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海很冷。
执明的剑更冷。
他就这么站在海边,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冰冷而执着。
他在看什么?
这里只有一片死海,连海浪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寂静又毫无生气。
灰白色的海滩掩埋着无数尸骨,执明踏着它们向前走了几步,却又收回了脚。
缓缓流淌的海水飘到他脚下,玄色的衣袍下摆被黑褐色的海水浸湿。
执明感受到了寒意,刺骨的寒意。
以他的法力不可能去不到往生海底,他不怕被漩涡吞噬,只是怕看到那具红衣枯骨。
“您又来了。”
这声音充满了死亡的味道,机械且无情。
声音从执明脚下传来,执明下意识地垂了眼帘去看。
执明问道:“海蛇?”
那声音的主人从地底钻了出来,滑溜溜的身体上粘着粘稠的黄绿色液体,又包裹着星星点点的灰色海沙,令人十分反胃。
它有两只眼睛,像被针刺出来的红色血点,就这么嵌在白花花的身体上。
它很长,钻出来后盘成一团。它不敢站得比执明还高,只能向上直立到执明腰部的位置。
海蛇道:“正是小仙。”
执明冷笑,想讽刺他这个不自量力的自称。往生海里的生物自称为仙,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执明道:“找到他了吗。”
海蛇吐着蛇信,“小仙尽力了。”
执明叹气,像是在问海蛇,又像是再问自己。他道:“多少年了。”
海蛇想想:“记不得了。”
执明静立无言,呆呆地看着海面出神。
海蛇又道:“任何获罪的人被贬入往生海,都会化骨成石,倘若尸骨无存,那只有一种可能。”
执明一怔,缓缓蹲下身,直视那双红色的眼。
“你什么意思。”
海蛇有些害怕,执明少有如此令人可怖的气场,它颤抖着,道:“也许慕……慕容仙君,并未身亡。”
仙官署最近很不太平。
与御月台不同的是,在仙官署任职的仙君,都是天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有府邸,有官职,有御赐的称号,还有一批追着他们要签名的小仙侍和小仙娥。
任何人都会对长得好看的人产生好感,如果他既温润儒雅又正气凛然,那么必定会赢得人们的尊重与仰慕。
公孙钤就是这样的人。
尊敬他的叫他公孙上仙,爱慕他的叫他钤仙君,二三好友唤他墨阳,却无人叫过他的名字。
仲堃仪这样评价道:“你的名字很拗口。”
公孙钤回击道:“彼此彼此。”
陵光幻化真身站在大殿的飞檐上,金红色的羽毛迎风抖动着,他真好看,连九天上的彩凤都要自愧不如。
他用尖喙啄着翅膀下的软羽,回过头向下望去。那抹蓝色的身影匆匆走过,他已等了很久,他等不及了,扑腾着翅膀长鸣一声。
朱雀长鸣,连天色都要变上一变,众仙纷纷驻足聆听,公孙钤也不例外。
“公孙钤。”
陵光幻化成人形,半蹲在房檐上,他叫出了公孙钤的名字,引起一阵惊呼。
纵然相隔如此之远,公孙钤一眼便认出了陵光。
陵光起身,踩着悬在两座高阁之间的一串赤色天灯飞了下来,就落在公孙钤眼前。
公孙钤呆了。
这回不是装的。
直到陵光在他眼前挥挥袖子,他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陵光换了衣服,白色的绸缎比深沉的绛紫色更适合他。公孙钤不可能认错人,却还是故意问道:“你是陵光?”
陵光也呆了,比公孙钤更呆。
他有些沉不住气,用余光扫了一下周围。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他不知是羞是恼,佯怒道:“你为何不称我为神君?”
公孙钤眨眨眼,“见过朱雀神君。”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有些八卦的小仙连仙簿都拿了出来,仿佛下一秒,《刁蛮神君俏仙官》的戏本就会在天界广为流传。
陵光有些心慌,他强壮镇定,心如擂鼓而面色不改,可颤抖的音色却出卖了他。
陵光道:“本君也没别的事,只是前日所赠的琼枝玉英你可有好好养着?”
公孙钤道:“活得好好的,一片叶子也没有掉。”
话音刚落,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
“写上写上,朱雀神君将最爱之物都送给公孙上仙了,都记上。”
“别吵吵,我都记了,接着听。”
“……”
陵光自然是听见了,他深锁眉头攥紧双拳,袖子一甩幻出真身。
他飞上天,盘旋在低空中,奋力扇动翅膀,巨大的风力将人群搅了个人仰马翻。
公孙钤抬起手臂,用袖子挡住了风,直到陵光化成人形降落在他身侧。
他放下袖子,看见陵光正得意地笑着。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陵光的笑容,与温和的阳光一样,出奇的暖。
陵光手里捏着记满八卦的仙簿,指节稍稍用力,那簿子顷刻间碎得连渣都不剩。
公孙钤称赞道:“神君好指力。”
陵光笑道:“过奖。”
公孙钤望着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仙官们,面露忧色,他问道:“他们这是?”
陵光不屑道:“晕了,死不了。”
陵光顺势扯着公孙钤的袖子将他拽走,边走边道:“我是来找你的,与他们无关,你管他们作甚。”
他头也不回地跳上云层,俯视着站在回廊上的公孙钤说道:“愣着干什么,上来,我要去你家看琼枝玉英。”
公孙钤能拒绝吗?
当然不能。
神仙不光迷信,还八卦。
陵光前脚还没出公孙府,这事情便已传到西洲去了。
蹇宾听闻陵光大闹仙官署的事以后,强忍着笑意问道:“你为什么啊?”
陵光反问道:“成天往战神府跑,你又是为了什么?”
蹇宾变了脸色,“你休要胡说。”
陵光不依不饶道:“有证有据的,我可没胡说。”
看蹇宾不说话,陵光用手指点着袖子上繁琐的纹饰,又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小猫儿。”
蹇宾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有赌约在身,你有什么。”
陵光想了想道:“我有信物。”
蹇宾挑眉道:“就是你那个几千年才开一朵的破花?”
陵光道:“破花我也是光明正大,不像白虎神君,连见一面都要借用一层猫的皮。”
陵光的话阴阳怪气的,直接戳到蹇宾的心窝子里去了。他还没缓过来,陵光又道:“喜欢就说,别遮遮掩掩的,没意思。”
蹇宾有些懊恼,语气越发冷了起来,“你说了吗。”
陵光心虚,干咳几声掩饰尴尬,“我……没有。”
蹇宾心里稍微舒服些许,皱起的眉头也渐渐舒展,他与陵光可以无话不谈,换做别人,可不行。
“你又没说,管我作甚。”
陵光无语。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裘振。”
陵光起身就要走。
蹇宾拦着,才知这话说得确实过分了,劝道:“话说重了,阿陵勿怪。”
陵光重新坐下,一脸沮丧。蹇宾什么都能算得到,和他聊天,未免太不公平。
气氛略为尴尬,两人心中又各有心事,没过片刻,陵光便告辞了。
陵光走后,蹇宾又化成白猫一溜烟跑出了天玑宫。
躲在宫门后的陵光走了出来,望着蹇宾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你要赌,我便也孤注一掷。”
“盈亏自有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