵震颤,感受到某种神圣在周身漫延,我渐渐地忘了害臊,跟着巫师走到人群前头,给萨神上香、磕头。

萨神处在石块砌成的小屋里,被香熏得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样,却散发着逼迫人的威严。我在她面前闭上双眼,脑子里闪过许多过往,也想着未知的未来,内心竟感受到踏实。神灵真的存在吗?那一刻我不禁产生怀疑。祭祀仪式结束后,男人们一路抛撒糖果,女人和孩子们相互争抢,呼叫声嬉笑声充满整个村庄。我感受到某种神秘而古朴的情绪:这个浮躁的年代,还能如此坚守,着实不容易。

诚然,这些发现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到此是为余淑真的故事而来,想着把她的故事诠释出来。她不愿让别人写出那个故事,可能是想忘掉它吧,从生活中,从记忆里,从所有存在的角落。我得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能诠释这个故事,又不让余淑真受到伤害。

3

说起余淑真,村里人无不夸赞,又不无惋惜地说:“要是她不走就好了。”人们无比怀念曾经在村庄里教了十余年书的余淑真。在人们的言语间,我感受到他们对她的喜爱,如同她是他们的至亲。

我又来到镇上找派出所,那里必定存有当年那场火灾的笔录。那时正值春节,派出所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年轻的干警在值班。他对我想翻看笔录的请求极为不耐烦。我看到他被冷风吹僵的脸,也不愿多说什么,大过年的不想破坏心情,就退出派出所直接回阳落问做过笔录的人。

最先走到我面前的是杨浦,个儿矮小,说话却异常响亮。他说:“我念初二了,在班里个子最小,老是被欺负,老师也不管,要是余老师在就好了,她不会让我受欺负,也不让别的同学受欺负。她是一个好老师。那天我对警察说的话我都还记得,警察说话时,老是盯着我的额头,目光很尖,像刀一样,快把我的头皮扎破了。我那时说话都不敢看他们,害怕他们,说话不像现在这样大胆。我对他们说,那天是星期天,我们几个去砍柴火,太阳很大,都把人晒晕了,我们砍了柴还摘了野果,舍不得吃,就想拿去给余老师吃。余老师对我们好,我们也要对她好是吧?我们把柴火扛回家后,就拿着野果去学校找老师。她很辛苦,星期天都给我们改作业。我们还没到学校就被吓傻了,学校起了火。我们没有回到村里叫人,而是跑到学校里叫老师。要是她睡着了呢?那她不被烧死啊?我们在宿舍前大声叫喊。她没回答。她可能被烟熏晕了,或者睡着了没有听到,不管哪一种情况都是危险的。我们就跑到宿舍里去找她。那时我们先看到傻子,他在地上玩火,也不知他哪来的打火机。火是他烧的,真是一个傻子。他见火烧了起来也不跑,还躲在墙角里看着我们傻笑。我们没有理会傻子,只想着余老师,就跑到楼上去。我们叫醒了老师,那时走廊全是火,走不掉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一样害怕。后来他们说他们并不怕。那时我都尿了裤子,要不是阿昆叔救我们,我们都完蛋了。”

接着是杨梅怯生生地坐在椅子上,说:“我得再想一想,都快三年了,有些话记不住了,大概的话还记得。那天我告诉警察,我本来是不想跑进校舍的,火已经烧得很大了,我双脚都被吓软了。我跟他们说在外面叫喊就行了,不要冲到校舍里去。他们就是不听,非要冲进去,还说我怕死,不够朋友,不是一个男人。他们这样说我哪受得了。我不想让他们瞧不起,他们敢进我也敢。我们几个是好兄弟,还在山上跪拜结成兄弟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你说我能不跟着进去吗?兄弟是讲义气的。我们在楼底下看到傻子。他在玩火。他要把我们害死了。我就想去打傻子,这样就不用冲上楼了。他们不理会傻子,我也只好不理会,不然我也成傻子了。那天好险的,我们找不到出路了,害怕得哭成一团。多亏阿昆叔及时出现,否则我们肯定会被烧死的。现在想起来都还害怕。那天我就说了这么多。本来我还想说下去,警察挥了挥手,不耐烦了。我还想告诉警察,阿昆叔和阿花被烧死,我很难过,到现在还难过。余老师又走了,这更让人难过。”

李果急乎乎跑进来,说:“这种事怎么不先找我问呢?听说要写成电影,太好了!一定要把我的话写进去,那天我说得最多的是阿花。作家你知道吗?我阿妈说我长大了要娶阿花的,阿花长得很漂亮,和余老师一样漂亮。我很喜欢阿花,只是不知道她喜欢我不。本来想找个时间问问她,她却被烧死了。我恨死那个傻子了,是他放的火。我做梦都想让警察把他抓走枪毙,留着他只会害人。警察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没抓他,说他是个傻子。你想想啊,是个傻子就能做出这种事吗?要是我装傻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吗?这都是假设,是没办法的事。我一直想不通阿花为什么跑到火里。火都烧成那个样了,连傻子都懂得跑出来,她跑进去干什么,她想吃我们丢在地上的野果吗?如果她想吃,我可以给她摘呀,怎么傻到跑进火里送命?她那么漂亮,是个好人,却死了。这个世界有很多坏人却活着。这世界太不公平了。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恨那个傻子。你就把我的话写进电影吧,就说我恨傻子,恨死他了。”

王秋菊含着笑说:“那次问话我还记得,警察态度蛮好的,问得也很仔细,我对警察说傻子挺色的,有一天晚上他从门缝里偷看我洗澡。我用水泼他,他就是不走,还趴在那里偷看,害得我澡都没洗完就穿上了衣服。作家啊,你和那些警察挺像的,只是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像,反正在你们身上有不一样的东西。那天我就有那样的感觉,快三年了我还记得比较清楚。当时我说像傻子那样的人就该抓走,即使不放火也应该抓。警察没说抓也没说不抓,只让我说火灾的事。那天我跟许多人跑到学校,看到的全是火,根本没法救。我和许多女人站在那里,不知该做什么,后来我们就守着余老师。她哭成了泪人。她太难过了,换谁不难过呢?那是她的男人和女儿啊。我守了几年寡,最能懂她的心。当年我男人走了丢下我,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后来我还是想通了,人活一辈子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苦。我想余老师会迈过这个坎的。我能理解她。女人最了解女人。现在我不敢说这话了,她离开阳落不知去了哪里,但愿好人有好报。”

我在村旁遇到傻子的父亲。他的脚不灵便,蹲在岩石上抽烟,说:“作家啊,我是个罪人,那场火是我孩子放的,他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不懂就能害别人吗?你说我怎么养了那么一个孩子?真是造孽啊。早知道有今日,不如在他出生时就掐死他。养条狗还会摇尾巴看家门,这孩子却是祸害,害了两条人命啊。那天我对派出所说,傻子平时喜欢玩火和玩刀,在家里,我们把火和刀都藏起来,从不让他看到。那天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打火机。作家啊,那天我跟警察说,把我和傻子一起抓去吧,抵被害的两条命。那天我就说这么多,警察没再问什么,也没抓走那个孽子。对不起余老师啊,让她受了那么大的苦。”我扶着他站起来。他的身子微微发颤。命运对他是如此残酷。村长告诉我,还有几个做过笔录的村里人在外边打工,没有回家过年,联系不上他们了。村长还把老村长找来。

老村长说:“那天发生的事,你应该都问到了,那几个孩子最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那回我说了不少。警察是在两天后来到村庄的,说是命案。村里人会害人吗?人们心里就有气了,但不敢发作。要查就查吧,房子烧也烧了,人死也死了。他们在废墟里翻找着什么,还在本子里写着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查到。村里人以为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却说此事没完。那不明摆着要找一个人来抵命吗?村里人没人愿意跟他们说话,能说什么呢?那时余老师病倒在床,发着高烧,不停地说胡话,说火是她放的,是她害死她丈夫和女儿的。她伤心过度了。她的病还没好利索就跑到小镇去自首。余老师有颗善心,受了那么大的罪,还在为村里人着想。派出所把她关了起来。这事瞒不下去了,村里不得不把傻子押到派出所。警察见状却说我们用傻子来顶罪,想蒙骗过关。这话能听吗?村里人愤怒了,扛着锄头、斧头、木棒冲向派出所,街上的人也聚过来,越聚越多,镇上的干部都劝不了。那天多亏了傻子的父亲,那是他造的孽,他生下那么一个傻子。他在人们面前跪下,呜呜地哭了,村里人才安静下来,警察也才知道余老师为何自首,才把她放了。警察却没有关押傻子。下葬那对父女那天,下着雨,那雨很冷啊。”

村长说:“作家啊,别的话我不想多说了。说心里话,傻子害死了两条人命,我希望他被抓走,又不希望他被抓走。你想啊,他犯了人命,该抓。可他又是一个傻子,要是把他枪毙了倒一了百了,如果只是关着他,谁来照顾他呢?那时警察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让我在记录本上签字和摁手印。后来你也知道了,派出所没把傻子关起来。他们可能怕麻烦。傻子能干什么呢?关着他就能让他改过吗?他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有时我在想,我们这些人还不如一个傻子,我们为这事那事苦恼着,而他什么都不用想。后来镇上还请余老师去做报告。起初不管镇上怎么劝,她都不愿去,她心里太苦了,后来她实在熬不住劝才去的。她太善良了。她做报告时,我也去听了,台上台下哭成一片。那时县里给她补偿了一套房子,她没有接受就离开了阳落,再也没回来过。”

4

那些天村庄里热热闹闹,鼓楼里挤着大堆年轻人在赌博。他们外出赚钱似乎就是为了回到赌桌上。老人们见了也没说什么。他们常年在外,每年难得回来住几天,谁还有心去责怪他们呢?我也走进鼓楼,看着年轻人玩牌,感受着鼓楼里散发的一股来自久远年代的古朴气息。我不禁想,祖辈们在建造鼓楼时,是否会想到他们的子孙在此聚赌呢?我摇着头自嘲地笑笑,离开了。

村里人邀我去做客,我免不了喝得晕晕乎乎,村长儿子见了就笑话:“亏你还是个作家呢,就这点酒量怎么混?告诉你吧,我在东莞喝出名了,老板就叫我去当酒保,喝的都是叫不出名的洋酒,可惜喝多了会吐掉。”

我看着他一脸傲横,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却满不在乎,似乎生活原本就是那样,也该是那样。我想,他是因为还没成家,自然不会顾及什么。没想到才过几天他就结婚了,婚事来得突然,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媒婆上门来给他介绍姑娘,他就到姑娘家见了个面,当天就把婚事定下了。我为如此匆忙的婚事而担忧:他们这样组合的家庭没有一丁点感情基础,能幸福吗?

“你这是书读多了,现在哪有时间给你去恋爱,大家春节回家就这么几天时间,不结那就得等着明年,明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再不结就等着做光棍吧,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是一样。”

他笑着说。我果真想多了。他的婚礼办得隆重,全村人都来吃喜酒,晚上闹洞房更是疯狂,后生们闹得只差没把婚床给拆了。那几天有好几对年轻人如此闪婚。他们不用什么爱情经验、海誓山盟,一样欢欢喜喜,在鞭炮齐鸣中成为夫妻。我望着一对对仓促组合的新人,心里感到有些不对劲,又觉得所见的并不真实,似乎整个村庄都处在虚假里,又似乎被什么绑架着前行。可谁人又不是被生活绑架呢?村长的儿子结婚后没几天就带着新娘赶往遥远的都市。那里车水马龙、人流如潮,能否存放他们的生活和理想呢?他们有理想吗?活着就是他们的理想吧。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发觉背后的村庄反倒成了他们临时的栖息之地。那应该是他们疲惫灵魂的最后归处吧,我想。

还没到初六,年轻人就少了,村庄陷入了寂静。初十刚过,村庄里只剩下一个年轻人阿成。我在河边见到他。我问他:“你怎么不外出打工?”他笑了笑说:“今年轮到我守萨神,初一和十五都要上香。”我不解。他说:“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资格的,上了年纪的不行,古怪的人也不行,光棍就更不行了,那样会得罪神灵的。”他脸上有了羞涩与自豪,想必守萨神是一种荣耀吧。“你不外出挣钱那不是很吃亏呀?”我问。他没有回答,深深地吸着烟,抬头望向田野,目光如水。我不由得自嘲起来——问得多傻呀,守护萨神就是守护内心的归途啊。

我不禁想起余淑真,她的归途在哪儿呢?她背井离乡远赴都市,面对繁华与喧嚣,是否会想起这个叫阳落的村庄,想起埋葬着她亲人的那片竹林?她逃离这座村庄是要寻找归途吗?她又能回归何处?我望着眼前的村庄——冷清,孤寂,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心里塞满了阴霾。我不也是在逃离吗?逃离糟糕的生活和无望的前景,逃离内心里的那个自己。我忽然明白,不管是余淑真还是我自己,都在追索着心灵的后撤之路,从尘世撤回内心。我再次望向那片竹林,没有风,没有鸟叫,太阳被阴云遮掩,整个山冈陷入沉寂。山冈上的灵魂也在注视着我吧?他们都在想着什么呢?在活着和死去的灵魂之间,是否存在一条幽暗的通道呢?

我回答不了。

我在离开阳落之前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想又跟村长谈起余淑真。村长点了一支烟,再次把余淑真来到阳落的往事如数家珍地摆出来。他还让我再去问问村里人。人们说起余淑真也仍然眉飞色舞,每每说到那场火灾又不住地唉声叹气,责怪起傻子来。

我听着听着,心头闪出一个邪恶的念头,便在村庄里寻找傻子,半天后看到他蹲在阴沟旁,用木条掏捞着什么,就径直走过去。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装作不小心丢在地上。傻子看到了,歪着头,咧着嘴,瞅了瞅打火机,又瞅了瞅我,猛地抓起打火机,放在手里翻着瞅,忽然往稻草堆奔去。他缩在那里“吱吱”点火。傻子真会玩火!几个村民见状冲去扑倒他,抢走他手里的打火机,扬起拳头把他吓跑。我望着傻子落荒而逃,一个故事在心里渐渐清晰:

年满19岁的余淑真师范毕业就来到阳落,青春,漂亮,整个山野都被她照亮了。她不仅漂亮,脾性也好,工作认真,任劳任怨,在山沟里一教就是十余年,学校里从来都只有她一个老师。村里人都喜欢她。后来,她嫁给了村里人,生下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儿,生活很美满。傻子纵火烧了校舍。她丈夫为了救几个学生,连同女儿一起葬身火场。下葬那天下着大雨,全村人都哭了。

5

我回到省城把剧本写了出来。这回我没有把剧本交予别人,晚上,我带着稿子来到余淑真家门外,举起手却不敢敲下去,生怕把什么敲破了。我对着紧闭的房门摇了摇头,转身往楼下走去。

“来都来了,就走了呀?”

我回过头,看到她立在门旁,灯光从背后映来,看不清她的脸。“我从窗口里就看到你了。”她轻轻地说,“听说你去了阳落,真是有心。剧本写好了吧?给我看看,反正睡不着。”她伸过手来。我竟有些犹豫。

“剧本我看了。”隔天余淑真给我打电话,“写的确实是我的故事,只是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够精彩。”

我一下怔住了。她对我的剧本感到失望。她居然感到失望!居然说剧本不精彩!我心里竟渐渐地凉了。

“要是这话伤到你就当我没说吧。”她说。

我连喝三杯冷水,压住心里的气,说:“我们见面谈谈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应允。我约她到望江茶馆见面。茶馆处在邕江边,门前有几棵小叶榕、桂花树和毛南竹,招引些许鸟雀出没枝头,几束阳光从叶丛中落到地面,推开窗便可望见悠悠流淌的江面——优雅,安逸。我心烦时便来到这里喝喝茶,静静心,剧本也大多在这里完成。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余淑真刚落座,我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她挑了一下眉,脸上竟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

“那我就说我的感受了哈,我念的书不多,可作品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要是按这个道理讲,剧本只做到了前部分而没做到后部分。”她压低声音说,生怕会扎疼人似的,“你写了看到的和听到的,对吧?既然只写了能看到的和听到的,要是换了别人来写也一样能写得出来。那样的话就没多少看头了,对吧?我没有写作经验,只是觉得你写的让人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

我默默地点头。

“故事不是可以虚构吗?你就想象着我的生活不是那个样子嘛,人们看到和听到的只是一个假象,如果加一部分别人想不到的情节,不是更有意思吗?”

“你说说。”

“人们都觉得剧本里的死者是好人,如果你告诉人们说那不是好人,整个故事不就颠覆了吗?”

“往下说。”

“我想这样可不可以,既然剧本里的余淑真是个好老师,她丈夫是好男人,那么就从他们那里找突破口。”她抿了抿茶说,“现在剧本里的余淑真是一个好老师,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写她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人们就猜不到结果了,对吧?剧本里的余淑真和她的丈夫相亲相爱,同样的道理,可以写他们并不相爱。余淑真年轻、温柔、漂亮、聪慧,这是你写的,你说她十九岁师范毕业,还是一个小姑娘,她真的愿意来到阳落那样偏远、封闭、穷苦的村庄吗?写她为了理想奉献青春,那不是骗人的吗?其实大家都知道,却又都喜欢那样自欺欺人。出事后,她被请到小镇上做报告,说她在阳落那里无怨无悔地工作,你觉得真实吗?”

我说:“她觉悟高嘛。”

她说:“问题是说服力不强,说服力不强那等于瞎编。瞎编的东西有几个人愿意看呢?”

我说:“你真不像一个山村教师。”

“别夸我了,我在那里住久了,比你更熟悉那里的环境和那里的人而已,也更能理解剧本里的余淑真在想什么。”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看这样写行不行,当时阳落没有老师,村长为此往小镇上跑了十几次,每次都无功而返,后来就蹲在教委办墙角里,怎么劝都不走。他耍赖了。恰好被到小镇去报到的余淑真看到了。她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林荫镇。她想到条件相对好的学校任教,比如交通方便的沿河一带的学校,可是那里全部满员了,只有深山里需要老师。她不愿去。那里只有山、野兽和粗野乡人,以及没完没了的孤独和寂寞。她怕自己受不了。后来她竟然答应了。应该写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答应。或许是因为村长的目光里有惶恐、胆怯,还有蛮横和不屑。她不知是同情村长,还是被村长的目光刺中,竟然答应了。这种事不难理解,有时我们不也常常做一些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决定吗?她答应了,心里不免后悔,却又不好说什么了。村长很高兴,当着教委办主任的面拍着胸口说会好好爱护她,不会让她受到半点委屈。她就那样来到阳落。在来之前她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那里的环境还是吓坏她了……”

我说:“那里环境艰苦,到现在都还没通公路,从镇上到村里要走大半天。”

她说:“是呀,真难以想象那里的生活。接下来写阳落人对她好,头天晚上杀了猪,在村口祭萨岁摆百家宴。你见过祭神的吧!写人们尊敬她,向她敬酒,她心里很受用,发现自己如此重要。她就想教育好孩子们,送他们到山外念书。村里人每天都给她送来青菜,还给她送来在山里捕捉到的山鸡。她的心被村里人焐得暖暖的,周末时还带着孩子们去爬山。她喜欢上了那里的树林、河流和田野,尤其是漫山遍野的芒草,风刮来,如同一阵阵浪涛。她感受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意义。”

“可是这样写下去不行的,对吧?”她歪着脑袋接着说,“必须让她的快乐断裂,这样故事才发生转折呀。”

我想了想,说:“是这个道理。”

“能不能这样写,写她被村里人侮辱了——这个断裂快乐的方式最为猛烈。村里人从山上抬回一头野猪,晚上聚在村口吃野猪肉。人们生起篝火,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她被人们的情绪感染了,也喝了一碗米酒,头晕乎乎的,没等宴会结束就回学校休息。半夜里,她感到胸口沉闷,睁开眼发现身上压着一个人,借着月色认出那人是吴于昆。她想反抗却使不出力气……”

6

我再次细细地端详她,发现她眼里弥漫着雾气,如同山野里的清晨。“你不写作真是浪费。”我由衷地说。她笑了笑,脸上有些苦,像朵缺水分的花,开是开了,却不妖艳。

她说:“你取笑我了,说些想法而已,要是对你有所帮助就好。”停了停,“你说剧本里的余淑真遇到这事后会怎么办?”

“报案。她是一个师范毕业生,这个基本常识不会不懂,也应该那样做,才符合事件发展逻辑。”

“我也是那么想,如此屈辱怎能不报案?只是觉得这样写似乎太直接了,没两下故事就没了。我想应该有另外的可能。她才十九岁,遇到这种事很可能就被吓傻了。第一时间没有想到应该去报案,而是走出房间,都不知要干什么。她的魂掉了。可以写她在黑暗里走着,似乎被什么召唤。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河边。那是一座废弃的水电站。你见过那个水坝的吧?现在不发电了,用来灌溉庄稼。往日里她不让孩子们来玩水,怕出意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来到这干什么。她就那样走上大坝。这个形象应该很孤独。要是拍成电影,最好天边挂钩缺月,显得凄凉。她往坝里迈了一步,整个人没入水中,什么也看不到了。世界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她自杀,被人救起。”我想了想说,“这样的桥段太多了。”

“当然不能让她就这样死了,不然就没有后边什么事了,可以写她想起家人和朋友,或许别的什么人和事。那时她什么也不在乎,只想结束,从此沉寂。但是那时她还有意识,脑子里出现河水啊,山梁啊,山梁上的芒草啊。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根芒草。其实所有人都是一根芒草吧。我是,你也是。这个发现让她难过。最让她难过的不是她觉得自己是一根芒草,而是她发现自己还有感觉,有感觉就说明她的心还没有彻底死掉。这使她沉寂于水底的理由渐渐站不住脚。她无法做到纯粹地死去。死亡原来离她还是那么遥远。她还是一个有牵挂的人。河水就这样把她推出水面。她又望见天边那钩冷月。她对着夜空发出号叫。村里人在梦中听到那声呼喊却没人醒来。她浸泡在水里,想让河水冲掉身上的污秽。她的身体和灵魂都污秽了。她渴望爱情。她什么都不懂,世界却在一夜之间裸露出狰狞的本性。她看到了隐藏在生活里的昏暗和罪恶。她觉得不能就这么结束,不能这么放弃自己。她没有罪,应该让有罪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她被某种力量推上了岸,又被推回了家。她回到宿舍瘫坐在门槛上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脚底被割破了。破就破吧。她呆呆地望着夜色。”

我给她续了茶。

她对我点了点头说:“天刚蒙蒙亮,她就往村里赶去,光着脚,浑身湿透。她顾不及这些了,心里太悲伤了,她只想找村长。村长曾在教委办领导面前承诺不会让她受到伤害。她相信这个男人的承诺,那也是整个村庄的承诺。她跑到村长家门前,一条黑狗蹿过来使劲地摇着尾巴。她用力拍门,黑狗跟着叫。村长在楼上探出脑袋见到她那副模样,已然猜出发生了什么。她哭着说出发生了什么。村长胸口堵着气,找不到出口,猛地踢翻凳子,又抬脚踢向身旁的黑狗。黑狗缩到角落里,满脸委屈。村长脸色铁青,想着那不仅是余淑真的耻辱,也是他这个村长的耻辱。他抓起柴刀叫喊着冲出家门。不久,人们就把吴于昆拖来了,他光着上身,背着一把荆棘——他在负荆请罪。村长把村里人挡在门外,只允许几个村干部和老人进屋。门外的人也想进去凑热闹。村长把吴于昆拉到余淑真面前,让他跪下。村长对余淑真说人已抓到,你说怎么做吧。”

“又设置了一个悬念。”

我笑着说。她没接我的话,举起杯喝了口茶,似乎有些累了。她抬头望向窗外,河两岸亮起了灯光,另一种光亮改变着夜晚。这是都市与乡村的区别。我猜不出她喜欢哪一种夜晚。

她似乎发现我在注视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说:“是的,这个地方应该让剧本里的余淑真选择,她望着村长,又望着人们,不知该怎么办。人们就给她出主意,要把吴于昆困笼沉塘。那规矩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人们不想坏这规矩。余淑真知道那种规矩。那规矩惩罚犯重罪的人,把人关进铁笼里沉到水底,从此世上再无此人。村长见她不吭声就说余老师你说吧。人们也鼓励着说你就说吧。吴于昆磕头叫喊请求着不要让他死,他不想死,让他做牛做马都行!他还说他是真心喜欢她的。村长更生气了,踢了他一脚,他翻滚在地,背上的荆棘刺破皮肉,鲜血直流,疼得他啊啊地哀号。人们都没理会他,默默地望着她,等待她最后的决定。”

“她决定不了什么。”

“是的,她无法决断一个人的生死,那太沉重了,她哭着逃出门外。”

7

她沉默了。我也不说话。故事里的余淑真让我们为难。

我们默默地喝着茶。“你说余淑真会怎么样呢?”她望着我问,眼里飘着淡淡的忧伤。“她会去报警,她也应该报警,村里人帮不了她。”我说。“还有没有别的走向呢?”她歪着头问。我摇摇头说:“除非她从此忍辱偷生。”

“嗯。应该写她去报警,也必须去报警,那样才符合逻辑。在写她去报警之前,也得写写村庄里的氛围,有不安,有压抑,有惶恐,连孩子们都被感染了,垂头丧气。他们太喜欢她了。他们恨透了伤害她的人。她走上通往小镇的山路时,孩子们在她身后唱歌,歌声夹带着哭腔。她听得泪流满面,但始终没有回头。她喜欢那群孩子,可出事后一切都变了,太阳不再是太阳,月亮不再是月亮,村庄也不再是村庄了。她什么也不愿想了。她来到小镇的派出所门前,却犹豫了。她肯定会犹豫,心里肯定会矛盾,这不是报案就可以解决的事。你想啊,报案就等于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很可能成为这个小镇茶前饭后的谈资。那样的话她能把脸搁在哪呢?她又不想就这么让事情过去。她想等到派出所里没人了再进去。可到派出所办事的人有增无减。”

我说:“这样安排不错,符合少女的心理特征。”

她说:“她气馁了。她拿不定主意。她想到了家人,想让家人帮她拿主意。她就买些糖果回家。她母亲看到她就大声叫喊她父亲。她父亲满脸微笑走出来。她暗自一惊,父母亲脸上的笑容使她认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她望着父母亲兴奋地招呼左邻右舍到家里吃糖果,心里一阵比一阵难受。她想,是不是父母老了,拗不过命运了,连几包糖果都让他们如此满足。她终究没敢把事情说出来。她实在不忍心伤害他们。”

我说:“她报不了警的话,定然陷入另一个困境。”

她说:“是的,她放弃报警就会想日后该何去何从,她是没脸面再待在阳落了,那么只有离开这里。她一个中专生,到外边打工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该如何向父母交代。她不仅是他们的骄傲,还是他们建立生活信心的资本,她抽身而去自然远离流言蜚语了,万一那些流言流传到父母亲的耳朵里呢?她不敢想了。她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她得想个更好的办法,让父母亲放心,让那件事不再发酵。”

我说:“有什么办法?”

她说:“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想不出来那就只好让她回阳落,再做下一步打算。这应该是合情理的。这里就可以做文章,对吧?可以想象她回到阳落,看到全村人都站在村口等待她的到来。村里人都担心她再也不回来了。她知道人们喜欢她,但她不喜欢那样子,那是在用她的善良胁迫她。她难受,想哭,却欲哭无泪。她没说什么话就扭头走向学校。在那一刻,她决定离开阳落了,不管离开后会发生什么。”

我说:“嗯。这么安排情节比较合理,她内心里犹豫,被外界刺激一下就做出决定,那是情理之中的。”

她说:“这里应该交代村里人的反应,他们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将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村里人便感到慌张。她走了谁来教孩子?人们就把气撒到吴于昆身上,是他逼迫余淑真离开。人们把吴于昆抓起来,拖着他到水坝上,把他关进铁笼里。这里可以写一下环境,是吧?要么写太阳很大,要么写下着大雨,总之人们站满河岸,没人为吴于昆求情,包括他的家人。巫师端着一碗水仰着头向苍穹念着咒语,最后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叫喊着‘余淑真我喜欢你!’巫师摇了摇头,让人们把铁笼投进河里……”

我说:“这个情节是不是过了?现在是文明社会,不能私设刑堂,这和法律条文相违背。”

她说:“在深山老林里谁知道呢。再说了,不这样设计故事就没那么刺激了。当然,要是真让这个人死去就犯了法。这时候应该出现某个人救起他。这个人最好是余淑真。矛盾都集中在她身上。当时余淑真并不知道村里发生这种事,是几个孩子跑来告诉她的。她被震住了。那是在杀人!他们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以为处死了侵害她的人她就出了气,他们的老师就不会离开村庄了。她拔腿往水坝上跑。她说不清为什么要那样做,她理解不了她自己。她恨他,为什么还要去救他?她跑到河岸边。人们看到了她,没人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她要干什么。她没有看人们,目光落在河面上。她叫人把他捞上来。人们望着她,没人动手。她转身去找村长。村长不见人影。她一头扎入水里。村长从人群里冒出来,让人把她捞上岸。她边挣扎边叫喊:你们这是在杀人!人们望着村长。村长不耐烦地说捞吧捞吧。一伙人才沉到水底把铁笼捞上来。吴于昆直直地躺着,像死人一般。余淑真把人们推开,让人挤压吴于昆的胸口,水不住地从他嘴角冒出来,可他仍旧没有呼吸。余淑真看了看人们,用手捏住吴于昆的腮帮,深吸一口气对着他的嘴吹进去。人们看呆了。那不是接吻吗?村长最先反应过来说那是人工呼吸。余淑真对着吴于昆的嘴不停吹气,把吴于昆吹活了。余淑真站起身来,在吴于昆脸上狠狠甩了两巴掌,愤而离去。人们也纷纷离去,剩下他长久地跪在河岸上。”

“这个情节不错。”我说,“既让他死了,又让他死不成,故事就起死回生了。”

“那件事肯定影响着她,对吧?她肯定不想在那待了,又不能突然离开,她还得考虑自己的家人。她最后想等那个学期结束就申请调离,如果镇上不同意她就辞职,那样她父母也能理解了。从那之后,她每天都带着一个包,包里藏着一把刀,结婚后仍然那样。那已成了她的心病。她很难相信别人。”

“那故事往下该怎么发展好?”

“是个问题。”她说,而后陷入沉思,好半晌忽然开口说,“这样好不好,写她怀孕了,那件事就接连下去了。”

“真是不错。”

“怀孕会让她感到绝望。她当然想到打掉孩子。”

“打掉了,故事似乎又中断了。”

“嗯。不能让她打掉,应该写她的煎熬,写她的犹豫。就说她家有遗传,女人只能生养一个孩子。当然要写出村里人也知晓这件事——她怀孕的事,应该写村长老婆关心她,无意间发现她怀孕,进而全村人都知晓了。再写吴于昆向她认罪,保证会好好对待她和孩子。你想啊,当全村人都知晓了,就不能再打掉孩子了吧。她感到无路可退了。她应该想到冥冥中的命运。她被命运控制着。其实这种感受我们都有过的,你说在这个尘世间谁不被命运控制着?就写村长老婆来劝她,给她出主意,让她先把孩子生下来,生孩子只需要扯一张结婚证而已,等孩子生下来后再离婚。她是一个国家干部,年轻漂亮,带个孩子再找个男人不是什么问题。剧情这样安排是不错的。应该说,还有另一种可能,天生的母性也在起作用,最终才让她下决心生下孩子。这样余淑真就嫁给了吴于昆。他们在阳落生活了十余年,直到傻子烧了校舍。真是个不错的故事。”

8

我愣愣地望着她。她面无表情。我却能感受到她内心里的波澜,不禁怀疑她讲述的就是她自己的故事——真实的故事,不然怎么如此熟练呢?

“放心吧,这不是真的,是虚构。”她含着笑说,轻轻抿一下茶,神情淡然,居然有了些许都市女人的味道。人会跟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吧,我想。她在阳落又有什么样的改变呢?我胡思乱想着,直到她往街边走去,思想还没收拢回来。

我想了想决定再去一趟阳落。我从省城买了一些特产,转车到小镇上又请人挑到阳落。我刚来到村口,人们就叫喊:“作家回来啦,作家回来啦!”他们满脸兴奋与激动,使我产生了错觉,似乎自己是出游归来。我连忙掏出糖果和香烟分散给人们。村长笑嘻嘻地把我领回家,晚上杀了一只鸡和一只鸭,叫来老村长、村干部、年轻人阿成,以及几个村里人陪我喝酒。

“剧本写好了?”

“有没有写我们呀?”

“电影什么时候拿来村里放映呀?”

……

大伙关心起剧本来了。我也喝了几杯酒,说:“这回来就是因为剧本的,剧本的初稿写好了,还有几个问题没弄清楚就特意回来了。”

“有什么就尽管问嘛。”村长说,“今晚老村长也在,村里什么事他都懂。”

我举杯敬老村长。老村长站起来举杯与我相碰,咧着嘴,嘴里没剩几颗牙,嘴角的皱纹却泛着光。他老了,却精神着。

我说:“老村长,以前是你请余老师来阳落的吧?”

“是的,那年我记得我跑到了镇上的教委办里请求,记得都跑了十四趟,结果没一个老师愿来。这里太不方便了。后来就遇到了余老师。她愿意来这里。”老村长说,“我还当着教委办主任的面担保不让她受到委屈,却不料发生火灾。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头,难受啊。”

“老村长,在火灾之前,在阳落,余老师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我问。老村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伙。大伙面面相觑。“余淑真老师在阳落是不是受过人欺负?”我又问。老村长摆了摆手,大伙跟着摇头。

“哪有这样的事,没有的事,你从哪听来的?”村长有些着急。大伙的目光全落在我脸上。我感受到一阵紧张和沉重。

我说:“是余淑真说的。”

村长说:“你见到余老师了?你在哪见到她的?”

我说:“我在省城见到了她,我把剧本拿给她看,她就跟我说起被人欺负的故事。”

村长说:“哎,她说的是故事吧,我还说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老村长说:“余老师会这么说,应该有原因的吧!她走后村里就没什么老师来了,来的都只是临时代课的,哪里能跟余老师比啊,今年开学一个月了,连代课老师都没来。”

“学校没老师上课?”我惊讶地问,“怎么能这样,那些孩子怎么办?”

他们沉默了,默默地喝酒,脸上爬满失望,我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多傻。深山老林里条件艰苦,有能耐的年轻人谁还愿意待在这里呢?要是让我在这教书我能行吗?能熬过那些孤独与寂寞的白天与黑夜吗?我似乎理解了余淑真离开的原因,也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虚构故事。

第二天,我来到村尾的学校,那里空荡荡的,校舍墙壁上落着灰白的尘土,屋檐下挂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每张网里静卧着一只蜘蛛。地面上到处是散乱的废纸、枯叶和石块,几只母鸡和狗在觅食。

“你是老师吗,是来给我们上课的吗?”

几个孩子从角落里蹿出来。他们在捉迷藏,看到我就围过来问。我望着他们满眼急迫和渴望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酸,慌忙地摇了摇头离开了学校,生怕再不走就被强行留下来当老师似的。

我带上一些香和纸钱,爬上村庄对面的竹林,来到吴于昆父女的坟前,坟头上悄悄地探出许多草叶的芽尖,不久的将来,野草定然会淹没坟堆。凄凉。孤寂。无声无息。埋在地下的灵魂将被人遗忘。我蹲在坟前烧纸,心绪迷乱,如同飘起的灰烬。

我离开阳落回到省城,又约余淑真到望江茶馆见面。我告诉她我又回了一趟阳落,把见到的人和事告诉她,唯独没说学校里至今没有老师。

“你回阳落是去证实我讲的故事吧?”她微笑地望着我说,“瞧你这作家当的,哪有虚构的故事能得到证实的?”

“想写好这个故事嘛。”

“剧本写好了?”她盯着我说,“这些天我也在想这个剧本,觉得还有几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你说。”

“就是剧本中的余淑真结婚之后怎么样,她嫁给吴于昆是权宜之计,她是不愿面对他的,这就是一个矛盾呀。我觉得这里应该加上一个情节来说明,她答应与吴于昆结婚,但必须签下一个协议,就是他们不住在一起,也不能相互打扰。”

“对,这个办法能解决那段意外婚姻。”我说,“问题是,发生火灾时他们在一起,连坟碑上也写着丈夫的称呼呀!”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是我的话,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我想到两个人最后要一起生活呢?如果仅仅是因为孩子的存在,是没有说服力的,余淑真完全可以离婚,带着孩子生活,还可以另找一个男人。”

“可不可以这样,写吴于昆真的改变了,并在一次意外事件中救了人,成了村庄里的英雄,余淑真看到了他的改变,这种改变促使她接受眼前的日子。”

“嗯,在那之后,余淑真发现吴于昆是爱她的,想要保护她,年长月久吧,她内心的那份固执也就没了,开始接受生活的平淡。生活原本就是如此,总会被日常的平淡所淹没。她明白这些,也明白生活要继续。她就静下心来让自己跟他过了。那不是爱,只是活着。”她顿了顿说,“她继续这种生活直到傻子纵火烧掉一切。剧本里安排傻子纵火是合情理的,只是这样安排对剧本发展没多大意义。”

“你有什么想法?”

我静静地望着她。她也抬头望来,眼神与我不期而遇,她摇了摇头,眼里闪出一丝虚光。我看到那丝虚光,心里咯噔一下,似乎被什么东西冲撞到了。我迎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她虚空的内心。我似乎明白了从自己内心传来的是什么声响。

9

几天后的半夜,余淑真打来电话。这是少有的,她从没在半夜里给我打过电话。我没多想就接了。

“作家,睡了吗?”

“精神着呢。”

“我睡不着,能跟你说说话吗?”

“说吧。”

“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就说说那个剧本吧,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不要写傻子纵火。”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剧本里的余淑真纵火。”

“这倒是个办法,我也想到过,她在山里生活十余年,定然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当初所有的梦想都被淹没了。岁月是无情的,摧毁人的容颜,也摧毁人的内心。她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根枯草而已,从来都是那么微不足道,没人关心和在意。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世界这么大,谁会在乎你呢?从这个角度去考虑,写她接受了命运是符合逻辑的。她在日常里选择遗忘也是正常的。问题在于,接受命运的她怎么还会去放火呢?”

“我是女人,我比你更了解女人,我想如果我是剧本里的余淑真,我会努力生活,努力配合那个男人,爱情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很多时候是不能混在一起的。我活了这么些年才悟出来的。我丈夫和女儿死后,我想了许多,爱情呀,生活啊,都是遥远的事情。剧本里的余淑真想好好生活,可那件毁灭她的往事,时不时从记忆里跳出来。如果没发生那件事,她的生活将是另一番景象。人总是这样,总以为没发生的生活将会是美好的,而不是另一种灾难。我觉得可以写余淑真想换个环境换种生活。这是应该的,也是合情理的。她就到镇上要求调离阳落。教委办主任换了人,见到她楚楚可怜,心便乱了,答应把她调走。中午她请主任吃饭以表谢意。那餐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主任喝了几杯酒胆子就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装作没看到,把目光别向窗口——看不到外边,窗户拉上了窗帘。主任试探地抓住她的手臂。她一把甩开。主任猛地把她拉到怀里。她肯定惊恐,肯定会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对吧?她让主任尊重她。主任反而更来劲了。她抓起包掏出水果刀。她是随时都带着刀的。她刺了过去。主任避不及,手背被划破了,鲜血直流。他们都清醒了,都惊呆了。主任抱住手臂往医院跑。她瘫坐在椅子上,内心的梦也给刺破了。她难过的不是她伤了人,而是发现自己心里装着魔鬼,和毁灭她的吴于昆一样。她感到绝望。她回到阳落后什么都不想做了,心也凉了,看什么都不顺眼,眼前都变得陌生了,树不再是树,人不再是人,连女儿都不那么可爱了。在一个周末,村里人都到田野里种庄稼去了。她把自己关在校舍里,在绝望和悲伤中把校舍点燃了。”

我沉浸在她的叙述里。她是一个精灵!是上天派她来拯救我呀。我情不自禁地说:“余老师,谢谢你。”

“你不用怀疑,剧本里的余淑真和我是两个人。我爱我的丈夫和女儿,他们死后,我的世界塌了。我日夜背负着疼痛,快要承受不起了,时常想,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直到后来你把我的故事写进剧本。现在我还活着,还能思想。我只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那么好,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了吧?”

“你也因此拒绝政府给的房子?”

她没有回答。

我说:“这样的结局冷了些。”

“那就再写一段爱情故事吧,这是你擅长的。”她淡淡地说,“比如写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到阳落,遇到剧本中的余淑真,与她有了交集,相识、相知、相爱,这是合情合理的,最后他们的婚礼在电影开拍那天举行。”

“这主意不错。”

“你在阳落还看到别的什么事了吗?”她深思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是,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心里难受,既然你都问了,我知道你真的想听。阳落没有老师,连代课老师都没有。”

“那天我从你的表情就猜出来了,只是不愿那么想,想听你亲口说。”

她挂断了电话。我抓着电话,若有所失,掏出一支烟点上,吸着,烟雾飘出窗外,街道上行人寥寥,地上的身影越拉越长,在街灯下摇曳着。余淑真的形象浮现出来,满面凄婉,眼里充满怨气,欲言又止。我不由得打个冷战,手指被烟头烫着才惊醒。我坐在椅子上,夜色慢慢笼罩下来,阳落在昏暗里徐徐展开。我又打了一个冷战,忽然明白了什么,披上外衣就奔出门去。

我赶到余淑真门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轻轻地敲门。敲门声并不响,我担心她睡着了没听见,想再敲一敲,门吱地开了。她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她没想到我会出现。她没想到我会出现却问都没问就开门,难道不担心遇到什么人?她显然在等我。我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不喜不悲,似乎我来与不来世界照样运转。我注意到她漫不经心的表情下,掩映着内心的慌乱。她为何慌乱?因为我在半夜里敲她的门?我敲她的门是因为洞悉她的内心,她放下电话就知晓我会到来——唯有我会在此时到来。她从开始就在等待,等待某个人的到来——那个人是我?那个人不是我?我胡乱猜测着。她看透了我的心思,连忙把脸别开,望向窗外的几棵树木,树叶闪着光芒。我在她的眼里望见一条暗河,透过雾气奔向前方。似曾相识。当雾气散尽,她眼里只剩恐慌。她从未如此恐慌,像是面临灭顶之灾。我几乎认不出她。她是我所不认识的人。然而,此时的她剥下伪装,才是真实的她。

我心里一酸,走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她挣扎一下,便放弃了。我受到了鼓励,低下头吻着她。她浑身一颤,我也跟着颤了,猛地松开她。我们面面相觑,陷入尴尬里,面前的空气是一道铁丝网,硬生生地把我们隔开。我没来由地慌张,转身奔逃而去。我跑到巷子口回过头,望见她依偎在门框边,灯光把她映成一棵孤独的树。我的心倏地疼了,拔腿向她奔去。她呜呜地哭了,哭声压抑,像迷路的孩子。我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让她心安,也让我心安。我们都是被自己丢失的人。

那之后,我天天去找余淑真,理由是为了写好剧本,事实上与她待在一起让我感到身心愉悦。我们谈工作、电影和人生,看法常常惊人地一致。这是一种心灵的相遇吧。遇到如此女人,无疑是上天的恩赐。不久,我就完成了剧本,那是我最为满意的作品,当晚我们便在出租屋里庆祝。值得庆祝。余淑真喝多了,边喝边哭,边哭边喝,最后又笑了。我连忙拥着她,也泪流满面。那晚我们住在一起,屋外月色温柔,世界陷入沉寂。

“淑真,我们结婚吧,就如你在故事里讲的那样,我去找投资商,这些年一直混着也认识不少投资商,就让这部电影作为我们的结婚礼物吧。”

醒来天已放亮,我抚摸着她的脸说。她静静地躺在我身旁,睁着眼望着我,眼里充满爱意。她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如同窗外的朝阳。此时,我看到她双乳间的黑痣闪着幽暗的光芒。那不是上帝赐予我的指路明灯吗?我轻轻地吻着那颗痣,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10

余淑真辞去咖啡厅的工作回到阳落。她不让我送她回去,让我留在省城里找投资商。她也盼着那部电影能尽快投拍。我们说好了电影投拍之日,便是我们结婚之时。我在省城找到一个对剧本感兴趣的投资商。我担心他反悔,就说:“只要能投拍,剧本就当作赞助。”投资商盯了我半晌,担心剧本是陷阱似的。我忙解释说:“我是为一个女人写的故事。”投资商哈哈大笑着,把粗大的雪茄叼在嘴里,说:“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说女人……我懂,剧本就留下来吧。”

过了几天,投资商请我吃饭,我告诉他阳落的环境,还把手机拍的相片翻出来。他看着大片大片芒草感慨地说:“等到芒草花开时节,应该是满山一片灰白,风吹过,阵阵浪涛,的确是好场景。”我发现这部剧本找对了人,心里暗暗高兴,想到电影投拍时我便与余淑真结婚,手牵着手站在山岭上,白茫茫的芒草是我们婚礼的背景,山川低语,河流陶醉,那是让我们记忆一生的时刻呀。

“你过来,马上,见见剧作家,我朋友。”投资商喝晕乎了,对着电话发号施令,又让服务生把陪酒小姐叫来。几个抹着口红穿着暴露满脸假笑的小姐很快就围到我们周围。我一点也不习惯,却不想让投资商扫兴,装着与她们打情骂俏。投资商瞟我一眼,很是得意。我不想招惹他。我太想电影早日投拍了。

不久,一个男人走进来,在投资商面前点头哈腰,目光围着投资商打转。我心里一阵反感。投资商指着我对那男人说:“这是作家,剧本是他写的,你们相互认识认识。”我站起来和那男人干了一杯,相互握了握手,算是认识了。我在他手背上看到一道伤疤,心里不由一阵慌乱。他见我盯着他的手背就把手抬起打哈哈地说:“这是被一个娘们给伤的,她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货色呢。”我的心一下揪住了。

他说:“那时我是教委办主任,官虽然不大,全镇的老师都得求我,是吧?自然就会发生一些事情,这就是世界了嘛。”我的心隐隐痛了,问:“你认识一个叫余淑真的老师?”他瞅我一眼说:“你是说阳落小学的那个余淑真?那是一匹烈马,瞧,我这手背就是她伤的。”我心头猛地痛了,似乎刀扎进心窝。他还洋洋得意地说:“老弟啊,我告诉你,那个余淑真有一颗黑痣……”

“啊——”

被宰杀的猪一样的嚎叫,从那男人嘴里发出来。他肚子上被扎了一刀,切牛排用的刀——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就抓起了它,然后就捅向他。这不像是真的,像一个梦境,人高马大的男人,怎么经不起轻轻一捅呢?我不知怎么着,拔出刀又捅了进去,血涌了出来。整个包间一片惊呼,只一会儿投资商和小姐们就不见了踪影。我瘫坐在沙发上,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用刀捅人了呢?这一定是酒精在作怪。

警察来了,把我押上警车,我对那男人不大放心,对警察说:“先救那个人吧。”警察踢了我一脚,疼痛钻入我的骨髓。

我被判了七年。

我没有上诉。

我认罪。

被我捅的男人没死,他躺在病床上说他压根就不认识余淑真,之所以说他是林荫镇人,是教委办主任,是因为他手背上恰好有一道伤疤,便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他所说的话全是从我的剧本上读到的。投资商证实了他的话,说他手背上的伤疤是打群架留下来的,而不是被剧本里的余淑真所伤。那场群架投资商也在场。可是,他又怎么知晓余淑真那颗黑痣呢,这一切纯粹是巧合吗?我迷惑了。我想那是他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与生俱来,没人能逃出来。那余淑真呢,是剧本里的她还是现实里的她更符合宿命?或许剧本里和现实里的她是同一个人?我蹲在牢狱里,没日没夜地想这些问题,终究想不明白,或许思索这些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宿命吧!我忽然明白,许多晃在眼前的东西,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蒙蔽着自己。我时常看不透,如同看不透自己的内心。

剧本没拍成。我对不起余淑真,没能兑现诺言,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我爱她。在牢狱里,我回想着过往,确切地感到余淑真是我一生寻找的女人。我不想她受到伤害,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蹲在牢狱里。问题是,她希望我这样做吗?她在等我去求婚,带她去拍婚纱照,相亲相爱,让我们疲惫的灵魂找到归宿。我们的婚礼将在山岭上举行,将剪辑到电影里。但是,余淑真会原谅我吗?还愿意等我吗?

我给她写信,不停地写,写好后就寄出去。她没有回信,也没有来探监。她在生我的气吗?她也该生气。那就恳求她的原谅吧。我想,只要坚持总能打动她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女人。那几年每当感到迷茫、彷徨和无望时,她总会像一束灯光出现在暗夜里,照亮我灰暗的心间。

11

光阴很快就过去了。我在狱中表现很好,提前出狱。出狱的时候正赶上过年,几年时间城里发生了很大变化,街道更繁华了,人群更密集了,许多陌生的东西涌到面前,让我手足无措。我的心思不在此,我背着包匆匆赶往阳落。

阳落已面目全非,吊脚楼和鼓楼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窗明几净的砖房。人们说阳落遭了一场大火,整个村庄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政府拨了些钱,加上农户自筹建起了这些砖房,这样就不再怕火了。人们说这话时满脸的得意和满足,住上砖房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我不由得一阵迷茫和失落:在这些砖房面前,祖辈们精湛的技艺已不值得纪念。那不是对祖先的背叛吗?村里没人在意我,他们多年前待人的那份热情已不见了。相隔数年,不知是我变了,还是村里人变了。村长一家人搬离了村庄。村里人说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不再回来了。余淑真也走了。人们说她是在收到我寄给她的信的当天晚上走的。她走的那天晚上,村庄发生了一场大火。有人说那晚余淑真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一个出嫁的新娘,面带微笑走向大火。警察来查火灾原因,没查出什么结果,至今没人知道她是死是活。村里人都相信她还活着。我寄给她的信被村里人拆着读了。

我不怪他们。

那我该责怪谁呢?余淑真消失了,是我的存在使她消失的吗?是她在我的身上看不到未来吗?

大年初一,村里人又聚到村口祭祀萨岁。村里人不再把我往人群前面推。我是一个阶下囚。被推到前面的是两个老板。他们财大气粗地站在人群里。我缩在人群外,看着几个记者忙碌地拍摄。村里人说那是两个老板出钱请来的,帮村庄做宣传。我笑了笑。除了笑还能怎么样呢?萨岁居住的房屋改建了,是用水泥砌成的,身上镀着金,闪闪发光,尽显富贵。我站在一旁,想连祭祀都是假的了,心头某样坚硬的东西瞬间破败。

我遇到了老村长,他瘫坐在门槛上,嘴里只剩下两颗牙了。他看到我,拄着拐杖抖着双脚站起来,嘴巴张了半天,说:“阿郎,真是你呀,你来了啦?”我走过去扶着他坐下。

“你那电影写好了吗?”

我摇摇头。他不知道我已经不写了。我没有告诉他,不想让他失望。

“阿郎啊,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啊,就是余淑真的事,当年你写她,我没有说实话,村里人也没说实话,这事一直压在我心里,太难受了。我老了,知道时日不多了,现在再不告诉你就没机会了。当年你问余淑真有没有被欺负,我们都说没有。那不是实话。她被吴于昆欺负。她告诉你的是真的。那是村里的主意。村里的主意就是我出的主意。我怎么出那样的主意呢?当时我们只是想留住余老师,她要是嫁在这里,孩子们就有老师了。我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丈夫和女儿都死了,给她带来了一生的灾难。那都是我的主意啊。”

我感到震惊,怎么可能呢?余淑真讲的故事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她在向我讲述她的伤痛?她悔恨,愤怒,无处逃脱?她找不到存在于世的理由?她找不到逃离这个尘世的门窗?她被这山村困锁,更被自己困锁,她即是她自己的狱?她一直在自己铸造的内心之狱中煎熬?不会的,是老村长糊涂了。

“那当年囚笼沉塘的事呢?”

“是真的,又不是真的。”老村长满脸羞愧地说,“村里把吴于昆沉到河里,是真的有那回事。以前没说,是不想说,也不能说。主意是我出的,我老了,是将死之人,说了也不招来什么。村里把吴于昆沉到水底并不是真的要沉他,而是在赌,赌余淑真的善良,赌她会被善良打败。她会去救吴于昆。她一个小女孩,还那么小,那么单纯和善良。村里没人告诉她这件事。她一直蒙在鼓里。村里这么做只是想让她嫁给村里的后生,那样她就永远在这当老师了。谁知却给她带来那么大的灾难。造孽啊。”

“她知道吗?”

“多年后,她才知道。”老村长吞了吞口水说,“那天晚上,吴于昆喝多了酒和她争吵,说漏了嘴。”

我直直地盯着他——皮肤枯萎、干瘪,面容憔悴,眼神恍惚——心头一阵疼痛,接着是一阵恶心。恶心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村庄,以及村里的人。冷漠。荒唐。残酷。我却恨不起来,只感到心里有什么在排山倒海般坍塌。我不由得想念余淑真,怜悯着她。当发现生活只不过是假象,是骗局,她的心也就死了。世界在她面前陷入虚无。我再度想起她讲述的故事,不禁怀疑是她纵火烧毁了校舍,也是她害死了她的丈夫和女儿,最终还把整个村庄点燃。我的心忽地暗了。

我不相信这是事实。不愿相信。太残酷了。我想向村里人求证,没人愿意理会我,被我问得不耐烦了就跟我翻白眼说:“你是不是被关傻了啊?”我被呛住了,知晓人们不会说,这是他们的秘密,也是他们的耻辱。但愿这不是真的,但愿这只是老村长糊涂了。我又去找老村长,想从他嘴里再听到些什么,却怎么也找不见他。

“沉塘啦,有人沉塘啦!”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边跑边叫喊,几棵白菜从篮子里蹦出来,把路旁觅食的鸡鸡狗狗吓得四下乱窜。人们见到妇人那模样,断定出了事,纷纷往水坝上涌去。我也跟着跑去。人们涌到水坝边,惊慌呼叫,手忙脚乱,有人在岸上生起火,有两个人脱光衣服,各自抓了一根带钩的绳子跳入水底,很快就从水底蹿出来。人们连忙把他们拉上岸,用棉被裹住他们,扶着他们到岸边烤火。那俩人瑟瑟发抖,嘴唇发紫,牙齿吱吱地打战。人们抓着绳子往上拉,一个生锈的铁笼渐渐露出水面。铁笼里囚着老村长,浑身赤裸,脸色乌黑。他是那么瘦小,身上都快没了肉,剩下一张皮裹着几根骨头。触目惊心。人们把老村长抬到岸边。他已断了气。人们在地上铺好凉席和棉被,让老村长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死了。他把自己沉了塘。我知道老村长为何如此。我不明白的是老村长已风烛残年,如何能把铁笼搬到水坝上。没人告诉我。这也是他们的秘密和耻辱吧?村里人默默地为老村长料理后事。原本洋溢着快乐的春节充满了悲伤。我忽然怀疑自己的眼睛,我终究看不透眼前的村庄。善良。邪恶。死亡。我也看不清自己了,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

我对这个村庄失去了最后的留恋。我准备离开,再也不回来。我再次爬到村庄对面山坡上的竹林里,找到了吴于昆父女的坟。坟头上荒草萋萋。余淑真已多年没有回来。她到底去了哪里呢?我抬头望向苍穹,明晃晃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跪了下去,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余淑真。这个让我日思夜想的女人逃出了我的生命,活在她自己虚构出来的故事里。我们的生活充满虚幻。我们的灵魂都无家可归。我背着包悄悄地离开阳落,没有一个村里人送我。我的存在与消失和这个村庄毫无关系,心间顿然漫上寒水般的冷意。

我回到省城,翻出那部未写完的剧本,回想着叫阳落的村庄,想着在那里活着和死去的人。我不禁想起余淑真,并在剧本里走向她,终于发现她不为人知的一面。温暖。陌生。冷酷。这个复杂的矛盾体才是真正的她吧?在许多次梦中,我望见她面无表情地举着火把走向村庄。她把自己连同村庄一起烧掉了,义无反顾。她要把某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东西烧掉。我在火光中看到她心底隐藏着一个魔鬼。我忽然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又在等待什么,既而明白这世间的幸福与灾祸因何而来。我想该拿起搁置已久的笔,重新书写那段尘封已久的故事,不为别的,只为纪念。纪念那段真实而虚幻的故事。我们都在这样的故事里活着和死去。

不久后的夜晚,我在写作,电话响起,没显示号码,我没有接。可电话再次顽强地响起时,我接通了电话。

“是阿郎吗?”

“你是……”

电话挂断了。那是一个疲惫而熟悉的声音。我想拨回去却办不到,呆呆地抓着电话,思绪乱了,猜想电话那头是余淑真吗?不敢肯定。能肯定的,那是熟悉我和我熟悉的人。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相信电话会再次响起。我把自己抛到床上,睡意夜色一样漫过来,沉入一片潮湿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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