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八年二月十六,卯时初。
自上元节后东西二市便渐渐开门,往来商贾也多起来,每日清晨便有许多百姓候在门前等城门开放,乘着牛车的商人、挑着挑子的挑夫、还有要往官府去的官员——洛城米贵,除非卫昀这类有陛下御赐宅邸或者家财万贯的,大多官员都住在京畿城镇里,连戚如晦都住在城门边上,每逢朝会,天不亮便要起身,从宣平门一路跑到未央宫外。
“让开!快让开!”
后面驰道上响起达达马蹄声,一路骑兵疾驰而来,冲在最前面那人一副风尘仆仆模样,一把扯下面巾,露出风沙吹得皲裂的脸庞,吼道:“淮安侯府周扈!开城门!”
城墙上原本有些懈怠的北军士卒登时直起腰板,连忙同下面人打招呼开城门,堵在门前的百姓也纷纷朝路边退去,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城门还未完全开启,仅露了条缝隙周扈便冲了进去,跟在他后面的十余侍从鱼贯而入,战马入城仍不减速,转瞬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淮安侯府近在眼前,周扈猛一勒缰,战马前蹄离地,整个直立起来,他猝不及防下摔到地上,赶过来牵马的侍从要扶他也被他一把推开,顾不得身上各处酸痛,踉跄着往门内跑去。
周广安院里已密密麻麻站了近百人,除却近亲、有头脸的族人还有家臣、僚属、门生弟子同曾经的部下,即便秦风这样身在要职来不了的,也遣了各自亲信过来候命。
周扈来到门前一看见这些人便怔住了,众人立在原地神色复杂的看他,默默给他让出条路来,周扈只觉从定州一路烧到洛城的身上的血都凉透了,一步步朝前走去:“祖父。”
夏淑贞从里面开门,身上换了最素的衣裳,头上也无有珠花发钗,不施脂粉,一双眼红肿的像两个桃子,见到他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骇住了,而后低声道:“快进来,祖父等你许久了。”
姜氏与周慎之、夏淑贞、周四娘还有卫昱洵都等在外间,里面站着的则是刘护,卫广陵与周廷都跪在榻前,周扈仰仰头将泪收回去,挤出个笑来:“祖父,孩儿从定州回来了。”
周广安转过年来便病得十分厉害,接连几日水米不进,双颊已深深凹陷下去,一把胡须稀疏枯槁,露在外面那只手上找不出一点血色,他木着眼看头上的帐子,昔日连北辽鬼弓都不敢直视的一双眼也浑浊不堪,听见周扈声音好一会才转转眼珠朝他看去,喉咙里破风箱似的喘气。
周扈只觉整个心都教什么攥住似的,他咧出笑来:“祖父,孩儿巡边回来了,有秦将军在,定州城防一切安好,北辽那边连放牧都不敢到合山边上来!”
“……好,好啊。”
周广安挤出句话来,抖着手要抓什么,周扈把手放上去,耳朵贴到他嘴边:“祖父,您要说什么?您要说什么?”
周廷也将自己的手摞在周扈手上:“祖父要什么尽管吩咐,孙儿这就去给您取来。”
周广安轻轻摇头,喉咙里呛出急促喘息声,一双眼却落在卫广陵身上,抖着唇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后者将手盖到周廷手上,两只手将他们的手掌拢住,微微颔首。
“好啊……”
周广安叹道。
刘护垂下眼走到外屋,姜氏一见便他背过身去直抹泪,卫昱洵眼里光也暗下去,只觉抓在手里的、周四娘的手上凉矜矜的冷汗,刘护按住周四娘肩头,沉声道:“好孩子,去里面见一见你祖父。”
周四娘挣开他,转头扑到卫昱洵怀里哭起来,后者轻轻抚着她后背:“别哭了,去见见祖父,走,我陪你进去。”
周扈不多时便从里面出来了,姜氏低声道:“东西月前都已预备下了,你去求求陛下,看能否请你姑母回来,你祖父昨夜还念着她,请她回来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我去说。”周扈看一眼夏淑贞,“你照顾好母亲。”
他推开门,外面等候的众人都一齐看了过来,卫昀急得险些喊出声,周扈看他一眼,对众人深深拜下去。
角落里传出一声细微哭声,许多将军眼眶泛红,当即落下泪来。
元和十八年二月十六寅时,淮安侯病故,谥襄侯。
襄侯周广安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才能不过凡庸。及著威名于北境,在将位,怙王欲作乱,广安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共侯﹑条侯,何以加哉!(1)
——《齐书·淮安侯世家》
广安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柳问曷有加焉!悲夫!不以战死,且因病逝。(2)
——《历代百将记·齐·周广安》
襄侯佐齐,质厚敦笃。始击北辽,亦围浮山。所攻必取,所讨咸克。高戥伏诛,怙王破国(3)……
——《齐洛城三杰本》
韶公子在酉时初闭市前离开的洛城,他租住的那间院落主人仰慕其大名久矣,带了亲赖的家仆为他送行。
“听闻公子要往西面走,那里气候更为寒冷,虽则已然仲春,御寒衣物是少不了的,在下唐突,擅自为公子备了些,公子万勿推辞。”
“是先生太过客气,在先生这里打扰许久,已然是我不是,不敢再受此厚礼。”
蒋沛昌感慨道:“其实在下私心是想公子多留几日的,时常与公子说话,在下受益良多,可惜您这样的人不是我能留下的,也只得替您打点行囊,愿您早日在某处安身。”
“也祝先生有朝一日心想事成。”
“公子从浮山来,大约还不知本朝国情,自晋来,我中原皇帝大多贱商,蒋家有今时今日地位已是三代苦心经营,哪里能心想事成。”
“君心最难测,今日贱商,焉知明日不会贵商?”
蒋沛昌苦笑:“那我便借公子吉言了。”
已是戊时,赶着进城的人仍有许多,驾车的侍从奇道:“奇怪,真是奇怪,往日这时候出城还不及,怎么这些人都一窝蜂的往城里钻?”
韶公子回身看了眼:“淮安侯病故,他们都是来吊丧的。”
他从袖中摸出钱袋丢到路旁乞儿脚下:“天下兵戈即起,洛城非久留之地,你若有心,不如去西南从军。”
(1)【襄侯周广安始为布衣时……何以加哉】化用自汉·司马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本是评周勃,挪用至此。
(2)【广安之用兵……且因病逝】化用自汉·司马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本是评周亚夫,挪用至此。
(3)【襄侯佐齐……怙王破国】化用自汉·司马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的“索隐述赞”,具体出自哪位还未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