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众官得知是禁军到来,立刻恢复了往日威风。李提点先是骂了这帮姗姗来迟的禁军一通,而后说道:“我西城所还有一些官吏失踪,你们赶紧派人四处找找。”
他手下众官赶紧奉承:“提点真是爱护下属,我等感激涕零。”
拍了一通马屁,有个宦官想起最聪明的杨司簿,惊叫道:“杨司簿也不见了!”
杨司簿是杨戬杨太傅的乡人,跟杨渎一样,与杨太傅只是沾着一丝很远的亲戚关系。不过此人曾受杨太傅夸赞,万万不能出事。听说杨司簿不见,李提点急道:“还不快去找!”
众人万万也想不到,杨司簿不愧为济州西城所最聪明的官儿,纷乱之中,他竟然先是逃脱了乱民的殴打,又趁着民变时守城士兵不敢出巡,找了个空隙直接缒下城去,最后还在某个村子偷了头毛驴,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开封逃去。
夜间的野外,蚊虫无数。杨司簿光着膀子,一边使劲驱赶蚊虫,一边回望济州城中冲天的大火,唏嘘不已:
如此暴乱,岂是济州府那点叫花子一样的禁军压得住的。可怜李提点,可怜我的同僚们,枉自搜刮了那许多钱财,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就要一命呜呼了。
想起自己也搜括了不少,此刻却一无所有,只剩条大裤衩,杨司簿欲哭无泪。但他是个坚强又乐观的人,钱没了,命还在,只要逃回开封,抢在所有人前面将这惊天消息告知杨太傅,说不定有功无过,还能得到新的赚钱机会。
杨司簿忍受着身心痛苦赶路的时候,开封城内,正有几个权倾天下之辈议论着济州形势。
“恩相,那宗南泉在济州胡作非为,谁都知道打摆子是瘴疠所致,他不听名医指点,不听巨野县劝说,却强令百姓填沟灭蚊,不但劳民伤财,更坐视疾疫蔓延——这些元祐旧党,嘴上高叫什么为国为民,实际上祸国殃民。”
主座清瘦老者双目微阖,似醒非醒,下首另一人笑道:“让他胡作非为去罢。这些天旧党跳得欢,不但联络太学生攻击阉党,还对恩相指手画脚。这宗南泉是旧党骨干,等疾疫更重时,正好狠狠收拾他们——最好旧党力保宗南泉——疾疫横行难制,难道不是旧党倒行逆施祸害国家,以致上天震怒,降下灾祸吗?这样的党人,难道不应该铲除吗?”
先前那人点头:“有理。那么大可令人上书,又或者让医官院派人指点,要宗某停止这可笑举动——他听与不听,都将被动。最好是不听,那他的罪行就更重了。”
另一处大宅内,几名男子忧心忡忡。一人对主人道:“晁二丈,宗南泉不知发了什么疯,我等接连去信劝谏,他却非要听一个什么宋姓少年的,天天逼着老百姓填沟灭蚊。这疾疫爆发岂是小事,若有万一,宗南泉必然不保。而且巨野可是晁氏宗族所在,岂容疾疫蔓延不制?”
主人叹了口气:“何止巨野,何止济州,我听说整个京东西路都有打摆子爆发之象,京东东路也有少许。国之将乱,必有灾变,蔡京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买军心,强行恢复新法,又树立元祐党人碑;阉党媚上欺下,凭借花石纲和西城所祸乱中国——这突如其来的疾疫,难道不是蔡党阉党倒行逆施祸害国家,以致上天震怒,降下灾祸吗?”
众人齐齐叹气。
“狗屁新党!狗屁旧党!狗屁太学生!”巍峨壮丽的宫城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呼呼喘气:“他们成天正事不干,勾心斗角,龌龊下流,却一起骂我们是阉竖祸国,真真气煞老夫!”
一个岁数比他小些的男子轻手轻脚地伺候着他,嘴里笑道:“太傅何必为这些小人生气,他们骂他们的,我们只要伺候好官家就行了。”
老者喘息稍定,点头道:“说的是。李彦,你掌管后苑虽然也是要紧,但需切记西城所才是最紧要的。官家最在意的是万岁山,而万岁山最要紧的一是花石纲,二是钱财。如今万岁山开建一年未到,钱财已有不足,西城所若能为官家分忧,多括田地多罗钱财,从而保证万岁山的开支,那只会搜罗花石纲的朱勔算什么?一个小商人而已。只会奉承的梁师成算什么?一条会说话的狗而已。须知官家绝顶聪明,谁能为官家分忧,官家心里清楚得很!”
李彦立刻敛手退后,恭恭敬敬地施下大礼:“多谢太傅教导,小的谨记在心,一定好好经营西城所。太傅对小的恩同父母,小的没齿难忘!”
杨太傅欣慰地点头道:“起来起来,我视你为儿子的,自家人不要这么生分了。唉,我老了,没几年好活了,我去后,我家那些不成器的亲戚啊,还要赖你照顾呢。”
李彦没口答应,就差拍胸脯了:“太傅放心,您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再说了,太傅您是天上星宿下凡,专门来伺候官家的,只要官家不放,怎么会回天上去呢?依小的看哪,您还可以活九千岁。”
“你这小子啊。”杨戬失笑,伸指点着李彦,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宗知府将宋毅、晁冲之、巨野各路士绅豪强都叫到了府衙,在座的还有四县知县。他忙碌一夜,萎靡不振,强打精神道:“疾疫、民变都非同小可,幸而有宋毅和各位士绅相助,没有酿出大灾。只是民变必有来由,各位觉得来由是什么呢?”
众人精神一振,这是要给民变定性、确认罪人了。虽说这等大事,最后必然要惊动两府,甚至要惊动官家,但好就好在民变刚起就平,济州府取得了极大的主动权,也就有了一定的话语权,远在开封的贵人们不明就里,最终还是要参考济州府意见的。
这件事牵涉到的人极多,妙就妙在济州人最恨的西城所无人在场。济仁堂以前只为小民痛恨,疾疫爆发后,士绅们忽然发觉杨渎等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滥用虎狼之药,完全不把人命放在心上,顿时也对其痛恨起来。
既然西城所和济仁堂都没人在……士绅们目光相接,各自会意:西城所虽然不犯士绅,但士绅的利益归根到底来源于百姓,西城所侵犯百姓太过,把家奴以外的百姓都变成了西城所的佃农,间接地极大损害了士绅利益,现在正是打击它的好机会。
一个举人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巨野万知县忽然说道:“来由么,自然是疾疫未能及时控制。而疾疫未能控制的缘由么……”
万知县正襟端坐,目光如刀,冷冷直视宗知府:“难道不是控制之法不当,徒自劳民伤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