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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灯的婚事

好些年了,女儿小灯从南京回来,郁良都会上火车站去接。看到女儿拖着拉杆箱,穿着露膝盖露肩膀的衣服,款款地从站里走出来,郁良的心里就会有一阵惊喜,一阵怅惘。他照例会快步上前,喊了女儿,从她手里夺过拉杆箱。小灯呢,脸上平平淡淡,嘟着嘴说:“叫你不要来接的嘛,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郁良一愣,挤出笑来说:“是想不来的,想想还是来了。反正今天没有事。”说着右手从背后拿出来,变戏法似的,变出一袋枇杷,有时是一袋杨梅,“都是时新水果,你喜欢吃的。”

女儿的房间一直是空的,平时老两口一星期打扫两次,从来不住人。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就是在厅里搭钢丝床,也不能住小灯的房间,她晓得了要生气的。女儿进了自己房间,就会把房门关上,不晓得她在里边悉悉索索忙什么。郁良和她讲话,往往是门里一句,门外一句。

阳光落进天井里,天井里就像注满了橘黄色的水,门一开,这水就溢进屋里来,屋里红木家具便泛出深沉的光泽。不远处有一个古迹园,除了节假日,平时这里都是安静的郁郁葱葱着。郁良已经习惯小灯任性的表现了,他心里对她怀着很深的歉疚。简直不敢回忆,回忆是锋利坚硬的石片,在肚子里一打滚,五脏六腑都要割碎,流出殷红的血。小灯二十七岁时,她决意离开这座温馨、舒适的城市,离开一直陪伴她的父母,到异地去谋生。她略显扁平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层汗珠,细密的牙齿咬住了薄薄的嘴唇,出血了。她的妈妈再三盘问,才得知,处了两年的男朋友提出分手了。男朋友高个子,梳着三分头,还会讲些俏皮话,已经来家里好多次了。女儿无法承受这打击,无法再看见她和他无数次逛过的马路、商店、公园、电影院……

“这混蛋!”郁良发出愤懑的吼叫,似乎比小灯还要撕心裂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还要问我吗?”小灯眼里透出阴冷的光,像一把寒剑直抵他的内心。接着,她冷笑了,“你真是不知道?”

他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的胸脯,又看了进去,仿佛里面有一个黑洞,洞里有模糊而生硬的内容。他跌坐在藤椅上。

她不要郁良送,也不要母亲送。一个人拉着拉杆箱去了火车站。

五年过去了,小灯在南京过得怎么样,郁良不清楚,他只能从女儿电话里的声音来分辨。如果小灯的声音是流畅而轻松的,那就是过得不坏。如果声音烦躁不安,那一定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情。这时郁良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要耐心。他要当一个大容量的垃圾筒,让她尽情地倾倒。然而,女儿从来不谈自己的终身大事,郁良还能忍,但做妈妈的不行,小灯回来,她总在她耳边唠叨。小灯回答得也干脆,“你要是再逼,我会让你们终生痛苦的!”吓得她妈妈脸色发白,从此不敢开口。

然而,最近却有了意外。女儿在手机上说到了房子,她说现在房价涨得太快了,她考虑在南京的新区按揭买套房子。听起来像是随口说说的,却像在郁良心里划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对,对,太对了,小灯,你就应该在南京买套房,属于自己的房子!不,不,爸爸妈妈的房子,那一间永远是你的,谁来都不让住。可是,你应该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在南京买,对的!就在你谋生的地方买。”

郁良在电话里、手机上不停地传递这样的信息。他心里暖暖的,有一股热浪在滚动,他发现自己是一个慈爱的、敢担当的老父亲。

“爸爸老了,除了喝点好茶,没什么消费了。我工资不低,以前还攒了一些钱,可以支援你!”

晚上睡到床上,妻子用脚踢他的小腿,说,“小灯怎么会突然想买房子,奇怪呀,会不会有男朋友了?”郁良心里一亮,“是啊,完全有这个可能,以前女儿从来不提房子,而现在居然说想按揭了,这个变化太大了!看来她想筑一个温馨的窝了?”

他又去了火车站。当小灯从车站里走出来时,他发现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步子轻快了,脸也变得生动了。郁良去过果园,此时小灯的脸就像挂在树枝上的新鲜的红扑扑的苹果。

他们上了公共汽车,坐定了。郁良忍不住了,大着胆问:“小灯,跟老爸说实话,当然你可以不和我说,不过,你还是应该和老爸说。是不是有了?”

小灯脸上起了红晕,半嗔半喜拍他一下,“爸,你说什么呀!”

郁良懂了。爱情真能改变人!不由心里感慨。不过,找到的真是爱情吗?他还不敢肯定。

妻子已经在家烧了一桌美食。郁良温了一壶女儿红,倒进三个杯子里。他高高举起杯子,小灯也举起杯子,和他重重地碰一下,酒晃出来,溢到了手背上。郁良的记忆中,女儿好久没有这么爽快了。

一壶酒只剩一个底了,小灯的故事就露出端倪了。那个男友不是她一个公司的,却是在同一座大厦里。那段时间真是奇怪,他们每天都会在电梯里至少遇上一次,半年后才有正式的交往。没想到在不少地方,两人都有相近的看法。他们的交往开始还期期艾艾,后来就像燃上药引子一样快速。

妻子用手背抹着眼睛,这是幸福的眼泪,那么大一块心病就这么除了?她始终不敢相信,眼神还有点迷茫。

郁良闷头喝了一大口,趁着酒力问:“那个,那个……他知道了?”他说得有点艰难。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怕女儿生气,可这是避不开的呀。小灯不作声了,一会,说,“给他看了。”

这句话虽然平静,在郁良的耳朵里却像撞响了铜钟,一时他老泪纵横,都是他作的孽,给幼年的小灯留下致命的伤痕,也在自己心里留下了永恒的伤口。所有的后果都是女儿在默默地屈辱地承受。他想不流泪,但做不到。

小灯从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递过来。妻子也说:“小灯找到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他接了纸,抹去泪水,大口地呼吸着,“我不应该……”

小灯说:“他也是我们这地方的人,他明天赶回来。”

天蒙蒙亮,妻子就起床了,她睡不着了。她梦里都在动脑筋,怎么烧出一桌富有苏南特色的好小菜来。郁良是工业大学的教授,明年就要退休了,课时不算多,下午他上完课,匆匆赶回来了。

等待和关禁闭一样难熬,当时针指向五点,大门响了。等小灯把男朋友领进屋了,郁良才含笑站起来,他须有应有的稳重。老实说,他一瞬间有些失望,来人长得偏矮,似乎还没有小灯高,肤色发黑,五官也没有吸引人的地方。和以前那个比,外貌差了不少。这是小灯新的男友吗?女儿按揭买房就是为了和他,郁良的思想像旋风中的几片落叶。

“爸爸!”小灯发现他愣神了,扯了一下他的袖管。

他忙回过神来,招呼男青年,“请坐,请坐。喝茶。”他把一盅铁观音茶送到他面前,手有点哆嗦。

此刻的小灯显得大方主动,她说,她的男朋友姓姜,单名叫姜弘。郁良“哦哦”地应着,心里接着想,就是他“看过”小灯了?心里有点不惬意,一时又静下来。

小灯说:“爸,您怎么不说话?”回过头对姜弘说:“我爸的口才可好了,上课时口若悬河,学生就喜欢听他讲课。”

郁良知道自己不对了,强打起精神,热情地和姜弘说长说短,顿时空气活泛起来了。

妻子很快摆出一桌菜了,她的任务就是让未来的女婿吃好。她不停地替小姜夹菜,糖醋排骨、响油鳝糊、龙丝卷、香酥鸭,他碗里始终是冒尖的。她一边夹,一边嘴里说:“多吃点,多吃点,最好不剩。你们嘛,将来两个人,菜不要烧得太多。”姜弘说:“烧得多没有关系。”妻子说:“我们小灯是从来不吃隔夜菜的,一点都不吃。”姜弘笑了:“我知道。”妻子说:“那谁吃?”他说:“我吃。”一点都不含糊。小灯脸上就有得意的神色。

郁良有些感动,看来他是真的对小灯好。

就这样,毛脚女婿算上过门了。事已如此,没什么可以计较的了。郁良私下和女儿谈过了,家里有积蓄,房子的首付款由父母出,按揭主要由他们还。不过,郁良停了停说,“如果需要,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援。”小灯眼睛红了,爸爸妈妈,你们对我太好了。

接下来,该亲家见面了。姜弘的母亲早些年就过世了,就他父亲一个人了。小灯说:“姜弘说了,他爸身体不好,不一定要见的。你们以后见面好了。”

郁良说:“不行,这个仪式是一定要有。”

这是大事,不能在家里请,他去订了饭店,是市里一流的大鸿运饭店。听说老姜高血压,经常头晕,郁良想起有朋友送过他天麻、灵芝之类,都没有吃,从柜子里找了出来,给老姜带去。

姜弘和他的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不过后者更老一点,胖一点。给人印象深的,就是在脸中央,坐着一个毛孔粗大的发红的蒜头鼻子。郁良忍不住想,将来姜弘老了,鼻子是不是也会发红呢?说到穿着,老姜也是不伦不类,郁良是一个讲究衣着的人,可是你看他穿的,外面一件深色的半高领,里面却是一件灰色衬衫,头颈这里乱七八糟。郁良心里直嘀咕。

郁良带了礼物,而对方是空着手来,这倒也算了。

一时上菜了。郁良请对方动筷,老姜也不客气,闷了头吃。小灯是个乖巧人,见双方没有多少话说,就夸起姜弘来,说他十分钻研,来公司不过三年,已经是一个部门的头了。姜弘给表扬得不好意思了,转手把花献了出去,“都是爸爸教育的。”郁良就接口:“姜还是老的辣。”老姜也不谦虚,一边专心对付碟子里的大虾,一边说:“当然嘛。”

郁良心里就笑,这倒是个好为人师的主。

话题有所转移,小灯说:“网上有段视频,是两个著名学者的发言,公开向市领导提意见,批评拆迁方式粗暴,破坏了古建筑和古文化,还要把我们屋后的老城墙拆了。”

老姜的脸已经被酒涨红了,他抓了餐巾擦油腻腻的嘴巴,扔出一句话,“这两个人我知道,知识分子又翘尾巴了!”

郁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什么,怎么可以这么说?知识分子又翘尾巴了,什么意思?他想忍,却没有忍住,“我们现在拆迁就是做过头了,不管什么古建筑,也不管你老百姓怎么想,统统抛在脑后。这两个学者我都认识,我们是朋友,我想他们是出于真心,怎么是翘尾巴呢?”

“哼!”老姜从酒糟鼻子里喷出一股气,“这两个人是什么货色,我还不知道吗?快五十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我对他们知根知底,当年整得还不够!”

郁良浑身燥热起来,像有一头黄蜂绕着他的脑袋嗡嗡飞。当年整得还不够。这话太邪乎了,当年多少人妻离子散,上吊、投湖,还不够?怎么样才叫够呢?

郁良的眼里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雾状样的东西,那片雾变幻着,变出人的形状来,就是那两个学者,一个是历史系的,一个建筑系的,他听他们说过,以前被整得很苦。

那片雾继续变幻着,变出了另一个人,郁良细看,就是自己的父亲,当年吴东大学的教授,那时他常戴一顶鸭舌帽,后来天天斗他,帽子早不见了,露出头发稀疏的脑瓜,胸前挂一块小黑板一样大的牌子。郁良老听他念叨一句话,“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一天夜里,他投了孔雀湖。郁良胸中生出一股气,急剧地扩大,把心脏压得变形。他的身子前俯,胸膛抵在桌沿上,“你太过分了,知识分子还整得不够?怎么可以这样说……”

老姜也不示弱,两排大牙咬碎一块酱肘,吞进肚里,说,“如果整够了,整怕了,今天他们还敢趾高气扬?”

郁良想,我说了,这两个学者是我敬重的朋友,而且,他应该知道我也是知识分子,他却一个劲说整得不够!什么意思,是有意挑衅?还是无法控制真实的内心?郁良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什么,肯定是激动了,筷子从手中跳出来,掉下了地,葡萄酒把面前的白桌面染红了一块。

老姜也动怒了,放下筷子,抬高了声音,摆出不示弱的样子。

妻子着急了,在台下扯他的衣角,“怎么可以这样?”

小灯说:“你们二老犯什么病了?今天是亲家见面,不是让你们吵架来的。”姜弘也说:“是我引起的,都是我不对。爸爸,别说了,求你了……”

酒宴不欢而散。郁良走出包间时发现,礼物安然在桌上,没有送出去。

夜深了,郁良躺到床上,又坐起来,心里一股气结成了块垒,无法消除。女儿房间的门紧闭着,还亮着一盏小灯。郁良竖了耳朵听,似有嘤嘤的抽泣声,时断时续,仿佛是夜风中的细雨,寒流中的落红,梦呓中的独语,徐徐向着不可名状的前方流去……

妻子说:“睡吧,睡吧,明天再说了。”

第二天,他去了一个地方。昨天酒席上,他得知了老姜原来在的工厂,郁良恰好有个朋友也在那里待过。费了点周折,他找到了那个朋友,得到了准确的信息,老姜曾经是工宣队的骨干。

回来的路上,郁良始终在紧张地思索。小灯是要和这个人的儿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张床上啊!从遗传基因的角度看,他会给姜弘植入什么呢,偏见、固执、冥顽不化?他不能不担心。亲家是什么,是比兄弟、邻里、朋友都重要的角色,而现在,他却选择了这么个蒜头鼻子。他养老只能靠小灯,那将来势必要和这个蒜头鼻子为伍,见了面就乌眼鸡似的斗。他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另一个女儿可以作替补。他实在不能接受。

郁良的眼光移出了紫砂茶壶,移到了女儿腰际、前胸,却着了慌似的跳开,仿佛误入了他的伤心地。他满怀慈爱看着小灯,抓了她的左手,放进自己的掌心。她却愤愤地拿开。他心里便叹一声。他小心地选择字眼,尽量婉转地说出心中的意思。

他发现女儿眼里透出一种陌生的冰冷光亮,她的神色在急剧地变化,如同天气在顷刻之间进入深秋,踏在寒冬的门槛上了。他知道这对女儿的伤害有多大,却是不能不做的选择。他说:“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找过姜弘,和他明说了,我们两家不合适,这个关系只能中断。”

小灯的身子索索抖着,脸像雪一样苍白,“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你太自私了!”

“不是,不是的。”他极力辩解,“他的父亲说知识分子又翘尾巴了!还说那时候还整得不够,这是什么混账话啊!”

“我是嫁给他,不是嫁给他的老爸!”

“你没有说错,亲爱的女儿,可是,你要进他家的门,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找的是亲家,不是冤家……你能说他的儿子没有他的遗传基因?还有,你的爷爷,他是一身正气的知识分子啊。”

郁良觉得自己铮铮有理,然而在小灯面前,每条理由都变得软弱无力。

“爸爸,你忘了?我胸前的伤疤!它还留在那里。”

她的声音如同一条带电的鞭子,抽得他身子和灵魂一起蜷缩起来。

啊,久远了,那是小灯三岁时候。那时他们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只有一个房间,还不带卫生间。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要给小灯洗澡了,郁良就在屋中央放下一个大木盆,妻子烧了水,他端来一大锅开水,倒进木盆。小灯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内衣,在盆旁的高椅子上玩耍。郁良就要去兑冷水,忽然电话响了,他心里本来有事,他班上的一个同学上体育课忽然昏倒,他护送去了医院,说要检查观察,待了一个小时,他关照了护理的同学才离开,会不会又有情况?

郁良奔过去接电话,还好,医生说问题不大。他刚松一口气,却听到身后迸出一声惊人魂魄的哭叫,他回头,小灯掉进盆里了!他疯了一般奔过去,从开水中捞起了小灯,又抱紧女儿,疯一般冲出门,妻子跟在后面跑,长发披散,他冲进了医院。

小灯是迎面扑进盆中的,胸脯大面积烫伤。从此,丑陋的伤痕一直跟随着小灯,她长大了,伤疤似乎也随之扩大。这是女儿的隐秘之伤,也是他永远自责的心灵之痛。那个留三分头的男友,就是看见了伤疤而离去的啊。

郁良顿时手脚冰冷,有一种说不出话的窒息。

小灯和姜弘失去联系了,微信拉黑了,手机也停了。小灯找到他家去。老姜眼里闪出恶毒的光亮,说,“我早对儿子说了,跟了你不会有好果子吃。应验了吧!”

小灯找到南京去了。公司的人对她说,“姜弘已经辞职。”她吃惊得合不上嘴。又赶到他住的地方,房东对她说,“已经退租,不住了。”小灯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商店、广场、文化中心、电影院,他们以前去过的地方,她都去了。她张着两手,眼睛光光的,像一个白日梦游的人。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跑上去,从后边勒住那人的腰。那人回头,哎,认错人了。

半夜了,小灯忽然在床上号啕大哭,像是荒野上母狼的嚎叫,久久不停息。房东对她说,“我的房客都要吓跑了。如果你还这样,只能请你走。”

小灯变得疯疯癫癫,不能上班了。公司打电话给郁良,他和妻子赶了去,把女儿接了回来。火车上,他心痛地看着女儿,两个月前,她还是一个新鲜红润的苹果,现在却成了一个风干的失了颜色的果子。

他不住地想:是我毁了女儿的幸福吗?可是,我总不能不顾自己晚年的安宁吧。又想起父亲的惨状,他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呀。我错了吗?我作了什么孽啊?他不停地在心中替自己辩护,仿佛在一个几近干涸的井中打水。

有了父母的悉心照顾,小灯的状态似有好转。她忽然不说话了,有时一整天都没有一句话,关紧了房门,不知在屋里干什么。

他和妻子就在房门外坐着,两双眼睛对视,目光重重地落下。我该怎么办,他在心里挣扎。妻子伸过手来,放在他手背上,轻轻抚摸。

一天,他在天井里枯坐,闭上眼,阳光酥酥地照他身上。忽然听到声响,他睁了眼,看见小灯从屋里探出头,跑到大门边,开了门,姜弘出现了。两人抱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小灯又跑回房间,再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姜弘接了,两人快步朝门外走。

郁良想站起来,手脚却麻了,动弹不得,要说话,却没有声音。两个人出门了,郁良挣扎了几下,忽然能动了,很快就到了门外。有一辆出租车,两个年轻人正在上车,车里还有一个人,似是老姜的脑壳。车门关了,车子开了。

郁良急了,他忙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追前面那辆车。咬住了,路上满是人和车,红灯绿灯,急停急驰,真有美国大片的味道。眨眼到了火车站,两人下车了,郁良跟了上去。他们发现他了,手拉着手,快步跑起来。郁良划动两条老腿,呼呼喘气。

两个人的手断开了,寻找着,又拉到了一起。他们跑上天桥,不跑了,手牵着手,走向栏杆。郁良有不祥的预感,高声喊起来。小灯听见了,朝他这里看,他看清女儿的眼里有无尽的哀怨和怜悯。小灯掉过头,和姜弘一起,跨过栏杆,从天桥上跳下来。在灰蒙蒙的空中,他们的手还连着,像一对绿颜色的卡通人。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叫,醒了,他还坐在天井里。是一枕黄粱梦。他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声音,额上渗出冰凉的汗水。

妻子过来说:“你怎么啦,叫得好吓人。”

房间门开了,小灯的脑袋伸出来了,径直走,开了大门出去了。郁良让妻子拉了他一把,才从藤椅上站起。走到门口,他扶着门框看,小灯撒开腿,沿着马路向前跑去,嘴里发出含糊的欢快的声音。在路另一端的树下,站着一个不高的男人,就是姜弘。他先是不动,后来也跑了几步,两人遇上了,愣了下,抱在一起。

郁良使劲揉眼睛,这不是梦。

一个晴天,郁良和妻子到火车站来了,他们是来送小灯、姜弘去南京的。这次带的行李不少,郁良拖了一只拉杆箱,还拎一只包,进了火车站,全部交给了姜弘。

郁良拉住小灯,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她,说,“这是爸爸妈妈为你们准备的,收好了,给你们买房子付首付。”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小灯眼睛湿了,“你们对我太好了。”

郁良的眼睛也湿了,“我欠你太多了……”

小灯拽住他手臂摇,“爸爸,你不能这么说,不能……”

郁良点点头,“我不说。”女儿的气色好多了,沮丧、憔悴都没有了,又像一个挂在枝头的红润的苹果。他看姜弘也顺眼了,可能看习惯了。

他又从包里摸出东西,是没有送出去的药,交给了姜弘,让他有机会带给他的老爸,让昔日的工宣队骨干把脑病治好。姜弘接了说:“我替我爸谢谢您。”

郁良冷冷一笑,心里说,我不会再看见他了,除非他换一副脑子,但可能性是零。

他们上车了,列车走了。郁良没有马上离去,两条铁轨在他眼前无尽地延伸,把小灯送向远方。他知道女儿是去南京,又似乎不知道她去哪里,仿佛去一个无可名状的地方。他心里突然疼得厉害,流泪了,一时老泪纵横。他弯下腰,捂住了胸口。妻子紧张了,“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吗?”他大口地呼吸,用手背重重地把泪抹去,说,“我应该高兴,你说是吗,应该高兴。”

站台上的人都走了,一辆列车开进来,没有停,快速通过。这里视野开阔,四周是原野和青黛色的山岭,景色苍茫。又一辆列车通过,又一辆列车开出。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云在天上翻滚,一群褐色的鸟从野地里飞起,发出掀动铁皮似的鸣叫。恍恍然,他看见了父亲,他赤头跣足在地下走,嘴里喃喃自语,“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他又一次流泪了。

一缕阳光从云层中穿出来,直直地投射在面前,光柱中翻卷着万万千千的尘埃,如无数匹野马在扬鬃奔腾,他定神看,仿佛随之一起翻滚、升腾。

2017年6月8日写于南京老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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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数、雷佳音、李光洁主演同名谍战剧《和平饭店》1月25日开播,该剧为近期高分良心剧,豆瓣评分高达8.0。小说描写了中共地下党南宫瑛潜伏到满铁株式会社扮演陈佳影在和平饭店参与“政治献金”一案,凭借自身的智谋和机巧,与土匪王大顶,潜伏党员窦仕骁完美配合,最终给予日方及伪满洲国巨大打击。小说节奏快,紧张烧脑,步步惊心。将儿女情长融入家国大义,有人在极限状态下的隐忍不发,也有对人性的观照和同情。
  • 拆字法

    拆字法

    你拆开是什么,是人和尔我拆开是什么,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