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渊再次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人不是爹爹,也不是云鹤哥哥,而是一个与自己年纪一般的陌生姑娘,正在用湿毛巾为她擦拭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又陷入了某种幻境,于是她紧咬嘴唇试图撑起身子,左肩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别动,当心崩坏了伤口。”说着那姑娘连忙扶着漓渊平躺下。
漓渊侧头看去,左肩被白布仔仔细细地包扎好了。
“我这是在哪里呀?”漓渊一想起事情仍觉得头晕晕的。
“你可总算醒过来了,不枉费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你七天七夜。”那姑娘一边替漓渊掖好被子一边说道,“我叫小瑾,这里是青藤阁,是古树的地下世界。你放心,这个地方很安全,没人再来伤害你。”
“古树的地下世界?”漓渊不解。
“在我们之上便是陶明村,古树的树洞将上面的世界与这地下世界连接在一起。”
漓渊想不到她习以为常的那个树洞居然有如此神奇的地方,在陶明村的底下竟然还隐藏着如此奇妙的世界。
“小瑾,谢谢你这么多天对我的照顾!对了,我爹爹和云鹤哥哥他们在哪里?”
小瑾一边清洗毛巾一边侃侃而谈:“这会儿轩华仙人正和师父在正厅商量事情,记得他们把你送来时,你已经气若游丝,跟着师父学医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严重的伤呢!师父吩咐我照顾你,让我用晨露——那是我每天在朝阳初升之前从每一片榕叶上采集来的——替你将身上的凝血擦拭干净,又将他珍藏多年的仙草与晨露煎成药水,每日喂你服下三碗,这才把你的小命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
漓渊疑惑小瑾为何在爹爹的名字后面加“仙人”二字,她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不照山的情景,黑寡妇,蛛丝,还有那把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剑。
漓渊有太多的疑问,不知该先向小瑾询问哪一件。小瑾让漓渊好生躺着休息,便端起木盆离开了房间。
漓渊已经在床上躺了七天,哪里还睡得着,许久没有走动筋骨反而都僵硬了,趁小瑾不在,她悄悄出了房间,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拱形的石门口,拨开由青藤所做的门帘。漫步于走廊中,头顶的钟乳石奇形怪状,甚为壮观。转过弯角,漓渊突然停下脚步,将身子隐于石林之间,见四五丈之外爹爹正同一位陌生人在一起,漓渊仔细地偷听他们的谈话。
“阴阳毒毒性甚大,我已经尽力为令嫒遏制毒性了,可是轩华仙人,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不是长久之计。”
漓渊猜想那人十之□□就是小瑾口中念叨的师父了,只见他虽生得人的模样,有人的头脑和五官以及上半身,但腰身以下却不是长着腿和脚,而是无数条树根,正扎在土地里一点一点地向外延伸。
“楮梧,你可是‘药圣’,当今这世上唯你医术最高明,如果你都无计可施……难道阿漓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向来稳重如山的爹爹,漓渊生平第一次见他情绪变得异常激动。
“说来惭愧,我曾遍读医书,查经访典,始终破解不了阴阳之毒,只得暂且用仙草为令嫒续命,真是愧对‘药圣’这一称号。本来黑寡妇是毒之起源,若她还活着,或许能从她那里得知解毒的方法。”
“难道世间就真的没有解毒的方法吗?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漓毒发身亡?”
楮梧犹豫了片刻,沉吟道:“凡事没有如此得绝对,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纵然我没有办法,不过我猜想这个人兴许有这个能力……”
“谁?”
“此人你也认识。”
“究竟是谁?”
“你未必愿意去求他。”
这个时候轩华还真没耐心听楮梧兜圈子。
“只要能解开阿漓的毒,就算真身遭擎天雷乱劈,堕十八层重地狱我也在所不惜!”
“此人居住在无量山的东极殿中。”
“星云……”轩华愣了一下,从嘴里幽幽地吐出二字。时隔久远,他依稀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不管如何艰险,为了阿漓,我也要去无量山试一试。此去恐怕也要数月,我不在的期间,还烦请你照顾小女。”
“仙人客气了。不过还有一事我不得不担忧,不照山神光初现,竹节玉再现人间,恐怕已惊动了三界。我担心那雷煞魔君为了获取上古之力,近日来会有所行动,仙人应多加小心,以防万一。”
“多谢提醒,我这就去做准备,告辞。”说罢漓渊的父亲转身欲走。
“仙人不去探望探望令嫒吗?我听小瑾道,令嫒已醒,只是身子仍需慢慢调养。”
“我便不去了,见到我,她不知有多少疑惑要问我。枉我多年隐姓埋名,退隐于世,只愿她远离尘世烦恼,一直将她蒙在鼓里。不照山一战,却被她看到我使用法力,绝非凡夫俗子。得知她平安无事,我便安心了。”
漓渊看到父亲化作一道光不见了,偌大的客厅里只有那陌生人一人,她正欲悄悄原路折返,身后不知何时被无端冒出的树根挡住了去路,随后圈住她的腰身,将她送到厅前。
“既然来了,为何躲起来不见我?”那陌生人微笑低语道。
漓渊跪地一拜,感激涕零道:“小女漓渊多谢神仙救命之恩!”
两枝树根一左一右将她扶起,楮梧说道:“你伤势未愈,不必行此大礼。你乃轩华仙人之女,轩华仙人所托之事我自不敢怠慢。”
漓渊站起身,用水灵灵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见楮梧是一位白发长髯的老者,那些灵活摆动的树根藏在他一袭白衫之下。
“小女听小瑾说这青藤阁乃黄榕古树的地下世界,古树树洞便是连接青藤阁与陶明村的桥梁。在陶明村生活时,我几乎每日与云鹤哥哥爬上古树玩耍,曾朝树洞里扔石子和果核,却不闻其落地声,呐喊也不闻回响声,便以为是个无底洞。原来这底下却是如此一方别有洞天的人间仙境,而且还住着医术高明的神仙!”
“是了,为此小瑾还抱怨过,将石子和果核又从这里往上给你们扔了回去。说起来,你那位朋友等会儿应该就会来看你。”
原来刘云鹤与轩华仙人一同将漓渊送到此地时,初见青藤阁中的楮梧与小瑾大为惊讶,得知那白衣老者能救漓渊之性命,便五体投地、三叩九拜,满脸泪水地央求楮梧一定要救活漓渊,甚至不肯离开,执意要寸步不离地留在她身边,直到小瑾说你到底还要不要救活你的朋友?你在这里,只会妨碍我师父施展法术!他一听便识趣地退下了,在门外守了三天三夜。楮梧见他辛苦,便让他回陶明村去,答应他漓渊一旦醒来便用树叶传书给他,并在他身上施了法,能通过树洞来到地下世界,他才不情愿地走了。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漓渊突然一脸忧郁地问道。
“傻姑娘,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神仙不必宽慰与我,方才您与家父的谈话我已经听得一清二楚。”漓渊摸着脖颈上的咬痕,叹道,“我中了黑寡妇的阴阳毒,然黑寡妇已死,能解此毒者寥寥无几……”
“你不必多虑,虽然目前不能够根除此毒,但仙草能抑制毒性的发作。我这里有一些用仙草和灵芝炼成的丹药,只要你每日按时服下,便能安然无恙,直到轩华仙人从无量山中求得良药。”
楮梧说着将手朝空中一挥,只见一只精致的葫芦瓶从袖口飞出,落入漓渊的掌心里。
“小女还有一事相问,为何您和小瑾都称呼家父为‘轩华仙人’,家父到底是什么人?”
“经过不照山一事,你也看到了你的父亲具有非常人所具备的神力,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位有着上千年修为的仙人,其它的事情我也不便多说。他对你隐瞒实则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等他从无量山回来,一定会告诉你一切实情的。你能做的,就是好好养伤,乖乖地等他回来。”
“上千年?”漓渊不敢相信爹爹居然有这么大岁数了,他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漓渊转而天真地问道,“那您呢,楮梧神仙?您有多少岁了?”
青藤阁主暗想:这丫头虽冒失无理、却又不失可爱。
“我由无尘上仙所栽,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距今已有五百多载。”见漓渊一脸疑惑的神色,他补充道,“虽然我看起来垂垂老矣,只因我只钻研炼丹之术,不像轩华仙人那般修行长生不老之法。”
“在我被黑寡妇擒住失去意识之前,她曾提起过无尘上仙在三百年前,为了天下苍生,与众妖大战整整三天,最后将众妖封印于不照山,自己却化作一枚竹节玉成为神仙与妖魔之间的争夺之物。不知楮梧仙人是否对竹节玉一事有所了解?”
楮梧布满皱纹的眼窝突然颤动了一下,一脸深沉地望着漓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来轩华仙人确实不曾对你提及过此事……如今,我想发生在不照山的异常已经惊动了三界,我再对你守口如瓶也无济于事。”
楮梧将掌心面向漓渊,漓渊的胸口突然发出晶莹的光亮,父亲送给她的那枚白玉竟轻盈地悬浮在胸前。
“此物便是那神物竹节玉了,你是轩华之女,本就非凡胎肉体,这些年来它不时吸收你的灵气,当时你身处险境、命在旦夕,是你的血液解除了它的封印,唤醒了它。多亏了它,黑寡妇才没能将你置于死地,也正是因为竹节玉的神力再现,此后三界必定又会掀起轩然大波。”
漓渊好不诧异,一把将白玉握在手中仔细端详。她不敢相信这样一件神物居然就这样长期在自己的身边。
“今后你要好生藏好,万不能示于人前,一旦落入妖魔之手,三界必定遭受一场浩劫。”
漓渊慎重地点点头,突然感到四肢无力,站都站不稳了,幸而青藤阁主身下的一支树根化作一张藤椅,让她坐下。
“今日我与你已经说的够多了,恐怕你这小小的脑袋一时还无法承受,我还是送你回房里歇息罢。”
尽管漓渊内心有点不情愿,树根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她与藤椅一并托起,像舞姬柔软的腰肢,左拐右弯地把她送回了房间。小瑾正在四处寻找她,一见到她,便上前一个拥抱,嘴里怪嗔道:“我的姑奶奶,这么长时间你上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但愿师父不知道这件事……”
“我见到你师父了,说了好些事情,竟一时忘记了……”
“天哪,我不该掉以轻心的,师父该责备我了!”小瑾嘟起嘴巴一副哭腔地埋怨道。
“楮梧仙人对你很严厉吗?我看他倒是一副慈祥模样。”
“你别被他的样子迷惑了,他严厉起来可是凶巴巴的!”
“那小瑾你为何还要跟随他呢?”
一听到这句话,小瑾黑色的瞳仁里立即如流光般闪烁,口吻也变得温和了:“我原本是头鹿精,与父母和族人生活在森林里。后来虎精联合黑熊怪袭击了我们,是父母的拼死一搏让我得以逃生,却身受重伤。我一路逃亡到陶明村外,喝了向阳溪的水,卧在古树下舔舐伤口。是师父发现了我,他让我进入地下世界,不仅治好了我的伤,还收留了我,教我如何修仙、脱离妖体。他的恩情我永生没齿难忘,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跟随在他左右,与他共进退。”
听说了这件事,漓渊对楮梧仙人更加刮目相看了,觉得他不仅神通广大,还一副菩萨心肠。她喝光了小瑾端过来的茶,正欲休息,却听见敲门声。
小瑾开门一看,见柳云鹤端立在门前,还来不及阻止,柳云鹤便急匆匆的进了闺房,见漓渊并无异样,便兴高采烈地坐到床榻边,打开随身携带的陶罐,里面是清香扑鼻的银耳莲子羹。
原来柳云鹤因几日不见漓渊,心中甚是想念,整日里无精打采的。忽然一阵风起,一片树叶从窗台飘进了屋里,柳云鹤拾起一看,只见上面闪着细细的几个字:
“阿漓已苏醒,速来。”
柳云鹤喜出望外,从厨房偷来一罐羹便往村外狂奔。攀上树顶,见树洞并无异样,正纳闷,洞口突现一道绿色的异光,柳云鹤探头往下看,见那洞里光芒万丈,如同碧波荡漾的湖面,正出神,身子不觉已半浮空中,慌乱之中抱紧陶罐,瞬间被光吸进洞里。柳云鹤不停地往下坠落,那光的隧道却似深不见底,不知何时才到尽头,正万念俱灰,不断下坠的身体突然骤停,悬浮于空中,正暗自庆幸,陶罐却被一只树枝勾了去,冷不防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柳云鹤捂着摔疼的屁股爬起身来,见楮梧仙人抿嘴暗笑,便知是他故意作弄自己,傻笑着上前作揖请安后,便一溜烟地跑来找漓渊了。
柳云鹤盛了一碗羹,轻轻地吹走热气,小心翼翼地递到漓渊手里。小瑾有点生气对柳云鹤说道:“这里可是女子闺房,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进来呢?你赶快出去,出去……”说完便作势要将他赶出去。
柳云鹤不依,死赖着不走,还嘴道:“我与漓渊从小一块长大,我曾出入她的闺房,她亦偷偷潜入过我的寝室,我们从来不避讳这些,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有如此这般多的规矩?”
话虽如此,不过漓渊的身上确实只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单薄的寝衣,加上她轻咳了几声,小瑾连忙给她披上一件外套,继续和柳云鹤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漓渊知道,小瑾许是在地下世界待得久了,总是与楮梧仙人为伴,没有其他伙伴与之玩耍,难免孤独寂寞了些。漓渊旁观这两人似一对欢喜小冤家,一见面就嘴里不饶人,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那两人一齐莫名其妙地望着漓渊,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这才住了口。随后漓渊仔细向柳云鹤询问起在不照山的事情,柳云鹤便把他所知道的一一叙述出来:
“自从你换上男装离开后,我不放心,随后追了出来。我刚跑到田野里,就看着你飞出了竹林,朝西边去了。于是我返回村里,雇了一辆马车,扬鞭策打也向西去,只望能快点追上你,可是你轻功了得,马车的速度也不及你。我一路狂赶,眼看不照山就在眼前,车毂却突然断裂,我摔了一跤,马也脱缰而逃了,接下来我只好徒步赶路。好不容易来到山脚下,却不见你踪影,那时你恐怕早就在山上了。我刚没上山多久,就碰到了正在下山的伯父,一见我,他大为惊奇,我告诉他你也在山中,他大惊失色。我们一同在山中寻你,遍寻不着,刚有点泄气,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颗高大的杉树却突然断裂开来、倾倒在地。我们循声而去,朝着那个方向去找你,到了那里,见地面一片狼藉,分明是激烈打斗过的痕迹,地上还有殷红的血迹。伯父在现场发现了一把匕首,立即就认出了那是为你所有。我们料定你就在附近,便一寸一寸地对你进行搜索,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就在我们心急如焚的时候,云雾深处突然发出一道白光,如柱般地直冲云霄、突破天际,便立马动身去那边找你。很快我们就找到了盘丝洞,进了洞,那蜘蛛精已经昏迷过去,而你被困在蜘蛛网上血流如注,我们便救你下来,正欲带你离开,不料那蜘蛛精居然恢复了意识,要杀了我们。后来你也看到了,伯父使用神力打败了蜘蛛精,掀翻了盘丝洞,我背着你和伯父一路奔下山去,伯父召唤来一朵祥云,我们腾云驾雾地回到了陶明村,进入树洞隧道来到了地下世界,恳请楮梧仙人为你疗伤。我居然来到了神仙住的地方,而且我所认识的伯父竟然也是一个神仙,尽管一开始不敢相信,不过这几天我已经慢慢适应了,觉得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柳云鹤讲述完后,又打听起漓渊的伤势,漓渊良久才幽怨地叹息道:“我中了黑寡妇的阴阳毒,目前虽没有性命之忧,但要去除毒性却是件及其艰难之事。”
柳云鹤听后十分焦急,用手怜惜地触摸漓渊脖颈的伤口,突然从身上的衣物扯下一块布来系在她的脖颈上,刚好遮住了那两个齿痕。
这时小瑾仿佛想起了什么,插话道:“我替师父打扫藏书阁时,无意中打落了一本《草木全书》,那书中详细记载了□□以及解毒的药材。其中一页写到:‘阴阳毒,毒之厉也,发作时疏忽不定,忽而如烈火般血气上涌,忽而如坠冰窖般四肢麻木、动弹不得,中毒者不知春秋之分也。’然我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页,书中却没有解毒良药的记载,想来此毒乃真绝也!”
这下可急坏了柳云鹤,他徘徊良久,捶胸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没有解读之法?不行,我得去问问楮梧仙人,他作为医仙不能见死不救,就算让我长跪不起我也要请他治好你。”
说罢便要出门去,漓渊忙劝阻道:“万不能再去叨扰他,他已耗费了仙草暂且保住了我的性命,只是要根除此毒必须去求助于无量山的星云上仙。爹爹已经动身去南方拜访仙人,你我只管静心等待。”
听了漓渊这番话,柳云鹤紧张的心情才得以稍稍松懈。
漓渊费了不少精神,顿觉身子有些乏了,便合衣平躺下,闭眼之前她想起了爹爹,她有好多话想要问爹爹,心中还有好多疑惑需要解开,尽管不清楚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竹节玉为何会辗转流落在她的手中,但是直觉告诉她,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一定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