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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刮

人们回忆说,吴全能杀死欧阳那天,阳光特别暖和,适合收割稻谷,捕抓了蚂蚱,爆炒便是一道佳肴。其实,小镇上已没有多少人耕田种地了,那条承载着交通和街道双重功能的马路,养活着这个古老小镇。被杀死的欧阳是一个小老板,在街头开着一家补胎店。小镇上有好几家这样的店铺。杀死欧阳的吴全能也开了一家,处在街尾,人木讷,生意不如意。

“没人相信他会杀人的。”吴老伯摇着头说,“他父亲还在世时,我们哥俩经常在一起喝酒、闲聊,他家的情况我都熟,这孩子怎么会杀人呢?”

吴老伯边抽旱烟边回答一位年轻女警官的询问。女警官在烟雾里微蹙眉头。吴老伯没注意到女警官的表情,沉浸在远去的往事里。他告诉女警官说,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吴全能胆很小,还给他起了外号,叫“老鼠胆”。

“这与家庭的变故有关。”吴老伯说。

在吴全能六岁的一个夜晚,他母亲卷了几件衣物便从小镇上消失了。那天晚上屋外风雨交加,其间夹杂着女人的呼喊、孩子的哭叫,以及狗的狂吠,使吴全能陷入一片破碎的睡梦里。醒来时,天已放亮,湿漉漉的街面上晃动着几许行人和狗,却没有他母亲的踪影。他父亲四处寻找,没找到他母亲。那之后,每每追忆那个雨夜,他总觉得他母亲随风而去了。这古怪的想法,使他对风越来越恐慌,从此不愿出门,蜷缩在角落里,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连同他的父亲。而每当刮风的夜晚,他不敢沉入睡眠,生怕醒来后他父亲也已被风刮走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时常想起风:为什么他母亲会随风而去,而他父亲也处在被诱惑的危险里?他想象不出风的模样,能做的只是躲在屋里,用棉花塞住双耳,堵住屋外因刮风而起的嘈杂声响。后来,他发现风声无处不在,塞住了耳朵却刮进心里。他越来越想知道风的尽头是一个什么世界。在十三岁那年冬天,他骑上单车冒着北风,顺着盘山公路,穿过几座山来到湖南的一个小镇,看到了山梁、河流和田野,似曾相识,不免一阵茫然和失望。生活如此相似,他母亲要到哪里去呢?他确信了,他母亲只是一棵被裹挟在风中的枯草。在记忆里,他母亲消失后,他父亲慢慢地变了个人,不说话,喝闷酒,喝醉后对他不打即骂。他不哭,不反抗——即使受到别的孩子欺负——因为没人会顾及他的感受和委屈。他父亲不耐烦了就抛下一句:“能忍就忍吧,死不了人。”这句话伴随他整个童年,直到他十六岁时他父亲喝醉摔死在阴沟里。

“他没有什么朋友,”一个粉店老板说,“只有小哑巴跟他玩,开店做生意却不吆喝,生意怎么会好呢?”

粉店老板叹着气,满脸同情和惋惜。吴全能在他父亲死后,离开小镇好些年,回来时人们发现,他仍旧胆小如鼠,只是身旁多了一个女人。女人不算漂亮,却耐看,有股说不出的韵味。人们纷纷猜疑,如此女人怎么会跟吴全能呢?莫非上当受骗?人们不禁替女人担忧了。然而,这个叫李雪的女人,却没感到什么委屈,整天跟着吴全能一起忙碌。他们把两间破落的祖房改成店铺,挂上“补胎加水”的招牌,生意就开张了。

“欧阳最喜欢欺负他。”李可叼着香烟说。他说他们是同行,成冤家,这不难理解,只是欧阳做得太过分,有事没事都找吴全能的茬。他默默承受,从不反抗,连向对方瞪眼都不敢。“欧阳欺负他的次数多了,连欧阳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李可仰头吐着烟雾说。他吐出的烟雾颇显水平,烟雾连成一串,一串比一串宽泛,漫画似的慢慢弥散。“有一回,欧阳喝多了,在半路上遇到他和他老婆,居然摸了他老婆的胸。”

“这件事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杨东不屑地说,“这是对男人最大的侮辱,谁能忍得住呢?但是吴全能却可以。”

人们回忆说,当时吴全能的老婆哭着跑了,而他扎在那里,目光落在地上。欧阳还向他竖起中指,说:“有种来踢我呀。”他咬着牙,绷紧腮帮,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意。这让欧阳感到索然无味,骂了一句,而后扬长而去。他望着欧阳的背影,心里悲愤交加,不由得怀疑他父亲的处世之道。他父亲是个隐忍者,以退让求平和,一生没和别人冲突。但是,这种处世方式帮不上他,没人理解他,选择隐忍却招来别人更大的欺辱。这多没劲啊!生意也是如此,同行把生意抢走,有时路过的司机到了他的店里,欧阳就到他店里强行借走工具,使他没法工作,赶路的司机只好改换店铺了。久而久之,他的店白天压根没有生意,干脆关起门,等到夜间再开门等生意。他守在店铺里,没事就躺在简陋的木板上,注意着门外的动静,但多数夜晚没人光顾。他很少回家过夜。李雪也没盼他回去。不知何时起,他跟李雪亲热时,眼前总浮现出欧阳的面孔,闭着眼是,睁着眼也是,怎么也挥不掉,渐渐地败坏了他的热情,后来竟然不行了。很多夜晚,他在床上酝酿,当李雪钻进被子里时,却怎么也硬不起来。李雪安慰他,抚摸他,挑逗他,都无济于事。他们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身体的欲望便消散了。

“他杀欧阳和强奸案有关?”王穗怀疑地说,“没人知道那件事是真是假,好像他只想让警察替他出头,这个世界,谁知道呢?”

出事那天夜晚,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把欧阳打趴在地。他从没如此痛快,浑身是力,正想乘胜追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从梦里拽了出来。他对这种敲门声习以为常——意味着生意上门了。但是,那个夜晚他不想接生意,只想回到梦境里,狠揍时常欺负他的欧阳。他抓起被子蒙住头,想着只要不出声,门外的司机便会离去。敲门的声响却异常顽强。他心烦意乱地爬起来打开门,拉着脸看着门外的小哑巴和小黄狗,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哑巴扯着他的手臂往外走,着急地指着家的方向,“咿呀咿呀”叫嚷着。他心慌了,返身锁上门,匆匆往家里赶去。

他们赶到家,看到李雪缩在墙角,衣衫不整,神情恍惚,双手抱着膝盖,面前摆着一把柴刀。他走过去想扶起她。她抓着柴刀忽地站起来,用刀口对准他,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吴全能说:“你怎么啦?”李雪认出了吴全能,眼里有光闪了一下,瞬间又暗淡了,手里的刀掉落在地,转身走进房间叭地关上门。吴全能追上去,举起手,犹豫了,慢慢地放下来,缩进裤袋里。他扭过头问小哑巴,说:“哑仔,到底是什么事呢?”小哑巴比画着说李雪被欧阳欺负。小哑巴跑到门外,拉上门板,趴在门缝里往里望来。小哑巴这是在说他亲眼所见!吴全能怔住了,茫然地站着:欧阳怎么会跑到家里来欺负人呢?他的身子陡然沉重,慢慢地蹲下去,双眼失了神。屋外洒着月光,霜一样发出寒气。他抓起地上的柴刀,猛地往屋外奔去。

吴全能去找欧阳算账的晚上,街上行人寥寥,街边的店铺都已关门,几盏路灯在风中摇曳,一只猫蹲在电线杆下,细碎的雾气四处飘散,落在脸上粘出一丝冰凉。他顺着街道走去,左顾右盼,手心冒冷汗,柴刀微微发抖。他回头望去,小哑巴没有跟来,拖在地上的身影越拉越长。他心里怦怦直跳:遇到欧阳该说些什么呢?是否什么都不说就砍过去?他拿捏不准了。事情真如小哑巴说的一样吗?要是他看花眼呢?要是他梦游呢?他的信心越来越弱,赶到欧阳家时已经消失殆尽。那里一片漆黑,没有一扇窗有光亮,想必欧阳睡着了。他既失望,又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缩到角落里蹲下来,不知该干什么了,掏出烟默默地抽着,想:这么等着吧。要是欧阳不出来就算了,要是他出来那就是他的命了。他又紧了紧手中的刀。噗——一只猫蹿出来,把他吓得蹦起来,柴刀脱落在地,他拔腿就跑,凌乱的脚步在空旷的街面上飘响。

“他的胆子太小了,欧阳那么欺负他,也没找欧阳算账。”杨东摇着头说,“李雪能不走吗?谁愿意跟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

李雪是在晚上离开小镇的。

那天晚上吴全能没有回家,坐在店铺门口吸闷烟,想着这些街面,想着河湾,想着湖南小镇,想着摔死在阴沟里的父亲,以及离家出走的母亲。这些人和物,在他的想象里渐行渐远,他猜不出他们都怎么了,究竟是时代在变还是人心在变呢?整个夜晚他陷入一片混乱的思想里。黎明到来了,他仍旧没理清情绪,只抛散了一地的烟蒂。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几许灰尘掉落下来。他再次用力拍着衣物,还是没能拍掉凌乱的心绪。他望向那条狭窄的街道,两边的店铺逐一开张,炊烟在屋顶弥散,几只鸟雀消失在河对岸,榕树和青竹迎光妖娆。他猛地想起什么,扭头往家里奔去。李雪不见了,离开小镇了,留下一张纸条:

我知道你没有胆,也不想为难你,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你自己保重,不要来找我。

他抓着纸条追出门外,一辆湖南牌照的货车驶过,卷起的尘土淹没了他。当尘土渐渐息落,他的脸又清晰起来,朝阳刺痛他的眼睛。他蹲在电线杆下,望着路上往来的人,再次想起在多年前离家出走的母亲。她的出走究竟是因为耐不住贫困,还是父亲保护不了她,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呢?多年后,李雪以他母亲一样的方式不辞而别。他的生活在重复他父亲的过往。这是偶然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命运?他陷在沮丧和伤感里,困惑和迷茫如影随形,从未离开。他看到自己日后的孤独和衰老,将和他父亲一样摔死在某条阴沟里的命运。他摇晃着脑袋,这不是他要的生活啊。可怎么办呢?他没了主意。

小哑巴来到身旁,比画着让他去报警。他往门外瞟一眼,看到明亮的阳光,心里却暗淡着,整个人慢慢蹲下去,摸出烟叼在嘴里:报警有用吗?他见过欧阳和警察在一起喝酒,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地走过街面。但是,非惩治这个欧阳不可,不然李雪是不敢回来的。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径直向派出所走去。

“那天他找到我,满脸着急,又说不出什么。”派出所所长吴响回忆说,“结巴了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

那天吴全能走过街道,望见派出所的铁门敞开,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走出来,背后停放着一辆警车。他犹豫了,莫名的恐慌涌来:真要报警吗?他不敢走进铁门,垂下脑袋装作路过,心里渴望着被警察撞见,却没人注意他。他只好拐个弯蹲到墙角,默默地抽烟,不由得憎恨起自己:连警察都不敢见,李雪怎么会回来呢?他这般想着,双脚却没挪动。好半晌,吴响从铁门里走出来。他慌忙丢掉烟跑过去,来到吴响身旁又犹豫了,想了想,折回身把地上的烟头踩灭。吴响注意到他,站在铁门旁边定定望来。他想躲却来不及了,咬了咬牙挪到吴响跟前。

“所长,我要报案。”

“嗯,报什么案?”

“欧,欧阳欺负我老婆。”

“欺负你老婆?那该到街委会找大妈处理嘛。”

“他,他强奸。”

“强奸?你有证据吗?”

“有一张字条。”

“还有别的证据吗?叫你老婆来吧,把事情说清楚。”

“就这张字条了,我老婆……她走了。”

“你老婆不在,又没有别的证据,就凭这张字条,就告别人强奸?”

“那要怎么做才行?”

“你得找能够证明强奸的证据。”吴响说,“不会又是生意上闹什么矛盾吧?大家在一条街上讨生活,难免有冲突和误会,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吧?忍一忍就过了,是吧?平安是福。”

“你不相信我说的?”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是办案人员,看重的是证据啊。”

“好,我去找证据。”

吴全能回到家翻箱倒柜,没找到什么证据,瘫在门槛上,阳光落下来,几条狗在路边乱跳,使他心头更加堵。他抓起一块石头砸过去。那几条狗跑开了,立在不远处满眼疑虑地望来。他撑着膝盖站起来,那几条狗转身跑远了。他对着天空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小哑巴,找到他,带着他赶往派出所。

“所长,那件事小哑巴亲眼看到的。”吴全能转身说,“小哑巴,把你那晚看到的都告诉所长吧。”

小哑巴咿咿呀呀比画着。吴响没看明白,说:“吴全能,你拿警察当傻子啊?不能找个能说话的来吗?真要报案就把你老婆找来。”

人们回忆说,那天吴全能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没人猜到他去报案了。其实,小镇上没几人喜欢欧阳,他是霸王,连警察都让他三分,多数时候人们都敢怒不敢言。吴全能回到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抓起包往外跑,来到街上又收住脚,天大地大,该去哪里找李雪呢?她要是诚心躲藏又怎么找得到呢?就像当年父亲无法找到母亲一样。他回到家把包丢在角落里,祈祷上苍把李雪带回来。他没等到李雪,却把欧阳等来了。欧阳咧着嘴站在他面前,背后闪着一片阳光。他紧闭着双眼,不知是不敢直视欧阳,还是不想看到那片阳光。

“听说你去报案,告老子强奸,谁信呢?看在你有胆去告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这事就是我干的,你就这么去告诉警察吧!”

吴全能紧闭着眼,没有答话。欧阳的话是刀,割他的心,痛着,流血了。他又想起父亲的话:忍一忍,死不了人。这句话使他更痛了。面前没了声响,他悄悄地睁开眼,欧阳已经消失了,剩下一片阳光,静默而孤独。他跳起来往派出所奔去。

“所长,所长,这下好了,欧阳他自己承认强奸的,就在刚才他到我家里去说的。”

“那你录音了没有?”

“录音?没有。”

“那有人证吗?”

“人证?没有。”

“你脑子没问题吧?”

他再次无功而返,郁闷极了,罪犯都认了,怎么还不能抓呢?他怀疑起警察了,要是找不到别的证据,那么就永远抓不到欧阳了?这怎么可能呢?他犯了罪就是罪犯,不管有没有证据。“这该死的吴响!”他在心里骂着,“你们抓不了,那我自己来吧。”

欧阳被杀之前,吴全能找到杨东、李可和王穗,他们跟他借过钱,知晓他不会催,就一直赖着不还。他请他们喝酒。他们知道他为什么请。几杯酒下肚后,他们的话就多了:“老鼠胆,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你放心,我们为你讨回公道。”“欧阳也太欺负人了,我看他是活腻了。”“看在朋友的分上,你就直说吧,是要他两只手,还是要他一双眼睛?”吴全能激动地说:“多谢,多谢你们把我当朋友,这事警察办不了,我才来找哥们几个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让欧阳承认强奸,让警察抓住他,以前的账就没有了,我还会一人给一千块钱。”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钱,每人给了五百块,说:“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付剩下的。”他们嚷嚷起来:“五天时间让你满意。”“哪要五天?三天足够。”“拖着干什么?一天办成,后天你准备好钱就是了。”

他们歪歪斜斜地走出饭馆,吼唱着《好汉歌》:路见不平一声吼呀,该出手时就出手啊。他们的歌声和阳光一样温暖。吴全能望着他们远去,心底也在嘶吼着。他想起了梁山好汉。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激动之余,想起一句老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必就是如此吧,他感慨着。

人们回忆说,那几天吴全能无心做生意,一天到晚坐在家门口等消息。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杨东他们没有出现,连只言片语都没传来。他心里犯了疑,把小哑巴叫到身旁说:“哑仔,你去看看他们在哪里,是不是打牌忘了办事?”小哑巴带着小黄狗走了,不久就匆匆赶回来,比画着说他们在饭馆里和欧阳喝酒。吴全能整个人弹起来,僵在那里,接着慢慢蹲下去。怎么可能呢?拿人钱财就该替人消灾,不然也太没江湖道义了。他不相信小哑巴,心里又放不下,于是往街上走去。

他看到他们在饭馆里喝酒,猜码划拳,不时向欧阳敬酒。他们真是拿钱不办事,这帮赌徒、骗子!他在心里咒骂着。他不愿再看到他们,想转身走开,双脚怎么也挪不动。他们看到他了,满脸不自然。欧阳看到了,说:“老鼠胆,你还有胆子找帮手哦,你这事有完没完啊?你老婆可没嫌弃我,你还去告我?”

“你要是去自首就算了,不然我会杀了你。”

吴全能低低地说。他站在门外不知所措,觉得非得说句什么话,憋了半晌吐出这句。欧阳敲打着桌面哈哈大笑,说:“就你?一个胆子比老鼠胆还小的人,知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鼠胆吗?要是你能杀我,我就能让太阳从西边出来,你信不?”杨东他们没有笑,面面相觑,而后走出门外,说:“我们喝酒不是用你给的钱。”吴全能说:“那钱我不要了,回去告诉他,我一定会杀了他。”他说完就转身离去。

他走在街上,背后一片炙热,定然是杨东他们投来的目光。他让别人惊诧了!他心里一阵激动,尽管双脚在发颤。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昂着头走回家,闪进门立即闩上,心里怦怦狂跳,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那是一枚地雷,埋在了生活里。他感到了危险,想了想,跑去找吴响。

“这事你们管不管?”

“你说我们怎么管?你没有任何证据,让我们怎么去管?回去补你的胎吧,别瞎胡闹了,就凭那一张字条就说别人犯罪?要是你是警察,你会信吗?”

“我信!”吴全能说,“你们不管,我管,我要杀了他。”

“要是连你都有胆量杀人的话,恐怕林荫镇要改名叫作杀人镇了。”吴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瞎胡闹了,快回去吧。”

瞎胡闹?我就杀给你看。他没说出这句话,说了也没人相信,别说是杀人,往日里他连杀只鸡都不忍心,谁相信他会提着屠刀索取人命呢?连他自己都不信。即便在想象里,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用这句佛语慰藉自己。多数时候,他却说服不了自己。虽然手里空空,没有屠刀,但是屠刀却无处不在。你不提,别人提了,向你的生活砍来。谁人的生活不是被砍得千疮百孔呢?

人们回忆说,那些天他坐在店铺前,闷头闷脑,生意彻底荒废了。

他发觉生活不一样了,小镇陌生了,往来的人们也不认识了,有人死了,有人出生了,眼前的人和物都被某种东西包裹着,牵扯着,隐隐存在,又无法说明白。这就是人世的诡秘吧,他想。他开始想如何对付欧阳,几天之后,他来到街上买了五把水果刀,每把都一尺来长,在阳光下晃痛人眼。

“买这么多刀干什么呀?”摊主问,“不补胎了?改行杀猪了?”

“杀人。”

摊主回忆说,他以为吴全能是开玩笑,并不在意,像平常一样,把刀绑好递给顾客。

当时吴全能低垂着脑袋,想抬起头说句感激的话,又觉得不合适,抽了抽嘴角,挤出一丝笑,硬邦邦的。

“吴全能在我这买了五把刀,那是最后剩下的五把刀,要是还有货的话他还会要。”摊主叫嚷着,“他说他买刀杀人,你们信吗?反正我不信,但我希望多遇到这样的傻子,给我带来生意嘛。”

吴全能买刀杀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镇,人们无不摇头说:“就他还想杀人?况且是杀欧阳,连警察都怕的欧阳。要是他有这个胆,以后我们改叫他‘豹子胆’。”谁都认为他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欧阳更是不屑,光着膀子吆喝着:“来来来,都来看看吴全能杀人啊。”街上的好事者蜂拥而至,跟在欧阳身后来到吴全能的店铺。

“大家都看好了。”

欧阳踏步走进店铺,逼到吴全能的面前。吴全能手里不是刀,而是小铁锤,脑袋低垂着。小哑巴缩在角落里,小黄狗挤在一旁夹着小尾巴。欧阳砰砰拍着胸脯,说:“有种就往这砍!要是老子皱一下眉头,往后你就是我爷爷。”吴全能没有接茬,目光落在铁块上,身子微颤,小铁锤跟着发颤了,发出的叮当声响失去了先前的节奏。欧阳从墙角抽出一把水果刀递过去,说:“往这砍!往这砍!”吴全能没有接过刀,也没有抬头,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欧阳轻蔑地说:“吓成这个样子,你还想杀人?做梦去吧。”欧阳没了兴趣,摇着脑袋走出店铺。人们也失望了,四下散去,留下那家店铺在夕阳里落寞着。

“没人相信他会杀人。”黄山摇着头说,“但他真的杀了人,作孽啊。”

欧阳死后,八十多岁的黄山告诉警察,他卖给了吴全能一块磨刀石。这块磨刀石使杀死欧阳的刀更加锋利。他是罪人,这让他心里难受。他说,那块磨刀石是他祖上流传下来的,虽不是什么宝物,但也有些年月。吴全能二话也不说,留下一千块钱,提着磨刀石就走。人们回忆说,吴全能每天在店门前霍霍磨刀。他身旁摆放着五把刀,刀口一致向外,阳光映在刀面上,折射出一道道寒光。人们又来了兴趣,期待一场复仇上演。赌徒们为此下注,赌他敢不敢去复仇,多数人都赌他不敢,只有杨东他们赌他敢。这消息在小镇上疯传,吴响听到了就来到吴全能的店铺,见他又在磨刀,不由得一阵恼火,说:“你这是干什么,放着生意不做,磨刀干吗?”

“杀人。”

吴全能低低地说。

吴响怔了一下,递给他一支烟。吴全能没有看他,也没有接过烟。吴响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想让我们把欧阳抓起来,可没有证据怎么能乱抓人呢?这是法治社会,不再是什么响马时代。别再整天磨刀磨剑的,再这样就把你的刀收缴了。”吴全能不再说话,也不再理会吴响,闷着头霍霍磨刀。吴响耸了耸肩,转身离去了。吴响没收缴刀,那是水果刀,随处可见。吴全能不由得一阵失落——这么单薄的刀,连警察都不屑。

杀死欧阳的砍刀,是铁拐李铸造的。铁拐李是小镇上的铁匠。他祖父是铁匠,他父亲也是铁匠,据说他祖父给一位将军打过战刀,而他父亲曾为八路军打过军刀。李家铁铺的名声是打出来的。到铁拐李这一代,祖传的铸刀技艺不再是了不起的秘密。从南方来的,从北方来的,那些刀具都比他们李家生产的精致。李家铁铺不知不觉中败落了。铁拐李曾苦苦支撑,无奈世事多变,两年前铁铺关门熄炉了。那天铁拐李躲在角落淌了泪:李家铸铁技艺怕是要在自己手上失传了。

他回忆说,吴全能是在晚上敲开门的,那时天边悬着一弦缺月。吴全能走到屋里,坐在方桌旁,递给他一支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吴全能掏出一个信封,搁在桌面上推到他面前,说:“李伯,这是两千块,少是少了点,帮我打一把砍刀吧。”铁拐李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信封,闷头抽烟,呛人的烟味扑人眼鼻。好半晌,他才在桌脚上敲了敲烟斗,说:“小侄啊,李家这口炉已成灰,铸不了刀,再者你这样的刀也铸不得呀。”吴全能说:“李伯,你就当为李家铸吧。”铁拐李怔住了,沉默了,目光望向窗外,院子里立着两棵松柏,是他祖父种的,历经风霜仍旧挺拔。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的眼角慢慢地湿润了。

“吴全能杀人的那把砍刀,是我花了一个礼拜铸造的。”

吴响听了,没说什么,把脸别到一旁。铁拐李知道吴响心里不爽,但他却不在乎,也说不清缘由。其实,吴全能来取刀时,他心情是复杂的,掺杂着激动和沮丧。他祖父和他父亲,手艺都献给了英雄,而他为一个将去犯罪的人铸刀。可是,只有这个人让他记起自己是一个铁匠啊,在这个纷繁的时代,人们都善忘,还有谁记得他的手艺呢?他咽了咽口水,把刀递给吴全能,欲言又止。吴全能抱着刀远去,而他心里留下一片荒芜。

吴全能回到店铺,把刀挂到墙上,立在那里端详着,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鞠躬,但是心里因此踏实了。小哑巴看到墙上的砍刀,兴奋地咿呀咿呀叫着,手舞足蹈地奔出门外,一路比画着告诉人们。不少人前来观看砍刀,说:“当年李家给八路军铸的就是这种刀,上战场一刀一个鬼子,可猛了。”“真用这刀去对付欧阳?”“就他?还杀人?别说是一把破刀,就是一辆坦克也没用。”

吴全能听着这些话,心里忐忑着,有事没事就蹲在门口磨刀。人们时常看到他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轻吹一口气,头发就断成了两截。砍刀已锋利无比。人们想,他该找欧阳报仇了,可他每回磨罢刀直起身没往街上走,而是返回门里把刀挂在墙上。人们知道了他终究没有胆量,很快就厌烦了这场虚张声势的闹剧。欧阳也来过几回,每回吴全能都不吭一声,欧阳也便不再理会他了。小镇上没人留意他了。

“哑仔,你相信我会杀了欧阳吗?”

他把小哑巴叫到身边问。小哑巴摇摇头,又点点头。吴全能说:“你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小哑巴狠劲地点着头。吴全能说:“要是李雪回来就算了,不然我会杀了欧阳的。”小哑巴又点头。吴全能说:“你不信?我现在就让你瞧瞧这把刀的厉害。”他提着刀来到猪肉摊前,说:“给我称那只最粗的猪脚。”摊主称好了,问:“要不要砍碎?”吴全能说:“不用,我自己来。”说着他从背后亮出砍刀,往猪脚上咔咔砍了几下,猪脚成了一堆碎肉。摊主歪着脑袋说:“这刀挺不错,卖给我剁肉吧。”吴全能说:“这是杀人刀。”摊主的脸皮抖了一下,说:“你别再无聊了,就你这胆,还能干出什么事来?不过唬人罢了。”

“我会杀了他的。”

吴全能提着刀和猪脚走了,摊主轻蔑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他想回过头争辩,却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前走。他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摊主的视线。他回到店铺问小哑巴,说:“你说欧阳该不该杀?”小哑巴看着他,许久才点头。他又问:“这个欧阳真的该杀?”小哑巴认真地点着头。他跟着点着头说:“你说我有胆量杀欧阳吗?”小哑巴摇摇头。他又问:“连你也不相信我敢杀欧阳?”小哑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好,我要让别人知道我是说真的。你到街上去告诉别人,我给欧阳七天时间,要是他七天之内不去自首,我就会杀了他!”

吴全能站起来,拿刀往一块木板砍去,“哐”——木板破成两半。小哑巴在他脸上看到了仇恨的表情,转身往门外奔去,跑到街上告诉人们吴全能的七天之约。人们摇着头走开了。没人理会他,也没有人相信他。小哑巴满脸沮丧地回到店铺。吴全能看见小哑巴的表情,已然知晓没人相信他。

“老师,你帮我个忙吧,帮我写死亡倒计时,就像学期末考试一样,就写第七天、第六天、第五天……最后一张写‘死期’。”

吴全能抱着笔墨纸张找到一位中学老师。老师望了望他,说:“全能啊,你就消停吧,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也别给我找麻烦,好吧?”吴全能没有说话,静静地盯着他,老师这般拒绝想必是胆怯吧?他脸上泛上一丝不易觉察的神情。老师看到了,被刺中了,话也不说,铺开纸张,泼墨挥毫。

吴全能抱着写了字的纸张,回到店铺,贴在招牌上。红色的字迹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寒气,逼迫着人们的眼睛。人们议论着:“这回又闹哪一出呢?”“他的玩笑还没开够吗?”“就算他有胆,能打得过欧阳吗?连警察都怕他。”欧阳不仅不屑,而且厌烦了,说:“就他还敢杀人?他只不过是在意淫而已。”

吴全能没理会这些话语,每天沉浸在一种自我激动里,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招牌上撕下一张“死亡倒计时”。每撕一张,心里一阵冲动又一阵紧张。他坐在梯子上抽烟,望着马路上往来的人。人们对他已见怪不怪。他也不理会人们。他在等待小哑巴。他要问小哑巴,欧阳去自首了没有。小哑巴每回都摇着头。他望着“死亡倒计时”,心里渐渐地没了底,而手脚又似乎被什么捆绑住了,而后被抛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他从墙上取下刀,来到门口霍霍磨着,以此压住内心的虚妄和慌张。他的日子变得漫长,好不容易天暗了,好不容易天亮了。他恍惚着,好几回连店铺门都忘了关,奇怪的是却从没遇到盗贼。他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失落,小偷怎么没偷走砍刀呢?而警察怎么也没闯进来收缴砍刀呢?要是那样的话,即使他想杀人,也杀不成了。砍刀安然地悬挂在墙上,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了,砍刀仍然悬挂着,闪着寒光。他的夜晚被寒光映亮。他看到了夜晚里的自己。那是一个他不曾认识的人。此时,他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善良。勇敢。有担当。这是他所不认识的自己。这才是真正的自己呀。他不由得激动了,想了想,从墙上取下砍刀,摸进夜色抛到水潭里。

“就要到七天了,看老鼠胆怎么办?”“他不敢拿欧阳怎么办的。”“这回挺像那么回事的。”“要知结果如何,后天分解,敬请期待。”

刀没了,却没人关心——真想报仇,赤手空拳也不是问题吧?他如梦初醒。人们的议论成了刀,刺中他的怯懦和虚伪。等到晚上,他再次趁着夜色,沉到水潭捞起砍刀,又跑到街上买回纸钱和阴香,把刀摆在店铺门口祭奠。月色落在刀帮上,在刀帮上缩成小亮点,足以刺透人的双眼。他坐在那里喝二锅头。小哑巴和小黄狗挤在身旁。小哑巴兴奋地跟他比画着什么。

“你都在比画什么呀?我告诉你哑仔,我心里害怕是害怕,但是我想好了,再害怕也要把这件事做了。如果他不去自首,我就要杀了他。你信不信?”

小哑巴使劲地点头,抓起酒瓶喝了一口,呛得不停地咳嗽。吴全能笑了,夺过酒瓶仰头咕咕地喝。他喘了好几回,才把酒瓶喝见了底。他喝醉了,小哑巴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扶上床,给他盖好被子,拉门离开。

吴全能醒来时天已大亮。七天之约到了!他猛地一惊,爬起来往窗外望,街上来往的人们各自忙碌。他爬到招牌上,撕到了最后一张——死期!真的到了!身体跟着空了,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体重。他想找个地方躲藏。路边有几个小孩在玩耍,不时往店铺望来。他们看到了“死期”,也看到了他,像是被吓坏了,扎立不动。他瞟了他们一眼,想到别人一样对他感到害怕,不由得有了底气。他回到门里,从墙上取下砍刀,搁在门口一只废弃的铁箱上。他从店铺里拿出阴香、纸钱和鞭炮,在门口烧纸,插香,点燃鞭炮。不少过路人围过来,看到他跪拜在地。

纸钱烧完了,鞭炮熄灭了,吴全能抓着砍刀,用衣袖擦拭完刀帮上的灰尘,挺起胸脯往街上走去。人们连忙跟上他,一路叫叫嚷嚷,即将到来的生死对决令人亢奋。吴全能来到街上,拐进米粉店,把砍刀搁在桌面上,说:“老板,来一碗汤粉,再来一碗酒。”老板端上汤粉和米酒,望着桌面上的砍刀以及店门外的一群人,说:“你真的拿刀去杀人?”吴全能边吃边点头说:“是的。”老板说:“老弟啊,别去干傻事了,这事做不得的,说说也就过了,哪能当真呢?别把自己赔进去。”吴全能不再说话,一口喝掉那碗米酒,胆子壮了许多。

“所长,你到底抓不抓欧阳?不抓的话,我就去宰了他,到时别怪我没告诉你。”

吴全能在电话里对吴响叫嚷。吴响正开车赶往县城。县里发生一起大案,县公安局把全县的警员全调去了。他心里蹿起一股火,说:“你添什么乱?能不能不那么磨磨唧唧?你想让我怎么办?我敬你是梁山好汉,你替天行道,你为民除害,行了吗?”

吴响在骂人,怎么能骂人呢?吴全能挂断电话愤愤地想。看来吴响不打算管这事,别的警员更不会管了,他们怎么能不管呢?他们是警察!他提着刀走出门,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道。他顺着那条道走去,感觉背后有一股力量推着他,来不及细想,紧张和兴奋淹没了他。人们跟在他身后,激动不已地大呼小叫。小哑巴从人群里挤出来,紧紧地贴在他身旁,昂首挺胸地往前走。队伍越来越壮,没走多远就浩浩荡荡了。他在队伍里没看到杨东、李可和王穗。他们怎么没出现呢?支持他也罢,阻拦他也罢,都应该出现在这里。

“杨东你不来看看?我现在去宰欧阳。”

他给杨东打电话。杨东正在打牌,嘴里叼着烟,不耐烦地说:“你去就去,给我打电话干吗?我又不能帮你,再说了我还真希望你能宰了他,可你有这个胆吗?我都在你身上赌了一千块了。”吴全能说:“我真的去宰他,顺便告诉你一声……”他话还没说完,杨东已经挂了电话。他举着手机自嘲地笑了笑。他又拨通王穗的电话。王穗对着电话吼叫:“就你这破胆还想杀人?算了吧,回去洗洗睡吧。告诉你,老子正睡觉呢。”吴全能还想说什么,王穗已经挂断电话。他又拨了李可的电话。李可说:“我现在外地,你说什么?你又在搞什么鬼?就你还要去杀人?我还想去杀鬼呢。”没等他说话,李可就把电话挂断了。沮丧和失望再次奔涌而来,他们怎么没劝阻一下他呢?这不是去逛街,而是去杀人啊。

他拿着手机,不知该给谁打电话了,想了想,拨了李雪的电话。李雪离家出走,一直联系不上。这个世界有了汽车,有了电话,有了网络,联系越来越方便,然而要找一个人却越来越难。——那是心找不到了。他想,要是心丢了,就什么也找不到了,就像他的母亲。他母亲真的把心丢了吗?他不知道。庆幸的是,他居然拨通了李雪的手机,他说:“我现在去把欧阳宰了。”李雪说:“你要是真去,我就回家。”李雪说完就挂了电话。吴全能呆呆地望着手机,似乎反应不过来:这些人都怎么了?连李雪也没说一句宽慰的话?她没想到他此行凶吉难料吗?要是他没宰了欧阳反而被欧阳宰了呢?就算是宰了欧阳结果也得坐牢、枪毙,怎么她就一点也不担心呢?要是她不让他去冒险,他会丢下砍刀转身回家。可是,她不相信他,也没人相信他。杀人?笑话!他把手机摔在地上,一刀砍下去,“噗”,腾起一阵尘土,手机身首异处。人们再次见识砍刀的锋利。几个小孩扑过去抢着破碎的手机。他想笑,脸皮却僵硬着。他感到有些累了,想停下来歇一歇,身体却机械地往前移,似乎被一股力量往前推,容不得他细想,也停不下来。

他脑子里有些乱,脚步也有些乱,还没等他理清心绪,已经来到欧阳的门前。欧阳没有站在门口,家门关闭着,听不到半点声响。欧阳害怕了?人总是这样,越忍让越受人欺压,越强硬越没人惹你。吴全能想,要是欧阳懂得忍让,避免这场争斗,日后一定交这个朋友。现在他站在队伍前头,面对着紧闭的门板,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欧阳出来,欧阳出来!”

队伍里响起嘈杂的叫喊。欧阳始终没有出现。

吴全能心里泛起一丝得意:理亏的欧阳到底心虚了。

叫喊声更响亮了。欧阳仍旧没有出现。

吴全能想,这么回去,不至于丢脸了。他刚想转过身,几个少年跑过去啪啪地拍门,还一脚把门踹开了。

吴全能望着敞开的大门,心也嘭地敞开了,一股冷风灌进来,使他浑身发冷。人们推搡着他,想退也找不到路了。他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里的刀,手心全是汗。他往大门口走去,感受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双脚微微发抖了。

门里边是欧阳,膘肥体壮,力大无比,如何战胜得了他?吴全能几度想折身退回去,却知道背上贴满目光。这些目光是更难战胜的对手。他咬了一下牙,宁可死在欧阳手里,也不愿被人们的目光杀死。吴全能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门里,想了想又返身闩上门——就算惨败也没人看到——他为自己留下最后一丝颜面。

人们挤在路边,满脸紧张,紧盯着关闭的门板,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啊——”尖叫声破空而出,“嘣嘣噼噼”的打斗声传来。人们趴在门缝上、墙壁上、窗户上,看不到屋里发生什么。几个年轻人想翻墙进去,被年长的人制止了,说:“刀剑无眼,伤了你们没人负责的。”

“啊——”

一声惊恐的惨叫传来。战争结束了。屋里一阵死寂。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大门再度洞开,揭晓谁从里边走出来。好半晌,大门才慢慢拉开,吴全能拖着砍刀走出来,刀帮上带着血,脸上、手臂上也带着血,额头还被划了一刀,血像几条虫子爬下来。几个年轻人冲进门去,很快就折回来,说:“欧阳真的死了。”人们惊呆了,话也说不出来,没人想到是这个结果。怎么可能呢?胆小如鼠的吴全能把欧阳给宰了。人们心里五味杂陈。小镇是安静的,太安静了,人们无聊至极,便想看看稀奇、凑凑热闹,谁料到会有人流血死亡呢?那么人们到底在期待着什么样的事情发生?没人回答。

人们说:“你快逃吧。”“趁着现在警察还没到快逃吧。”“没想到你真的敢杀人,他也该杀,快逃吧。”

吴全能走到门边,双脚发软,使不出力气,一屁股瘫在石阶上,说:“今天,我把欧阳宰了,他这是罪有应得。我也不想跑,给派出所报案吧,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就坐在这里等警察。”

人们回忆说,吴响驾着警车一路狂奔,疯了一样,卷起的尘土覆盖道路两旁的房屋、树木和电线杆,着急万分地赶往案发地。他怎么也想不到吴全能会杀人,真的把欧阳给杀了。怎么说杀就杀呢?该死的!那是一个人啊,活生生的性命啊,怎么说杀就杀呢?糟糕的是,吴全能杀人之前给他打过电话。该死的!怎么能这么干呢?

他赶到欧阳家门外,人群仍然围在那里,吴全能坐在石阶上,砍刀搁在身旁,刀帮上的污血闪着暗光。吴全能看到了吴响,想站起来说话,双脚却仍旧使不出力气,便对吴响挤出一丝笑。吴响拨开人群,扑过去,把吴全能按倒在地。

吴全能被带走了,欧阳也被带走了,不同的是,一个活着,一个死了。小镇上的人们感慨万千,谁曾想到这个结局呢?连吴全能自己都没想到。他对杀人的事供认不讳。他说他从没想过要杀人,买刀、铸刀、磨刀,都只是为自己壮胆,吓唬欧阳而已,让他知罪认罪,哪曾想事情会变成这个结局呢?警察审讯时,他恢复了平静,倒是吴响的眼里透着一丝惊慌。他为吴响担心了,出了命案,所长是逃不了干系的。他顾不上所长了。他已是一个囚犯。杀人偿命,他还能顾得上谁呢?死亡正向他走来。

他并不怕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怕,这是不正常的,谁不怕未知的死亡呢?他糊涂了。在孤寂的夜里,他不住地问自己,是因为了无牵挂吗?父亲死了,母亲和李雪离家而去,她们还会回来吗?此时,他不想再挂念她们,心里充满了自信。他知道,是欧阳的死改变了他。他想起了活着和死去的尊严。在此之前,他说不清到底是生命重要,还是生命之外的某些东西重要。欧阳死后,他明白了,在尘世里,很多时候,生命远比不上生命之外的某些东西强大而恒久。

每每望着铁门,他心里不再是冰冷,而是轻柔和温暖。他的灵魂会脱窍而出,化成一缕青烟,飘出窗外,越过布满电网的高墙,轻轻袅袅地回到小镇。

这个叫林荫的小镇,坐落在湘桂交界处的深坳里,曾经山高水远、树茂成荫,故而得名。在童年记忆里,小镇街道两旁是起落有致的吊脚楼,年轻姑娘们坐在门前,倚靠在栏杆处,缝缝补补,展露着她们美丽的容貌,使整条街道熠熠生辉。自从修了马路后,这个衔接湘桂节点的小镇,客商颇多往来,生意随之兴隆了,饭店、旅馆、手工艺品店,依着街道次第铺开,圩日里热闹非凡。小镇上的许多东西,好像被一阵风刮走了。街旁的吊脚楼逐渐少了,多了砖房,多了玻璃窗,家用电器随处可见。理发店也跟着多了,只是不再叫理发店,而叫某某发廊。店名多半起得暧昧,让人遐想。不知何时起,他对这个小镇越来越没好感。小镇的人欺负他,连小孩都叫他“老鼠胆”,没人把他放在眼里——除了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他想,要是小哑巴也会说话,是一个正常人,还会跟自己交往吗?他被自己问住了。他望着小镇安然入睡,万籁俱寂,连风都静止了,似乎不曾发生过命案。他回想起死去的欧阳,心里莫名悲伤。他从没想过要杀死谁,但是欧阳真的被他杀了,死在他的面前,血泊暗了一大片地板。欧阳从此不复存在了。他希望这是一场梦,醒了,生活如故。他要摆脱被人奚落、嘲讽和瞧不起的生活,非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他面对死亡,并不感到害怕。他看到死亡是一条河,没有孤独和忧伤。他曾经胆小如鼠,现在却视死如归。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变得如此豁达,难不成死亡是一种重生?

他开始等待死期的到来。他将离开这个尘世。人们会想起他,会谈起杀人事件,会对他刮目相看,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李雪也会想念他——那个嫁给他的江苏女人,那年他到江苏打工,假日里到城里闲逛,在河堤上遇见许多人围观什么,吵吵嚷嚷。他挤进去想看个究竟,不料被挤落下河。河岸上响起叫喊声——救人,快救人啊!他才知道是有人落水了。他会水,没费多少劲就把落水者拖到岸边。人们把他们拖上岸。被救的人就是李雪。当时他回头望向河流,心里一阵惊悚,河岸离水面三丈有余,要不是被挤落下去,他断然不敢往下跳的。没有人怀疑他,还把他的事迹刊上晚报,称赞他的勇敢。他没解释,也不知道向谁解释。他和李雪就那样认识了。

现在小镇上的人们每每议论起他,多半同情、理解他,为他惋惜。李雪也回到了小镇,丈夫被抓了,那个原本就破落的家维持起来愈加艰难,但是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硬气。她似乎找到了支撑自己和这个家的主心骨。这是付出丈夫而换来的,她觉得自己过分了,但是每每走在街上,她总是昂着头。人们遇见她,都是笑脸相迎。她知道为什么。

一个男人还找上她,说:“婶子,大哥出了这事,想必这店铺也荒废了,不如趁早转让。我愿出十万转让费,这个价不低了,我敬佩大哥的为人,说实话,我没有大哥这样的胆气。”

“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先跟我男人说说。”李雪说。

话一出口,她不禁暗自吃惊。她从没在别人面前说过吴全能是她男人之类的话。在此之前,她觉得他配不上这些赞许。她心里温暖着,又湿润了,接着难过起来。他曾告诉她要去杀人。她却不相信他,非但没有劝阻他,反而还刺激他,使他走上了不归路。她感到了自己的罪恶。

吴全能走出拘留所那天,阳光一尘不染,几只灰鸟掠过一条通往省城的公路和生机勃勃的田野,隐没在山间的树丛中。一个多月之后,警察认定他不是凶手,把他释放了。他对这个结果感到失望。他没打算活着,连遗言都想好了,只等李雪来探监就告诉她。在他的想象里,李雪会为他哀伤、哭泣。他会静静地看着她落泪。

“反正还没抓到凶手,就当我是凶手吧,这样你们不就能结案了吗?”

他对警察说。警察瞪他一眼,没有说话,甩手而去。他想顶替杀人犯,赖着不走,让警察枪决。无数个夜晚,他在想象中死去,周身随之冰冷和寂静,整个世界失去声色,这感觉让他无比着迷。他觉得如此死去远比卑微地活着强。吴响来接他出狱,没好气地说:“你就是一个胆小鬼。”他说:“我不是,虽然人不是我杀的,但是我有杀人动机,我都提刀找上门了,当时如果他活着,结果一样会没命。”吴响说:“你就吹吧,你要是真有胆去死,那你怎么连活都不敢?活着比死去艰难。就你这样,还扯什么杀人?笑话!”

“死我都敢,还怕活着不成?”他愤愤地说。

吴响不再说话,推着他走出铁门,阳光刺痛了吴全能的双眼。他挣脱吴响的手,回头望紧闭的铁门,什么也看不到。他猛然向铁门深深地鞠了一躬,似乎在向一位老人告别。他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做。吴响不理会他,按响喇叭叫他上车。那辆警车很破旧,爬在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所长,你这破车该换新的了。”

吴响不搭话,只顾开车,凶手还没抓着,他心里正烦着。吴全能自讨没趣,也不再说话了。他望着车窗外的山山水水——与以前不一样了,绿的树,青的石,净的水,显得陌生而温柔。他怀疑起以往的日子,怎么忽视了这些美好的东西呢?他想,小镇是可爱的,生活也是美好的,要是李雪回来就完美无缺了。她说他杀了欧阳便会回来的。欧阳死了,她该回来了吧?虽然他不是凶手,但是欧阳真的死了,从尘世间消失了。他想见到李雪,把她抱到床上,把曾经失去的全补回来。他想着就靠在座椅上轻轻地笑了。回到小镇街口,他让吴响停车。停了车,他跳下车回头问:“谁是杀死欧阳的凶手呢?”吴响没吱声,驾着车跑了,尘土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挺了挺腰,拍了拍衣服,往街头走去。他想让全镇人都看到他。他与以前不一样了,是坐过牢的人了。

而且,他活着回来了。

人们见到他却没感到意外,像平常一样与他打招呼:“老鼠胆你回来啦?”“你在里边都变白了。”“你都没杀人,你怎么说自己杀人呢?”“你是不是想到里边骗吃啊?”

他不由得一阵失落,即使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人们也只当他出了一趟远门,来也罢,去也罢,人们仍旧轻视他,压根不把他当一回事。他已然明白,他的存在并不重要,与死去的欧阳没有两样。他想,一定是吴响说了他的事。人们感觉被骗了,愤怒之余觉得无聊,谁叫他们相信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会杀人呢?要怪就怪他们自己。人们的矛盾心理,他看在眼里。他在他们眼里是一个贼,盗取名声,极其下作。

他不想留在街上,不由得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人们的嘲讽,却遇见了杨东、王穗和李可。他们从饭馆里走出来,满面通红,想必是打牌赢了钱,又来庆贺的吧。他们收住脚叫嚷着:“好你个老鼠胆,人不是你杀的为什么要骗人呢?你骗了警察也就算了,可我们在你身上押注,输了不少钱你知道吗?”“你这人就是不厚道,我们赌钱是讲道德的,我们赌你胆子大,是身怀绝技的人,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人。”“亏我们还把你当成朋友,这朋友是这样当的?没胆杀人还去顶替,以后不要说你认识我们。”

吴全能不想听了,转身离开了他们。他来到自家店铺门前,看到门上、墙壁上沾满灰尘,屋檐下挂着蜘蛛网,几只蜘蛛守在网里。他心里也爬上了一只蜘蛛,守着他那破败的灵魂。他立在门口四处张望,没看到什么人,只见小哑巴立在不远处,小黄狗贴在他身旁,背后是一棵茂盛的柏树。

吴全能没有叫喊,也没有招手。他在小哑巴的眼里看到一只塌陷的黑洞,把他的心吸了进去,一股寒气漫上心来。

小哑巴带着小黄狗走了,默默地走过马路,爬上对面的小土坡,消失在弯曲的小路上。从始至终,周围异常安静,半点嘈杂的声响都没有。

吴全能不禁想起以前跟小哑巴一起看的哑剧。卓别林的哑剧幽默而嘲讽。小哑巴跟着咿呀咿呀叫个不停,就连小黄狗也跟着蹦跳。现在他们哑剧一样消失了,成了那个黄昏的最后记忆。难道这也是一种幽默和嘲讽吗?他答不上来。

天暗下来后,他才拖着脚回家。李雪拉亮了灯,他们在光亮里看着对方,没有意外也没有激动。曾经生死别离,却没有改变什么。

“回来了?”

“回来了。”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他很想打破死寂,随便说些什么都好,即使是拘留所里的事,但是他的嘴巴张不开。他知道说什么都是错的。说是杀人,却是骗人。他把她骗回了家。他希望她能原谅他。他不是蓄意欺骗。他没杀人,是因为欧阳已经被人杀死了。如果欧阳还活着,或许也被他杀了。现在这个人不存在了,不会再欺负他们了。这不是很好吗?可以告别以往,从头再来,回到想要的生活里,真实地活着,直到慢慢老去。他用手一挥,想抓住这个念头。李雪注意到了,盯着他,没有说话。她在嘲笑他没本事,活在虚幻里。

“我听到你出事就赶着回来了。”

“我没事了。”

“我本打算把店铺转让给别人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所以想探监时再问你。我想我一个人是干不了的,与其让它荒废,还不如转让给别人。”

“我同意的,这事不用问。”

“可是,现在不是那样的了。”

“这不好吗?”

“你出来了,没人要那店铺了。”

……

晚饭后,他们相互对望,沉默了,夜色弥漫开来,陌生填充着房屋。

李雪从房间抱出被子,走向另一个房间。她低垂着脑袋,目光躲闪。他心里了然。她不想跟他睡觉。他强迫自己生气:连人都敢去杀,还怕一个女人不成?何况她是自己的妻子,即使态度强硬些又怎么样?他猛地蹿过去,从身后抱住李雪,把她往房间拖去。李雪身子一紧,被子掉在地上,却没有叫喊,只是奋力挣扎。他没有松手,把她拉到床上,褪下她的裤子。她放弃了反抗,不再挣扎,也不叫喊。他慌忙脱掉衣服,压到她身上,却怎么也硬不起来。她盯着他。他盯着她。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心虚与软弱。他在她眼里看到了满脸是血的欧阳。他想驱散欧阳的影子,闭着眼睛折腾着,仍然徒劳。李雪不耐烦了,一脚把他踢开,抱着被子走出门去。

李雪再次离开小镇,是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河面波光粼粼,山坡上立着大片杉木,小镇安静如初。李雪拉着一只半旧的拖箱出门。拖箱里塞着衣服、鞋子和一些女人的玩意儿,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这让吴全能羞愧不已。多年来,他一直让她活在困顿里。他摸出身上所有的钱递给她。她没有接,拒绝了。他们已是陌路人,她不想再和他扯不清。她上车后始终没回头,直到车子消失在阳光里。她走了,他的世界被掏空了。

他本不想让她离开的,她整日活在沮丧、慌张和恐惧里,他却不知如何安慰她、鼓励她,让她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在生活面前,他们束手无策。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能做的是,重新打理店铺,清扫墙壁上的灰尘和蜘蛛网,每当夜晚来临就守候在店铺里,等待着生意上门。

“我还是要走。”李雪说,“我并不是叫你去杀人,但是我也说不清……这生活对我们没有意义了。”

那时是傍晚,暮色从天边降下来,山梁和河流渐渐暗了。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在她眼里见到一丝幽光。他不知如何回答她。对于生活的意义,他想不明白,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是读书人该想的事,与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却在昏暗里点了点头,失望和绞痛一起涌上心头。李雪离开后的第三天,几个孩子把小哑巴推倒在地,踢他,还往他脸上吐口水。吴全能看到了,甩着膀子呼喊而去。孩子们四下逃窜,钻进路边的草丛里,隐身不见了。他伸手去扶住小哑巴,被小哑巴拨开了,还剜了他一眼,似乎一切是他造成的。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小哑巴一瘸一拐地走了,小黄狗紧跟在其后,摇着一条委屈的尾巴,渐行渐远隐没在昏暗里。

他的生活陷在迷茫里了,不知过去,也不知未来,直到遇到欧河的那个下午,方明白迷茫从何而来。欧河是欧阳的弟弟,在欧阳出事后回到小镇,为他哥哥办理后事。他与欧阳一样牛高马大。他们在河边相遇,相互打量着对方。吴全能在欧河身上看到了温和、谦逊,那是欧阳身上所没有的东西,那种东西令他心动。他在欧河的眼里,没看到怨恨和厌恶,看到的是失望。

“你怎么承认自己是凶手呢?”

欧河摇着头说。吴全能一时语塞。欧河也不需要他回答,彼此心知肚明。欧河转身离去,一片阳光在他背上跳跃。吴全能心里一阵绞痛,这种绞痛在李雪离去时出现过。他明白自己生活的困顿与迷茫全是因为欧阳,并未跟随着他的死离去。这个人活着欺负他,死了还阴魂不散,冷不防向他施暗箭,防不胜防。他非战胜这个人不可——即使他死了,不然别想过安静日子。

“我要告欧阳。”

“你没病吧?人都死了,你告他什么呢?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一定要告他,我可以问律师状子怎么写,也可以请律师帮我做这件事。这个方法是我在拘留所里学到的。再说了,我请得起律师。”

“扯淡!”

吴全能去找吴响,想让他帮忙控告欧阳。他想通过法律来解决这个问题。吴响一口回绝了他。他不想再跟吴响废话,挤上班车到城里找法院。

“你这事我们立不了案,人都死了,你告谁去呢?让谁当被告?总不能像你说的一样把一个亡灵摆到被告席上吧?”

“我有钱。”

“这跟钱无关,再说了,如果说你要是需要他赔礼道歉的话,那更与钱无关了,是吧?人都死了,就不要再折腾了。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对吧?”

“怎么就不能立案呢?我就要告他。”

“那你说说,告他什么,要他赔偿你吗?”

“不要赔偿,要他登报道歉。”

“回去吧,我们不接受这样的案件。”

法院不受理他的案件。他失望地回到小镇,在街口遇到欧河。欧河望了望他,说:“害我哥的凶手都还没抓住,你还有心去告我哥?”他没有说话,只对欧河摇了摇头。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摇头。他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欧河的眼里再次闪出失望。他心里抖了一下,想着自己非告不可,但是到哪去告呢?他苦闷不已,抱起酒瓶猛灌自己。他想起了多年前不时醉酒的父亲,现在他在重复着他父亲的日子。他不想这样,却见酒就喝,在麻醉中才能感到一丝安宁。

“你一个人在喝什么呢?不就是要告那个死人吗?这有什么难的呢?我们有的是办法。”

杨东他们见他如此颓废,便想开导一下他,毕竟他们欠过他。吴全能低垂着脑袋,斜视着他们,慢慢地蹲下去。

“只要你骂欧阳一句,我们就帮你告他。”

沉默。

“骂呀!”

沉默。

“他那么欺负你,你骂他一句都不敢?”

沉默。

“骂不骂?你不骂,我们可不想浪费时间了。”

“我操。”

“大声些!”

“我操!”

“再大声些!”

“我操你妈欧阳!”

杨东他们抱住他的肩膀哈哈笑着,说:“这才是男人嘛!”他跟着他们胡乱骂起来,堵在胸口的那股气消失不见了。他从未如此舒心。他没想到骂人会有此功效,不免后悔以前总是像他父亲一样隐忍。

“怎么告那个死人呢?”

“这有什么难呢?你把我们当法官就行了,我们帮你审判死人欧阳,诉讼费嘛,每人给五百就行了。”

“好!”

几天后,吴全能把店铺改成法庭,正中央摆放一张方桌,杨东坐在中间,王穗和李可分坐两旁。他们挺着腰板,满脸肃穆。方桌右前方是原告席,端坐着一脸苦相的吴全能;左前方是被告席,搁着欧阳的灵位。后边是高矮不一的椅子,坐着看稀奇的人。要审判一个死人,太新鲜了。

“安静,大家安静,这里是法庭,今天原告吴全能要控告被告欧阳。现在,让原告说说为什么要告欧阳。”杨东用小木锤敲了一下桌面说。

人们哄的一声笑了。杨东挺了挺腰,又敲一下小木锤,干咳两下,说:“安静,大家安静,这是法庭,虽然不是正式法庭,但也不比正式法庭差,等审判后还有酒喝,正式法庭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大家安静,让吴全能起来说话,听他说为什么要告欧阳,要告欧阳什么。我们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大家知道,欧阳已经死了,埋在山坡上了。人死了,埋了,本该就算了。但是应原告的请求,本法庭今天开庭,审判死者欧阳,如果他是好人,活着也是好人,如果他是坏人,死了也是坏人,就要受到审判。”

人们收住笑,屏住气息,精神起来了,眼里闪着光。没人想到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一个赌徒,居然有几分威严,说的话像念过书的人。

吴全能站起来,说:“法官大人,评审员,乡亲们,我今天告欧阳的原因,是他生前时常欺负我,不但抢我的生意,恐吓到我店里来修理车辆的顾客,使我生意难做,白天都开不了门,更可恨的是,他欺负我老婆,小哑巴可以作证,小镇上的许多人也可以作证。我老婆因为害怕而离家出走。后来他死了,我老婆回来了,但是他阴魂不散,我老婆还是害怕,最终又离开小镇了。他这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影响着我的生活。他是个坏人、街霸,死了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今天要他向我道歉。”

“被告,你有什么话要说?”

杨东望向被告席。大家跟着望过去,那里只有一块牌位。谁都知道被告将永远缺席。人们却似乎看到欧阳的阴魂附在那里,冷着一双眼睛盯来,使人们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冰凉。杨东清了清嗓门,说:“被告,你对此没有话说,是吧?那就是默认,本法官判你向原告赔礼道歉。”

欧河带着一伙人冲进来,见人就推,见物就掀,店里响起阵阵噼啪声。欧河端起牌位说:“凶手现在还逍遥法外,你们却在这里侮辱死者,折腾他的灵魂,不觉得愧疚吗?你们快给他道歉。现在!马上!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杨东用小木锤“咚咚”敲着桌面,说:“这是法庭,不是店铺,你们是些什么人?给本法官滚出去。”欧河瞪着眼,蹿过去,揪住杨东衣领扭打起来。旁边的人看到了,跟着扭打在一起。店铺里一片混乱,呼喊声、叫骂声、呻吟声混杂在一起。不久,吴响开着警车赶来,带着两个干警冲进店铺。

混乱中,吴全能被什么击中脑袋,栽倒在墙角晕眩了。好半晌,他才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想走过去告诉吴响,这事与别人无关,全是他的主意。他只想让欧阳道歉,虽然知道他道不了歉,但是心里会得到些许宽慰。吴响忙着拉开人们。他不是来抓人,只是来劝架。吴全能望着他,忽然泄了气,对面前发生的一切失去了兴趣。他攀着墙摸出店门,看到小哑巴蹲在墙角护住一只汽油瓶。他心里抖了一下,绕过人群抓起汽油瓶,想也没想就浇在警车上。他摸出打火机,“吱”,蹿起的火苗烫到了他的手。他的手一抖,打火机掉下去,汽油被点燃了。其实,他还没想清楚该不该点,警车已被烧着了。他心里想把火扑灭,脚下却动也不动,双手插进裤袋,事不关己地望着火势往上爬。人们发现时,大火已吞噬警车。

“快跑,这车要爆炸了。”

吴响大喊。人们纷纷跑掉了,立在远处望来,“嘣”,一声巨响——警车报废了。吴全能浑身一震,身体立起来,充满了力量。他从没干过如此大胆的事。混战结束了。人们跟在吴响身后,围着警车查看失火的原因。吴全能走到吴响面前,自觉地伸出双手说:“所长,不用看了,铐着吧,车是我烧的。”

吴响转过身望着他,人们也跟着望来。吴响说:“就你?既杀人,又烧车?”人们哄地笑了。谁相信是他干的呢?他并不苦恼,没人相信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真的干了。他心里一阵畅快。他很想把这种感觉告诉李雪,但她走了,从此不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们此生从此错过。

吴全能听到身体里传来“吱吱”的声响。他知道那是复苏的声音。他也知道是什么在复苏。他不禁想起出走的李雪和母亲、死去的父亲和欧阳,活着和死去的人都远他而去。他们也会想起他吗?他想仰天长笑,却发不出声音,风拂来,吹落他眼角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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