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在长沙的一场读者见面会现场,一位上了年纪的读者主动要求为大家朗诵一段我的文字,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一篇。令我吃惊的是,他选择的居然是我近二十年前的处女作《九篇雪》中的《蝴蝶路》一文。这篇文章内容混乱而激动,隐晦又不安。不知是哪里触动了他,不知当年写这篇文章时的那个青涩中二的我和此刻这位已经退休的读者之间有什么神秘的共鸣。我感到,虽然这些文字的生命由我赋予,可我不一定了解它们,它们的命运远不受我的掌控。
尤其没想到,它会一版再版直至三版,从二十年前一直走到了今天。
是的,这是我的处女作。大约写于一九九八年至二〇〇一年。坦率地说,和我之后越渐稳定、从容的创作相比,我一直都不满意这部作品。或者说,我不满意写出这部作品的当年那个自己——她潦倒、狼狈、无知、轻佻,是笼中之鸟、井底之蛙。空有大把的青春与自信,盲目任性,横冲直撞,不停摔倒,但是从来不怕疼。
我悔耻少作,羞于多谈,却阻止不了这本书在世上走过了这么些年仍没能停下脚步,没能熄灭火苗。它青涩造作,却仍然为许多陌生人所需,仍然能打动各种陌生的心。我想,可能曾经那个糟糕的自己,那段难堪的青春,也正是许多人曾有过的或正在经历的真实的生命状态吧?可能我那些不自然的尖锐的讲诉,恰好击中了他们情感的靶心。而我呢,今天的我虽然否定了这本书,可二十年前的我,却强烈地需要这样一本书,需要这种混乱却勇敢的探索与倾诉。二十年前的我只顾着自己宣泄,却无意中打开了千万淤滞心灵的阀门。
况且,我虽然不认同过去的那个自己,却无法剥离她。我如今的一切都蜕自她辛苦形成的那枚死茧。我源于她。我羡慕她。她可要比我勇敢多了。她从童年和青春中赤手空拳闯了出来,还顺便把我也带了出来——好像从一场大火中把我救了出来。假如非要让我指认一个这个世界上对我帮助最大的人,那我就坚定地选她。这个世界上,我最感谢的就是她。
由于校稿,我把这本书重读了一遍,感觉大大异于六年前再版时的审读。
六年前我刚写出了《羊道》和《冬牧场》,写作感觉趋于节制和敞亮。那时,我对这本处女作嫌弃得不得了,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的。以至于一直影响到这一次的阅读,读得非常艰难。不过读着读着,感觉渐渐有了变化。才开始,一直忍受自己早年的缺陷,慢慢地,开始吃惊于自己早年的执着。我总很满意每一个此时此刻的自己,总觉得自己一直都是走在越来越好的路上。今天比昨天好,今年比去年好,十年后比十年前好……但是读这本书时,就有点动摇了。又感到自己现如今所有的好,可能是因为舍弃了另外的种种的好才得以存留和壮大。我曾经丰富又奢侈,现在的我却只有一条路可走。虽然活在世上只需要一条路就够了,但年轻时那种面对无数道路任意选择的蓬勃野蛮的生命力已然退潮。当然,我也没有否定现在,只是吃惊于时间的神秘与成长的神奇。
好吧,作为我的早期作品,作为地质岩层的一页,这本书是我个人的纪念册,留存了我那极度没有安全感却充满奇异希望的少女时代的真实影像。喜欢我文字的老读者也许会爱屋及乌,好奇于我的过往,可能这就是这本书另外的一点意义(虽然我希望我呈现的是一部部文学作品,而不是自传)。在这本书里,我写了许多自己看到的故事和听来的故事。和我后来的所有文字一样,视野统统局限于个人经历。其中有一部分篇章显然是小说的结构。但却并非虚构,是我把从我妈或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融入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对于当时还没有什么人生经历的我来说,那些故事奇异尖刻,令人莫名激动。在青春期所有不眠长夜里,我反复幻想它们的一切细节,仿佛它们是未知的前方命运的巨大隐喻。越晦涩越阴郁我就越迷恋,仿佛越黑暗越逼仄的出口,才是我释放渴望的唯一途径。二十年后,我已经和那团乱麻毫无关系,只和快刀有关系。二十年后我可以举重若轻地处理绝大部分纷乱情感。但二十年前我却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拿自己的激情与任性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发泄般地喷涌文字,泥沙俱下,重重堆积。
现在的我仍然着迷于各种听来的奇闻轶事,却很难深陷那种庞杂蓬勃的欲望之中了。我仍然还在用文字自我表达,但脚下道路已经远离所有分岔口,有了坚定的目标。
再说一个关于这本书的秘密:听说每一个作者的创作,其实都有特定的倾诉对象。如今我的所有的文字都是写给所有陌生人看的,充满寻求与试探。可这本书却不一样,当时,只为了写给一个人看,只为了向一个人倾诉。是的,这本书的秘密是爱情。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对他的爱意和渴望浸透字里行间。可能这本书的魅力之一正在于此——因为暗藏爱情而流露“天知地知”的神秘美感,有深邃的歧路,有迷人的偏执,以及深陷情爱中的人才流露的迷茫,才会有的倔强……话说这场爱意持续十年,它滋养着我也消耗着我。由于缺乏回应和帮助,这个巨大的爱情渐渐变成巨大的包袱。十年后,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突然就不爱他了。感到又痛苦又轻松。我很满意这样的命运:爱来如山倒,爱去如抽丝。
在六年前的再版序里,我却把书里的不稳定的情绪全推给当时对外婆病情的担忧……由此可见,就在六年前,我还不太能面对自己那点心思呢。
最后,还有一个关于这本书的小故事。第一稿结束后,我去乌鲁木齐交稿,途中却把所有稿件都遗落在搭乘的车上……那时的我,写作时总是在底稿上反复修改,涂抹得天书一般。好容易誊写清楚后,绝大多数的草稿就顺手扔了,眼不见心不烦。就算没扔,日子久了,那些鬼画桃符谁还认得出来!总之,当时带着天打雷劈般的心情回到了富蕴县,又花了几个月时间,绞尽脑汁重写了一本书……现在的《九篇雪》正是这第二稿。我总是对这本书不满意,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失去的往往是最好的”这种逻辑在作祟吧?
这一次的序,还是要以感谢来结束——感谢三版的出版方,感谢二十年来的所有读者,感谢所有时刻的自己。
二〇一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