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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结冰(2)

又过了两三分钟,亭子间的门开了,藏国富一个人走了出来,步履略有些蹒跚,裤子只穿了一半,裤带是松开的,他出门下台阶,然后上楼,走进二楼的主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当当当地小便,这泡尿足足撒了三分钟,一边拿草纸擦去阳具上沾的血迹,随手扔在马桶里。然后光着屁股走到浴缸前,打开水龙头,用手心掬了点水,小心翼翼擦洗着自己的宝贝……

楼梯探头提供的画面有限,彭七月看得很吃力,不知不觉中,沈晶莹忽然出现在三楼的闺房里,彭七月急忙用鼠标点击并放大,就见沈晶莹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梳着头,恢复了那张没有表情的冰脸,看不出初次做爱带给她的是什么体验,痛,还是爽。

沈云锡的案子早已定案,但迟迟没有判决,并非因为藏国富去说情,而是因为武放年死后,二兵团的继任者野心勃勃,秘密成立一个叫“新上海人民公社”的组织,与顶头的工总司叫板,想当上海滩的新霸主,山雨欲来风满楼,沈云锡这个小人物的死活就微不足道了。

关押期间,沈云锡在毛巾十厂劳动,身边有三名造反派轮流监视他。

彭七月用一本伪造的记者证,说自己是《工人造反报》的记者,打算写一篇文章揭露阶级敌人的丑恶面目,要跟沈云锡谈一谈。

“你是记者?”造反派接过记者证看了看,面露疑惑,当接过彭七月塞过来的几包硬壳子红牡丹香烟,立刻笑容可掬。

“就在这儿谈吧,别凑得太近,注意安全,阶级敌人是很疯狂的。”

仓库里,成捆的毛巾堆得象小山一样高,沈云锡和另几个黑五类分子在一起搬运毛巾。

“沈云锡!你过来,老实点!”造反派喝道。

沈云锡走了过来,与初次见面比,他几乎瘦得皮包骨头,眼窝塌陷,颧骨凸出,满脸乱茬茬的胡子,额头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彭七月把他领到一边的角落里,给他看了记者证,沈云锡早就把他认出来了,一声不响。

“沈先生,我的时间很紧迫,下面每一句话,务必请你听仔细……”彭七月声音低低地。

沈云锡点了点头。

“我不是属于你们这个年代的,这么跟你说吧,我是从2010年返回这里的……你能听懂吗?”

沈云锡盯住彭七月看了片刻,迟疑地问:“2010年?就是四十年以后了?”

“对!”

“那你告诉我,2010年的政府是谁当家?”

“当然还是共产党。”

“哦……”沈云锡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

彭七月补充说,“不过,那时候的共产党十分开明,承认文化大革命是历史错误,很多案子都被平反了,现在几个最红的人,象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后来都被判无期徒刑,死在监狱里了。”

沈云锡眼里闪着莫名的兴奋,问彭七月:“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瞒你说,我的身份是警察,正在调查一桩案子,它的背景非常复杂,牵涉到文革中的一些人和事,所以我通过时空隧道返回来了……”

彭七月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瞟着那几个造反派,他们围在仓库门口抽着红牡丹聊天,在这里犯人想逃跑是不可能的,因为仓库只有一扇门,除非犯人能从仓库的天窗飞出去。

“那你告诉我,我的案子也平反了吗?”沈云锡问。

“很遗憾,没有。武放年是被害者,他已经死了;你是作案者,后来你也死了,所以就无从查起了。”

“喔,我死了……”沈云锡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查过你的档案,你的死亡日期是1967年2月4日……”彭七月顿了下又说,“就是今天。”

沈云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突地笑起来,抬起头朝仓库天花板上挂着的一排吊扇望了一眼,吊扇正在运转,呼呼刮着冷风。春寒料峭的2月份仍然开电扇,是为了吹干堆积如山的毛巾。

“从西医学来说,人体不过是一堆碳水化合物加上点蛋白质。人死后埋进土里,随着细胞分解,躯体腐烂,重归大地,产生的气体溶解于空气,如此便与天地融合了。”

“所以死并不可怕。”

“年轻人,你要记住,生死不是独立而是循环的,死不是结束,而是生的开始。”

最后这句话似曾相识,彭七月蓦然想起了艾思的那句“名言”

“自杀就是重新启动”。

“那么,趁我还在,能帮你什么吗?”沈云锡问。

“你还有两件事没有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彭七月急切地说。

“你说吧。”

“《百冰治百病》里的痔宁冰栓,到底是谁的杰作?”

沈云锡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研究的都是口服冰,从来没有弄过外用冰。”

“那你有没有在书的尾页用铅笔写字的习惯?”

沈云锡还是摇头,“我对书籍一向爱护,决不会乱涂乱写。”

“你女儿沈晶莹,会不会是她写的?”

“你应该去问她。”

“那好,还有一件事……”彭七月回头朝那几名造反派看了看,第一支烟已经抽完,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红牡丹的烟盒,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用狐疑的目光望向彭七月。彭七月顾不得这些,再问沈云锡:“你认为往冰里投毒的人是谁?”

沈云锡皱着眉头想了想,迟疑地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可我不能无端怀疑别人……”

“你有怀疑对象?”

“那天中午我把装冰块的保温桶送到指挥部,在武放年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女人……”

“女人!”彭七月追问,“她是谁?”

“我不认识,听他们谈话的口气,还有那些造反派对她的尊敬,估计是武放年的妻子。我听见武放年叫她的名字,姓岳,名是两个字,叫什么红……”

岳湘红!

彭七月的脑海里马上冒出这个名字,红武食品的董事长,商界女强人。

岳湘红是武放年的老婆!

艾思和岳湘红合作,真是找对了人,一块浮冰靠上一座移动的冰山,最终连为一体。那么她俩之间,谁是浮冰谁是冰山呢?

沈云锡继续说着,“保温桶打开之前,武放年曾去隔壁房间跟人说话,我寸步不离跟着他……”

彭七月接着他的话说:“就是说岳湘红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桌上放着那个保温桶,她是唯一有机会投毒的人。”

沈云锡轻轻地点了下头。

“喂!你——”门口的造反派指着彭七月叫道,“那个记者,你过来!”

彭七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走了过去,笑着问:“什么事啊?”

“你这烟是红牡丹吗?”

“是啊。”

“上面怎么有这么多外国字?”

彭七月心里顿时格登一样,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他只知道上海卷烟厂的红牡丹香烟是老牌子,却忽略了香烟的外包装——首先当时的香烟大都是软壳子,几乎没有翻盖硬壳的,其次现在的香烟是中英文包装,有条形码,还注明“吸烟有害健康”和一氧化碳含量,这在当时都是没有的。

更要紧的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拿出一盒印有英文的香烟,轻则是“宣扬资产阶级思想”,重则就是台湾间谍、美蒋特务,抓你没商量。

就在彭七月满头大汗寻思脱身之计的时候,一个造反派忽然大叫起来:“沈云锡!你要干什么?”

彭七月回头一看,沈云锡正沿着一捆捆堆放的毛巾,一步步往上爬,离地面越来越高。

“沈云锡!快下来!听见没有?”几个造反派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预感不妙,吆五喝六地喊起来,有的还解开腰里的皮带,做出一副抽打的样子吓唬他。

众目睽睽下,沈云锡充耳不闻,他没有停,继续往上爬,一直到高高在上,天花板触手可及,在他面前挂着一台56英寸的大吊扇,三片风叶开足马力旋转着,就象飞机的螺旋桨。

沈云锡低头俯瞰着大家,朝彭七月投来最后一瞥,那种眼神相当奇怪,难以形容,彭七月甚至产生一种错觉,高高在上的沈云锡不是人,而是神,是上帝……

沈云锡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然后闭上眼睛,慢慢直起身子,把头伸进风叶的旋转半径内……

咔嚓一声,他的头被齐刷刷斩断,象一只搪瓷罐那样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目瞪口呆的造反派面前,失去头颅的躯体软绵绵地瘫在毛巾堆上,鲜血从颈部狂喷而出,把一捆捆雪白的毛巾溅得斑斑点点……

在一片尖叫惊呼声中,彭七月趁机溜脱。

1967年2月4日,沈云锡在毛巾十厂的成品仓库自杀身亡,这是历史,沈云锡用自己的死掩护了彭七月,帮他溜之大吉,这也是事实。

沈云锡的尸体被就近送到斜桥地段医院,不用送抢救室,直接就进了太平间,等待家属来认领。

这个冬天象在考验人们的耐寒力,好不容易捱过了十二月份和一月份,到了二月份,温暖的太阳终于露出笑脸,老天爷又突然发威,暴冷起来。建筑物的水箱、水管频繁爆裂,喷出的水柱结成了冰柱,它们形状各异,象一只只呲牙咧嘴的怪物盘踞在落水管上,俯瞰着街头匆匆的人们。

当噩耗传来的时候,沈晶莹正在家里缝被子。

那时候的被子不象现在的七孔被、九孔被、太空被,被套扔进洗衣机,被芯在太阳下稍微晒一晒就可以了。那时候的一条被子由被单、被面、棉花胎三部分组成,被面是大红大绿的锦缎,通常结婚送礼就送这个;被单是直接接触身体的,需要浸泡和清洗;棉花胎按季节有厚、薄之分,必须在太阳下晒,缩成一团的棉花吸进阳光和空气后会变得松软,透着一股清香。

弄一条被子要经过拆、洗、晒、缝四个步骤,最后用大号的缝针,穿上粗粗的线,一针一线地把三件东西缝在一起,当你忙碌完,天也差不多黑了,正好钻进被窝睡觉,享受这一天的劳动成果。

沈家的被褥,不管是冬被还是春秋被,都是沈晶莹弄的,她要弄两条被子,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父亲的,她对沈云锡的获释似乎充满希望,所以特意把爸爸的被子也拆洗了。

沈云锡的死讯是里弄革委会的干部来通知的,沈晶莹步行半小时赶到医院,太平间的门在楼梯下拐角一处隐蔽位置,门很低矮,需要弯腰才能钻进去。里面倒是很宽敞,奇怪的是,屋外寒风凛冽,太平间里面非但不阴冷,反而暖意融融,因为这里正好靠近医院的锅炉房。

太平间里静悄悄地停着四五具尸体,身上都盖着白布,沈晶莹走到第三具的时候,不用揭开白布,就知道他是沈云锡。

沈云锡的头被放在一个搪瓷盘子里,搁在停尸车下面的空处。医用盘子嫌小,估计放不下,这个盘子是问食堂借的,平时放红烧肉的。

沈晶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捧起父亲的头,揭开白布,露出他的脖腔,血已经凝固,里面的构造大致可以看清楚:气管、喉管、动脉、淋巴组织……可惜沈晶莹不是医学院的学生,现在也不是上医学课,否则倒是一份现成的教材。

沈晶莹把头轻轻放上去,沈云锡的尸首终于完整了,跟以往的形象看起来差不多了,然后她拿出带来的针线,把粗粗的线穿进大号的针,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动作很小心,怕弄疼父亲似的。

这是她今天缝的第三条被子。

自始至终,她没有哭。

董有强就在一旁看着,身边还有一名医院的造反派。因为这是阶级敌人的尸体,敌人很狡猾,万一在身体里面隐藏个炸弹什么的,来个死后引爆,把医院大楼炸坍,把革命群众埋在废墟里,完成阶级报复的致命一击,这不是没有可能,一定要提高警惕。

身边的人哆嗦了一下,牙齿发出咯咯咯的打架声,董有强横了他一眼,那人正在拼命跺脚,把手心放在嘴边吹气,发出咝咝的声音。

董有强这才意识到,原来暖意融融的太平间骤冷起来,好象隔壁不是锅炉房而是冷藏库,气温骤降了五度,跌破了冰点。

“怎么搞的……”董有强暗暗咒骂,把军大衣的领子紧了紧,脖子往里缩了缩。

沈晶莹还在不紧不慢地缝着,针线缝得又细又密,好象在做一件刺绣工艺品。前面缝好了,把沈云锡的尸体轻轻翻过来,缝脖子后面那块。

董有强和那名造反派终于挺不住了,夺门而走,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了,出门前董有强把医院开的死亡证明扔给沈晶莹,说了句“叫殡仪馆来拖走吧”。

沈晶莹充耳不闻,继续埋头缝着,如果这时候董有强朝她的脸注视一下的话,肯定会吓得叫起来,因为沈晶莹没有表情的脸越来越象一块冰,正泛出冰一样的冷光。

五个网络摄像头忠实地记录着沈家的情况。没有了沈云锡的家里,沈晶莹和黑花一起生活,她不上班,除了早晨买菜和晚上倒垃圾,几乎从不迈出这幢房子,成了一个深居简出的神秘女人。

彭七月再也没有上门去打搅,只是通过电脑屏幕观察她。

在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里,沈晶莹经常独自发呆,有时候在镜子前梳头,一梳就是一两个钟头,有时候把黑花抱在膝盖上轻轻抚摸,这个动作也可以维持两三个钟头。

每天只吃一顿,甚至什么也不吃,一整天坐着发呆。

彭七月总觉得这个沈晶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画面有限,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

这种“不对劲”似乎附着在她的身体上……

一天早晨,沈晶莹从被窝里爬起来,把仅剩的内衣全部脱光,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黑白画面中,沈晶莹的皮肤很白,白得有点刺眼。

一个女孩子脱光了站在镜子前,理应是自我欣赏,摆几个风骚的造型自我陶醉一番,以前阿雯就喜欢这样。但是沈晶莹一动不动,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她就象一根光溜溜的桩子戳在地板上。

直到她把手轻轻按在腹部上,彭七月才发现她的腹部微微隆起——莫非她怀孕了?

这不是自我欣赏,而是自我检查呀。

她在对着镜子盘算,算日子,还是算别的什么……

几天后,有人叩响了沈家的门。来者是藏国富,提着些这个冬季难以搞到的水果蔬菜,来看望沈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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