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
他回身跟自己的同事招了招手。车子绕到后街等他。
他披上驼色的风衣,穿过人群,进了一家书店。
他感觉自己跟这种地方格格不入,印刷品的味道让他紧张。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很薄的书,一边翻一边观看周围的情况。翻完这一本他又换了另一本架子上最厚的。然后他抱着它走到书店靠里面的一个区域。
他发现了目标,目标也发现了他。那是一个老人,穿着格子衬衫,站在角落里装作看书的样子。
他走过去跟目标背对背的站着,把怀里那本厚厚的书翻开来装模作样。这时他才发现,那是一本成语词典。
“盛警官,你迟到了。”老人轻声的说。
“我在外面多守了一会儿。谨慎点儿对你有好处。”
老人推了推眼镜。
“实验停止了。”
“为什么?”
“可能是样品用完了。”
“你查到什么了?”
“他们应该已经证实了药效。老板最近变的非常有兴趣,经常来了解进展。可昨天突然停止了所有实验。”
“是毒品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工程师,不是药师更不是制毒师。”
“季博士,我记得你还有生物学的学位。既然他们在动物身上做实验,你就应该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比如那些动物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我正要说。那些猴子现在都发疯了。我觉得是精神药物没错,从仪器读数来看,应该是从未发现过的超级致幻剂。”
“能拿到证据么?”
“什么都拿不到。”
“不用多,只要一点儿,用来化验。”
“你太急了,盛警官。以现在的进度来看,他们甚至都不能确认有效成分,更别提提取物和人工合成了。除非他们还有更大量的样品,来做更大规模的实验。”
“样品的来源有线索么?”
“没有。”
盛警官想了想。
“他们有没有可能同时在使用其他实验室?”
“根本没这个必要。合法的实验机构,做合法的实验。”
“人体实验呢?”
季博士手一抖,差点把书丢出去。
(2)
往北星市的火车。
马可翻看着项目资料,眉头紧锁。他确信自己没有遗漏任何要点,这份资料他已经记熟了,可还是没找到答案。
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夏迎春。小夏正襟危坐,闭着眼睛,时不时的嘴角上翘,像是在做一场美梦。
“夏先生,你睡着了?”
“叫我小夏就行了,”小夏仍然闭着眼睛,“这是我每天的功课,一种调节心情的方法。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会闭上眼睛,把过去每年的今天发生的最好的事情挑出来,细细品味。比如去年的今天,我吃到了一种泡菜黄瓜。跟普通汉堡里夹的黄瓜完全不同。德国进口,牌子叫‘KIIHNE’,绿色瓶盖儿,18块6毛钱,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晚上我看了‘DEXTER’第八季的大结局,说实话结局我不是特别喜欢,只是很怀念。一共看了96集,我的天啊,那是我见到过的破绽最少的剧集。去年的今天就没什么好提的了。前年才有趣……”
“小夏,抱歉打断一下。”
……
“我觉得的项目资料不完整。”马可把不完整三个字说的斩钉截铁。
小夏睁开眼,表情变的很严肃。他接过资料册。瞪大了眼睛,从第一页一直翻过去。5分钟后,他把最后一页合上。
“一页不缺。里面的字全不全我不敢说,但每张图表都没问题。231页,包括附录和报表,每一页都在。”
“你确定?”
“如果要以段落为单位确认的话,得再给我1个小时。如果以字词为单位的话,就要更久些。其中的43页还是我做的,我在办公室熬了两个通宵,其中一天晚上还停电了。我跑了两条街才买到台灯,老板娘给我推荐了……”
“你能确认报告上的每个字?”
“嗯……怎么说呢?不由自主。我也想忘记,可它不允许。”小夏指了指自己的前额。
马可没做声。
夏迎春把资料推过去:“你可以验。”
马可接过来随便翻开一页。
“第75页。”
小夏一皱眉。
“需要我给你点儿提示么?”
小夏摇摇头:“不用。有页码就足够了。不过要是我,我可不会选这段。它描述了鸿运公司的衰落过程,那等于在说明整个城市的衰落。太悲伤了。”
小夏闭上眼睛,从那页的第一个字开始背起,直到页尾的脚注。一字不漏。
马可愣了有10秒钟。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俞一雯。一雯也觉惊奇。
“我刚刚在看外面的景色,没注意你们说什么。因为什么事,要小夏背诵报告?”
马可把项目资料递给一雯:“我怀疑这资料不全。”
小夏抢白道:“我说了。一页不差,如果需要逐字逐句……”
“不,不,不。我相信你,资料是完整的。”马可摆摆手,“但如果是完整的,反倒让我更加困惑。”
“我不明白,”夏迎春说,“鸿运是个小公司,我们收集的资料已经非常细致,至少对于并购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错,”马可点点头,“不仅资料足够多,我们给的条件也很吸引人。那些钱够买两个鸿运公司的。”
“这不奇怪,”小夏说,“购买一家公司,是购买它的未来。跟半生合并后如果产生协同效应,或许就值得了。2000年通用电气收购霍尼韦尔,2005年SBC收购AT&T,2009年卡夫收购吉百利……”
马可摆摆手:“对不起,夏先生。我听不懂你说的。”
“叫我小夏就行了,”夏迎春继续说,“我刚说的都是些看起来不划算的并购交易,可结果证明那都是极为明智的。规模经济、供应链整合、技术获取、垄断……”
“我明白,我明白。可在我看来,要达到那样的结果,应该有某些资源可以降低成本或者增加收益。而资料里并没有指出,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小夏摇摇头:“我只是记忆力好,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想这些事,高层应该已经想清楚了。哦!对,你就是高层。呃……可你怎么会不知道?”
马可转头看着俞一雯。
一雯摊开手:“我只是医生,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你们谈,我去餐车给你们买点吃的。”说着一雯站起身。
“啊!俞小姐,还是我去吧……”
“坐下!”
小夏刚抬起的屁股,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
等一雯走开,马可把小夏按回到椅子上。
“夏先生,你看,我们草拟的协议中要求保留标的的所有资产和资源。人员、设备、库存,什么都要保留。从资料中看,这些都是拖累这家公司的罪魁祸首。”
“叫我小夏就行了。”
“小夏,”马可继续说,“如果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交易,这些资源里面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但被资料漏掉了。你想想,在你的记忆里,那些资产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小夏摇摇头。
“什么都行。货品、客户、订单?”
小夏再次摇头。
马可叹了口气:“要是漏掉关键资产,可不得了。请你再仔细想想。”
“马可先生,我只是记忆力好。如果是玩‘找不同’,我的水平只能算马马虎虎。”
“某个奇怪的人呢?有超常能力的?”
夏迎春想了想,还是摇头。
俞一雯拿回来一些点心。可马可这会儿没心思理吃喝的事。他把自己的日记本翻出来,把上面每一句跟项目有关的记录都琢磨了一遍。
‘K可能说过什么,被我忽略了。我要是我有小夏的记忆力也许就能找到了。’他这么想着,又从头翻起,把这十几天的日记重新又看了一遍,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在心里又想了一遍。
马可突然想起了K留给自己的那个绒布口袋。他从怀里取出,解开绒绳,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马可把那个项链拎起来,看着上面吊着戒指。
一雯也看过来,然后,又扭头看向窗外。
火车缓缓进站。车厢里的乘客都在收拾行李。
马可将戒指靠近自己的眼睛,翻来覆去的查看细节。最终,再次确认那上面除了一道划痕什么都没有。马可没有把项链放回到绒布口袋里,而是套在了脖子上,将吊着的指环塞到衣服里面,贴着自己胸前的皮肤。一开始很凉,不久就感觉不到了。
(3)
从车站出来,三个人挤进一辆租来的小汽车。
夏迎春一边开着车一边絮叨叨介绍左右的街景。马可只当自己是在旅游,跟着介绍转头,应接不暇。小夏口中的这个城市就像个大卖场,专卖二手商品的那种。那些建筑物和里面的人都在等待别人回收再利用。车子上了大路。小夏指着左边:“那是北钢的旧址,以前风光无限,那时候,能在这里工作是种荣幸。可惜,去年9月23号宣布停工,现在等待收购。这里的员工每天按时打卡,然后回家,按最低工资标准领薪。1320元,我们刚才三张火车票就要1596元,上个月北星房地产均价7664元,我第一份工作的……”
“小夏,”马可打断他,“我看这里到处都是工厂,全都不行了么?”
“没几个冒烟的。时代变了,现在流行的是轻型、柔性、灵活。这里人才、设备、技术早就过时了。关的关,搬的搬,这个城市被时代抛弃了。现在最兴旺的只有娱乐和餐饮业。推陈出新,竞争激烈。咱们租的办公室对面,一条街上就有三家烤肉店。我喜欢烤肉,韩国的、东北的、墨西哥……”小夏开始介绍北星的美食。
城市也不外如是,没有希望便沉迷享乐。对于马可来说,作为这个世界的第一课,并不怎么样。
“北星市的商事主体数量比巅峰时期剩下不到一半,可食店还很兴旺。”小夏继续说,“从火车站到咱们的办公室有15公里,沿途有42个餐馆的门店。有11个是近两个月新开的。有一个招牌特别逗……”
“小夏,”这次是俞一雯打断了他,“刚才我们的火车是停了四站么?”
“不!三站。经过五个车站,我们的车只停其中三个。沿途有26个村庄,7个工厂,老旧的比较多。离开南山站的时候,离站5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新建的工厂,虽然建了一半,但是看外形应该是干法水泥厂。我见过干法水泥厂,见过几个,样子都差不多。那样的水泥厂适合建在水源和石灰石矿非常丰富的地方。3年前我在福建……”
“小夏。你知道自己的脑子患有疾病么?”
夏迎春有些慌张:“抱歉,俞小姐。我以后说话会尽量简短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一雯说,“我听说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叫做超忆症。”
“没错。俞医生,我11岁的时候诊断出来的。我能记得自己第一个生日时蛋糕和蜡烛的样子,还有那天我穿的新衣服,我说的可是1岁生日。小学时的课文我现在还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我是神童,其实我是生病了。我能把亲身经历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每一件事能具体到任何一个细节。我能不假思索地记起随便什么时间的什么事情,人们穿着什么、吃着什么、站在哪里。甚至我看过的所有报纸上的新闻和图片。这些玩意儿就像放电影似的,不停的放啊放啊。有时候我还能想起来……”
“真羡慕你,”马可惊呼,“不知道怎么才能得这种病。能不能记得请50年前的事情?我想我需要100年的记忆力,那得多大的脑袋才装得下。要是我……”
“你要是知道他有多痛苦就不会羡慕了。”一雯说。
“非常痛苦,马可先生。正常人可以不记得今天看到的所有广告牌,但会深刻的记得跟爱人的第一次约会。而我的大脑把它们当成同样重要的事情,不作任何强调,包括所有的细节和情感。有时我为了今天该吃什么药,我必须翻阅生命中的每一次吃药的情景,思考困难,不断重复,几乎发疯。有时候我还会想起来,我记得我曾经在某一天记起来我记得的一件事情。也许有一天,我还会记起今天我这一次记起我记得我曾经在某一天有人问我时我记起来我记得的……”
“那你不要去记住它不就好啦?”
“没有用的,”一雯说,“那是不自主的,发生在潜意识中的自动记忆过程。这种疾病极为罕见,据说全世界也不过十数人。就记住某件事来说,小夏会错把工作记忆作为长期记忆存储,却不予编码。而就回忆这一过程来说。马可,你是想不起来;小夏,你是忘不掉。”
“小夏。我们俩算异病相怜么?”
“马可先生,您是失忆么?我听K先生说……”
“对,忘得一干二净。”
“小夏,”一雯说,“你先试试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我的问题。你在火车上闭目养神,是为了阻止信息的输入么?”
小夏点点头。
“你回忆每年今天有趣的事,是用情绪覆盖法来减轻痛苦负值么?”
小夏点点头。
“把想到的事全说出来既是为了纾解压力,也是为了让别人立即打断,而停止自动的回忆过程么?”
小夏点点头。
“除了点头摇头,我还有个方法你可以试试。你可以把自己要说的话当成是自己问别人的问题。通常你问别人问题的时候,预期要得到的答案会相对孤立一些。你甚至可以直接用问题来对话。”
“像这样?”
“差不多。”
“我是不是该告诉你们,我们快到了?”
“很好。你可以试试不说出问题,直接说出自己的答案。”
“是的,到了。”
“就是这样。”
(4)
第18天。
马可醒来的时候满身大汗。他刚刚梦到了城市的街景,但景物很模糊。他没有夏迎春超忆症,辨不出那些街道是冰城的还是北星的。他跟一雯在街道上走着。一雯在前面,背对着他。牛仔裤、灰色毛衣和反毛皮靴。马可紧赶几步,想走在一雯的身边。可一雯始终在自己前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慢点走快点走都没有用,都没有区别。马可大声的喊,可是一雯完全听不到。这时身后有个声音“我在你后面……回来……我在你后面……回来……”。马可猛回头,一雯原来就在自己身后,穿着黑纱连衣裙,上面点缀着飘落的雪花。她在向他招手。马可转回身迎上去。可是一雯退了回去,还是追不上……
他喘着粗气,下床,扶着墙来到窗前,月亮藏乌云身后。天还没亮。
马可在浴室冲净臭汗,热水让他感到舒适,感到存在。他在镜子前擦干自己。半个多月的时间,只长出了5毫米的头发,目前还看不出是不是卷发。挺好,没有修剪的必要。他已经比较熟悉自己的脸,鼻子细长挺直,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强健匀称的身体,胸前悬着那枚戒指。
旅馆很小。但日常工作和生活是够用的。半生公司租用的办公室就在一条街外。办公室那边的条件一般,只有的两个小房,一间办公,一间住宿。现在另一个项目成员小卢就住在那里。
跟鸿运公司约定好的时间是明天早上9点。对方听到是副总裁亲自来访,承诺要精心准备。
可副总裁看起来太年轻了。马可认为自己也该认真准备,不能失礼。他这么想着,翻出从冰城带来的套装。衬衫、西服。之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放在行李箱中。可他觉得颜色太暗了。他又换上了小卢在北星帮他准备的另一套。试着穿上,感觉很合身。再回到镜子前。虽然不是订制的,但还算舒适。宝蓝色,比较合他的意。
马可把所有的资料和那个日记本放在公文包里。打上领带。他突然发现衣服能够给人以力量和状态。他站在镜子前体会着服装带来的奇迹。不管镜子里的这个人是谁,现在看起来都很讨喜。这应该算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衣服能告诉别人你是谁,而且比任何介绍都强。
天还是黑的。他又从公文包里把资料拿出来,站在窗台前。从头翻起,一页一页,一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