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旦带着贴身女官豆枝一路奔出定鼎门方才缓下速度,但也不停歇,继续朝城外一座小山进发。
此山名为邙山,并没有什么景致,只山阴处有一圈墓地。这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碑上既不能刻死者的名讳,也不能留祭奠者的名字,只写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只言片语。神都内的达官贵人若是有不能明着安葬祭拜的人,大都会选择在这里立块碑。
姚旦在山下栓了马,步行上了墓地,在一块刻着“一二三万”的碑前停了下来。
豆枝递上一壶酒,姚旦倒了一杯,搁在碑前,剩下的就地洒了,然后壶也顺手摔了。
做罢,姚旦盯着碑看了一会儿,叹气道:“章怀太子那里一切安好,勿念。”随后抬脚便要走,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豆枝:“带香来了吗?”
豆枝在身上翻了翻,翻出一个小小的鎏金银熏球,打开暗扣,拿出一小块香来:“没想到公主要用,只有这个了。”
“这个倒好。”姚旦接过香,用块帕子随便包了一包,放在酒杯旁边,“道生你最喜欢香,这荒郊野岭的肯定不好闻。这是宫里常用的香,你闻闻看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终于一切妥当,姚旦和豆枝一起慢慢往山下走。
豆枝走在姚旦身后,知道公主此刻心情不好,便一言不发,只低头走路。
豆枝自幼选进宫,在太平公主身边长大,主仆两人亲密非常。公主每年瞒着宫里出来祭奠的是谁,豆枝也不十分确定,只隐约猜测是先太子身边的一个户奴,名叫道生。至于更多的,豆枝既不能也不敢知道。
下山时天色将晚,姚旦要和豆枝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宫。
还未上马,拐角处竟冒出一大队人马,像是往神都方向去。姚旦先是奇怪,随后见这群人骑马着铠甲,看着是军队的样子,却东倒西歪,毫不整齐,心下暗道不好,转身上山想找个地方避一避。
“将军,前面好像有两个人。”队伍中一个大汉眼尖。
被叫将军的人一点头,大汉便带着四五个人直奔姚旦她们而去。姚旦与豆枝虽拼命往山上跑,奈何两脚跑不过四蹄,终是被捉住了。
“竟是两个美人。”大汉哈哈大笑,一只脏手往姚旦脸上揉搓,姚旦张嘴就咬住了大汉的手。大汉吃疼,反手给了姚旦一耳光,将姚旦打翻在地。
“臭娘们。”大汉也不再调戏姚旦,利索地捆起来丢上马,返回大部队。
姚旦被打得眼冒金星,待缓过来时只见豆枝也如自己一般被捆在马上,嘴里塞着东西,又急又怕地望着自己。
大汉将她们扔在一个骑马的人前面,道:“将军,抓来了两个美人。”
听闻是美人,队伍里一阵骚动,还有人发出不怀好意的嘘声。
将军翻身下马,抬起两人的脸细看,很是满意的样子。再见两人的穿着,顿了一顿,问道:“你们是宫里的人?”
豆枝看了姚旦一眼,姚旦给了眼神示意,豆枝便点了点头。
将军扯掉两人口里的东西:“那在前面带路吧。”
姚旦强迫自己安定下来,拼命咽了两次口水,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当然是进京。”
“你们有路引吗?腰牌呢?”
将军没有回答,一旁的大汉急了:“你这臭娘们怎么磨磨唧唧的,要你带路你便带,你管我们有没有。”
将军想了想,吩咐道:“天色不早了,让兄弟们在此处安营扎寨吧。”
大汉问:“怎么不走了?”
“有宫里的人说明离都城不远了,此处地势不错,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别一头撞进去成了别人垫脚的。”
话传下去,队伍便四散开来。将军拎起姚旦放到自己的马上,大汉嘿嘿一笑,将剩下的豆枝拎了起来。
姚旦心慌不已,挣扎着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将军没答话,带着人跑到僻静处,扔下马就要扒衣服。
姚旦手脚被捆,动弹不得,只能一边扭动一边乱咬。
将军不耐烦,一把掐住她的下颌,怒道:“你乖乖听话,服侍得好了,我就收了你。你若再这般不识好歹,我就把你丢去犒劳兄弟们,是死是活我就不管了。”
姚旦浑身发抖,拼尽全力喊道:“吾乃公主!”
将军闻言果然停了下来:“公主?”
“我乃当今陛下的第六女,敕封太平公主。我若今晚不能回宫,必有禁军来寻,到时你们便是死路一条。”
将军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笑了:“真是天助我也。”接着又开始扒衣服。
姚旦急得大喊:“你不怕吗?只要城门一关,禁军就能寻来,陛下身边的亲卫可不是花架子。”
“小公主,今晚怕是不会有人来寻你了。”将军笑得很是得意,胡子之上露出的半张脸憋得通红,一双眼睛闪着淫光,“你放心,既然你是公主,我不会让你死的。等进了城,让你哥哥潞王给我们赐婚。”
姚旦又惊又慌,来不及细想,只道:“潞王不会同意的。”
“他会同意的。你姐姐不是嫁了柴大将军吗?说不定潞王很乐意将你嫁给我。”
姚旦还想说什么,但将军已经不想再与她多说,随便揪了块布塞进她嘴里,急不可待地动了起来。
将军起身穿起衣服的时候,已是明月当空。姚旦脱力瘫在地上,呆呆望着月亮,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将军还记着这可能是位公主,把她嘴里的布拿出来,用外衣将其一裹,抱上马回了营地。
营寨已经扎好了,大多数人正围着篝火吃饭,见将军回来了,发出一阵阵窃笑。
将军来到营地中间一个最大的帐篷旁,只见大汉焦急地在帐篷外踱步,豆枝被扔在一个角落里。大汉见将军现身,慌忙迎上来,压着声音道:“将军,那女人说这是公主。”
将军不慌不忙地下了马:“我知道了。”
“那……”大汉见姚旦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将军要将姚旦抱下马,姚旦瞥见了角落里的豆枝,眼里仿佛有了一丝生气,哑着嗓子道:“让我的女官过来服侍我。”
将军想了想,便对大汉说:“把那个女官带来。”
大汉依言给豆枝松绑,将其拎到马旁。
豆枝扑到姚旦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双眼噙满泪水,颤抖着开口:“公主……”话音未落,眼泪便流了满面。
姚旦示意豆枝将自己扶下马,身上仍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靠着豆枝勉强站立。
将军对姚旦说:“你去帐篷里歇息吧。”说罢带着大汉走了。
姚旦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挪进帐篷里,刚进帐篷便摔倒在地,只觉得身上每一处都痛。豆枝紧紧抱着她,禁不住呜咽出声。
姚旦缓了缓,清了清嗓子,对豆枝道:“别哭,帮我把衣服穿好。”
刚收拾妥当,将军又掀帘进来,带了两个馕和一壶水。姚旦让豆枝接下,对将军道:“我要和我的侍女一起休息。”
将军果然又同意了,颇有些安抚地说:“那你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我们应该就能进城了。”
待将军走后,姚旦让豆枝吃些东西,自己也拼命咽了两口馕,喝了些水,然后便觉得再也撑不住,昏沉起来。
豆枝服侍姚旦睡下,在一旁守夜。
姚旦睡得不好,只觉得有无数东西在脑海里翻涌,仿佛要炸开一般,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公主殿下”,听了四五声才确定不是梦境,费了半天力气睁开眼睛,只见豆枝身旁果然跪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
姚旦动了动,黑影见公主醒了,压着嗓子道:“左监门卫王啸奉陛下之命前来保护公主。”
姚旦觉得脑子被糊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问:“宫里出什么事了?”
王啸道:“末将出宫的时候,潞王英王带着羽林兵进宫了。”
前后串起来,姚旦心下了然,攥紧了手,问:“那我们去哪里?”
“宫门已经戒严了,末将得不到陛下新的命令。但出宫之前,陛下的吩咐是不用带公主回宫,只保护安全。现下的情况,末将想带公主去追平阳公主,请平阳公主回来救驾。”
姚旦应允。
王啸见其行动不便,便背着她。出了帐篷,有两人在外接应,大约是做了什么手脚,整个营地静悄悄的。
一行人快步行了半晌,待见不到营地了,才又看到另外两人牵着马接应。姚旦命王啸带着自己骑马,一行人不敢停留,星夜兼程向阳泉方向奔去。
姚旦自幼最是贪玩好动,闲不住两天便要骑马去散心围猎打马球,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骑马是件酷刑,仿佛要被颠得散架了一般,浑身上下都在痛。
狂奔了一夜,晓星将沉的时候,姚旦终于撑不住,靠在王啸的身上说了一句“别停,一定要赶上平阳的队伍”,随后便昏死过去。
朦胧间感觉有一股清凉涌进喉中,顺着食道稍稍浇熄了身体里的火烧火燎。
感觉身下没有了颠簸,应该已经不在马上了,姚旦挣扎着睁眼,模糊地看见平阳公主姚显的面庞,本能地靠过去,嘟囔着:“阿姐,我好难受呀。”
姚显又是惊愤又是心疼,抚摸着姚旦滚烫的脸,尽可能温柔地安慰道:“阿姐知道,休息吧,没事了。”
姚显照顾了姚旦一番,待姚旦睡安稳了才出房间,门外王啸仍在候着。
王啸带着姚旦跑了一天一夜方才追上正在驿站歇脚的平阳公主一行,连马都跑脱了力,其余人撑不住皆去休息了。
“殿下如何?”
“只是发了烧,应该没什么大碍。”姚显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只是心疼妹妹,但没有乱了心神,“发生了什么事?”
王啸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姚显的脸色越来越沉,压得王啸最后大气也不敢出。
“这次你立了大功。且去休息吧。”
王啸被人引走,姚显的大儿子柴哲威开门走出来,显然已经听到了之前的对话:“母亲怎么打算?”
“走,我们去与你父亲商议一下。”
姚旦再次清醒时仍是夜里,不远处的案几上有一点昏黄的光亮,一时有些恍惚,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守夜的侍女立刻端了水和药过来,姚旦勉力灌下,便见姚显和驸马柴绍走了进来。
姚显坐到床边扶着姚旦,柔声问道:“好些了么?”
姚旦感觉头重脚轻,四肢无力,骨头隐隐作痛,但还是虚弱地点了点头:“我睡了多久?”
“一天而已。”姚显抱着姚旦,柴绍也在靠近床的位置坐下,显然是有正事要说。
“你先在此处休息两天,把病养好。母亲那边情况紧急,恐怕不能再等了,我与柴绍先赶过去,令武留下来陪你。我已经命哲威去调兵,待他来与你们汇合,你们再一起进京。”
“你们人手够吗?”
姚显一家是进京过年,并没有带多少侍卫。只好在夫妻二人皆是镇军大将,又常年驻守边关,身边便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也身手不凡。
“此事来得突然,我离京的时候尚没发现什么异常。听那个送你来的王啸说的情况,想来阿腾阿胤手里也就几百羽林兵,然后又不知从哪召集了一群乌合之众,不成气候。打的是出其不意,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我们先带一百来个身手好的悄悄潜回宫去,解救了母亲,稳住局面,再等哲威带兵来扫清余孽,也就没事了。”
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姚显夫妻这是来与姚旦道别,即刻就出发。
姚旦想下床送一送姚显也不让,只能道一声“保重”。
姚显走后一日,姚旦的病终于好转,只是还有些咳嗽,骑马什么的都无碍了。
姚旦身体向来康健,这次本也没受什么伤,只是又惊又怕又累,郁结在心,方才大病了一场。
平阳公主的二儿子柴令武得了母亲的命令,生怕这位小姨母想不开,时时关怀安慰。姚旦不好在小辈面前作出颓丧之态,再加上情况紧急,也无暇沉溺于忧愤之中,只得努力打起精神来。
又过了一日,柴哲威回来了。
果然如姚显预料的一般,潞王英王手中并没有军权,甚至各地驻军还不知道京城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立了太子。柴哲威拿着陛下赐给平阳公主的鱼符便轻松调到了京畿各折沖府的府兵。
柴哲威在前领兵,柴令武与姚旦、豆枝、王啸等人殿后,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
临近洛阳城,柴哲威果然碰到了那些不知哪里来的散兵,当机立断,立刻围剿,让姚旦与柴令武带着五百人从南面绕到上阳宫方向进紫微城。
不知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姚旦从嘉豫门潜进紫微城的时候竟然异常顺利,连守卫都不曾见到。
巨大的不安笼罩了姚旦,来不及多想,一行人马上往集仙殿方向赶。隔着九洲池,远远地便看见羽林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集仙殿,气氛紧张,刀悬剑拔,但整体又有些疲惫,像是僵持了很久。
姚旦让柴令武带兵埋伏好,命王啸护着自己单独往集仙殿走去。
最外的羽林兵很快发现了姚旦,认出是太平公主,也不敢妄动,只速速往里通报。
姚旦在殿外站定,大声问:“潞王英王何在?”
羽林兵不敢让她进殿,也不回话,僵持了一会儿,英王姒胤从殿里出来了。
姚旦见姒胤身上有血迹,心猛地一跳。
姒胤见只有姚旦和王啸两人,便走到最外面来,满脸紧张和掩饰不住地疲惫:“快回去吧。”
“你让我回哪儿去?”
“回自己的宫殿去,听话。”
“你和二哥在做什么?”
姒胤没有回答。
“阿姐是不是在里面?”
姒胤还是不回答,姚旦看他的神情心里确定。
“谁出事了?”
姒胤终于忍不住:“你快回去吧,这里都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姚旦声音里带了颤抖,“那里面的是谁的母亲?谁的阿姐?谁的哥哥?”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太平公主,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你。四郎也不在这儿,你去找四郎。”
“如果我今天一定要进去呢?”
姒胤神情严肃,低声喝道:“别胡闹!”
姚旦顿了顿,往后退了几步,王啸挡在她身前,拔了剑。
姒胤勉强放松表情:“快回去。”
姚旦隔着王啸的肩膀望着三哥的面庞,惨然一笑:“回不去了。”
话音刚落,隐藏在暗处的柴令武带兵杀了出来,王啸护着姚旦往安全的地方退,双方短兵相接,很快血就流了一地。
姚旦已经顾不上刀剑血光,只关注着能不能冲进殿里去。
一个不妨,只听豆枝大叫一声扑了上来,随即温热血腥的液体流到姚旦的手上。
有人偷袭姚旦,被豆枝挡下了,偷袭的人被王啸一剑毙命。
姚旦懵了一瞬,豆枝身体下滑,她下意识地揽住,回过神来,只见一把剑直直插在豆枝胸口,豆枝呕出一口鲜血,嘴里满是血沫。
姚旦脑中一片空白,手足无措,看着血一股一股从豆枝的身体里流出来,怎么堵也堵不住。
“公主……”豆枝呻吟。
“别说话,”姚旦颤抖着手捂着豆枝的伤口,“别说话,我马上叫御医。”
豆枝果然没有再说话,却渐渐没了动静。
殿外的打斗很快引起了殿内的骚动,防卫的羽林兵两头作战。加之这些羽林兵跟着潞王英王起事已经六七日没有好好休息,前日平阳公主与驸马柴绍潜进来一顿交手,又僵持了一天一夜,皆是疲惫不堪,远不能和柴令武带来的精力充沛的府兵相抗衡。
柴令武趁机绑了姒胤,迅速攻进了殿里。
王啸见姚旦徒劳地按着豆枝的伤口,上前试了试豆枝的脉搏,低声道:“殿下,豆枝已经去了。”
姚旦茫然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王啸不忍,却还是重复道:“豆枝已经去了。”
姚旦似乎终于消化了这句话的意思,愣愣地将手拿下,想抚摸豆枝的面庞,却发现双手浸满了血,不忍再去玷污豆枝一张白净的小脸。
王啸将外袍脱下,盖在豆枝身上,然后将姚旦扶起:“殿下,我们要快些进殿。”
姚旦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豆枝一眼,稳住心神,随王啸一起进了集仙殿内。
集仙殿内的光景比殿外更可怕,说不上尸山尸海,但也随处可见断臂残肢,一幅炼狱景象。
王啸担心一向富贵安乐的小公主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却见姚旦肃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穿过廊道,直奔内室。
室内已经成了两军对峙的架势。姚曌坐在一边,姚显持剑立在她身旁,平阳公主带来的侍卫围着两人。另一边是姒腾和残余的羽林兵。柴令武带来的府兵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兵力悬殊,胜负已分。
姚旦见母亲阿姐都安好,一颗心落地。转头却见柴令武神情悲怆,架在姒胤脖子上的剑微微颤抖,似乎恨不得立时杀了他,便知有不好,忙点了点人,果然不见驸马柴绍。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姚曌声音低沉,听起来无悲无喜,只一双眼睛冷漠地望着潞王姒腾。
姚旦听到母亲的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兄弟姐妹中,姚旦最得宠,几乎是母亲一手带大,寸步不离。这一十六年中,她从未听过母亲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姒腾看了一眼被柴令武绑进来的姒胤,似乎叹了一口气。手中剑改为双手托起,缓缓跪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儿向母亲请罪。”
“二哥!”
“殿下!”
姒胤和桓彦范同时出声。
姒胤身体一动,柴令武终于忍不住,落剑一把削掉姒胤的左臂。这一剑又狠又准,积蓄着蓬勃的怒意,没有丝毫停滞。
姒胤惨叫一声,摔倒在地,疼得蜷缩起身体。
姚旦离得近,新鲜的血液很快便蔓延到她脚下,可她仿佛已经闻不到血液的腥气,看这红色的液体在地上蜿蜒爬行,似乎与她曾经打翻的葡萄酒没有什么不同。
姒腾扔掉剑,将象征太子的随身玉鱼符摘下,命桓彦范呈给陛下。
桓彦范不肯接,最终拗不过姒腾,只得行至姚曌身前,跪下,双手奉上玉佩。
姚显微微侧开身,方便姚曌去接。
姚曌刚伸出手来,桓彦范猛地抬头,直视陛下,身形一动,一道银光从袖口闪出。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一幕,姚旦也不明白为何记得如此清晰。多年后,关于那场政变的很多细节都湮灭在时间里,唯独这一幕清晰无比,不时在梦境中重演,纤毫毕现,好像无穷无止的梦魇。
姚显闪身挡在陛下身前,桓彦范的匕首稳稳地插进姚显的胸口,姚显反手割断他的脖颈,血液喷射而出,将她染成了一个血人。
“母亲!”
在柴令武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姚旦眼前一片漆黑。
集仙殿光收尸便收了三日。
姚旦被安置在上清观中,离集仙殿远远的,每日看一群道士诵经,筹备丧仪,忙忙碌碌,人来人往。
姚旦这次倒没有生病,在集仙殿晕倒后仿佛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一切正常。
这三日间,只姚曌匆匆来见了姚旦一次,没说几句话便走了。其余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姚旦,仿佛她已经与外界隔绝了一般。
姚旦自己也不愿踏出上清观一步,只每日窝在观中,也不向侍从询问外面的事。
第四日巳时,终于来了一个熟人。
王啸奉陛下之命传太平公主觐见。
姚旦看到王啸,一瞬间仿佛有无数记忆铺天盖地涌出来,把她淹没,喘不上气。
王啸只见太平公主在见到自己的一瞬间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猛地转过脸去,仿佛十分痛恨看到自己。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硬着头皮传达陛下的命令。
姚曌在飞香殿,和集仙殿几乎是宫城的两端。
姚旦进去的时候,里面围着一圈侍卫,廊下跪着六七个人,皆穿着囚服。
“这几日还好吗?”姚曌尽可能柔声问道,可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狠戾和肃杀。
“好。”姚旦顿了顿,仿佛是逼着自己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阿姐……还好吗?”
“阿显……已经去了。”
姚旦怔怔的,哭也哭不出来,难过也难过不起来,只觉得心中一片荒芜。
姚曌闭了闭眼,将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显儿和柴绍已经去了,潞王英王皆已下狱,柴哲威进宫时受了伤,仍在将养。”她指了指廊下跪着的人,“这是哲威清剿的逆犯,你去看看你碰上的是谁。”
姚旦依言去看。
廊下的人都披头散发,囚服肮脏不堪,明显都受了刑。
虽然与那日在城外见到的样子差别甚大,姚旦还是在第一眼认出了那个“将军”的脸,那张满面淫光在自己眼前晃动了漫长时间的脸,抽筋拔骨地疼。
姚旦的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还没来得及走近便腿一软,抱着柱子吐了出来,一口接一口,吐得喘不上气,仿佛要把胃都呕出来。吐到最后嘴里一片酸苦,胃痉挛抽痛,终于停下,软软地靠在柱子上,头晕眼黑。
有宫人上来喂了姚旦两口水。待姚旦终于缓过来,只见王啸跪立在自己面前,递过来一把剑。
姚曌说:“去杀了他。”
姚旦看着眼前的剑,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一把抄起剑,踉踉跄跄地朝那人冲过去。
“将军”手脚被绑,仍是止不住向后挪动,立刻有侍卫上来按住他。他一张嘴,满口鲜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显然是被割了舌头,废了喉咙。
姚旦撑着剑站定,手中剑似乎有千斤重,费了万般力气双手高高举起,朝着那人脖颈处狠狠砍下。
这一砍只砍了一半,姚旦便被剑震脱了手,血喷了她一脸。
姚旦仿佛没有感觉一般,再次握住剑,将剑拔出,继续砍。连砍了四五下,才将那人的头砍下来,头颅翻转着滚到一边,没有头的身体还在阵阵抽搐。
姚旦已经满头满身都是血。透过一片猩红看着那人肉泥一般的尸体,仿佛一条蠕动的蛆。
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感到害怕,反而想笑。
于是她扔掉手中仍在颤抖的剑,忽然开始大笑,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癫狂,笑得不可自抑,笑得喘不上气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泪水混合着血液流进姚旦的嘴中,又咸又腥。
多可笑呀。
太可笑了。
神都城外的邙山上,一座刻着“一二三万”的碑旁不知何时立起了一座新的墓碑,碑上刻着陈思王曹植的一句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