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明从往生海回来以后就开始肋骨疼,小痛时寝食难安,大痛时哭爹喊娘。
他说他感受到慕容离的气息了,莫澜只当他是思念成疾,胡诌八道。
“不行,我得去天玑宫一趟。”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执明要偷天玑仪,没人能拦得住。
仙界并无昼夜之分,可东西南北四州却有。
北州入夜最早,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于地平线,气温骤降,未几,雪落。
天权宫内,莫澜掌灯,执明换衣。
他的衣服皆为深色,此次夜行,穿得是一件较为朴素的玄色束袖长袍。
莫澜心里没底,走神时没端稳烛台,蜡泪落在他手指上烫出一个小泡。
他倒吸一口凉气,望着执明的背影道:“神君,您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执明系上领边的盘扣,语气有些不耐烦:“你担心个什么劲儿?我就看一眼!一眼总行了吧?”
莫澜被呵斥了两句,一脸委屈,他用食指抠着烛台上的铜锈,撇了撇嘴,“被白虎神君知道了怎么办?”
执明套上一层墨色薄纱外衫,摇头道:“你放心好了,我打探过,今夜蹇宾不在宫中。”
他又道:“即便被发现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溜,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莫澜深知执明对慕容离用情至深,被烛火映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了几分。时间久了,他倒也分不清执明这份执着是好是坏了。总之慕容离对他来说,比整个天权宫甚至整个北洲都要重要。
仙界流传着一句话。
“朱雀哭神将,玄武护红衣。”
细细听来仿佛与风月二字并不沾边,可其中的典故确实令人愁肠百转唏嘘不已。
神将指的是裘振裘小战神,裘振战死,陵光哭了七天七夜,南州大雨连绵不断,陵光后花园的灵花仙草尽数涝死,无一幸免。南州百姓亦是苦不堪言,只好每日聚集在朱雀神祠中烧香叩拜祈求平息风雨。
后来天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派人来劝导陵光,却被陵光连人带礼丢出了天璇宫。
若说裘振是陵光心里不可触碰的朱砂痣,那慕容离就是执明的命。
那时天帝要下令处决慕容离,执明身为神君,就这么放低尊位在天帝座下跪了整整一月有余,直到慕容离魂归往生海,才被蹇宾生拽活拖回天权。
天帝只说了一句话,“罪不可赦。”
执明无力反驳,神仙也分三六九等。
“天帝”只有一个,便是历尽千劫万难才能有此造化。“神君”有四位,皆为上古神兽,备受凡人敬仰,分别镇守东西南北四大神州。
“仙君”、“星君”是功德圆满又经历了天劫后飞升的,算得上仙中翘楚。
而“玄者”的身份和资历远不如以上各位,仙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下凡点仙,顾名思义,资质非凡的修仙者一旦被选中,便可尽了凡间的寿命,在西州昆仑山升仙台羽化登仙,自此位列仙班。他们通常被称为“九重玄者”,未历天劫尚不可飞升,也没有资格突破九重天的界限,更无法到达仙界金顶。
最末的“灵”没有仙阶,是凡间品性忠良的牲畜死后灵气未尽,魂魄清多浊少便升到了仙界,在吸收了仙界的神灵之气后,化成人形,然后被分配到凡间各地去做个山灵地灵海灵之类。
尽管执明承袭了上古神兽的功德直接飞升神君位,却依旧被天帝压制。天帝对他敬重归敬重,论到底,执明还是天帝仙簿上可勾可抹的一笔。
何况那时的慕容离不过是一个刚从星君位化升仙君位的小仙,又替执明遭了半数天劫,就算天帝开恩,不将他贬入往生海,那也是九死一生。
虽然仙界的时间过得缓慢,可每分每秒都瞬息万变,这些事不过几天便被众人遗忘了,文官写在仙史里的也只留下这么匆匆一句。
“云藏染血,朱雀哭神将。
往生堕仙,玄武护红衣。”
北州下雪,西州下雨。
执明忘了带伞。
若是放在平时,以执明的法力,风雨无惧。可今天不一样,早在进入西州地界时,执明便把法力收了。
西州人杰地灵,便是连一草一木都能感知到外来客,更别说是一位神君的造访。
雨势不大,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十分清爽。雨夜无月,山路甚是难行。
执明正走着,忽然看到前方树下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看起来不像是石头之类的,倒像是活物。
初始执明以为是这山中的野兽,也没放在心上,区区畜生怎敢挡了他的路?可他走近去看,才隐约看到躺在地上的“东西”似乎是一个俯卧的人型。
他又向前几步,来到那“东西”身边,细细去看,才确定是个人。那人满身泥泞,一袭红衣变得灰突突的,及腰的长发也和烂泥混在一起,十分狼狈。
执明心中纳闷,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凭空出来个人呢?执明用脚踢了踢他的胳膊,这人一动不动,像断了气一样。执明啧舌,很不客气地用脚给他翻了个个儿。
他的身体很轻,像没有骨头一样,将他翻过来后,执明才看清楚他穿的那件衣服,竟然是一件华丽的嫁衣,肮脏的泥水也无法掩盖金丝绣成的凤凰纹路。
是个姑娘?还是女尸?
执明有些心软了,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人是不是还活着。执明蹲下,伸手将糊在他脸上的泥巴和头发拨开,露出的是一张精致的少年面孔。
“不是吧……都脏成这样了,竟、竟然还这么好看?不是姑娘为什么要穿嫁衣呢?”
执明用手轻轻拍着少年的脸,“喂,小兄弟,你还活着么?”
拍了两三下,少年一点反应都没有。雨势渐大,执明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觉得无论少年死没死,都不能让这样一个好看的人暴尸荒野。
执明准备起身,想把少年抱起来,忽然,一只裹满黑泥的手紧紧抓住了执明的衣袖,执明吓了一跳,忙看向那少年。
他拼尽全力才睁开双眼,气息弱得很,他恳求道:“大哥,求你……求你救救我,你若……你若救我,我……我这满身的金银玉石,便全是你的了。”
话音刚落,少年便晕了过去,执明衣袖上的力道消失,他上下打量着少年,哪有什么满身的金银玉石,烂泥黑水倒是不少。执明苦笑,将少年抱了起来。见死不救,可是要折修为的,即便他不在乎修为多少,可这少年毕竟是西州的百姓,是蹇宾的子民,他不能不救。
少年很瘦,执明抱着他,一点也不吃力。宽大的嫁衣滴着泥水,蹭了执明一身。执明叹气,还好他不是陵光,没那么多可讲究的。
闷雷闪电,瓢泼大雨,执明望了望天,雨停还要等上一阵,他倒无妨,只是不能再让怀里的人淋雨了。执明腾不出手,便用脸贴上少年的额头,热的发烫,怪不得他神志不清,原是烧了很久了。
“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吧。”一黑一红两道身影消失在丛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