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逢四月,万物生机勃勃。望城地处大楚偏北,这个时节还有些凉。
城东的春生街一大早就挤满了人,没挤进去的人只能站在街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额上的热汗:“这竞争也太激烈了,看来明日天不亮就要过来排队了!”
半个月前,望城来了个神医小姑娘,在春生街支了个摊子,专门卖补药。
一开始谁都没把她当回事儿,毕竟这年头骗子太多,所谓的补药不过就是找几味没什么毒性的草药混合在一起制成的药丸,吃了也白吃,还费钱,脑子的坑得多大才会去买?
可这么想的人后来齐齐被打脸了。
那小姑娘找来城中几个年老无力,整日瘫在墙根要饭的乞丐,一人给了一颗药丸。乞丐们吃了一个时辰之后混沌的双眼便清明,两个时辰之后就浑身有劲儿,可以站起来,三个时辰后健步如飞,可以一口气从城东跑到城北。
望城中几乎人手一份的《望城月报》特地对此神奇现象进行了报道,自此春生街的补药就火了。
卖药的小姑娘每日天亮出摊,正午收摊,许多人早早地过来排队,可谓是“一药难求”。
此时此刻,林声声一边包着药丸,一边看了看排得看不见尽头的队伍,她是想到她的补药可以卖得出去,却没想到会卖得这么火爆。这些日子,她体会到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感觉,真是痛并快乐着。
隐阁虽然有钱,但并不养闲人,门下每个弟子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技能。在隐阁里,林声声是一名制药师,专门研制有各种功效的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声声都对自己的这个鸡肋技能十分窝火,因为按照隐阁的规矩,每一代学成的弟子都要自行离开,到皇家子弟身边对他们加以保护和帮助。帮助的对象不是挑的,而是用抢的。这一代弟子和林声声一同离开隐阁的有三位师兄,个个武艺超群,计谋过人,林声声实在是抢不过人家,这才长途跋涉,最后落脚在淮王宋起的封地望城。
望城这个地方非常偏远,宋起又不得宠,林声声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黑暗。
不过眼下,她倒是觉得这技能还不错,最起码能让她不至于因进不去淮王府而饿死在大街上。
林声声来到望城的时候,淮王宋起携着夫人离开望城去游山玩水,已经走了一段时日,如今,这淮王府掌事的是世子宋青屿。
宋青屿此人,有财有权有貌,无节操无大脑,堪称是望城中纨绔子弟的翘楚,姑娘们的春闺梦中人。
不过林声声觉得,从她几次找借口都没能踏进淮王府一步足可以看出,这个淮王世子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草包。
一提起宋青屿,林声声就想起之前丢脸丢到天边的“认爹”场面,尴尬得一张俏丽的脸通红通红的。
恰是此时,排队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林声声发红的眼皮轻抬,四下一扫,视线撞进一双细长的眸子里。她心里“咯噔”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铺着的毡子胡乱一卷,扛在肩头撒腿就跑。
“别跑!给我站住!”
夏锦灯见状,立即挤开人群追了上去,随后从四面八方蹿出十来个捕快模样的人跟着一道去追。
夏锦灯是望城府衙的捕头,望城中有规定,凡是商贩要在城中摆摊的,都要到府衙先行报备,经知府批准之后才能在城中摆摊,否则便是违规。但是许多商贩不想向官府交那笔报备金,就私下摆摊,看见捕快过来就跑,跑了之后继续摆,然后再跑,周而复始,滚刀肉一般实在让人头疼。
一些小打小闹的,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像林声声影响这么大,还这么猖狂的,夏锦灯是一定不能放过的。
她施展轻功,一路飞檐走壁,在三条街开外的巷子口稳稳落地,抬头一看,吓得林声声一个急停,差点儿把鞋底磨破了。
“夏捕头,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您干吗总揪着我一个不放啊?”林声声圆圆的脸因剧烈的跑动绯红一片,委屈巴巴地看着夏锦灯。
她不是第一次和夏锦灯生死时速地比试谁腿脚好了,摆摊的第二日,她就撞上夏锦灯带着手下来查。
之后就是她跑,夏锦灯追,她们在望城的蓝天之下你追我跑。
夏锦灯的手扶在腰间的佩刀上,靛蓝色的捕头服衬得她身量修长,英气十足:“本官这是秉公执法,你若是不反抗,或许还能少受点儿罪。”
“那我……那我不反抗了……不反抗了……”林声声轻声说着,突然将肩上扛着的毡子往夏锦灯的方向砸过去。一时间,扬开的毡子里无数药丸“噼里啪啦”地滚在地上,林声声趁着混乱转身要跑,耳畔听见“嗖”的一声响,那是急速飞出的兵器利刃与空气相擦的声音。
再然后,林声声脚下的地面插进一把刀,刀把上拴着一条纤细的铁链,另一端在夏锦灯的手中,如果林声声再乱动,这刀就会被抽出,往她身上砍去。
夏锦灯这次为了抓她可谓是做足了准备,林声声僵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仰头看着头上的天、天上的云,眼角有泪流下。
等到满脸的泪被吹干,她水润的脸蛋都被吹得起皱了,后面的人还是没有动静。这种脖颈上悬着一把刀,要落不落的处境真的让人崩溃,林声声颤抖着嗓音道:“我不跑了,我真的不跑了,夏捕头,夏姐姐,夏大娘……你放过我吧!”
她都这么低三下四了,夏锦灯还是没什么动静。林声声思索着要不要忍住肉疼拿银子贿赂一下,就听到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
是夏锦灯发出来的。
她梗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怔住。
方才还气势十足的夏锦灯如今倒在地上,春日里,她却仿若身在寒冬腊月间,浑身抖个不停,清秀的脸上颜色青白,眼睫眉毛都像是挂了一层白霜。
这个时候跑路是最好的选择,可她毕竟是半个大夫,实在硬不下心肠扔下夏锦灯一个人在这里。
深呼了口气,林声声几步跑到夏锦灯的身边,手指探向她的脉搏。
这脉象非常诡异,她一时也断不出个所以然,可看着夏锦灯这身体越来越冷的模样,再拖下去怕是要被冻死。
林声声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一颗红色的药丸滚在掌心。
“冷的话,吃点儿让五脏发热的药应该可以……”她咬着下唇,几番挣扎后掰开夏锦灯毫无血色的嘴,将药丸塞了下去。
事后,林声声还是很庆幸自己良善了一次,夏锦灯吞下药丸后,药力立刻发作。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捂着心口,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滚了几十圈之后,脸上的红和青都慢慢地消褪,缓了缓,清醒过来。
夏锦灯身患顽疾,每逢发作就像被扔进冰窖里一样浑身寒冷,只能靠药物化解。但这一次她出来时并没有带药,若不是林声声帮了她,她今日恐怕就没了性命。
夏锦灯是个知恩的人,更何况又是救命之恩。
“不过就算我不去抓你,衙门其他的捕头也会。你还是往衙门走一趟去报备,我看你也不缺那点儿报备金。”
林声声摇摇头:“我不大好往衙门去……”隐阁行事一贯隐秘,门人对外都要隐藏身份,如果她去报备的话,衙门的人一定会查她的户籍。
那去衙门,和赶着去投胎也没什么区别。
夏锦灯见她面色有难,背在身后的右手紧握成拳,眼睫轻轻敛下,遮住眼底的情绪:“那这样吧,对上边就说是我与你合伙摆摊卖东西,我出名,你出报备金,如何?”
林声声忙不迭地点头:“那就麻烦夏捕头了。”
她在心里不由得感叹:果然好人有好报啊!
二
夏锦灯不仅为林声声解决了报备问题,还在闲聊时无意中给她提供了一个得以靠近淮王府中人的机会。
望城城南有一座有名的茶楼,名曰“望月”,这个茶楼之所以这么有名,不是因为茶好喝,也不是因为点心好吃,而是因为建茶楼的合伙人之一,是淮王世子宋青屿。
望城中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沾上宋青屿的名字,那就是城中人纷纷争抢的所在。所以这茶楼自开张伊始,每日都是座无虚席。
为了回馈大家的厚爱,宋青屿经常会亲临茶楼,为大家说一段书来体现自己的亲民和接地气。
“世子每日都会去望月茶楼吗?”
夏锦灯摇头,笑容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回道:“世子日理万机,只是偶尔过去。”
就是为了这“偶尔”两个字,林声声专门花钱雇了十个乞丐,从春生街到望月茶楼的这一路,每隔一段距离由一个乞丐把守。若是宋青屿出现在茶楼,乞丐们就会立刻一个接着一个地传话,以确保林声声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赶过去。
林声声没打算在除了淮王府的其他地方常住,就临时找了家悦来客栈住下。
一连五日,林声声每天回到客栈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放在床下的两口大箱子搬出来,打开来仔细检查自己的宝贝。
一口大箱子里放着她卖的补药,一口大箱子里放着她自己研制的效果奇怪的药丸。
一口让她暴富,一口让她心灵满足。
林声声蹲在地上,鼓着嘴、托着腮看了半天,从第二口大箱子里摸出一个描金的小盒,里面只放着一颗药丸,这是她最新研制出来的,为的就是不让那天她管宋青屿叫爹被丢出去的悲剧重演。
“林姑娘,今日师傅做了你最爱吃的笋三丝,快下来吃热的!”房门外响起店小二那破锣般的大嗓门,林声声吓得手一抖,那药丸直接掉进第一口大箱子里。她馋笋三丝馋到口水都要流出来,随手将药丸捡起来放回小盒里,急急地开门往楼下跑:“我来了,给我留一点儿!”
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林声声照常在春生街摆摊子,自从她有夏锦灯罩着之后,这日子过得可是无比舒心,再也不用东躲西藏的了。
今日排队来买补药的人也很多,林声声轻轻地哼着歌忙活着,快近午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随后大部队掉头就往街口跑。
差不多同一时间,林声声花钱雇的乞丐连跑带颠儿地赶来报信:“姑娘,世子……世子去茶楼了。姑娘放心,兄弟已经帮你占了座了。”
林声声满面喜色,从案几下面抽出小盒子往怀里揣,眼前跟着压下一片黑影。
“姑娘我要买补药。”
“不卖了不卖了,收摊了。”
“爷我等了半天了,你说不卖就不卖?”
林声声抬眼,面前站着一个相貌俊朗的公子,一身布衣也掩不住偾张的肌肉,一看就是练家子,不好惹的。
她着急去望月茶楼,就随手从箱子里抓出三五颗补药往那公子的怀里塞,忍着少赚钱的痛苦咬着牙道:“小女子有事儿不能包装了,这补药便不要钱白送吧,公子别过!”
眼见着娇娇俏俏的小姑娘身若蝴蝶,欢快地跑离视野之外往望月茶楼跑去,尹留行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她急成这样子,估计又是世子的狂热倾慕者,啧,这是有多瞎?”
三
林声声一路飞奔着往城南去,到了望月茶楼的时候,两层的茶楼座无虚席,那雇来的小乞丐给她占的座位在一楼大堂靠门的位置,虽然偏,但好歹能坐着,林声声觉得这钱花得非常值。
在众人翘首盼望之下,宋青屿闪亮登场,缓缓地走到大堂正中央搭的台子上。
上一次,林声声只看见宋青屿的背影,却觉得他的后脑勺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
如今看见他的正面长相,林声声有些发怔,随后点头,果然什么样的后脑勺就要配什么样的脸。
隐阁挑人的时候,相貌也是一个考量的条件,是以,从小到大,林声声见过种类繁多的帅哥,但还没有一个像宋青屿这样,让她看上一眼,再看窗外的天,觉得连太阳都黯然无光了。
他一双桃花眼眼角微挑,眸似泼墨,唇似点朱,鼻梁高挺,线条温润,这些绝好的五官凑在一起,就是绝世的相貌。
林声声觉得,凭他这张脸,就算不是世子,而是街头要饭的,也会是城中姑娘的梦中人。
宋青屿落了座,抬手虚虚地抱了抱拳:“众位今日到望月茶楼来捧场,宋某感激不尽。那今日咱们不讲那些被人讲过八千遍的旧书了,来讲一段宋某闭关半个月写的一卷新本子吧!”
林声声摸出小盒子里的药丸吞下去,那是一枚她不久前研制的能改变骨骼和肌理的药,只要吃了这药,她的骨骼便会在短时间内缩小,变成七八岁孩童的模样,她估了一下时间,打算一旦药效发作就随时扑上去。
这次是改良版的“认爹”戏码,不过,不再是“十九岁世子生十七岁女儿”这种奇闻了。
因为只要等上一炷香,她的外貌就可以回到七岁。
宋青屿清了清嗓子,惊堂木一拍,开口道:“话说有一日,树林里,一只兔子蹦着蹦着突然看见了一只耗子正在草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兔子问:‘你这么躺着,不怕有猫来抓你吃肉呀?’耗子回答:‘你仿佛是个傻的,树林里有猫吗?’”
“哈哈哈哈……”
台下狂笑声伴随着极为捧场的鼓掌声,吓得林声声差点儿从座位上跌下去。
他们在笑什么?
兔子和耗子有什么好笑的?是她方才耳聋听漏了什么吗?
林声声一脸蒙,台上的宋青屿又继续道:“兔子摇摇头,语重心长地道:‘可是你忘了,老虎是猫的亲戚,咱们树林里没猫,但是有老虎呀!’耗子一听,立时吓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哈哈哈……太好笑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
“世子真是学贯古今,才通天地,在下佩服。”
“佩服佩服,世子实在厉害。”
林声声无语,她又错过什么了吗?
宋青屿对堂下这些人的反应很是满意,薄唇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抬抬手,示意大家可以安静了:“我也只是凡尘里的一个俗人,能有今日的造诣,不过是比寻常人多了几分运气而已。”
“可是老虎也不吃耗子的啊!”
声若黄莺的女声中带着一丝诧异,在安静的大堂响起,一时间,堂中许多人恭维拍马屁的笑容都凝在脸上。
宋青屿循声望去,眸色陡然冷厉,仿若寒刃飞刀,看得林声声一哆嗦。
他见说话的是一个眼生的姑娘,心下顿时了然。
嗬,又是一个企图用另类方式引起本世子注意的女人。
他唇边笑意冷然:“这位姑娘所言何意?”
眼看着快到一炷香的时间,林声声强撑着回道:“没何意,只是指出世子所说话中的错误罢了。”
宋青屿声线更冷:“你说本世子错了?”
林声声吞了吞口水,心里倒数十个数,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宋青屿眯了眯眼,旁边守着的王府护卫已经在往那个敢拆世子台的狂徒方向移了。
三、二、一:“爹!”
宋青屿惊呆了。
众人也惊呆了。
林声声掐着时间喊完这一嗓子,绝望地发现自己的精力虽然充沛了不少,但身量还是正常大小。
更令人绝望的是,宋青屿见这熟悉的场景,赫然记起来这一声“爹”,和之前在王府外缠着他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
好啊,还玩上瘾了,那本世子让你进知府大牢慢慢地玩!
“来啊,给我抓住她!”
林声声眼睛倏地睁大,脚底抹油立刻开溜。
若是平时,她肯定跑不过这群训练有素的王府护卫,可今日,她浑身有着仿佛使不完的劲儿,再加上有轻功的底子在,左拐右拐几下,就把那群护卫甩在身后。
飞奔的过程里,林声声反应过来:“我这吃的是……补药?那我那丸缩身变小药去了哪儿?”
再一次失败,林声声很绝望,绝望到想去跳个江。
可放弃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淮王府内,宋青屿面色铁青地回来,面色铁青地坐着,等到管家引尹留行到书房去见世子时,尹留行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宋青屿。
方才在来王府的路上,他已经听说今日在望月茶楼发生的种种,当下再见宋青屿这样,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宋青屿一个冷厉的眼刀飞过来,他捂着心口装模作样地躲了躲,才坐到他旁边,明知故问道:“世子今日火气可真大,谁那般嫌命长居然敢来气您?”
宋青屿的眼前晃过一张脸,生得倒是娇娇俏俏的,却偏偏不走正路,几次三番地想接近他就算了,居然还敢质疑他说的故事不对!
这他就不能忍了!
尹留行见他眼底闪过一阵阴狠,更是乐不可支。
这时,派出去的护卫匆匆跑了进来,面色衰败地跪在地上:“回世子,没……没抓到……”
尹留行早有准备,在宋青屿撑着桌案站起来甩腿要踢人时,一把扣住他的腰,护卫胆战心惊地看自家世子在那儿不住地扑腾着,像只小鸡崽儿一样。
尹留行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护卫千恩万谢地磕了个头,连忙溜出去了。
“废物,我王府养你们有何用!”尹留行松开手时,宋青屿还是忍不住心中翻涌上来的怒气,一拳捶在墙上,那种指骨几近骨折的痛让他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心里就更气了。
“你也消消气,毕竟这世上的人很多,总有那么三两个没有审美的来质疑你。”相识多年,尹留行早就练出了一套独门“哄世子大法”,其要领就是抛下节操与良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淡。
宋青屿听他这么说,面色果然有所缓和,尹留行再接再厉道:“我今日还碰上一个极崇拜你的姑娘,她还托我送了一丸补药给你。这补药在望城可是一药难求,可见你在她心中的地位,比银子还重。”
尹留行取出一个金丝楠木制成的精致小盒,推到宋青屿面前。
宋青屿心下极是熨帖,薄唇勾出个笑,哼了一声道:“果然这世上还是有品位的人多。”
经尹留行这般哄了半晌,又亲自下厨给他做了道糖醋河鱼之后,宋青屿便将管他叫爹的那个姑娘抛在了脑后。送走尹留行,他再折回书房时,桌案上的那个小盒还在,他取出药丸夹在指尖,在灯下左右看了看。
“一药难求?我倒要看看究竟有没有这么神。”
他将药丸掰成两半,就着茶水送到口中。折腾了一日,他有些乏,回到卧房便把自己摔在了榻上。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似是有人拿着厚重的毡子将他的双手双脚全都折起来裹住,越裹越紧,紧得他额角青筋狂跳,呼吸越来越急促。
“啊……”
宋青屿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
外面守着的贴身小厮常焕立刻在门外问道:“世子怎么了?”
宋青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道:“我没……”话溜到舌尖,还未说完便被咽下。宋青屿目光呆滞地坐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
他是聋了,还是嗓子坏了?
怎么方才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日那般低沉悦耳,而是软糯稚嫩,像孩童一般?
他无意识地垂下手,视线往下一瞄,更是惊得他要跳起来。
那双手白白胖胖,小小两只,长度还不及他的枕头宽。
宋青屿一颗心狂跳不止,迈着小短腿从榻上艰难地蹦下去,又艰难地爬上窗棂旁的那张高高的案几,上面摆着一面从西边进来的水银琉璃镜。
镜中清晰地映出他如今的一张脸,圆圆白白的像是中元节吃的团子,眼仍是那双桃花眼,但比从前圆上许多,黑葡萄一般水汪汪的。他一张开微微嘟着的粉唇,就见里面还没长齐的小小贝齿,说话还有些漏风。
宋青屿彻底傻了。
“世子,世子?”门外,常焕还在锲而不舍地叫他,宋青屿掐着嗓子,憋出沙哑的声音,简单利落一个字:“滚!”
常焕立马就滚了。
窗外天边皎皎一弯月,窗前地上痴呆一个人。
宋青屿用脑袋去撞柱子,撞墙,撞桌案……可撞得迷糊了片刻再去看,琉璃镜中还是那样一张脸。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诡异的现实——十九岁的他,变成了七岁。
一梦年轻十二岁,令他绝望。
他仔细地回想着之前的种种,小拳头往掌心一捶:“肯定是那个补药把我弄成这样的!尹留行你个天杀的!”
如今淮王不在,淮王府乃至望城都知他是老大,若是让旁人知道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恐怕会笑掉大牙。
宋青屿心如死灰,两条小胖腿交叠着坐着,耷拉着脑袋思考对策。
月影渐渐西移,窗前已经开到最盛的桃花被清风吹得满地花瓣。
宋青屿打了个哈欠,迷蒙里觉得自己的四肢也随着外面的桃枝一样抽长,摇摇头,清醒过来一些,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又恢复到正常的模样,手指纤细修长,如竹如玉。宋青屿霍地一下站起来望进琉璃镜中,男子貌胜潘安,气度不凡。
“今夜的本世子,依旧帅气……那方才一定是做梦,做梦。”只不过这梦做得有点儿太逼真,他得再做个好梦平衡一下才行。
宋青屿放下心来,将自己又摔在榻上,扯着锦被合上眼。
戌时刚过,又是一夜。
四
这几日,林声声都胆战心惊地窝在悦来客栈里,生怕一出门,就有无数淮王府的护卫蹿出来要抓她。
落到这般田地,林声声不怨天不怨地,只怨她自己,谁让她那么耿直拆了世子大人的台?
这下宋青屿已经记下仇,她再想进淮王府可就艰难了。
林声声这两日没睡好,这日醒来时眼上红肿,眼下发青,眼里还有血丝,冷不丁一照铜镜,还以为见了鬼。
“林姑娘,有人找!”外头小二的声音从大堂一路飘到了二楼客房,林声声这几日都没有去摆摊,有不少想买补药的客人便追到了悦来客栈。
林声声拽出那口大箱子,刚拿出一枚丸药,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那扇结实的房门应声被人踹断,变成几截柴火。
林声声吓得心跳一滞,门外膀大腰圆的黑面汉子往旁边一闪,一张熟悉的脸赫然出现。
“啪嗒”一声,林声声手一滑,黑褐色的药丸掉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到宋青屿的脚下。
宋青屿看着撞到脚尖的药丸冷冷一笑,再抬起眼,高贵冷艳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怎么又是你?”
林声声呵呵笑着:“大概是……有缘?”
有缘。
宋青屿怒极反笑,确实是有缘,天大的孽缘,你死我活的孽缘!
本来,他以为那诡异的变身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谁知道翌日到了酉时三刻,他又变成了七岁孩童的模样,戌时一过,又自动恢复原样。
再一再二都是巧合,但当第三日还是这样,宋青屿顿时就坐不住了。
他冲上门去找尹留行问出了补药的卖家,查到住址之后,立马带着几个府中武艺最高强的护卫赶过来。
没想到,居然又是那个几次三番在他面前刷存在感的女人!
这不是孽缘是什么?
想到这里,宋青屿笑意更冷,挥一挥手,护卫立马将门口围住,闲人勿扰。
“见怎么也不能引起本世子的注意,就恶从胆边生,企图用下药来控制住我?本世子告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
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尾音下压,更是压得人心颤。林声声瑟缩了一下,却是不明所以:“我给世子下了什么药?”
“还装!不就是那每日变小两个多时辰的药丸!你不要以为下了药让我身体有异样,本世子就会向你低头……怎么不说话了?在望月茶楼你一张嘴不是挺能说的?如今怎么没话说了?”
林声声支支吾吾:“我……”
“得了不用说了,本世子早已看透你的狼子野心……嗬,还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
林声声无语,行吧,怎么样随你吧!
隐阁人的身份需要保密,就算对被保护和帮助的皇家子弟也一样。林声声没法解释自己想混进淮王府的真实目的,便只能闭嘴,任宋青屿自己脑补。
不过她是真的没想到那枚缩身变小丸居然会辗转到了宋青屿的手中,那日在望月茶楼,她本来是想自己吃,随后变小成七岁的孩子,假装宋青屿的私生女去碰瓷……然而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估摸着就是那日,缩小丸掉进箱子里和补药混在一起,她也没仔细看,抓出一颗就放回盒子里,没想到拿错了。
这样的结果就是她吃了补药再一次在宋青屿面前丢人,宋青屿吃了缩小药变成七岁时的模样。
宋青屿竭力压着心中翻涌的怒气,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子边上,浓眉紧蹙,眼刀一遍一遍地往林声声身上刮:“你到底看上本世子哪一点了?是俊朗帅气,潇洒多金,风趣幽默,体贴入微……”一连说了七八个词,他吐出一口浊气,“我改还不成?”
林声声说:“那个……世子这样就挺好的,不用改什么的。”
“嗬,还算你有眼光。”宋青屿面色缓和一点儿,立刻再次阴下来,“不管你对本世子多么迷恋,但使如此下作的手段实在是不应该。你一个姑娘家,有光明大道你不走,偏偏往臭水沟里走,臭水沟里有金子?”
林声声摇摇头,如实回答道:“但是有世子。”
宋青屿的心狂跳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拍得茶杯都跳了起来:“好啊,你敢说本世子人在臭水沟?”
“不不不,草民只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世子人不管身在何方,都浑身泛光,是草民渴望的阳光,寻找的方向。”
好家伙,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他望进林声声黑白分明的眼底,那里散着细碎的光,无比真诚,无比认真。
宋青屿发现自己居然分了神,轻咳一声拉回场子:“少废话!快把解药交出来,否则本世子让你把牢底坐穿你信不信?”
“信。”林声声答得很乖,顿了顿又道,“可那缩身变小丸……没解药。”
宋青屿的神经像两端被人抓住的绳子一般,在林声声两句话里一松一紧,被拉得快要崩溃。
眼看着他面色狰狞,双臂不自觉地抬高,大有下一刻便掐着她的脖子和她同归于尽的征兆,求生欲让林声声忙道:“不过这药是我制的,也只有我能研制出解药,世子要是掐死我,你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宋青屿快要挪到她脖颈的手硬生生地顿住,电光石火间,林声声想起此行来望城的目的,急吼吼地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避人耳目,不让人怀疑,我要住到淮王府去,十二个时辰观察世子的发病症状……不过分吧?”
“草民如此也是为了治好世子,好让世子能尽快恢复正常。”
“难道世子不想早些好吗?”
女子声音娇柔,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蕴了一汪泉水,盯着他眨啊眨的,离得距离有些近,他可以闻到一股幽幽的兰花香,像是从她发间飘出来的,清清淡淡,令人极是舒心。
宋青屿觉得有些不自在,退开几步别开脸,鼻子哼了一哼:“住进淮王府是不可能的,想观察本世子的发病症状就酉时之前过来,敢磨磨蹭蹭的,本世子就送你去天牢和耗子做邻居!”
宋青屿一甩袖子,转身便走,潇洒得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地碎木头,和笑得傻兮兮,嘴巴快要咧到耳根子的林声声。
从进不去,到能进淮王府两个时辰,可以说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林声声欢快地哼着小曲,笑眯眯地拿出一锭银子赔给掌柜的,麻烦他再安一扇新门。
“林姑娘今日怎么这么……大方?”要知道,平日里她可是连菜饭钱都要赊一日的。
林声声歪着头笑得更灿烂,比春花还要明丽三分:“有好事,天上掉金条的好事!”
因为她想方设法地进淮王府不只是单纯地遵从隐阁的规矩,更重要的,是奉命去找一样东西。
林声声在离开隐阁前夕,新上任不过半年的阁主柳漾给了她另外一个神秘的任务。只要能顺利地完成,隐阁便会给她一大笔奖励金。
“多少?”
当时柳漾比寻常人纤瘦的身子歪在软榻上,本就是病弱的美男,在说出下面一句话之后,美貌程度又上了一个新高峰。
“十万两,黄金。”
林声声浑身激动到颤抖。
而柳漾让她找的东西,便是传说中一直藏在淮王府的半枚如意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