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狱刑讯室。
王四六上身赤裸,两只胳膊被吊在偌大的铁架子上,脑袋垂下来,显出一副毫无生机的死气样子。一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见他还没醒来,抓起一个舀子,装了一大口尿泼在他的脸上。黄澄澄的液体倒在地上,在火炉和烙铁的热气下,一转身就变成了满是骚气的雾,氤氲在王四六的脸上。
“什么味啊,这么恶心……”王四六不知是被泼醒还是熏醒。
“什么味啊,这么恶心!”审讯室的门开了,穿着斗篷的丁老太太把斗篷甩到一边,狠狠地闻了闻污浊的空气,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想吐,又碍于面子不敢。她死死瞪了旁边的大汉一眼。“喂,问你话呢,什么味啊?”
“报告长官,这小子总也不醒,我们用尿滋了一下。”大汉有点尴尬。
“别老你们你们的,就你一人馊主意——醒过来没?”老太太掩住口鼻,眉头紧蹙。
“醒了。”大汉走到王四六跟前,扒开王四六的眼皮,吹了口气。王四六一个机灵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见了面前的小老太太。丁老太太往后退了几步,随即便有东厂的番子和锦衣卫走上前,给她端来凳子和茶。然而她并没喝那茶,只一把摔在地上,翘着二郎腿要和王四六过话:“你,什么名字?”
王四六突然邪魅一笑,“你猜。”
“我问你话呢!”老太太突然冲上前,抄起一根放在旁边的藤条棍,对着王四六的胸肌就是两下。然而王四六果真结实,几棍子下来,要常人肯定皮开肉绽,然而他只是有几道红印,显得皮肤极为富有弹性。“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王大狗。”王四六喘着气。
“你……你等会,你说你叫什么?”丁老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都跟你说了……我叫王德成。”
“什么玩意?”老太太丢下藤条,“你刚才不是说你叫王大狗吗?”
“王大狗……王大狗是我爹。”王四六显得痛不欲生,气若游丝。
“所以你是王德成,对吗?”老太太放松了一些,还不忘嘱咐旁边的记录员,“记下来!”
“王德成……王德成是我哥!!!”王四六突然大吼道。
“你有毒吧???”老太太气不过,又舀了一大盆尿,径直泼到王四六的光头上。黄色的液体从他的光头上像漏水了似的,一滴滴地落下来,滴到石板上化成青烟。“我警告你,你要是再跟我胡搅蛮缠,我让你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听清楚没有!”老太太把一旁的藤条捡起来,气冲冲地往王四六面前走。由于她个子不高,一旁的彪形大汉赶紧搬了个小板凳给老太太踩,以便她能自己抓住王四六没有头发的脑袋。
“是的大人……我,我保证配合调查。”
“说吧。你到底叫什么?”老太太下了板凳,坐回到太师椅上。
“我叫王二蛋。”王四六低着头,不看丁老太太。
“你爹呢?”丁老太太也是较真的人。她真想看看王四六的父亲到底叫啥。
“我爹叫王丽秀。”听到王四六的回答,老太太差点没笑出声。“你还有个姐姐,对吗?”见王四六摇头,老太太站起了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姐也叫王丽秀吧?”
王四六摇了摇头,“我没有姐姐。”
“很好,终于说实话了。那么王先生,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丁老太太再次站到板凳上,下意识想揪王四六的头发,然而并没有抓到。
“我叫王丽秀……”
“靠!”老太太上来就是两个耳光。她一脚踢飞下面的板凳,跳着走回了椅子,“给我打!往死里打!王丽秀,你大爷!!!”
“谁是王丽秀?”还没等大汉举起鞭子打王四六,走廊的尽头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别管他,给我打!——你谁啊?你王丽秀啊?”老太太一边让狱卒继续打,一边冲走廊喊。
“王丽秀个屁!我是刘立杰!”还没等话音飘过来,刘立杰穿着官服,带着几个兵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审讯室里面,把丁老太太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我说刘大人,您怎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啊?来我这干嘛?”
“你会不会用词,不会的话回学校再读一读好不好。”刘立杰也发现了屋子里的臭气,他不由得掏出一张手帕掩住口鼻。
“我是个粗人,从小习武,没有你们扬州人有文化。”丁老太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坐回到椅子上,“您这是,想提审这个犯人?”
“这是徐公公的意思。”刘立杰递上一叠手折子。
老太太看过里面的文字,把折子双手递回给了刘立杰。“可是,按照常理来说,徐公公再怎么命令也轮不到丰台这边插手啊?”
“前些日子西山锐建营造反,被我们丰台大营吃了。他可能是里面的一个参与者。现在整个京城的防务都交给丰台这边,北边蕃兵又闹得厉害,我们压力很大。调查清楚这件事,对谁都有好处。我就求兵部写信给徐公公,让我来亲自审他。怎么了?”刘立杰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丁老太太又觉得不太对,满腹狐疑地一把把手折子拽回来,又反反复复读了几遍,“满朝文武之愿……有意思,有意思。还是您厉害。”她把折子还给了刘立杰。刘立杰则展平了几下,把它放回到衣服内衬里,像是揣了个十世单传的婴儿。“这样,今天晚上,怡骚楼,我订了位子,请您吃饭,算是平复您这些天辛苦。丁大人可得赏脸啊!”
“去窑子吃饭干什么。”丁老太太有点不自然。
“人家那是正经‘娱乐场所’,怎么能是窑子呢?真是!一会我就把我们家那个三十年的竹叶青拿来,非要和您好好喝几杯不可!”好说歹说,刘立杰总算把丁老太太说走了。看着老太太矮小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刘立杰无心地瞥了一眼落在地上,不知道是谁的斗篷,然后指着挂在架子上,几乎要昏过去的王四六说:
“把他放下来。”
“啥?”彼时的王三八面对前面汇报工作的小喽啰,一时靓仔语塞。
“大哥,刚才的情况是这样的:根据县太爷的汇报,一伙京城来的官军借用了乌鸦岭背面威远堡附近的场地,对神机营最近新研发的大炮进行了试射。由于对咱们这的情况不太了解,他把威远堡当成了靶子,开了两炮,然而都没命中,我们这也没什么死伤。现在官军已经撤出去了,县太爷说他会好好处理这事,请大哥放心。”
“不对。不过年不过节,放什么大炮。”王三八踱着步,觉得很不对劲。
“会不会是咱想太多了?”一个狗头军师模样,带着狗皮帽子的人凑上前来。
“希望是吧……告诉威远堡,加强警戒,随时保持实弹!你,再调100个弟兄,分成两个巡逻队,加强巡视。明哨、暗哨、流动哨,口令一天一换。听到没有!”
“是!”二人抱拳告退。
突然,窗外飞进来一只咕咕叫的鸽子。王三八忙走到鸽子前面,拆开鸽子腿上的小信筒,只见上面写道:
【已到京城一切平安近日务必小心父于千】
“义父又提到让我小心。为什么?”王三八一时说不出话。
而在京城,当于大爷没费什么力气就扮成一个马帮的看货者溜进京城时,红灯区里的宜骚楼楼上中餐厅,两个素衣白裳的中年男子正在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歌女的卡拉OK。“大人真是好雅兴,听这么高端的歌曲。学生佩服,佩服。”
仔细一听,那歌女唱得是:
“老司机,带带我,我要上京城啊——”
“贤弟谬赞了。”被拍马屁的中年男子快活地捋了捋胡须。
“按东厂里的人说,左家大小姐的事情,有下落了。”另一个人悄悄咬耳朵。
“谁的消息?”中年男人一伸手,把歌女唤走了。
“曹公公啊。这次给了他三千,他才告诉咱们的。”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在京城?”见另一个男子点头,他叹了口气,“这倒是个好机会。如果这个人还活着,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机会,把她扣到咱们手里,反复告诉她,她爸爸是太监们杀的。这样的话,咱们好吃好喝供养她,还显得咱们仁至义尽,事情就做干净了。”
“那咱们得抓紧。曹公公说了,他们正在抓那丫头。只是,他揣度徐公公的意思……似乎他并不太乐意管这事?他最近想派人剿了王三八。”
“不能让他插手。”男子正色道,“一个乱党,闹就闹,丢的是朝廷的脸,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再给曹公公三千,就说我说的,求他想想办法,怂恿徐公公派人杀那姑娘。到时候咱们再一保护,来一个好戏,面子里子都有了。”
“那其他保护姑娘的人呢?”
“杀!”男子的声音异常冷酷。
“那要是火并的时候,伤到东厂的人了,或者把姑娘弄死了呢?”另一个男人还是不太放心。
“一起杀。要真到那个份上了,问题解决不了,谁创造问题,我就解决谁。听明白了吗?”男子的眼睛溢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寒光。另一个男子马上恭恭敬敬地起身,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向男人郑重地鞠了一躬,说:
“是,首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