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稹打开一看,是几锭银子。若放在以前,这点钱裴稹是绝不会放在眼里的。然而现下,曾经的公主郎君们都是囊中羞涩两袖清风,这钱简直是及时雨。
“在焉耆,金银比铜钱好使。”辩机解释。
“多谢法师。”裴稹认真地行了个礼。裴稹原以为这和尚是来陪着公主玩哄公主开心的,不理俗事。没想到这一路他非但没怎么与公主说话,默默无闻的像个透明人,关键时刻还这么妥帖周到。王啸说他博陵崔氏出身,果然不假。
“如果可以,还要劳烦裴郎一个事。”王啸抿了抿唇,觉得这种情况下提这个事不合时宜,但还是开了口,“驿站的那几个兄弟,还请裴郎安排一下,让他们地下的路好走些。”
裴稹一听,立刻正色道:“这是自然。都是我大夏的好儿郎,某自当尽力。待此事了了,还要将他们接回故乡安葬。”
姚旦听着,这才想起来为那十余条年轻鲜活的生命感到惋惜。从小到大,姚旦身边总围着很多人,侍从、户奴、宫人,来来去去,这个没了就补一个,那个走了就进新人,多得是连名字也记不住甚至见都不曾见过的,虽然说起来都是太平公主殿下的人。姚旦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感情分给他们,记得给他们家里赏些钱财已经是最大的善意。姚旦原本也觉得够了,就像今天,如果不是王啸提起,她根本想不起来那些死去的侍卫。可她想不起来,王啸却挂念着。那些侍卫与她没什么交情,却与王啸有情分。这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过是一些人的陌生人,一些人的熟人,一些人的至亲。死去的那几个侍卫,或许也是谁家的儿子、丈夫或者父亲。他们死了,也会有人为他们伤心难过甚至痛不欲生。
姚旦想到了豆枝,她服侍了自己很多年,又救了自己一命,所以她死了,自己很难过。那些侍卫之于王啸,或许就像豆枝之于自己。
王啸与辩机将裴稹送出门,一回头,才发现姚旦,连忙行礼。
姚旦摆摆手,问裴稹:“你还有什么事要忙么?”
王啸愣了愣:“某要保护殿……六娘子。”
“不差这一会儿,还有金甲银槊在呢。你去安排一下那几个兄弟的后事,裴稹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
王啸惊讶地看着姚旦,但没有动,在保护公主的使命与为属下料理后事的情分中犹豫。
“去吧,就当是我拜托你。”姚旦仰头,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毕竟算是为我而死。”
王啸终于听命出门追裴稹去了。姚旦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辩机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最后看得姚旦都不好意思了:“怎么了?我脸上长了花?”
辩机忽然笑了,像冻结的湖面突然冰消雪融,带着暖意:“六娘子很有仁心。”
“不过是突发的善心罢了。”姚旦自嘲地笑,“帝王家,哪有什么仁善可言。”
“人皆有佛性,所以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如果我偏不放下屠刀呢?”
“西天也有四大金刚十殿阎王,可存鬼手,也可留佛心。”
姚旦撇撇嘴,她既不想做金刚也不想当阎王,这话简直接不下去。
“你想与我们一起走吗?”姚旦换了个话题。
“六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其实可以不用和我们一道。你可以留在这里,待我们把事情了了,回神都的时候,再一同回去。”
辩机听得皱眉,摸不准这个贵主又是打的哪出主意。
“你觉得怎么样?”姚旦尽量温和地问。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辩机夸了,姚旦觉得今天早上自己简直是善心大爆发。
“不是我觉得怎么样,而是你觉得怎么样。”
姚旦觉得辩机的脸色并不好,难得自己发次善心,奈何还有人不领情:“什么我觉得怎么样?”
“姚旦,”辩机突然喊了她的名字,“我们所有人——王啸裴稹、金甲银槊、那些侍卫,还有我,都是为你而来。你是我们此行的全部目的和全部重心,从来不是我们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你有你要做的事,而满足你的需求就是我们要做的事。你希望我留在这里?”
姚旦不知怎么的从辩机的话中听出了些控诉的意味,仿佛是她将要始乱终弃了一般。
“不是,我以为你会乐意留在这里。你不是想来西域的吗?”
“那我不能一个人来?”
姚旦被辩机噎到,深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行行行,我还不希望你留下呢。”
辩机缓了脸色,声音又温和起来:“我给你拿些早膳来,吃了东西再休息一会儿,后面有的是路要赶。”
裴稹办事利落,几乎城门一开,姚旦一行人就骑着马出了焉耆城。
狂奔在辽阔的草原上,这一幕似曾相识。姚旦觉得自己流年不利,这种玩命赶路今年已经第二回了,还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贼人,天降横祸,避无可避。但什么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就拿赶路这件事来说,姚旦竟然也赶出了经验,不像第一次那么惊慌失措,还知道用什么姿势骑马能舒服些。
姚旦也不敢随意住宿了,这一路都是拿着裴稹的名号住在官驿里,王啸和金甲银槊轮流守夜。安西的马很不错,很适合这种长途奔驰。辩机的骑术竟然也很不错,至少没落队,连裴稹都很惊讶。
姚旦这才发现自己从没考虑过辩机会不会骑马这个问题。万一他骑得不好,怎么办?难道要让王啸像上次带着自己骑马一样带着辩机一起骑?
这画面,姚旦简直没眼看。
在姚旦觉得自己的屁股快要被颠成八瓣之前,龟兹终于近在眼前。
龟兹一直是西域重镇,贸易发达,文化繁荣,佛教昌盛。除了盛产葡萄和良马,最最重要的是龟兹山中有矿,冶铁闻名西域。在中原收服西域之前,西域诸国的铁器多仰给于龟兹。自前朝设置了安西都护府,龟兹也一直是都护府所在地。所以军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得龟兹者得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