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47天。
梦绝不是心中所想，否则只要用力想想好事情便不会再有噩梦。城市、房间、凶杀，跌落、模糊的脸、大火、薛医生。马可终于惊醒，浑身是汗。帐篷中没有空调，营地里没有淋浴。马可喘着粗气，离开湿黏的被褥。
他从帐篷中出来，发现天已经大亮。夏迎春迎过来，告诉他熊亮海那一组和一雯、拉蒙那一组都已经出发了。直到这时他才完全想起自己脚下的正是洪运奎回忆中的那个村子，才想起昨晚是睡在埋葬过无数文明的土地上。他想起了昨晚的安排，熊亮海回塔帕丘拉接收物资，一雯和拉蒙以提供免费医疗为名，去临近的村中打探。‘一雯是安全的么？’他想起酒店中枕头下的那张字条，心中有些不安。
早餐后。马可、费娜，夏迎春和林氏兄弟五个人带上食品、净水和工具，出发向北。费娜说要在丛林中步行10公里才能到达。出营地不远，在一颗大树边，向导在那里等他们，看表情好像不太情愿。费娜博士用本地语言跟他交流了一阵，那向导突然手舞足蹈的走过来跟马可他们握手致敬，然后招呼大家跟着他走。
“你跟他说了什么？”马可好奇的问。
费娜笑了笑：“我跟他说你们是黑水公司和洪运奎先生派来的。你还救过洪先生的命。”
“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里的人都不太喜欢我们去骚扰祖先遗迹，但他们都很尊敬黑水公司和洪运奎先生。这样他路上会尽心些。而且我也不算是撒谎，只是说的夸张些。”
这倒出乎马可意料之外了：“为什么洪运奎和黑水公司这么受欢迎呢？洪运奎不是几十年都没有回来过么？”
“但是他的生意还在，”费娜说，“更重要的是他在生意之外做了很多善事。黑水公司也有参与。”
向导带着他们转近一条小路。在中美洲的丛林中，这已经算是阳关大道了。
费娜继续说：“二十几年前，洪运奎虽然走了，但是留下了不少订单。当时，美国人在此买下了大片果园，他们垄断市场，剥削工人，到后来几乎将本土的种植园全都挤出了市场。这些淳朴的农民，只知道靠天吃饭，他们经不起价格的大幅波动，更没见过美国人那些卑劣的手段。当时洪运奎在这里的订单也全都由美国公司代理。
“有一次一些忍无可忍的农场主组织了一次罢工。工人、农场主，连货运公司的司机都跟着一起停工停业了。之后美国人请黑水公司来维持治安，保障经营。可是在洪运奎先生的斡旋下，黑水公司倒戈相向，决定出资接收部分订单，跟本地人一起参与谈判，改善商贸环境。他们甚至为这里的人建立了水果期货市场。当他们能够对冲价格风险，就再也不需要国外商人替他们遮风挡雨。所以即便他在这里的业务量一直不多，鸿运公司与当地本土的水果种植企业感情却很深厚。美国人还曾经用暴力欺凌威胁当地农民顺从，也被黑水公司出面解决了。”
马可听完只略略点点头。
费娜皱了皱眉：“一个水果商人，有如此远见，能够对抗美国资本入侵，将这里的市场，改造成为世界市场。而且他还不图利益。您不觉得他非常了不起么。”
“嗯。的确很了不起。”马可这么说着，却在想别的事。‘洪运奎这么做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现在他的情况不好，希望他能康复把。”费娜说。
马可跟着微微点头。可他想的却是黑水公司到底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仅凭洪运奎，建不成世界级市场，黑水公司一定起到了主要作用。而以马可有限的知识来判断，仅凭洪运奎和黑水公司对抗不了美国资本。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事情藏在幕后。
“你好像不太喜欢洪先生？”费娜说。
“没有。我跟洪先生是朋友。而且我很佩服他在这里做的善事。我只是不太放心黑水公司。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慈善或者正义。”
“那你为什么还跟他们合作？”
“一方面因为他们的势力，一方面想要看他们到底使什么花样。”
费娜想了想，摇摇头。“我搞不太懂你们商人的脑子，”她说，“但是本地人的确都把他们当成了活菩萨。”
马可说：“白乐天有一首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赠君一法决狐疑，
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
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费娜摇摇头：“我很小就出来留学，不太懂这些。”
“龟壳钻孔用火烤裂，还有蓍草起卦，都是古代占卜的方法。白居易说辨别玉的真假辨别木材的好坏，只有时间足够就可以。
“周武王死后，周公摄政，有人散布流言说周公将废周成王而自立。而周公顶着流言仍然独揽大权，一直到周成王成年后才又主动还政。周公在危难时，不避流言挺身而出，使国家转危为安。而王莽篡汉之前，仁政忠义，天下皆知，是为臣为官的典范，深受百姓爱戴。白居易说此二人，如果一个没有活到还政之时而在流言蜚语中死去，另一个没有等到篡夺汉朝江山而在人民爱戴时死去，那他俩的忠奸之名就要倒过来了。”
费娜听了马可的话细细琢磨，突然噗嗤一笑：“但是看你的年纪，可不像是会这么老成持重，还能说出这么真耐人寻味的道理。”
“看你的年纪和美貌，也不像是带着考古队多年辛苦工作的博士。”马可说着朝费娜温柔的笑了笑。
费娜身上传过一阵暖流，她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于是把头扭向一边。两个人再没说话，直到大约一小时后，道路渐渐变窄，几乎难以辨认。夏迎春不停的抱怨道路难行以及沿途的灌木和飞虫。
马可不解：“这里既然有玛雅遗迹，难道就没人来这旅游么？怎么都没人开辟一条道路？”
“这里是玛雅文明区域的边缘，而且留下的遗迹也没什么旅游价值。”费娜说，“玛雅文明没有统一的国家，都分散在上百个城邦中。这座城只是其中之一，而且地处边缘，规模很小。不仅学术上没人重视，就连我们发表的论文都被当成旅游广告被束之高阁。”
费娜爬上一块巨石，回身拉马可上来。突然问起了洪运奎。
“你为什么这么重视当年洪先生的那段往事？”
马可脚下一滑，差点从巨石上摔下来，幸好身后有林氏兄弟托住了他。追查那段往事是他个人的原因，是假公济私。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翻过这个巨石，前面就是双城遗址的区域了。”费娜说。
马可顺着费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本以为会有些残垣断壁什么的，可除了丛林没看到别的东西。
又向前走了一个多小时，马可才看到一些古建筑留下的瓦砾，远处隐约有一座比较大型的建筑比较明显。
“前面那个就是我们的目的地，”费那说，“两座城市都在这附近建设了大型的建筑。你看到的这个是新城的一座祭坛，只剩下一半不到了。那是新旧两城共同的核心地带，我们就去那。”
前面的向导一边往前走，一边念念有词，像是祷告祖先原谅他们的冒犯。再往前走，祭坛的轮廓又淹没在丛林繁茂的枝叶中。费娜在前，马可紧随其后，患得患失半扶着夏迎春艰难前行。
终于他们跨出丛林来到建筑前的一片空地，马可猜想那是有人清理了祭坛周围，留出供人活动。
马可抬起头看着祭坛全貌。
“阿布！”
费娜叫着，向前跑了几步，蹲在地上。
马可走近才看到，费娜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条大狗。
（2）
马可觉得这狗好像生病了，看起来很瘦弱。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阿布。阿布，这是马可先生，后面还有三位，你看，那是林患得先生、夏先生和林患失先生。”费娜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为阿布一一介绍。
“这狗是谁的？”夏迎春也跑过来，似乎很喜欢那条狗，“你叫阿布？你好啊阿布。我可以摸摸吗”
“我不是阿布的主人，不过我想可以。”费那说。
小夏抱着那条狗亲近了一番，那狗礼节性的回应了一下。
“阿布挺可怜的。已经自己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了。”
马可走的近了些看到狗的周围有一些狗饼干，有些还没启封：“这些是谁放的？”
“我们。不论是谁来这都会给阿布带一些。”费娜又说，“他的主人是队里的上野英博士，一个月前去世了。他就死在祭坛这里。我们带走上野英的遗体后，就找不到阿布了。后来有队员再次到祭坛来工作，才发现它在这里。”
“好可怜。”夏迎春揉搓着阿布的脸，“这是一条秋田犬。以忠诚、敏锐著称，是RB的名犬。”
“我也有听上野英博士讲过忠犬八公的故事。”费那说。
夏迎春抚摸着阿布：“你想主人了对不对？”
“可是想念主人不是该守在主人的墓旁边么？为什么守在这啊？”夏迎春问费娜，“上野英博士常在这里工作么？”
“他很少来，通常都是我们把标本带回去给他研究。”
阿布发出了几声低沉的悲鸣。
马可问：“上野英博士怎么死的？”
“说来也怪，”费娜说，“他通常不来这的。出事那天，他很晚都没回来。第二天队员们担心，就一起出来寻找，最后在这里找到他的尸体。警察来勘察过说是摔死的，说从脚印上看是他自己爬上了祭坛上面，失足跌下来。”
马可抬头看了看这座建筑，这高度确实是可以摔死的。
“那上面有什么？”马可问。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费娜说，“有一段阶梯能上去。我们上去看过，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这里的警察也太草率，”患得患失从后面跟上来，“失足跌落，要么是因为在边缘探身看什么东西，要么是因为探身取什么东西。可是您看这儿，哪有什么风景可看？而且四周都是空地，没什么需要探身去取的。上野英博士为什么上去到边缘冒险？”
马可又看了看阿布。‘这狗每天都独自在这里，不说孤独寂寞，单这丛林中的食肉动物，也十分凶险的。’他这么想着也有一阵觉得这狗可怜。
“时间不早了，”马可拍了拍身上的土，“这件事以后有时间再查。”
费娜跟阿布告别，带着众人往祭坛的立面方向走。
整个建筑看起来不小，但门却不宽大，仅能容两个人并排。门里是廊，或者叫洞更贴切，两边墙壁像是被刀斧凿过，及不规则。
“这两边是神祗的雕塑，”费娜拂着凹凸不平的墙壁，“跟其他玛雅遗迹的浮雕不同，这里是浮雕和沉雕的结合。原貌应该是非常有立体感的，但是风华严重已经看不清是什么了。”
再往里走，两边逐渐变得宽阔。头上不知何年早已坍塌，以至阳光能毫无遮挡的照射进来。费娜指着两边的房屋：“这些是用来存放祭祀牲口和贡品的。”
没走多远，马可来到了中殿。头上仍是露天的没有遮挡，中间空地上用巨石垒了一座中央圣坛。马可环视一周，厅的四边围着一圈回廊，楼梯贴着四壁盘旋着直通房顶，上野英就是从这爬上去的。
费娜绕到中央圣坛的后面，举手召唤马可他们：“到这边来。”
大家跟到费娜的身边，才看到中央圣坛的后边有一块巨石已经被翻开，露出一个大洞。
“这里还是阿布发现的，”费娜说，“当时我们已经勘定，本来不会再回来了。有一次我们在附近挖掘其他文物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大家就到这来避雨。那是上野英博士和阿布第一次来这。当时阿布就朝这块石头狂吠。接着我们就发现有水流顺着这块大石的边缘流进去。第二天，我们带人翻开巨石，才发现了这个洞。”
“糟糕，”夏迎春说，“这是被盗过的。”
“确实有小偷进去过，出来之后还原的不好，才会漏水。”
马可弯腰，准备进洞，被患得患失伸手拦住。
“还是我先来，”费娜说，“这里面我比较熟。”
费娜钻进洞里，马可要跟上又被拦住，患得跟着进去，接着是夏迎春。
“老板。”患失说。
“什么事？”
“有人跟着我们。”
马可往大厅另一边的廊洞看了看。
“您先忙你的事，”林患失说，“别离开我哥哥太远。我负责外面。”
马可点头钻进了洞里，把林患失和向导留在外面。
这洞窄的只能容一人进出。他们先走了一段缓坡，然后转个弯便失去了光线。所有人都打开了照明设备。接着又走了一长段陡坡，最后从洞道里钻出来，进入到一个开阔的空间。
众人用手灯照明四周，他们站在一个有穹顶的屋子里。那屋子的面积足有 700平米，非常宽敞。
马可走过去借着灯光看了看墙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浮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