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马政额上汗珠涔涔而下,别处不论,他管辖的登州兵数就不足十之一二。他刚才所说的,其实部分是其他地方军中同僚所言,部分就是自家辖下实情。
德翁蓦地想到一事,长者气度顿失,瞪大眼睛叫道:“老夫在朝时,闻前定州知州张舜民曾上奏,言定州路兵额常及十万,然日见消耗,他到任后大校,只余不满六七千人——定州河北第一重镇,十万大军实数六七千,委实荒唐。老夫当时以为是他遭遇贬斥,怀恨在心,才编造出这等弥天大谎,还曾讥讽于他,如今看来……”
德翁长叹一声,闭目跌坐,不发一言。
这事马政却不知道,闻言也吃了一惊,跌足道:“官家召见时,马某也曾斗胆进言,当场就被童道夫驳回。当时马某亦心存侥幸,又渴望收回燕云十六州,故此不曾坚持……若早知此事,无论如何也不敢奉旨。”
他往来的友人以内地诸路为多,这些地方根本没有战事,所以空额严重并不奇怪,马政也觉得无关紧要,想来西军和直面辽国的河北重镇会好得多。谁知照德翁所言,连定州这等重镇都这般荒唐,那全国如何?
想起自己身负的旨意,马政心慌意乱,端起酒盅猛喝一口,砰地顿在案上,一时无言。
宗衙内嗫嚅道:“未必,金国边鄙野人,不知我朝虚实,未必敢来挑衅我大宋吧。”
宗知府心烦意乱地转了几圈,听得儿子之言,不由冷哼一声:“无知!就算一时不知,早晚必知。唉,我一直以为此乃天赐良机,谁知竟然暗藏这等凶险,如何是好?难道要放弃这等机会吗?”
他烦恼转圈,幕僚默默无语。一直以来,他帮助宗知府参赞政务,多有建树,深得赞许,然而面对这种事,他实在是拿不出丝毫办法来了。
“哈哈哈哈!”
满座无言,宋毅却再度仰天大笑。
众人都恼怒地看他,这少年委实可恶,先是戳穿美妙愿景,又一再嘲笑众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宗知府深吸了口气,他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忍不了也得忍。
德翁闭了闭眼,老了,就让这少年笑吧。
马政大汗淋漓,此刻只觉得举国安危在肩,肩膀却已被压垮,这等局面,少年人笑几声算得什么。
幕僚看来看去,怒道:“少年因何发笑?”
“我笑诸公,见利忘忧,见难无言,辜负了国家的重任。”
这下连德翁都忍不住了,冷哼一声:“少年可恶,难道你有妙策?”
宗知府则揭穿道:“少年起先曾言:‘马植英才也,联金灭辽妙策也’,后来又屡屡反对,前后不一,是什么缘故?”
宋毅正色道:“此事委实艰难,一时哪有什么妙策。只是我辈既读圣贤书,哪怕再难再险,也得迎难而上,岂能因一时挫折而无言退身?此正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
宗衙内热血沸腾,击掌赞道:“说得好!”
宗知府和德翁同时瞪着他,吓得宗衙内脖子一缩,不敢出声。德翁沉声道:“大话谁不会说。老夫虽已致仕多年,但若国家有难,自然不会退缩——只是空有志气,又有何益于国家?”
宋毅立刻赞道:“德翁真我等楷模也,倘若举国上下都如德翁,何忧辽金西夏。”
德翁气得笑骂道:“小子休要岔话。”
宋毅也笑道:“笑就对了。宗大人,我之所以赞誉马植之策,正因为此策本就高妙,否则也不会入了诸位大人的法眼。只是如前所言,任何妙计,都需以自身实力为凭,否则只是个笑话。既然大宋实力不济,那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增强实力。”
宗知府先是点头,又跟着摇头:“何其难也。”
“所以我才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小子白身,尚且以此为念,诸公国家柱石,岂非更当奋起?”
马政终于说话道:“说得轻巧,换成是你,是出海还是不出海?出海的话,该不该全力奉行旨意,力求联金灭辽?”
众人都看向宋毅,要看这可恶的家伙如何回答这个两难的问题。
独有宗衙内抢先叫道:“当然不行,就算旨意难违,也不能让联金灭辽成功。”
他眼珠转了转:“要不马公就在我们济州多玩些天,以便拖延时日,我们济州府的美食美景俱佳,几位行首也是不逊于开封府的。就算最后到了金国,马公也可以提出苛刻条件,反正金国又不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唔,这是为我国利益打算,朝中诸君不会责难的。”
噗,他腿上挨了一脚,踉跄几步,差点摔倒,正是他老爹宗知府一怒出腿。
“多玩些天,我让你多玩些天!我让你美食行首!净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毅赶紧阻止道:“衙内所言也不无道理。不过小子要请问马公……”
听到请问马公四字,马政竟不由地缩了缩脖子,他实在是被问怕了。
“马公,若你违旨,联金灭辽之策可会中止?”
“自然不会。自官家而下,满朝上下群情汹汹,一心联金灭辽。纵有一些反对的,以我观之,不过党同伐异而已,真正担忧金国实力的寥寥无几。”
宋毅击掌道:“然也,所以马公万万不可违旨——否则若换了个不知厉害一心联金灭辽者,大事不妙。”
马政疑惑道:“不能违旨,又不能联金灭辽,那该怎么做?”
“其一:宗衙内所言其实无差,牵涉国运,无所不用其极。所以马公当欺上瞒下,尽力延缓联盟而不为人觉。比如大海风波凶恶,船队倾覆都是常事,何况些许延迟?又比如金人野蛮不知礼数,殊不知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礼教实乃重中之重。马公身为我中国钦使,自然应该教化远夷——哪怕互相之间的称谓,也是应该分说明白的。而不知礼数的金人又是必定难以说通的,为此来回请示情有可原,朝中诸君谁敢说不要礼教,马公大可以唾他一脸——当然,要讲策略,不能因此激怒了金人。”
一干儒家子弟傻傻地看着宋毅,这小子脸上简直写满了不要脸。
马政苦笑:“若为国家计,马某愿为此等小人。”
“其二:当彰显我大国气象,令金国不敢轻视;若最终联盟事成,又要尽量延缓相约出兵日期——宗衙内所言无差,女真边鄙野人出身,又为辽国阻隔,我料其确实不知我朝之弊,此举当可延缓其对我觊觎之心。”
历史上,金国确实长期不知宋朝虚实,以为宋朝真有八十万强悍能战的禁军。金太祖更是直言大宋不可攻,屡次阻止金国上下攻宋的动议。直到童贯童道夫两度率军攻辽失败,金人才知宋朝外强中干;但是直到靖康之后,还在问宋朝八十万禁军为何不来迎战。
听到宋毅一再夸赞自己,严厉的父亲没有反对,宗衙内心中大喜,看着宋毅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感激。
“其三:重中之重,乃是增强我国实力,这就需要诸公全力以赴了。请务必联络同道,即便不能医治沉疴,也要尽量练出一二支强军,以待时变。”
众人齐齐点头,德翁沉声道:“老夫虽已致仕,但也有诸多故交好友,自今日起,老夫不再悠游林泉,当为国奔波。”
马政则起身朝宋毅重重一礼:“若非提醒,马某恐将成为国朝罪人,骂名千秋。先生当受我一拜!”
宗知府等人亦各自郑重拱手,吓得宋毅慌忙避让回礼。于情于理,他一个白身的15岁少年,无论如何都当不得这些大员、长者的施礼。
计议既定,众人继续饮酒。马政想起一事,疑惑地问道:“你怎知军中空额如此严重?”
众人都看向宋毅,宋毅笑道:“军中空额情况都是你跟德翁说的,我可曾说过一字?”
众人回想,确实如此,宋毅只是一味追问而已。德翁伸指点了点宋毅,失笑道:“滑头。”
宋毅笑了笑,解释道:“我虽不知全国形势,但窥一斑而知全豹,济州府驻军寥寥无几,在营者为农为仆,个个面黄肌瘦,反正我就没见过一个看起来象军士的——那么,举国形势如何,不问可知。”
宗知府默默无语。
宴毕,众人各自告辞。宋毅想起这几日关胜苦思出路而不得,便对马政道:“我有一友,姓关名胜,乃汉寿亭侯关云长后人。形貌雄伟,慷慨忠义,兼且武艺超群、熟读兵书,有名将之姿,正合随行,彰我大国气象。”
马政点头:“你荐的自然不会差。我皇命在身,不敢久留,原定宴后即往登州去,不知他现在何处?”
“就在我家,马公若东行,正好经过我家。”
德翁捋须笑道:“可是那位‘杀人不消问苍天’?”
众人愕然。官员们都是社会规范的受益者,自然不喜欢破坏社会规范之辈。大宋和平昌盛多年,非春秋列国可比,除了少数别有心思的,一般官员不会阴蓄死士。宋毅将这等随意杀人的家伙荐给马政,显得有些轻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