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夜这么热闹了。
洪承畴快步走在夜市大街上，手中紧握着一道黄色的卷轴，华灯初放，焰火漫天也无法阻止他的匆匆行色。身边的侍卫身上披着的厚重的甲胄，也因为跟随洪大人前进的脚步而略显凌乱的颤动着。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远远传开，一路上游玩的百姓都好奇的转过头来，驻足看着这位身着朝服的年轻官员。
京城的百姓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披坚执锐的军士了。眼下太平盛世，皇上垂拱而治，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军队都远在边关戍守，护卫皇城的武人只有身着飞鱼锦服的锦衣卫，哪有表情狰狞，凶神恶煞一般的行伍之人。
洪承畴低头疾行许久，脚步快得竟然连身后那些常年行军打仗的士兵都有些跟不上了。终于，挨的最近的的一名下级军官模样的军士忍不住了。
“洪大人，咱么这么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去啊？”
洪承畴没有回答，更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只是抬起略微低下的头，转向四周看了一眼这一派繁华景象和众人眼中的好奇，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下级军官自知失言，也不敢再多说一句。洪大人是进士出身，在朝中位高权重，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边关的小小标统，连武举都考不过的粗人，虽然年龄相仿，但是连洪大人都叹息不敢言语的事情，自然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
就这样，走过了喧闹的棋盘街，终于来到了比较僻静的小巷之中，洪承畴终于稍稍放缓了脚步。此处已经远离喧嚣的闹市了，远处阑珊的灯火遥遥照在洪承畴的脸上，使得他的脸色看起来阴晴不定，难以揣摩。突然，洪承畴急急停住，转过身来，直视着身边的那名下级军官。
下级军官被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出一身冷汗，看着洪大人被灯火衬托的变幻不定的神色，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因为刚刚的一时多嘴而凭空生出祸端。
“孙大人，你从军多久了？”洪承畴目光一转，望着远处的大街，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
“啊？”下级军官姓孙，自然知道洪大人是在跟自己说话。“洪大人，卑职只是军中小卒，怎敢担当‘大人’二字啊……洪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了！”孙军官并没有直接回答洪承畴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此时说话务必万分谨慎，绝不可说错一字，不然，在兵部供职的洪大人随便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掉脑袋。
“孙大人，刚刚你问我要去哪儿，那里人多耳杂，不是说话之地，所以我没有回答。还请见谅。”说着，洪承畴伸出一直缩在衣袖中的双手，拱手向孙军官作了一揖。他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由锦缎织成的黄色卷轴。
孙军官受宠若惊，他这辈子只有跪人拜人的份，哪会有人来拜他？慌忙之中，孙军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洪大人连连叩首，心中的不安感却是更甚了。
洪承畴似乎也没料到孙军官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其余跟随的军士们看见长官跪倒，也纷纷下跪，磕头如捣蒜一般。
“大家都起来啊，我并没有怪罪大家的意思！”洪承畴也有些着急了，没想到自己礼贤下士之举，竟然会适得其反。“孙传庭，你叫你的人都站起来！”
名叫孙传庭的下级军官听到上司下了命令，踌躇了一会后，只得站起身来，局促的与洪承畴并肩而立，只是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洪大人脸上的表情。
洪承畴前几年考取功名进入兵部任职五品执方司郎中，早就听说这个孙传庭是个怀才不遇的大将之才，只是因为此人为人刚正耿直，不愿阿谀奉承结党营私，所以始终得不到晋升，多年来一直都只是一个区区九品标统。适逢此人前两日进京递送军情急件给兵部，洪承畴才得以与此人结识。
自己手中的黄色锦缎卷轴，乃是一道圣旨。今日进士科三甲名单出炉，宫中大摆筵席，给大魁天下的三名英杰庆贺，皇上下诏召集京城文武百官前来向三甲祝酒。宫中喜庆，民间自然也争相效仿，慢慢的，这一天就形成一个节日，曰“状元节”。
这本是大明从开国以来就一直延续的旧制。洪承畴自己几年前考中进士时也是这样。不过他洪承畴却另有心机：他有意与孙传庭深交，却又害怕孙传庭得知原由后不敢前去，于是今夜便叫上孙传庭，却不告诉他前因后果，进宫赴宴，意在向满朝文武乃至皇上举荐此人，让他一飞冲天。
可是谁知他洪承畴却打错了算盘，礼贤下士过了头，反而让孙传庭感到不安了。
唉，毕竟自己还是太年轻，没有魏忠贤那样高深莫测的驭人之术啊。洪承畴在心里轻叹一声，转念又生一计。
“传庭啊，听说你是万历二十一年出生的？”洪承畴口气轻松的问道，就像是在闲聊一样。
孙传庭见洪大人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骤然全身一松，悬在半空的心也总算是落了地，回答起上司的提问，也不再战战兢兢了。“是，卑职出生于万历二十一年七月，代州镇武卫人。”孙传庭点了点头，用军人最标准的方式和最精准简练的语言道出自己的出生。
洪承畴见此举有效，心中不禁有些欣喜。“是吗，我也是万历二十一年出生的。咱们可算得上是同辈啊！”
“大人说笑了。大人是国家栋梁，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而已，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啊？”孙传庭老实的回答道。
“传庭，日前你送交兵部的文书，我已经看过了。努尔哈赤真的已经在沈阳建都了吗？”突然，洪承畴脸色一紧，正色问道。
上司态度的突然转变，让孙传庭也不由的严肃起来。他立刻挺直身板，回答上司的提问：“是。辽东急报，努尔哈赤已经统一女真各个部落，并且攻占辽东大片土地，前不久，已在辽阳建都，号称‘盛京’，国号大金，年号天命。如若放任不管，事态早晚会不可收拾。望朝廷早日定夺！”
“天命……天命……”洪承畴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他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天命，天命！真是可笑之极！他以为天命在他那里吗？！天命永远在我大明！不过是游牧民族叛乱而已，何足挂齿？我大明有雄兵百万，关城千里，会怕他一个小小的努尔哈赤？真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洪承畴情绪激动，又连道几遍“可笑”后，方才收敛。
“是，卑职也以为这只是努尔哈赤的狂妄之举而已。现在我大明如日中天，想要剿灭满州贼寇，是易如反掌之事！”孙传庭见洪承畴如此表现如此，也只得顺着上司的心意说话，但其实，他心中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
努尔哈赤是一位常胜将军。想当年，他只有其父所遗的十三副铠甲，却能以此发家，纵横辽东。虽然一直到现在女真的兵力还只有区区数万人，但是朝廷在辽东的二十万守军却被得打的节节败退。这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努尔哈赤骁勇善战，还就真的有些天意命运参杂其中。当然，这些话，自己是绝不能说出口的。
可是一抬头，孙传庭却发现洪大人竟然正紧紧盯着自己。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难道是看穿了我的奉承？孙传庭在心中忖道。
“孙传庭，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洪承畴盯着孙传庭，冷冷问道。
“当然！洪大人为何如此发问啊？”孙传庭已经感到自己的冷汗在不停地冒出来。上司恩威难测，翻脸堪比翻书，让自己这个下属如何不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
“孙传庭，我当你是朋友，有心提拔，你却一再装疯卖傻，难道你真的就想这么碌碌无为的过一辈子吗？”洪承畴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真实想法，便准备挑明自己的真实用意。“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此行，是要进宫赴宴面圣，我本想借此机会向皇上好好推荐你，只是你……你啊，如此畏首畏尾，实在是太不争气啦！”
孙传庭听着洪承畴的训诫，沉默不语。良久，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慢慢挺直了腰板。只听得他缓缓地说：“洪大人，我是农民出身，我爹去世前把我送去山上拜师学艺。我爹一再告诫我，咱们不图大富大贵，只要能学点本事，谋份差事安分守己的过活就足够了，但是其实我心中并不是这么想的。既然您如此看的起卑职，卑职也索性豁出去了。大丈夫就该顶天立地，在有生之年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这样才对得起这堂堂八尺之躯！从今往后，我孙传庭就唯您洪大人马首是瞻，我愿跟随大人，一起建功立业！”说着，孙传庭便俯身跪地，向洪承畴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席话，字字千钧，掷地有声，连身后跟随的几名护卫军士都听得频频点头。
“传庭，快快请起！”洪承畴见孙传庭拜倒，立刻伸手去扶。“我刚才只是出言相激，绝无冒犯令尊之意，恕罪恕罪。”
把孙传庭扶起来后，洪承畴又说：“你我都是万历二十一年出生，我虚长你几月，便以兄长自居了。贤弟，这次进宫赴宴面圣，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我也会向皇上大力推荐你，保你从此平步青云！”
“多谢大人！”孙传庭说着又要跪倒，激动地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当兵十年都只干到一个小小的百夫之长九品标统，就是因为无人赏识举荐，自己又不愿去阿谀奉承当朝权贵，现在，自己终于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贤弟，不要再拜了！以后你我兄弟相称，不必拘泥于礼节。”洪承畴说着再一次将孙传庭扶起来。
看着孙传庭一脸的激昂，洪承畴心中也是颇为得意。自己绝不会看错，孙传庭日后必成大器，早晚会成为国家栋梁。今日终于网罗了一名人才，自己在朝中，多少也算是多了些分量。魏忠贤深得皇上信任，加之皇上又多年深居后宫不愿上朝，将朝政尽数托付于魏阉之手，如今的朝纲早已混乱不堪。自己身处政治漩涡之中，也得韬光养晦，表面顺从魏阉，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势力，这才是宦海生存之道。
其实他洪承畴才是装疯卖傻的高手啊！每一道边关的军情，每一名守将呈上的奏折，都会先经过兵部的筛选整合，去掉一些应该去掉的“无用”内容，然后再反应给当今圣上，他洪承畴就是直接经手人之一。没有谁能够比官拜五品兵部员外郎的他更加清楚现今边关的局势，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大明王朝其实已经在迅速的衰败。
可恨那魏忠贤，把持朝纲，专权独断，堂堂大明帝国就要毁在阉党的手里了！洪承畴心念至此，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洪大人，刚刚在棋盘街上时，您也像现在这样长吁短叹的，您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卑职愿为大人分忧！”孙传庭并不知晓各中深意，拱手问道。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看似中规中矩的普通朝官，其实也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洪承畴摆了摆手，并没有袒露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快走吧，耽搁的太久了，宫宴很快就要开始了！”他招呼着孙传庭和其余的几个侍卫，“宫廷宴会，迟到可是要受重罚的。”说罢，不等顺传庭回应，洪承畴便一甩长袖，大步向前走去。
“是，卑职遵命！”孙传庭再次草草行了一礼。他也自知不能再问，便发号施令，让手下的几名军士快速护送洪大人，一行人向紫禁城急急行去了。
而此时的京城夜市上，依旧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喧嚣如同白昼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