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夜,已经有了阵阵寒意。
一轮皎洁的满月在空中高悬,廊前斑驳的月影里,一株桂树伫立在廊前,微风摇曳,散落一地浅黄。
夜已经深了。
一个淡黄素衣的女子,斜倚在桌前,红烛跳跃着,映在她写满笑意的脸上。她一动也不动,眼神却没落在她高高举起的书上。
一个绑着双髻丫头,在旁边捂着嘴偷笑,小姐哪里是在看书呀,分明是在想心事!
白天跟着小姐一顿奔波,桂儿早已累得腰酸背疼,照小姐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舒舒服服的睡觉喽!
“小姐——时候不早……”桂儿刚一出声,惊得素衣女子把书掉在了桌上。
“死丫头,那么大声作什么!”女子恼怒的朝桂儿叫道。
桂儿撇着嘴,一脸委曲,嘟囔着,“分明是你想心事出了神,这怎么能怪我呀?!
“胡说!谁想心事了?!”素衣女子有点心虚,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你可瞒不了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是在想安公子,还是想萧公子罢了!嘿嘿嘿……”桂儿跳到素衣女子跟前,一边冲她做羞羞的鬼脸,一边说。
素衣女子脸腾的红了,她脸上有点挂不住,抓起桌上的书本就要冲过来打桂儿,“死桂儿,叫你胡说,哎呦,哎呦——”素衣女子用力过猛,只觉得浑身酸痛突然袭来,差点跌倒,她赶紧扶住桌角缓缓坐了下来。
机灵的桂儿,早就咯咯笑着,猴儿一般地朝门外跑去。
素衣女子瞪着桂儿的背影,脸上带着未消的愠怒,眼里却含着笑。
她转过身,瞥见铜镜中的女子,脸颊一抹绯红。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吵吵闹闹?”屋外一阵脚步声,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冲出门的桂儿差点撞到了夫人身上,吓得她连忙收住脚步,低头作辑,“夫人,夫人安”,脸上的笑容却没来的及收起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夫人。
老夫人又差点被这丫头撞到,鼻子差点气歪了,“桂儿,又是你,又是你!你是不撞倒我,不罢休吗?”
桂儿吓得赶紧陪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夫人,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再这样,我迟早打发了你,省的你把小姐带坏了!”
桂儿咬着嘴唇,轻声说“桂儿再也不敢了”心里却不服气,明明是小姐把桂儿带坏了,怎么是我把小姐带坏了?
素衣女子看母亲来了,缓缓站起身来相迎,“母亲,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伤哪里了?快让为娘看看,”说着,秦夫人连忙扶住女儿,上下查看,
“母亲,我没受伤,不信你看”说着,秦芷珊站起来想转个圈,不料浑身酸痛袭来,不得不扶着母亲的手,缓缓坐下,“我只是有些拉伤,过几日就好了,嘿嘿”
“你看看你,快坐下,快坐下“秦夫人心疼的扶着秦芷珊坐下,”珊儿,今天你又闹出这么大乱子,要不是有萧公子搭救,说不定,说不定我……,”说着,秦夫人的眼圈红了。
是啊,要不是秦公子搭救,她秦芷珊小命就没了,老夫人就这一个女儿,怎么能不担心。
秦芷珊自知理亏,把头扎进母亲怀里,轻声安慰道,“母亲,珊儿以后保证乖乖的,再也不胡闹了,母亲放心!”
看珊儿撒娇,老夫人的心早就化了,她抚了抚芷珊的秀发,轻声说,“你尽捡些好听的哄我,你想想,就算没有今天若不是遇到明翰,算了,不说了。”秦夫人叹了口气,也不想再提起不开心的事。
“母亲,明翰哥哥来家里有什么事吗?”一提及明翰,秦芷珊一下子来了精神。
安明翰比她大三岁,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安明翰特别喜欢她,一直都像个大哥哥一样宠着她,他总能给她变出各种小玩意儿,哄她开心。只要她开心,安明翰脸上就会挂着笑。
可自从安大人调去了扬州任上,他们两家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一晃十年过去了,明翰和芷珊都长大了。
看女儿急切的样子,秦夫人笑了,“傻丫头,安大人和你父亲可是故交,这你是知道的,这次你安伯伯派明翰去临安办事,特意让他顺路来探望你父亲的。”
“哦,原来是这样。”芷珊若有所思的说,十多年不见,儿时的明翰哥哥都变成温温尔雅的少年郎了。
“你小时可是经常缠着明翰的,每次都不让人家走,哈哈哈……”秦夫人看着若有所思的女儿,打趣道。
“那时候人家还小嘛!”芷珊嘟起嘴巴,模样娇俏可爱。
“哟哟,我的芷珊是生气了,还是害羞了?”看着女儿的模样,秦夫人更开心了。
“母亲,我说不过你,您赶紧回去吧,要不然,我爹爹要着急了”说着,用头顶着秦夫人的后腰,把老夫人推了出来。
秦家,在绍兴是有名的名门大户,良田千亩,产业遍布,可以说是家财万贯,家境非常殷实了。秦老爷虽然没有谋求一官半职,在当地也是颇有名望。
秦老爷和秦夫人纵使有家财万贯,却美中不足,两人只生了秦芷珊一个女儿。秦芷珊是秦老爷的掌中宝,心头肉,秦老爷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走到哪都带着她,事事都顺着女儿的心意,不让女儿受半点委屈。也正是老两口的娇惯,秦芷珊养成了任性妄为,特立独行的性格。小时候还好,现在长大了,给秦老爷和夫人惹出不少麻烦。
这一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听说每年这一日的钱江潮汛特别壮观,秦芷珊早就想去看看热闹。
清晨,天上飘着细雨。
秦芷珊和桂儿换上青布男装,扮成男人的模样,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两人坐上早就雇好的马车,颠簸了许久,才到了钱塘江大堤。
此时,雨还没有停的意思。
烟雨朦胧间,钱塘大堤上早己是人山人海了。
堤岸边下有不少追客的摊贩,早早支起了摊。臭豆腐在锅里冒泡,雪菜肉丝的包子冒着诱人的香甜,摊在平底锅上的烤年糕滋滋冒着香气,一股脑的往秦芷珊的鼻子里钻。
秦芷珊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冲过去,瞧瞧这也想吃,那也想要,桂儿在后边紧紧跟着,她走的太快了,累得桂儿气喘吁吁。
一通扫荡之后,秦芷珊拍了拍胸口,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咯。她抹了抹嘴,笑着说,“这里太好玩了,明年咱们可要再来呀”
桂儿见小姐吃美了,把油纸伞一把塞到她手里,没好气的说,“小姐吃美了,可累死我了呢!”
“嘿嘿嘿,叫少爷,少爷!”芷珊不好意思的陪着笑,把桂儿拉到了伞里来。
有这样一个小姐,可真是没办法。
大堤上,人越聚越多。秦芷珊拉着桂儿,使劲往人群里挤。
“借过,借过,踩脚,踩脚!”芷珊和桂儿身量小,几下就挤到了岸边。
钱塘江江面宽阔,江面上泛起一片水雾,远处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几只飞鸟不时掠过。
她们后面是挨挨挤挤的人群。
秦芷珊百无聊赖,便想和桂儿开个玩笑,她从桂儿手里抢过油纸伞,高高举过头顶,澎的一声,打到一个人的头上。
“哎哟!小子!!你!”被打中头的青衣男子捂着头朝他瞪眼。秦芷珊吐了吐舌头,没敢做声。
“这么漂亮的姑娘,打到别人,连声抱歉都不会说吗?”
“我,不小心碰到你而已,大男人不用这么小气吧”秦芷珊被男子奚落,即便自知理亏,嘴上也是不肯认输的,说完,她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哎,这么不讲理的姑娘,以后肯定嫁不出去哦,”男子不满的说。
“你管我嫁不嫁的出去?我又不……”芷珊忽悠意识到了什么,也便不再做声。
“来了,来了,”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喊了起来。
芷珊赶紧朝远处望去,江面上,远远的出现了一条白线,隐隐的还有轰鸣声传来。
“来了,来了”芷珊跳了起来,说着还要往前再跨一步,以便看的清楚。
“姑娘,别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可就只能嫁给钱塘江了。”刚才的男子想好心提醒,又忍不住逗逗这个有趣的姑娘。
“要你管,哼!”芷珊嘀咕了一声,冲他扮了个鬼脸,脚下却也没敢再往前了。
白线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人群也越来越躁动。
潮水冲过来了,白浪翻滚着,尤如一堵水墙,又如同齐头并进的千军万马,声势浩大,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人群沸腾了,有人跳着,有人叫着,有人伸长脖子想看的更真切。
人群突然不约而同的往前挤。秦芷珊不知被谁推了一下,一个没站稳,就往前扑去。正好一个大浪劈头盖脸的打过来,“这下死定了。”芷珊心里想,她感觉她被潮水裹携着,她无法着地,也无法站稳,她正朝着江中漂去。正在这时,她感觉胳膊被人猛的拉了一把。
她便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缓缓醒了过来,她的头很沉,浑身酸疼,一动也不能动。
她躺在一个素色的幔帐里,房间里很暗,她什么也看不清,房间里也很静,除了廊檐上雨水滴落的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回想到潮水打来的一幕,心里一沉,“我是,死,了吗?”秦芷珊颤抖着嘟哝了一声,她惊慌的狠劲在大腿上掐一把,“哎呦!!”
“小姐,小姐——”桂儿听到叫声,赶紧冲了进来,紧张的打量着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我试试自己是不是死了?!”秦芷珊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讪笑。
“你没死,我快被你吓死了,你这一出一出的。”桂儿一边抚着被吓得狂跳的心脏,一边说个不停,“幸好你没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腿真疼!!”秦芷珊刚才用力过猛,腿疼未消。
“哈哈哈,姑娘真有趣,“一个熟悉的男声走了进来,”你没有大碍,休养几日就没事了,放心吧,”
芷珊抬眼一看,冤家路窄,正是今天和她拌嘴的人,正笑吟吟的看着她,“怎么是你?怎么,你还想打架吗?”说着,她硬撑着想坐起来。
“小姐,要不是萧公子,你恐怕小命就没了”桂儿赶紧解释。
“哦,那,这样啊,如此多谢你了。”秦芷珊有点不好意思。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你先再休息一会,舒服些再下床。”萧公子嘱咐过便走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她感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才缓缓坐了起来。
这间屋子不大,但也干净整洁,墙上挂着不少稀奇的物件,柜子上桌面上摆满了书籍,看的出来,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个有学识的人。
秦芷珊扶着桂儿一瘸一拐的从房里走了出来,穿过一个别致的院落,前厅是一个店面。
店面不大,装修并不豪华,但也不俗套,每张桌上摆着一盆绿色的藤蔓植物,几个木质的小景观,颇为有趣。店里客人络绎不绝,食客们少有高谈阔论,多的是细细品味,桌上的吃食,也不是江南饮食,花花绿绿,气味独特,每个食客吃的都很陶醉,脸上都挂满了满足。
秦芷珊不禁有点好奇。
萧公子见秦芷若从里屋出来,关切的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啊,好多了,没事了,今天多谢公子啊。”秦芷若想到观潮时,自己的行为,不敢抬眼看他,抬手打了个千,讪笑着就要往外走。
“姑娘,留步,你刚刚着了凉,我让人给你煮了汤羹,你喝了驱驱寒,再走也不迟。”说着,萧公子招呼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
秦芷珊本想推辞,但醉人的香味已然让她不自觉的坐了下来。她试着把一匙汤放进嘴里,一股香甜的味道弥漫开来,“好喝!”刚才的矜持一扫而光,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店里的客人和萧自远都被她的突如其来吓了一跳,转而哄堂大笑。
“喜欢就多喝点”,萧自远笑着又端来一碟花花绿绿的小吃,放在她跟前。
本来羞得把脸俯在手中的秦芷珊,立刻又被这碟小吃吸引,这次她不做声了,三下五除二就把满满一碗的汤羹和小吃都消灭了个干净。
萧自远又陪她说了会话,秦芷珊才起身告辞。
“今天多谢萧公子搭救,还有美味的汤羹,多谢了!”芷珊抬起手像男子那样抱了个拳。
桂儿都蒙了,小姐脑袋这是坏掉了吗?这是男人的礼节呀!
“姑娘真是有趣,喜欢小店的吃食,就欢迎常来哦!”萧公子笑着还了个千。
小山忍不住插嘴,“姑娘,我们店里的吃食,可是江南一带,独此一家呢。”
“哇,是真的吗?那下次我一定再来。”芷珊一听到美食就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要不是刚刚喝下一碗热汤,立刻就想品尝一下了呢。
“好啊,随时欢迎”。看芷珊这么直爽可爱,青衣男子笑着说。
“小姐,今天我们出来太久了,我们赶紧回去吧,”桂儿看芷珊意犹未尽的样子,催促道。
桂儿又气又急拉着秦芷珊走了出来。
“哎哟,哎哟,走慢点!!”秦芷珊被桂儿扯的浑身疼。
吓的桂儿赶紧松开手,扶着小姐缓缓向前移动。
雨已经停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
大路上一辆拉人的马车都没有,而他们雇来的马车也早己不知去向,这么远的路,难道主仆二人就这样走回去了吗?
“吁——”一辆疾驰的马车,突然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
“请问姑娘,可是绍兴秦府的秦小姐?”一个声音,从撩开的轿帘处传了出来。
“是啊,是啊,”桂儿喜出望外,看来不用走回去了。
“珊儿,“轿帘掀开,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子,从里边露出头来,”快上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明翰哥哥?”秦芷珊低头朝里一看,华服男子脸色有点苍白,但从他俊朗的眉眼看去,分明是明翰哥哥,“明翰哥哥,明翰哥哥,是神仙把你送来搭救我的吗?”,秦芷珊激动的又蹦又跳,早就忘了浑身酸痛,心想,可算得救了,拖着浑身酸疼的身体,要走回去非累死不可。
“傻丫头,快上来,”安明翰掀开马车的帘子,秦芷珊呲牙咧嘴的钻进马车,挨着安明翰坐下。
“珊儿,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安明翰虽然猜到了珊儿又是偷跑出来的,但还是想知道个究竟。
“嘿嘿,明翰哥哥,你明知故问吗,我就是出来散散心而已嘛”秦芷珊轻描淡写的说,
“你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吗?怎么弄的?”安明翰关切的问,围着她上下左右的打量。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秦芷珊还逞强,“只是我们去钱塘江边看大潮讯,不小心,不小心摔了一下下而已。”
“珊儿,你太淘气了,大潮讯也是女孩子看的吗?中秋的大潮讯凶猛异常,弄不好就被大浪卷走了!你知道吗?”安明翰有点生气,珊儿妹妹淘气的没边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想,他会心疼死的。
“嗯,我知道错了,明翰哥哥,下次你若带我去逛庙会,我就再也不去了!嘿嘿”秦芷珊知道安明翰疼自己,故意讨价还价。
“你呀!真拿你没办法,过段时间庙会我一定会带你去。”安明翰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丫头,她多无理的要求,他都愿意满足。
“拉勾”珊儿就是调皮。
一路上,秦芷珊拉着安明翰的胳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安明翰一直宠溺的看着她。
关于萧自远救她的事情,秦芷珊只字未提。姑娘大了总是有心事的。
夜深了,月光如水般倾泻在窗台上,不知名的秋虫一刻不停鸣叫着。
秦芷若辗转反侧,一则是浑身酸疼的身体,一则是白天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里翻腾,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