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答应她的那一刻,就没想过全身而退,我老了,护她的时日已然不多,你有没有护她的本事,或是有没有护她一生的心,我也没把握。”
静夜峡谷的深壑格外可怖,余遥被叫到这里时,目光可见的是那悬崖边沧桑垂老的背影,褪去战甲兵器,不过是一名普通的父亲。他缓慢挪动脚步,走到一颗高大挺直的树下,手附上树干,手底一大块树皮掉下。
“常家满门,重国重民,从未有过私心之举,天道,国道,无一不遵。于国,我肝脑涂地,问心无愧,可于家,常宣随我出征,至今尸首不见,环灵战场分娩,为保我子嗣,以命换命。我还记得那把砍进她肩膀的刀,那么深,那么狠。如今我常家只剩两人,可能不久就会变成一人,我的女儿常卿师,要我我怎么放心。”
余遥走到他身后,将自己的衣装褪去,竟也是一身伤疤,有新有旧。“我与萱草不过相识两年有余,却感觉相识数载。我知她不易,白日与我装疯卖乖,夜间还要加倍训练,她以为我不知,其实我连她的头发丝有几根都了如指掌。“余遥指着手臂上一条蜈蚣形状的疤,回忆道:“这是前年冬日,她连着几个晚上不眠不休替我缝制棉衣,训练时,精神不定,与人对打时,被伤到的。”然后又指着有些变形的肩膀说到,“这是昨年她爬涯练轻功时,被石头砸伤的位置。”然后是摊开手掌,“这里被人用毒针扎过不下百遍,她不说,我也不问,我理解她的不易,和她的信念。”
常华眼底也有惊色,他想起当年那个干瘪的少年躯体,和如今这个以满身伤痕宣誓的男人,他的身后有看不清的谜团,前方有危险重重的道路,一时一世,他该不该相信。
余遥这时又张嘴说了一句话,常华猛地倒退几步,抵靠在树干上。“原来是他,是他。”就这样连着念叨了好几遍,就在余遥以为他要狂笑时,常华抿唇挺起身子,“既然这样,七日之后是大雪,记得多穿两件衣服。”
余遥弯腰,行了一个大礼,再抬起身子已经见不到常华的身影了,只有脱了树皮的那块地方,隐隐月光下,辨认得出几个名字。他站在刚刚常华立足的那块岩石上,目光所及,是混沌一片。“会亮起来的。“
东蒙皇室的惨案不到一日就传到了呼澜的耳朵里,说是惨案,可在他看来,还没有手下鱼钩的浮动让他挂心。三尺厚的冰河,被他派人暖出一个人身那么大洞,对,是暖出来的,不着一缕的身体,是最好的热源,从昨夜开始,待人濒死,再换一人。
砸冰太粗鲁,会惊动冰下的鱼,所以要暖,呼澜是一个温柔的人,再加上他的人畜无害的面容,笑起来像极了一尊活菩萨,所以他总是笑着。
手底下鱼线一次次扯动,他却一次不收,鱼饵没了,再挂就是。“既然烧了,就再建一座,我喜欢视野开阔,就把正殿修在姑沩山上吧。”
只有正庭听懂了他主子的话,姑沩山从此就是主子家的后花园了,一层层吩咐下去,于是东蒙皇帝还没死到五天,那边就在他的尸首之上,开始修筑新皇宫,覆压百里。
回到现在,呼澜抖了抖手里的鱼线,轻轻一扯,一条手臂余长的大鱼就甩在了冰面上,“勉勉强强,没意思,炖了汤给那些暖冰的人送去吧。”
于是夜间出去上茅房的人闻着香味走到了荒处,见到一锅鱼汤摆在那里,馋得口水直流,正要扑上前去,就发现鱼汤之后,尸体横陈,面容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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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战,双方磨刀霍霍,情势一触即发,阿古占手底下的将军,一个个露出野兽般嗜血的爪牙,这是天生的野性,血脉让他们永不臣服于敌人,所以即便在后堂鼎盛繁华时期,也没有攻下图番,这几年后堂内忧外患,又给了他们苟延残喘,休养生息,逐渐兵盛力强的时间。加上呼澜的指点帮助,才导致今日的战火。
阿古占提着酒坛,挨个为他们倒满酒,“蛮人,一身蛮力,头脑简单,粗鄙不堪,只能做人下人,好好受管教。”“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和畜生野兽,没什么两样。”“虎毒不食子,那蛮人哪知道这些,别说食不食子,怕是连人伦纲常都不知道——”
“啪!“
阿古占把酒坛子往地下一砸,“诸位将军还能忍下去?”
“忍他娘的!老子要让给我这蛮人当牛做马!”起头叫嚣的是左将军扎格立,哗的提起斧子一劈,酒桌顿时裂成两半,“给老子端屎盆子都不要,杀了,剥了皮做毯,我倒要看看他们的皮有多厚!”
“没错!”“杀进后堂。”“老子要把他们通通踩进土里!”
阿古占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祝各位将军,旗开得胜!”
激烈的声响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一个个喝得烂醉的彪形大汉,被侍女仆人搀扶进帐子里休息。
“真该让后堂那几个皇子来跟您好好学学,所谓人心权术,抵不过大皇子三言两句。”
呼澜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貂,皮毛锃亮,是他的新宠,夜间寒气重,有这样一只活物在怀里,也多些暖意。那只貂却好似乏了,耷拉着眼皮蜷着。呼澜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我先回帐里了,大皇子见谅。”
他绕过火堆,银白色的外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影子在地上时有时无,捉摸不定。像远处盘旋的风雪,吹来散去,只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人心可以玩弄,可有些人,天生没有心。”阿古占紧了紧披风,把剩下的酒泼进火堆,火势“轰“地膨开,又逐渐聚拢。阿古占突然笑了起来,“回帐!”
帐里早已经备下了洗漱用具,侍女站在一旁等着伺候,阿古占刚坐下,就来替他脱靴宽衣,军营原本不该有女子,可阿古占作为皇子,身娇肉贵,适应不了那粗手粗脚的汉子来伺候,于是带了一批侍女随军,顺手还给各位将军分配几个。但也定下军令,仅限服侍,不得行苟且之事!
图番男女都骨骼高大,少有矮小的,眼前这个侍女就是个特别的,还不及他肩高,阿古占眼神闪了闪,活动着手腕,“把头抬起来。”
一张脸上,从左眼到右下角交错着一块紫黑色的胎记,丑陋不堪,“我不记得随军的人里面有这张脸,你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侍女拿出一块木排,“奴婢是则赤小姐的人,跟着则赤将军队伍里来的。前几日那个婢女照顾不好殿下,我请示了小姐和将军,将她处置了,今后由奴婢照顾殿下。”
阿古占挥了挥手,“你过来。”
侍女刚一靠近就被掐住了喉咙,阿古占滚烫的鼻息扑在她涨红的脸上,只剩最后一口气时,脖子上的钳制松了些,然后身子一轻,被丢到角落。
“看清楚了,脸上的胎记着实特别。”
侍女甩了甩头,挣扎着爬起来,面无表情,直挺挺站着像是个傀儡。“谢殿下。”
军营终于静下来,可有谁睡的安稳,又有谁辗转难眠。反正被重重护卫保护着的呼澜倒是睡得很香,睡相极其不好,正庭趴在床脚,隔半个时辰就要替他掖一次被子。
有些人表面是东蒙摄政王,实际上是个嗜睡如命的二十岁的孩子。
伺候完阿古占,小侍女顺手把洗脚水往外面一泼,不小心还泼到了换防的士兵身上,赔了笑反倒把人吓得不轻。然后她又给自己烧了盆水,帕子浸湿拧干敷了敷脖子,剩下的留着泡脚,又摸出几块牛肉干,放嘴里嚼着。
其他侍女瞧见也只敢怒不敢言,心底安慰自己,那位则赤小姐送过来的人,这厮算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