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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辗转王府留

翌日,是一个艳阳天,惠风和畅,白云万里。

因着黄昏之后就要进淮王府去给宋青屿看病,迈出走向成功的第一步,是以,从晨起醒来,林声声就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亢奋到连卖药都心不在焉的,随便收点儿银子,随便抓几颗补药过去,时不时地抿着樱桃红唇笑,露出左颊边深深的小酒窝,一副美滋滋的模样。

尹留行从城门一路晃悠着到春生街,便看见了这样的林声声。

他与淮王世子宋青屿“狼狈为奸”多年,自认找遍整个望城都找不到一个人比他还要了解宋青屿那个狗脾气。昨日,他听说宋青屿气势汹汹地去悦来客栈找一个小姑娘的麻烦,一番辗转,才知道那个姑娘叫林声声,是卖药给自己的人,也是连着两次在宋青屿面前刷存在感的人。

往常对于这样扑过来的人,宋青屿早就让他的手下把她赶出望城。可这一次,不仅他自己亲自上阵,而且最令人震惊的是,林声声居然安然无恙地在望城活着。

“难道世子有什么把柄攥在这姑娘手里?不然怎么没有赶走她?”尹留行昨日去淮王府看热闹,结果被常焕轰了出来。

常焕说他家世子最近闭关看书,不见人,这让尹留行更加好奇了,今日特意将巡视的差事早早办完,赶过来一解心中疑惑。

“老板……”

林声声闻声头也没抬,机械地应道:“补药二两一枚,三两两枚,带包装,不退换。这位客官要多少?”

尹留行清了清嗓子,道:“那得看老板你手里有多少。”

貌似是个大客户,林声声这才来了点儿精神,敛了敛心神抬起头,却见是一张有点儿眼熟的脸,貌似是她急着去望月茶楼那日来买药的人。

“我这里还剩七十三枚……”

“我都要了。”尹留行笑眯眯地道,那声音落在林声声的耳朵里犹如天籁。她愣了愣,眉开眼笑道:“好嘞,我这就给您装起来。”

“先不着急,我有些事情想问问老板,若是老板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除了买药的银子外,我额外给你一百两,如何?”

林声声本来笑得圆鼓鼓的脸顿时有点儿垮,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坚定地摇了摇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该是我赚的银子我是不会拿的,请客官自重!”

其实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天上不会白白地掉馅饼,要么这人的钱来路不干净,急于找人脱手,要么就是他问的问题令人窒息。

不管是哪一条,她若是应下来都是给自己找麻烦,还是要不得。

尹留行“扑哧”一声笑了,这姑娘还挺有意思。

“输给你了。”他摆摆手,让林声声帮他把补药装上,自己则坐在一旁,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听姑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林声声淡淡地“嗯”了一声,尹留行叹了口气:“年纪这么小就出来闯荡可真不容易,想当年我也是走南闯北,吃了无数苦,走了无数路,最后才一路晃荡到了望城。若不是淮王看我骨骼清奇,许我到盖州军营中去,可能我现如今还在要饭呢!”

尹留行平时话没这么多,但一提起自己的辛酸往事,就可以连着说三天三夜。

林声声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嗯”“哦”“啊”地附和着,半晌装补药的手一顿,猛地转过头看向尹留行:“这位客官貌似和淮王府很熟的样子,那也一定和淮王世子很熟吧?”

尹留行对她打断自己回忆过往的行为有一丝丝的不满,但理解林声声也是世子的狂热倾慕者,便好脾气地点头道:“确实很熟,上一次从你这儿买的补药,还是我送给世子的呢!”

好了,破案了。

林声声有一瞬间想跳起来打眼前人的头,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来看对方这壮硕的身形她打不过,二来他也算是间接帮她一只脚踏进淮王府大门的功臣。

林声声僵硬的脸重新绽开笑颜,往尹留行的方向凑了凑:“那世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他昨日不是去客栈找你了吗?特别的喜好你也应该知道的。”尹留行笑眯眯地把话往歪路上拐。

林声声眨眨眼,道:“若是一般人我就不大嘴巴了,但客官是世子的朋友,也是关心他的人,我就和客官说一说。”

尹留行继续笑眯眯。

“世子得了一种怪病,前来找我帮他看看。这种病发作起来性情大变,摔盆砸碗都是轻的,严重时会发狂打人咬人,那要是被咬一口,二两肉就没了。”

尹留行笑不出来了,怪不得昨日他去淮王府都被拦了出来。

林声声继续鬼扯道:“所以我奉劝客官,最近有事没事不要去淮王府,特别是天刚黑的时候,那个时候日月交替,是最容易发狂的时辰。好了我说完了,客官和我说说世子的喜好吧,我身为大夫,知道他的喜好也好对症下药。”

尹留行艰难地回过神,林声声已经不知道从哪儿拿了纸笔过来,望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准备认真做记录。

“世子喜欢人无条件地吹捧他,最好是不带脑子的那种。”

林声声无语。

从春生街离开,尹留行拐进了两条街开外的一家门脸不大的铺子,里面坐着几个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的书生。

“老大。”一个人掀开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老大这个时辰亲自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劲爆的第一手消息?”

尹留行的生活经历非常坎坷。三岁没了爹娘,为了生活加入丐帮,风里来雨里去多年碰上了淮王宋起,进了军营,打了几场仗得了个功名回来,成了望城的守将。因天南海北的兄弟到处都是,消息十分灵通,所以尹留行在做守将之余还搞了个副业,不暴露身份地办了个《望城月报》,专门刊登城中的小道消息。

因着消息一手,行文诙谐幽默又不失犀利,短短两年间,《望城月报》就成了城中百姓人手一份的必备读物。

而这一次,是出卖自家兄弟为产业添砖加瓦,还是守护兄弟秘密,做一对亲密朋友?这是个问题。

思考了没一会儿,尹留行就点头道:“确实有个消息,且附耳过来。”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出卖兄弟了,不碍事的。

黄昏时分,怀揣着“知道了和不知道并没有区别”的世子喜好的林声声从客栈出发到了淮王府的后门。

因为宋青屿说了,他的事情她不能对外泄露一丝一毫,所以为了保密,她只能像做贼一样从后门进去。

林声声敲了敲门,三长两短一停顿,片刻后,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来,一把抓住林声声的衣襟,将她扯进门。

林声声一个踉跄,鼻子正好撞在那人的胸前。

已经焦虑了一日一夜,却不能找尹留行分享秘密的世子顿时找到了一个情绪宣泄口,推开她抱臂冷笑道:“你不要以为本世子让你进淮王府的门就可以得意了,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不然有你好看!”

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张俊脸要挤成个包子。林声声回想起白日那位客官私下授课的内容,点点头道:“有世子如此闪闪发光的人物在眼前,我哪里还有心思再去想别的?治好世子,让世子光彩加倍,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宋青屿被她这番话噎得不行,上上下下打量了林声声好几遍,瞥见她额间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地方微微泛起了绿色,像中毒了一样,方才他没注意,现下觉得怎么看怎么不祥。

赶紧治好病,然后让她在望城消失!

宋青屿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还戳着做什么?赶紧跟上来!”

林声声叹了口气,暗道生活不易,小跑着追了过去。

宋青屿早就让常焕将他住的西苑清空,不许任何人打扰。万一有谁撞破他变身,那可就坏了。

常焕虽然不知晓其中原因,但见最近几日自家世子这张人畜勿近的黑脸,还是忙不迭地就去办了。是以,当林声声随着宋青屿进来时,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这淮王府没有林声声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古朴雅致得很,但看每个摆件都小巧精妙,就知道这是低调的奢华,比金灿灿的更贵。

两个人进了平日宋青屿读书用的书房,这时他倒是很配合,林声声无论是让他伸手还是伸舌头,他都会乖乖照做。

“世子,‘啊’一声。”

“啊——”

林声声单手捧着宋青屿左脸,摇摇头:“声音再高一点儿。”

“啊——”

“再高点儿。”

宋青屿不干了:“你耍我玩儿呢?”

林声声讪笑道:“哪能啊?这缩身变小丸不仅会改变骨骼和肌理,还会改变声带嗓音,我只是例行检查,世子不要想太多。”

宋青屿凉凉地瞟了她一眼,林声声收了手,在一旁的宣纸上记下他发声的症状。

林声声自己做药的时候只考虑药效,从没想过做解药,因为她那些药根本就不会致命。再加上制药时的药量都是靠手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宋青屿吃的那丸缩身变小药精准的药量。所以要想让宋青屿恢复原样,只能从他的症状下手,研制出能化解缩身变小丸的药。

记了个大概,林声声揉了揉发酸的脖子,问:“除了外在的这些变化,世子可还觉得有其他的不适感?”

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林声声疑惑地抬头,随即,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笔尖的墨迹化开一小片。

只见方才身量颀长,潇洒地倚在靠椅上的人如今成了小小一团,肉嘟嘟的背靠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耷拉在半空,一起耷拉的,还有那身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过于宽大的衣裳。

她这一低头一抬头的工夫就到了酉时三刻,宋青屿从十九岁变成了七岁大小。

吓得她以后都不敢随随便便低头了。

七岁的宋青屿面色粉白,一张肉嘟嘟的脸,嫩嫩的唇,活脱脱一颗圆子,可爱得不行,如果他不是在狠狠地瞪着自己,林声声真的很想将他搂在怀里揉一揉。

林声声清了清嗓子,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要不要我帮着世子,把袖子挽一挽?”

宋青屿冷冷一哼,却哼出了小奶音,听得林声声心都软软的。

“这点儿小事本世子还做不了了?你当我是什么?”宋青屿一边奶声奶气地撂狠话,一边直起腰身,两只短胳膊费劲儿地扯着一只衣袖,像拔河一样往自己这边拉,只倒腾了一会儿,就累得有点儿喘气。他有些圆的桃花眼一眯,就见林声声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气得他喘得更厉害了。

他变成如今这副样子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凭什么他自己挨累,让她在一旁把自己当笑话看?

想到这里,宋青屿一甩袖子,自认高贵冷艳,实则变相卖萌地指着她命令道:“过来帮我。”

唉……如今的孩子哦,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

林声声走过去将袖子挽好,又帮他把衣摆叠了叠,系了个扣掖在腰带上:“世子该找人做些适合您现在大小的衣裳,行动起来也方便。”

“若是找人做,岂不是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淮王府里有猫腻?”

“那世子可以去翻翻你小时候穿的衣裳出来,对付着穿一下。”

也不知道为何,林声声明显地感觉到她说完这句话后宋青屿整个人僵了一下,那种与生俱来的气焰一下子灭了,孩童的眼中透出浓重的哀伤。他紧咬着牙根,拍开她的手跳下椅子,攀上高几看着窗外发呆。

桃花开到最灿烂时,往往就是开始凋谢的时候。

最高处的桃花粉白的花瓣边缘已经泛起了黄,最多三日,满树的花就会掉得一朵不剩。

林声声张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宋青屿就这样一直发呆到戌时过,恢复了成人的身量,才叹了一口气,动了动发僵泛酸的身子,回头一看,发现无聊到啃着笔杆的林声声脑袋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他几步走近,想要推醒她的手伸到一半就顿住了,犹疑了一下,改为拍了拍她的肩膀:“喂,到时辰了,你该走了。”

林声声本也没有睡实,被他这么一叫,立刻就醒了,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将宣纸收好。

“再观察三日,总结世子药效发作时所有的反应之后,我就会着手尝试研制解药。”

“最好是这样,倘若被本世子发现你言不符实,另有企图的话……”

另有企图的林声声心里“咯噔”一声,面上还是无比真诚地发誓保平安:“那就让我孤独终老。”

“哼!”

出去时还是宋青屿送,他一走出西苑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虽说他让常焕赶了人,但也仅限于西苑而已,这外面……貌似太过安静了些。

宋青屿百思不得其解,领着林声声往后门走,走一步,心“突突”地跳一下,跳得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林声声见方才还一脸深沉的人,一步三回头,像是后面跟着什么人一样,心道男人果然是善变的。

就这样心惊胆战地一路走到后院,宋青屿的手刚触到门闩的那一刻,从墙边树后“呼啦”冲出几十号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林声声虽然在隐阁的时候没怎么练过刀剑,却也跟着学过几日鞭子。情急之下,她眼睛四下快速扫着,一把将宋青屿方才松了一圈的腰带拽了下来,缠在手臂上,做出一副进攻的势态。

外衣和中衣像是绽开的花儿一样散开,人群中传来压抑的闷笑声。

宋青屿瞄了一圈,声音顿时狠厉起来:“这大晚上的,你们该睡觉的不去睡,该守夜的不去守,都在这儿做什么?”

“世子真是好大的架子,是我让他们过来的,怎么着,你有意见?”

这声音柔柔的,从人群深处传来,就算没见到人,林声声也能猜到主人是何等风采。而张牙舞爪的宋青屿一听这声音,就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紧蹙着眉,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声声额间有一块地方有些发烫,想来应该是变红了。

那说明和她离得近的宋青屿心情很好才对……

可为何心情好,他还这么紧张?

林声声思忖间,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人提着一盏灯在前方引路,随后一阵清幽的香风袭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后面跟随之人那明艳的一张脸吸引过去。

来人看着顶多三十岁,白瓷面,琉璃目,朱红唇,梳着妇人的发髻,斜插着几支金簪,流苏缀在耳畔,随着动作一摇一摆,她径直走到宋青屿面前停下。

宋青屿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脚尖刚往后退了半寸,那妇人便一把揪住他的一只耳朵,眉眼都飞扬起来:“你再往后退一步试试看!我才走了三个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了?”

宋青屿的表情称得上“低眉顺眼”四个字,说话也磕磕巴巴的:“我不是,我没有,我……我只是不知道您回来了……”

“这就是借口!赤裸裸的借口!想我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娃,你还这么狠心,多看我一眼都不乐意,等到我满头白发、牙齿掉光的时候,就只能可怜巴巴地缩在柴房里,盖破被,啃窝窝头,我真是命苦哇……”

林声声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这看着如此年轻的妇人居然是淮王妃,也就是宋青屿的娘?

不过有如此绝色的娘,也难怪宋青屿会长成这样一副祸国殃民的样子。

林声声默默地将缠着宋青屿腰带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思考从哪里走才不会引人注目。毕竟当着人家娘的面抽走儿子腰带这种事……还是很尴尬的。

淮王妃大抵是属猫的,敏锐到了极点,林声声刚想往一旁挪,淮王妃就猛地一转头,精准地看着她,柳眉微蹙问:“这位姑娘是?”

“我叫林声声,是替世子……”

宋青屿也猛地转过头,眼刀飞也似的丢过来,将她剩下的“看病”二字硬生生地砍断。

林声声抿了抿唇,挑了个最保险的说法:“我是世子的朋友。”

“朋友?”淮王妃大发善心地松开宋青屿的耳朵,走到林声声身边,“朋友会大半夜地到府上来?还让常焕赶走所有人,留你们孤男寡女单独相对两个多时辰?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林声声在离开隐阁前,为了让自己很快融入到外面的世界里,临时突击看了许多流行的话本。

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戏码除了“认爹”之外,那就是“高贵且恶毒的夫人疯狂针对每一个接近自家儿子的清贫女孩”。

眼下这场面,符合得有点儿过分。

她的片刻愣神让淮王妃看在眼底,王妃走近一步,问:“你认识青儿多久了?”

“二十二天。”

“哟,记得这么清楚。”淮王妃笑得高深莫测,“才认识二十二天,你就能随随便便地进王府?”

林声声的喉咙有些发紧,点了点头,她已经自动脑补接下来淮王妃的话:“像你这种轻浮的女孩我见得多了,给你一千两,离开我儿子。”

可她有任务在身,别说一千两,给她一万两她也不能走。

淮王妃眯着眼又看了她良久,回身一巴掌拍在宋青屿的肩膀上,声音很是激动:“你行啊,才二十二天就拐了个姑娘回家,非常有出息了,有你娘我当年的风采。”再回头看林声声,脸上漾出一抹慈爱的笑,手亲亲热热地挽上她的手臂,“瞧这姑娘长得多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林声声无语。

“不瞒你说,我这浑蛋儿子可愁人,一大把年纪也不知道往家里领个姑娘,把我和他父王急得火上房,我本来以为他无药可救了,没想到……”淮王妃掩唇笑得乐不可支,宋青屿硬着头皮出来反驳道:“母妃你想多了,我和她没什么关系。”

“声声啊,我听你这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如今做什么的?住在哪儿啊?”

林声声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震得脑子发麻,强撑着应道:“住在悦来客栈,平日里制些补药在春生街上卖。”

“住在客栈可怎么行?环境脏乱差不说,还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实在是不安全,不如搬到王府来。”

被直接无视的宋青屿急忙道:“不行!不能让她住进来!”

“在春生街上卖补药,整日风吹日晒的太辛苦,还损伤皮肤,女儿家的皮肤最是要好好地养护。这样,你住进王府之后我帮你找一家门店,开个药庐好了。”

林声声之前也想过盘个店面下来,钱她不缺,只是望城往来人不多,店铺基本固定,若是没有点儿门路,很难盘个店面。

可现在,她不仅能顺理成章地在淮王府长住,还能有一家店,林声声被天上这接二连三掉下来的大饼砸得晕头转向,不好意思地道:“这不太好吧?”

“岂止是不好!但凡要点儿脸的都不能答应!”宋青屿已经气得在跳脚了,淮王妃一把按住自家蹦跶的儿子,挽着林声声往回走:“这有什么不好的?大不了你赚了钱给我分点儿红利好了……”

宋青屿看着两人的背影,一口白牙都要咬碎,恶狠狠地道:“我一定不是她亲生的!”

常焕绕出来,轻声地提醒道:“本来就不是……”

“就你话多,你那么厉害,怎么不想办法告诉我母妃回来了?”

宋青屿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只手还捂着大开的衣襟,另一只手撑在墙上,问:“父王呢?也一起回来了?”

“是,酉时左右回来的。一进门,王妃就要来见世子,然后就……”

召集府中家丁,准备围攻他。

以自家母妃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真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若说在这世间宋青屿还有个怕的人,那便是这位淮王妃安陵了。

安陵的指挥力和行动力都是一流的,一个时辰之后,西苑的一间厢房就被打扫出来,让林声声连夜住进去。

“缺什么少什么就和我说,若是我那浑蛋儿子欺负你也告诉我,我有得是办法对付他!”

安陵临走之前扔下这句话,林声声不由得感叹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过既然有这个机会,她就一定要好好把握。

林声声脱了鞋袜上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闭上眼准备好好歇一歇,就听见有人敲门,声音“砰砰砰”的,显示来人的不耐烦。

她揉了揉额角,翻身下床去开门,宋青屿一阵风一样地进来,将门掩住,面色不善地看着她:“你还真就在这儿住下来了?你知不知道‘脸大’这两个字怎么写?”

一天和好几个不好好说话的人说话,林声声感到十分心累,也懒得再费脑子应付他,随口怼了回去:“不就是世子的写照?”

“本世子这么标准的脸型你敢说我脸大?”

“世子,你跑题了。”

“我不管,你明日就搬出去!”

“淮王妃让我住进来的,世子若是想让我走,直接去找淮王妃就是。”

他要是能说动他母妃就是见了鬼了!

眼见宋青屿又想伸手掐自己,林声声往旁边一闪,真诚道:“我这并不是推诿,淮王妃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她若是执意让我住下,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个道理,世子应该不会不明白。”

宋青屿不甘心地咬着牙,在屋里烦闷地转了几圈后停下:“你可以住进来,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关于我会变小的这件事你要无条件地帮我隐瞒,不能泄露给任何人。第二,你不能在王府里吃白食,每个月都要向我交伙食费和住宿费。第三,你给我安分一点儿。不然的话,我就算是被母妃拧耳朵疼死,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

林声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是”。

顺利达成此行目的,宋青屿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那么一丁点儿,离开的步子也轻快了不少。

第二天,林声声一早起来,淮王妃就叫人陪着她去悦来客栈把行李搬进淮王府。

整个过程中,宋青屿的面色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好,倒也没有像昨晚那样时时刻刻准备爆炸,想来是一夜过后逐渐地接受了现实。

这日,林声声没有去春生街卖补药,而是四下转悠着,看有没有比较适合的店面,她的身后跟着淮王府的账房先生陈征。

“王妃说了,姑娘不必考虑太多,只要你看得上眼的,剩下的都交给在下便好。”陈征见她左右徘徊,对她道。

林声声点点头,一偏头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不由得眼睛一亮:“夏捕头!”

夏锦灯正在巡逻,看到她笑着颔首:“我方才还想你今日怎么没在街口卖药,原是在这儿。”她错开眼看了看陈征,眸色有些凝滞,旋即恢复原样,“这位是淮王府的先生吧?”

“在下陈征,见过夏捕头。”

“我想在这儿盘个门店,夏捕头有没有什么建议?”

有淮王府的账房先生陪同,那一定是世子吩咐的。夏锦灯无意识地紧了紧腰间的佩刀,扬唇道:“春生街一向热闹,在哪里都好,你卖的补药本就在望城风靡,也不愁没有客来。街口太繁闹,街尾又太远,街中我知道有一家叫‘风客来’的茶楼,大小合适,最重要的是有望月茶楼在,他家的生意一般。”

她话没说透,但林声声听得明白。虽然有淮王府给她撑腰,但强行盘人门店这种事儿还是很招人恨的,风客来生意一般,再出稍微高一点儿的价格,老板很容易就脱手了。

林声声侧眼对陈征道:“那就按照夏捕头说的办吧,麻烦先生了。”

“姑娘不必客气。”

最近一直忙着进淮王府的事情,林声声有些时日没有见到夏锦灯了,便提议道:“快午时了,不如夏捕头和我一起去吃午饭吧,我请客。”

夏锦灯答应得很痛快:“那今日定是要吃够本才好。”

林声声打小就羡慕夏锦灯这种身手好又英姿飒爽的女子,有机缘得以结识之后,飞快地心生好感。在这无亲无故的望城里,夏锦灯算是唯一一个和她有所关联的人。

其实细算起来,宋青屿应该也算一个,但是……林声声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陈征行事妥帖,午后就把风客来的房契和地契送了过来,价钱也很合理。林声声忍着一时的肉痛,多给了一百两,算是重新粉装门店的费用。

陈征见她凡事都自己出银子,不依仗淮王府,顿时心生几分好感,找人做事时也就格外用心。药庐的名字是淮王妃取的,叫“林清坊”。

林清坊的一切事宜不用她管,林声声便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宋青屿身上。

淮王妃是一个就算她不说都会自动想歪的人,所以林声声就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地和她说,每日黄昏日落之后景色最好,想和宋青屿好好地说说话、吃吃饭什么的。边说还边羞涩地垂着头,手指揪着衣角。

淮王妃一看她这样,立马笑呵呵地吩咐人,黄昏时送过来好酒好菜,不许人打扰,让他们两个好好地单独相处。

林声声满目感激,总算解决了外部影响,剩下的就是内部问题,也就是宋青屿的病情了。

一连五日的变身时刻,林声声都和宋青屿单独待在西苑,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宋青屿的变化,将他所有的表现记录在案。

宋青屿每日酉时二刻开始身形寸寸缩小,到酉时三刻为止,缩成七岁孩童大小的身量。在初次缩小时,有异样的灼热紧裹全身的感觉,之后就再也没有了,缩小之后也没有异常症状,一直维持到戌时之后自动变回正常身量。

这五日倒是一切和谐,若是非要说有什么不大和谐的,就是在第二日晚上林声声过去时,见宋青屿狠狠地将一份最新出炉的《望城月报》撕得稀碎。

“这是谁造谣和编纂人说我身患顽疾会咬人的?要是让本世子知道,非活撕了他不可!”

林声声想起她之前瞎编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望城月报》讲究信息真实,每一条消息不是编纂人实际看到的,就是有人爆料卖出去的。

林声声瞎编的那日,只对尹留行一个人说了,她没去爆料,那爆料的就是尹留行。

这表面的兄弟情啊,真是不堪一击。

林声声有些心疼被蒙在鼓里的宋青屿,看病时难得地给了他格外的温暖:“世子若是突然有什么别的症状,要及时告诉我。”

结束了这一日的“单独相处”,林声声回到厢房小憩了一会儿。

待到月上中梢,她睁开眼坐起,从枕头下摸出前两日托人做的一条鞭子绑在腰际,然后翻身下床。

她轻轻地将窗推开一条缝儿,偌大的院落里一片寂静,她动作矫健地顺着窗缝滚了出去,身形融入暗夜里。

宋青屿总怀疑她别有用心,她初来乍到要是搞事情就是往枪口上撞,再加上这些日子实在忙碌,今日稍微安定下来,她才想着出来寻找半枚如意符的踪迹。

这半枚如意符在淮王手中,但按照阁主所说,淮王心思缜密,东西不一定会藏在王府里,她也只能碰碰运气了。

但今日她的运气实在不算好。

她刚施展轻功落在淮王平日处理事宜的书房房顶,就和一片漆黑中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蒙面人撞上了。

真是冤家路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林声声无语。

来人说是蒙面,但不像寻常蒙面人那样以遮脸布盖住下半张脸,而是以半张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的一张嘴微微启着,仿佛也很惊讶的样子。

林声声看看他红色的面具,再看看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大红的衣裳,试探着问:“你是王玉生?”

那人抿着唇,脊背无意识地挺直,淡淡地应了声:“正是在下。”

“百媚千娇王玉生”只在夜间活动,专门和望城中遇到情感问题的女子谈心,他也因此得了个名号——妇女之友。

传闻王玉生为人神秘,出行时脸戴面具,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的都有,身上的衣裳也跟着面具的颜色配套着来,让人即使在暗夜里也能一眼看出他是谁。

王玉生望了望下面,问:“这深更半夜的,姑娘怎么跑出来了?”

林声声咬了咬下唇,再抬眼,杏眸中已经滚了一团泪:“我正是来寻王公子开解开解我的,公子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啊!”

她找如意符这种事当然不能说出去,但为保王玉生不坏事,装成来找他谈心的多情少女,是她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的最合理的解释。

王玉生果然来了兴趣:“能听姑娘说说心里话是在下的荣幸,只是姑娘既然来找我,也该知道我行事的规矩。”

但凡来找王玉生谈心的女子,都要跳一支舞给他看,权当是开解心结的回报。林声声视死如归地点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书房的房顶跳下去,拐到一个僻静的深巷里。

王玉生引她进了最里面的一户没人住的院落,平日里,他多在这里和姑娘们谈心。

林声声的身体很僵硬,老阁主还在的时候看她筋骨不够柔软,这才让她去学制药。练武不是块材料,跳舞就更是要她的命一样。

在王玉生的灼灼注视下,林声声像是木头人一样地动着,这跳的哪能称得上是“舞蹈”?说是“打拳”更精确一些。

他看得很难受,摆了摆手示意她停下:“心意到了就行了,这位姑娘有何烦忧?不妨同在下说说。”随后,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囊喝了口水压压惊。

林声声停下来,缓了缓呼吸,坐在王玉生对面的石凳上。

“我最近和青梅竹马但是变身贵族之后又把我抛弃的男子重新走到一起了。”

王玉生一口水“噗”的一声喷了满地,呛得他直咳嗽。

“王公子你没事吧?”

“无……无事,只是我有些年没听过这么狗血的故事了。”林声声精通话本子中抓人眼球的桥段,将其融会贯通,给王玉生声情并茂地讲起了故事。

“唉……我和竹马相识在微末,我们无父无母,被人卖到大山里,好不容易一起逃出生天,却又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竹马小的时候长得瘦小枯干,常常抢不到吃的,每次都是我冲到最前面帮他夺一口吃的,留一口水喝。竹马承诺,等日后有能力,一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我就盼啊盼,终于有一日,一队士兵到我们落脚的破庙将竹马带走。他们说竹马是落难的王爷独子,将来要继承爵位。竹马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说到动情处,她的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泪珠。

王玉生露出来的下半张脸能窥见半分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嘴角一抽一抽的,只是天黑,再加上林声声演得入迷,压根儿没发现,只听他问:“之后呢?”

“之后我等了很多年,也没等来竹马兑现承诺,他独自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将我一个人抛下,我不甘心,也放不下他,便辗转来到了望城。淮王妃感念我一片赤诚,让我暂居在王府。可竹马,可他……可他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王公子,事已至此,我该何去何从?”

王玉生面具下的额角青筋跳得都快要爆开,又往嘴里灌了一口水才稍稍平静下来,低低地道:“没想到这淮王府还藏着这么多恩怨情仇。”

“可不是?”林声声抹了抹眼角的泪,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皇亲贵胄大多都有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心理,王公子和他们没有太深的接触也是好事。”

明日便是十五,这夜的月很圆,月光照在庭下如积水通明。

王玉生凝着眼看向林声声的额间,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嘴一直没有停的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姑娘的额头中间怎么有一块变绿了?可是中了什么毒?”

“你说这个啊?”林声声摸了摸额间,微微有些凉,“竹马走了之后,为了生计,我进了一家药庐跟着师父学制药,年少时不懂事误吃了许多药,导致我的身体比普通人要敏感许多,尤其是额间这里,能感受到离得比较近的人的剧烈情绪——大悲大喜或者大怒。感受到了之后血气上涌,额间就会浮现对应的颜色,大喜对应红色,额间会有灼烧的感觉。大悲对应橙色,大怒对应绿色,这个时候额上就像是敷了块冰一样凉凉的。”

林声声解释完,手心的凉意往身上蹿,她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甚是不解:“王公子怎么生气了?”还是生的大气,不然她也不会冷成这样。

王玉生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道:“还不是姑娘说的故事让人愤怒?那个……男子在是太过分,任谁听了都会气得想将他拉出来打一顿。只是这位姑娘,我免不了要劝你一句,虽说你和你的……”顿了顿,他又继续说,“竹马,情深似海,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时移世易,很多事情都淡忘了,勉强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姑娘何不趁着如今的大好年华,离开这个男子,在望城中努力寻找下一个让自己活得好的理由呢?”

他声线柔和,循循善诱,听得林声声真的有几分动容。也难怪望城中女子都以和王玉生谈过心为骄傲。望城有二宝,王玉生的嘴、《望城月报》的笔。今日体验过,果然名不虚传。

林声声重重地点头:“跟你聊完,我这心里舒服多了。多谢王公子,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好好地考虑的。”

考虑下一次再出门时看一眼皇历,千万不要再碰上你了,不然又要浪费一夜的打探时间。

林声声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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