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夏日的燥热渐渐褪去，空气里开始增添一丝温润的气息。要立秋了，碧绿的大地即将染上斑斓的秋色。在这湖区小县城，秋天总是很短暂的，一不小心便成了遥远的过去。冬天往往来得急，也最隆重，在凛冽的北风与漫天的飘雪中，大地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它走过的那些日月。
安澜尽职尽责地工作着，档案局的同事都对她很好，言语里从无怪异，也不会有人提及令人伤心的过往。安澜的生活安定下来，一切井然有序。
白桦走了转眼几个星期了。那天，安澜埋首档案堆里，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整理，非常忙碌。只听见办公室大姐唤她：“安澜，你的信，省外的。”
安澜擦擦手，整理下头发，木然地接过信。当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她体内的血液瞬间奔涌起来。见办公室大姐疑惑的眼神，安澜抿嘴笑笑，抑制住百感交集的泪水，迅速回到档案室。
轻轻掩上门，深深吁口气，她才缓缓打开信。
“亲爱的安澜：
这段时间好忙。新生报到，分寝室，找教室，清理行李，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然后是系里的一系列程序。忙完这些，第一件事就是就给你写信。那天没见你为我送行，一路上心神不宁，你为什么没有来？
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丧失勇气，自暴自弃。上大学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你那么优秀，仍然有很多机会，只要肯努力。千万不要因一时的挫折心灰意冷……
我会很努力，因为我肩负的责任更重。不仅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家人，更是为了你。你不仅是我爱着的人，更是我将来要照顾、保护的人，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辈子……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那些无数的美好的回忆，只属于我们俩，没有人能取代。那是我们共有的珍贵的宝藏，是不可再生的（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我常想，这也许是命中注定了的。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遵从命运的安排，努力地学习、生活，期盼幸福早日降临……”
安澜拭擦掉脸上的泪水，又认真读了一遍。她把信合上，甜蜜地笑了。就这样，哭了笑，笑了哭，一上午很快过去了。安澜顶着红肿的眼睛走出档案室，同事们无不惊诧。
白桦频频来信，谈大学的情况，老师，同学，各种糗事，但更多的是对安澜的鼓励，思念。
“亲爱的安澜：
大学生活已一月有余，但我还是很不习惯，不习惯与你距离这么遥远。此前，我们从未分离。我早已习惯有你在身边，就像每天刷牙洗脸一样，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在这异地他乡，没有你的日子，是那么的平淡无奇，没有乐趣。唯有对你的思念，能排遣我内心的孤独，瞬间丰富起来。每当想起你，我们在家乡的那些温暖、美好的日子，便把我贫瘠的心灵填满了……
还记得我们一起朗读过的那首诗吗，裴多菲的《我愿是激流》，我们曾一起吟颂，就用它代表我的情意——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
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
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
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
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
懒懒地飘来荡去，
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
显出鲜艳的辉煌。
……”
白桦的信一般是一周一封，有时是一周两封。
“亲爱的安澜：
夜已深，同学们都睡了，只有我还趴在被子里给你写信。我床前的台灯总是宿舍最后一盏熄灭。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对你的想念。虽然远隔千里，但身边的一切总能让我找到岁月的支点，让我想起你来。今天去图书室，我仿佛又回到童年，我们一起坐在农场的阅览室里。是你送给我第一本课外读物，是你替我打开一窗光明的大门，是你引领我走进知识的浩瀚之海。那时的我，家贫如洗，却能沐浴在知识的阳光里，这种幸福，得益于你的恩赐。这些年，即使遭遇种种困难，我都从未丧失勇气，从未熄灭内心向往光明的灯火——没有你，我不会有今天。我想说，我的爱人，要我怎样感谢你，报答你……”
“亲爱的安澜：
今天是周末，和室友们出去玩了一天。刚刚回来。当安静下来，你又占据了我全部的空间。于是摊开纸和笔。我突然领悟，这些年来，即使生活贫苦，但我总能感受到源源不断地快乐，原来是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是你让我忘记了生活的苦与痛。
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上学的第一天。你是我的同桌。你像天使般突然降临，我像做梦般，看了你很久，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是个傻小子，穷小子，但也是幸运的人，因为你不仅来到我身旁，而且陪伴我这么多年，将来还要陪伴我一辈子。以前，我常患得患失，害怕哪天你会突然离我而去，害怕那些美丽的日子，只是梦境。于是，我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但事实证明，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存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
虽然生活并不美好，但收到白桦的信，安澜却觉得吃了蜜似的甜。她倍受鼓舞，重新升腾起希望。她要向白桦看齐，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好。她得配得上他，她理想中的爱情是平等的。
安澜决定自学法律。白桦所追求的，也可以是她的追求。白桦的理想，她应与他并肩奋斗。而且，学习上遇到困难，她还可以向白桦请教。
安澜买了很多法律专业书籍，沉下心来学习。她从大专教材学起，每天单位、住处两点一线，倒也平静充实。
周末，在房间看了会书，见天空湛蓝，阳光和煦，安澜忍不住想出去晒晒太阳。好久没上街了，这个熟悉的小县城因为有了距离感，反倒有些亲切了。经过县城最大的商场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安澜！咦，那不是安澜吗，安澜——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安澜扭头一看，是铃子。安澜立马变色，拨腿就走。没想到铃子眼疾手快，把她拖住了。“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存心要害你的，我当时只是想成人之美，不希望你跟那个寡妇的儿子——哦，是白桦，我希望你找个条件好的人家，没想到——”
安澜愤怒地拽下铃子的手。铃子脸有愧色，小心翼翼道：“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那样——你，你现在在哪上班，有没有解决（编制），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不等铃子说完，安澜愤恨地走了。
回到住处，安澜一头扑在床上，痛苦失声。清静日子没过几天，那些魑魅魍魉又出现了。他们毫不留情地，重又把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带给她。害了她一次还不够，还要害她第二次，一辈子？
安澜不敢再上街，但铃子找上门来了。
铃子是组织部长的女儿，打听个人还不容易。当她得知安澜还是个临时工，便有了计划。她找到档案局来，安澜躲都无处躲。
“安澜，你干嘛躲我啊，我又不会吃了你。放心，今天我带了个好消息，算是将功补过吧。”
安澜不想听，焦急地看着时钟，希望早点下班。
“你去读个函授吧，”铃子像大人似的架式十足，“只要有了大专文凭，我就可以大学生分配的名义给你安排个单位。档案局这种清水衙门，我才看不上呢。把你安排进银行，烟草，如何？这种事业单位，又有钱，相对机关又容易进些。”
安澜仍板着脸，不理她。安澜突然意识到，自己与铃子完全是两种人，与铃子这种人交朋友，只会给自己带来祸患。自己已被狠狠教训——失去所有，甚至生命。她不可能愚蠢地再犯一次错误，让自己再遭遇一次劫难。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可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如果你不听，我就告诉我爸，是你陷害我，才被冤退学的。”
铃子有些害怕了。虽说她爸是组织部长，在县里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但要是跟安澜的爸爸结了仇，她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要是安澜爸爸护女心切，报复她，该怎么办？
铃子再没出现了。
安澜吁了一口气。经历此番磨砺，安澜成熟了不少。18岁的她褪去青涩稚嫩，眉宇间多了份坚定果敢。安澜原本就是美的，现在，乌黑的长发下，白皙的肌肤透露出青春的、健康的红润，盈盈秋水似的眼睛给人澄澈宁静之感。
安澜的美不仅是感官上的，她真诚的笑容，自然的举止，无不表现出少女的美好。
即使她行事低调，她的美貌还是被广为传播，很多仰慕者纷纷前来，档案局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办公室大姐常开安澜玩笑说，“想不到我们局也会成为明星单位，安澜，这都是你的功劳啊。要是领导看到我们这里场地狭小，给我们盖幢新楼就好了，那你可就大大地立功了。”
供销社大院门外，开始有不三不四的人找她。一天下班回来，几个社会青年拦住她，嬉皮笑脸道：“校花，晚上跟哥们几个出去玩会吧。”
“滚开，你们这些流氓！”安澜怒斥，嫌恶不已。
“哎哟，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早跟人睡过了。”
“你们——无耻！”安澜又气又恨，声音都在抖。可是，她知道自己斗不过这帮流氓，她惟有躲。安澜撞开一条道，跑着回宿舍。
可是，更糟的事情还在后面，麻烦真是接踵而至。
那是个稀松平常的晚上。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安澜端坐在桌前，认真复习功课。似乎有轻轻的敲门声，她一时没察觉，仔细倾听，真有人在外面。敲门声越来越重，夹杂着雨滴声，有种不祥之感。她这里鲜有访客，这么晚了，谁会来呢？
安澜按住胸口，强作镇定，试探着问：“谁呀？”
外面无人应声。安澜走近门口，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安澜胆怯地打开门，只见阳刚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脸向一侧，不正脸看她。
天啊，只觉一口直血过来，安澜差点晕过去。她扶着门，头晕目眩，心却“突突突”跳得剧烈。这个魔鬼，阴魂不散，居然又找上门来了！安澜痛苦地捂住胸口，她一直想忘记的，那噩梦般的记忆，又出现在眼前。泪水突然间奔涌而出。“你滚，不然我报警了！”
阳刚无动于衷，脸上装出很抱歉的样子。安澜更是怒不可遏，她真想一个拳头砸过去，灭了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再落入他的圈套。安澜克制着巨大的愤怒，奋力将门关上，阳刚像是预料到了，居然没有阻止她。
过了大约一分半钟，阳刚在外面象征性地敲敲门，用极其柔和的声调说：“安澜，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心爱你，我——只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实在没有办法，送花、送礼物，你都不搭理我——我只好——现在好了，我们都在县城，可以重新开始。”
他居然还有脸来找她，还说什么“重新开始”，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安澜用毛巾捂住脸，坐在床头闷声哭泣——她不想让外面那个人听到。这个差点毁了她一生的魔鬼，还在这里装腔作势，还恬不知耻地想和她重新来过。他把她当什么了！天啊，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会碰到这种人。他害她还不够么，难道想再毁灭她一次不成！
安澜痛痛快快地哭了很久，把她多日来压抑在心里的苦，统统哭出来。直到疲惫不堪，抬眼看窗外，夜幕早已降临，阳刚早已离去。
安澜于是非常惊恐。她晚上不再出门，有时睡着了，听到一点声响，便惊惧地醒来。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后，阳刚没再出现，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可是，好景不长，一天回房，门口站着一个人，分明是在等她。安澜定睛一看，是阳刚，吓得魂飞魄散，夺路便逃。不料阳刚飞快地冲过来，拖住了她。阳刚低喝道：“我又不是鬼，你怕什么——”
有邻居听到动静，好奇地打开门，见拉拉扯扯地，以为是小情侣闹别扭，笑笑，又关上了门。此时此刻，安澜想死的心都有了。
阳刚的手像钳子似的，拧得很紧，脸憋成猪肝色，气喘吁吁道：“安澜，你听我说，我在税务局，你在档案局，这不挺好吗？只要我爸出面，你转正是迟早的事。”
安澜闭上眼，奋力挣扎，终于逃脱。只听见身后传来阳刚的咆哮声：“做我的女朋友那么不好吗？不要老惦记那个白桦，他还会回到这个小县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