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间，有关楚馆将要置办草料场的传闻在咸阳城中迅速传开。不仅公门望族中嗤之以鼻，就连许多贫苦之家也视楚南雄为笑柄。
“有德之人，未必有能。这楚南雄虽说骨头硬、有脊梁，却也难免为生计奔波，以至于沦为下贱。他就算不与人牵马，到头来还是斩草斫料，做那与人喂马的营生。这倒与魏馆魏无咎有些相仿。”
类似言论在街头巷尾议论不止，对于见惯了风雨动荡的咸阳居民来说，这些事情实在是有些微不足道。但也聊胜于无，六国遗胄的种种作为，自然翻不起什么大浪。亡国公子沦为马夫的事迹，也大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这平静的生活中添上一分笑料。
如此，才止七八天的功夫，楚南雄的名字便传遍了咸阳城中的大街小巷。每当被人提起，总不免当做反面教例。
这些都是闲话了。五月十五这天，淳于越特意起了个早，一身装束整齐，饭也不吃就来到永安坊乐山胡同。
楚馆的店铺就在绿竹书简对面，这倒是让他兴奋的一件大事。以至于想到此处，淳于越就难免会笑出声来。
“呵，亡国公子开的草料场……”
他在没有匾额的店铺外停了下来，驻足观望良久，见胡同内外渐渐站满了人，就更加开心了。
这位亡国公子所开的草料场究竟会是什么结局，淳于越已经可以预料到了。咸阳城中，不管是豪门大院还是小门小户，都不缺乏草料。除非楚馆的草料能做出花来，否则绝不会有人光顾。
淳于越转过身，来到绿竹书简门外，对店内的掌柜招了招手，笑道：“再有人驾着牛车来买竹简，倒不用怕牲口饿着了。”
店内掌柜呵呵陪笑，取了一条长凳，请淳于越坐下，自己在一旁陪侍道：“他们这店铺一开业，咱们说不定还要去照顾他家的生意。魏楚两国公子亲手做出的草料，肯定大有滋味，咱们的牲口有福了。”
随后，二人相视一眼，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楚馆的店门缓缓开启，楚南雄正望着身后，吩咐魏无咎将桌案抬出来，一扭头却看到门外站着许多人。
他愣了愣，随即微笑着说道：“小店尚未开业，诸位就已经到了？”
人群中吆喝起来，一名短衣敞怀的大汉拍了拍肚皮，高声笑道：“给我来十斤草料，我要拿回去喂猪，让我家牲口尝尝公子亲手做的美味。”
人群中哄然而笑，有人附和道：“我要二十斤！”
“我要三十斤！”
“我家没牲口，我买十斤自己吃。”
几番话说出，楚南雄的脸色就有些变了。他吐了口气，强颜欢笑道：“楚某打开大门做生意，诸位肯捧场，楚某感激不尽。只是，倘若诸位是为了取笑楚某而来，楚某，楚某……”
楚南雄本想说几句狠话，可自己店铺今日开业，须得笑脸迎客，实在不能拉下脸皮。若是闹将起来，只怕自己这铺子也开不成了。他只得换上笑脸，抬手道：“多谢诸位前来捧场，多谢！”
随后，他站在门外，让魏无咎与短工田横一起搬了两张桌子过来，放在大门两侧。之后，月儿就抱着一口箱子，放在了桌案上。
围观众人大感惊奇，有人问道：“你这不是草料场？拿箱子做什么？”
楚南雄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忽然见胡同口走来几位先生，却是南山书院中的几位。他心中一喜，忙招手叫道：“司马院长，胡先生，董先生，你们来了。”
司马欣几人都有些尴尬，他们一边点头示意，一边不情愿的走来。来到楚南雄店铺外，几人也不愿靠近。司马欣随意抬了抬手，说道：“南山书院要购置些竹简，老夫到绿竹书简一趟。”
淳于越听到这话，就站起身来笑着说道：“书院所需竹简，淳某已经备下，只等院长牛车来取。”
司马欣松了口气，道：“好，我去看看竹简。”说罢，就要往对面走去。
楚南雄倒也并不怪他，司马欣身为南山书院的院长，又是始皇陛下钦点的博士官，自然要注意些颜面。他只道自己开的是草料场，所以不愿意进店，这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接下来淳于越说的话，就让他感到有些不快了。
“院长不必着急，楚公子今日店铺开业，我们该去给他恭贺一番才是。”
他与淳于越有隙，这事许多人都知道。而淳于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话，无非就是想借司马欣故意取笑自己。况且，私下里听司马欣说起，扶苏这段时间每天必到南山书院议事，原本淳于越也是一起的。可这几天一说到重要之处，扶苏就会让他回避，淳于越因此对书院中的几位先生颇有微词。
再者，淳于越觊觎太子舍人之职已久，想以此为背书，贴上道德高尚之名，进而博取朝廷官位。然而扶苏多次邀请司马欣出任太子舍人一职，这件事情只怕也已经在世子府中传开了。淳于越度量狭小，对此势必介怀。
楚南雄上前拉住司马欣的手，笑道：“院长，几位先生，你们既然肯来，楚某就有礼物相送。”
司马欣忙摆手道：“不要不要，老夫不要。”
几位先生也纷纷向后退去，唯恐楚南雄真的拿出几斤草料过来。
楚南雄笑道：“院长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司马欣坚辞不受，眼见牛车已到，就推脱道：“今日，老夫也算是为你捧场了，楚公子，告辞告辞。”
楚南雄道：“也罢。”他指了指放在门旁的一面空白匾额，说道，“几位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还请为我这店铺题几个字。”
魏无咎忙上前拦住去路，一旁月儿捧来笔墨砚台，放在桌案上。
司马欣顿时大感窘迫，他地位超然，甚有名望，如何能为一家草料场题书？只是他一向看好楚南雄，眼下众人在前，自己也不好做的太过难堪。
司马欣见楚南雄微笑的看着自己，就轻咳一声，望向被自己强行拉来的尉缭，缓缓说道：“不是老夫推辞，只因手腕有伤，难以持笔。这位是尉缭先生，无论名望还是所学，皆胜过老夫。有尉缭先生题书，楚公子必当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尉缭虽新进咸阳，却也听说过楚馆要开草料场的传闻，见司马欣举荐他，自己也拉不下这个脸，忙推辞道：“尉某感染了风寒，四肢无力，写不好字，还是，还是请胡先生下笔吧。”
胡无敬忙道：“我头昏脑涨，也写不成，不如让董先生来写。”
董翳为人忠厚，不愿撒谎称病，可他也丢不起这个人，就阴沉着脸闷声说道：“我不写！”
楚南雄问道：“真不写？”
几人全都摇了摇头，坚定的道：“不写。”
楚南雄笑道：“不后悔？”
司马欣当时就被楚南雄这话给逗乐了，后悔？给一家草料场题匾那才叫后悔。他脸色严肃，郑重的摇了摇头，说道：“绝不后悔！”
楚南雄对着几位先生抬了抬手，笑道：“既然如此，楚某也不好强求，题匾一事就此作罢。多谢几位前来捧场，礼物已经备下。”
几人转身又要走，司马欣摆手道：“不要不要！”
楚南雄笑道：“连礼物也不要？”
楚馆清贫，能有什么礼物？最多给书院送几车草料过去。倘若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了出来，自己的脸皮还不得丢尽了？
想到这里，几人全都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我等之所以前来捧场，是觉得楚公子是个可交之人。至于礼物什么的，呵呵，那就免了吧，不要！”
楚南雄道：“几位先生坚辞不受，当真令人钦佩。也罢，只好我自己留着了，月儿，拿出来吧。”月儿打开桌案上的箱子，从里面抱出厚厚的几层白板来。
几人心中顿感好奇，司马欣心里嘀咕道：“不是草料？”掂起脚尖，向前看了看，忍不住问楚南雄道：“这是什么？”
楚南雄走到桌案前，左手放在白板上，用食指拇指轻轻一拈，却捻起了薄薄的一层，拿在手中晃了晃，笑道：“院长，你瞧。”
司马欣心中诧异，走过去看了一眼，桌案上放着的并非木板，而是纯白光洁，绢布一样的东西。
楚南雄道：“院长没见过？也对，秦时无纸。”
原来，楚南雄摆出的是一摞整齐的白纸。他将白纸平铺放好，取了一支粗豪重笔，在砚台中饱蘸浓墨，随后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
“楚侯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