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
此时夜以渐深,明月高悬,月华似水,流淌于溪流之上,婉转于断崖山涧,却唯独射不进这漆黑如墨的密林之中。密林中虽伸手不见五指,但隐约间还是可见以白色的庞然大物在林间奔驰,此物正是驮着少年与张孝仁的白虎。
山中黑暗,但是对身为百兽之王的白虎并无大碍,白虎速度不减,灵活的闪躲着前方密集的树木,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终于钻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之中。
少年拍了拍白虎的额头,微笑道:“大白兄,这次多亏了你仗义相救,不然我可就小命堪舆了,作为对你救命之恩的报答,明天小弟为你献上小肥羊一只,你意下如何?”
白虎哼哼了两声,算是接受了少年的礼物,少年又与白虎亲昵了一番,才从虎背上下来,找到山洞中前些时日留下的火把点燃,好在这山洞极其隐秘,倒也不必担心会透出光亮,被萧见理等人察觉。
此时少年才发现张孝仁已经晕倒在虎背之上,右臂之上还插着一支羽箭。少年小心翼翼的将张孝仁从虎背之上搀扶下来,又从衣服上撕下一缕布条,紧紧勒在箭伤上方,做完这些,少年一闭眼一咬牙,攥住张孝仁右臂上的羽箭,猛地拔了出来。张孝仁在昏迷之中,犹感痛楚,轻哼一声幽幽醒转过来。
少年急忙把手中箭矢丢在一旁,扶着张孝仁靠在一石凳旁。
张孝仁看着少年,眼中尽是笑意,咳嗽几声后,轻声道:“多谢这位小兄弟的仗义相救。”
少年还未答话,便听趴在一旁的白虎喉间发出阵阵低吼,似是极为不满。
少年面色赤红,尴尬道:“张大哥莫要见怪,大白就是这小气的性子,你别当回事儿。”
张孝仁笑道:“小兄弟,此言差矣,你和虎兄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张某焉能厚此薄彼。”说话间又对白虎作揖道:“多谢虎兄救命之恩!”
白虎听得张孝仁道谢,这才大感满意的不再低吼,而后又转过头去,扑闪了几下耳朵,意思是你不要打扰本虎爷睡觉了。
张孝仁和少年见状,甚觉有趣,两人都不禁大笑起来。
张孝仁大笑之下,不免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笑声戛然而止,痛呼出声。
少年见状,急忙道:“张大哥,你先脱掉衣物,我这儿有些药草,可以暂缓你伤口痛楚。”
说着少年便从竹篓中拿出几味镇痛止血生肌的药材,一一碾碎。进到张孝仁身前,才惊恐的发现,张孝仁上身密密麻麻的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十多处,令人感到触目惊心,不过好在这些伤口均未伤在要害之处,而且都已止血。
少年将药草一一敷在几处较大的伤口上,惊异的说道:“身上这么多的伤口,你都能忍而不发,张大哥你可真是一条好汉!”
张孝仁道:“我这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好汉是那些掩护我杀出重围的兄弟。他们的死绝不会是白白牺牲,待我见到武帝陛下,定要将萧正德父子二人的恶行告知陛下,诛除这两只恶贼,以慰诸位兄弟的在天之灵!咳咳…”
情绪激动之下,张孝仁居然咳嗽出血。少年见状急忙道:“张大哥莫恼,萧正德父子二人,恶贯满盈早已是惹得人神共愤,天怒人怨,即便小弟我久处这深山之中亦是有所耳闻,他日这父子二人定难逃天谴。”
张孝仁伸手擦掉嘴边的血迹,忽闻到一阵恶臭,顿时脸色大变。片刻后又恢复如初,笑道:“小兄弟,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可否告知为兄?”
少年笑道:“名字而已,何足挂齿。小弟姓名林伥,道号法愿,自幼便生活在茅山。”
张孝仁道:“道号法愿?不知小兄弟与这茅山积金峰的法源观有何渊源?”
林伥道:“小弟正是修行于积金峰法源道观。”
张孝仁笑道:“小兄弟你这名字倒是有趣,单名一个‘伥’,实在有趣,据我所知,‘伥’字一说,乃为死于虎口之下的孤魂野鬼,你怎么有这种名字?”
林伥摊摊双手,无奈的道:“我这名字乃是我师傅取的。据我师父说,当年他在林间寻药草,忽然听见一洞穴里传来婴儿啼哭声,进入洞中方见一幼婴与一只幼虎正由母虎哺乳,遂大惊,将婴儿带出虎穴,这个婴儿便是我了。师父以为我当时差点就成为虎口之下的伥鬼,又在林间发现了我,便以林伥为我命名了。不过说来也有趣,师父后来将我带回道观,又因道观中无一女子,我尚年幼,不得进食,只好将我又带会虎穴,由母虎哺乳。我便这般与大白一同吃着母虎的母乳长大了,所以这大白就是我的亲兄弟,它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张孝仁听闻此事,深感惊讶万分:“不曾想这世间竟还有如此惊奇之事,世人口中凶残的老虎也有如此大爱的一面。只是小兄弟,为何这洞穴之中只见大白,而不见其母呢?”
林伥面色一沉,语气悲伤道:“我母亲哺育我和大白一年之后,有日外出觅食,数日未归。我师父四处打探之下,方才得知我母亲被几个猎户掳去,之后师父与我众师叔查探数月未果,至今我母亲仍是下落不明,恐是早已遇害了!所以我单名伥字,虽是贬义,但思之虎母养育之恩,便未曾更改!”
张孝仁听后,感叹道:“当今天下,自东汉末年董卓篡权之后,时至今日,数百年间。天下烽火战乱不休,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居无定所,饿殍千里,不惜易子而食。诸侯豪强,割据一方,作威作福,各自为政,完全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如此险恶人心,竟连山中猛虎都不如。想我大梁自武帝陛下萧衍建国以来,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安居乐业,可惜陛下晚年佞信佛教,不理朝政,使得大梁天下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我辈亦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而今我大梁,外有侯景逆贼再起刀兵,内有萧正德父子二人心怀不轨,天下之势岌岌可危。陛下如今仍是执迷不悟,放纵奸臣,皇族鱼肉百姓,是欲何为?是欲何为?难道这天下之大,竟无一圣明之君出现吗?咳咳咳……”
情急之下,张孝仁又是吐出几口鲜血,血色乌黑,恶臭熏天。林伥也察觉到异样,惊呼道:“张大哥,你…你中毒了?”
张孝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体内翻涌的血气,小声道:“想来是那箭矢之上被萧见理涂抹上了剧毒,我所中之毒,乃是皇室用来赐死皇族所用的鸩毒,天下间无药可解,只需一个时辰的时间便能令人痛苦万分而死。”
林伥大急,道:“张大哥赶紧随我回道观,我师父当年曾追随陶弘景仙人炼制仙丹,定能解你所中之毒!”
张孝仁又吐出几口鲜血,道:“已经来不及了,鸩毒潜伏之时无痛无痒,待显露症状之时已是攻入心肺,纵是仙丹妙药,也无力回天。我死不足惜,但是绝不能误了大梁生死存亡之事。林兄弟,我有一事相托,不知可否帮助我?”
林伥毕竟年幼,又被张孝仁的人格以及大义所深深折服,哭道:“张大哥不要轻言生死,我师父一定能救你的,你未了之事,还是你自己去完成吧!走,我这就带你去找我师父!”
说着林伥拉起张孝仁的手臂,唤来白虎,欲将张孝仁拽到虎背上。
张孝仁凄惨的笑道:“我命不久矣,药石无灵!林兄弟还是坐下,安心听我把话说完吧!”
林伥无奈,只好安坐下来。
张孝仁道:“今日我窥见临贺王萧正德与侯景的谋士密谋造反,萧正德意欲帮助侯景叛军渡过长江,直取建康。若是让两人阴谋得逞,我大梁必将有倾覆之危。还望林兄弟火速前往建康,将这消息告知陛下。”
说着,张孝仁从腰间摘下一枚雕有一个仁字的玉佩。递给林伥。
“建康城中,林兄弟若遇阻拦,可将这玉佩交与建康城朱雀门守将羊鹍。羊鹍乃是羊侃大将军幼子,与我素来交好,见次玉佩定可识别乃我所赠。你到时再将我告诉你的情报转述于他即可。林兄弟切记,一定要在明日卯时之前抵达建康,否则为时晚矣!”
张孝仁咳嗽声越发加重,所吐之血,已呈墨色。林伥见状,欲说话,却见张孝仁摆手说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咳…咳咳…我张家有一奇术,称为‘画龙点睛术’,可证我九州正朔,天命所归,我死之后,此术断不可落入佞人之手。当今天下,东、西两魏加之我大梁,三国之君皆昏聩不堪,余下皇族也非君子,他日若有可一统中原的圣主现世,也决计不会出现在这三家皇族之中,若当真有如此圣主出世,我希望你能借此神术,以示正统,助君完成大业。”
林伥闻言,望向张孝仁胸口,却未发现未有何不同。
张孝仁道:“点睛术,乃我父亲张僧繇纹于我胸口,所用文墨掺有西域奇料,辅以酒水温煮方才显露,林兄弟切记不可与外人道。此外画龙之术和其要义,皆埋于吴郡吴中县我张家祖宅中的一颗桃树之下,待建康事了,便可取回。”
林伥苦道:“张大哥无论交代我什么事,我定会竭力而为,唯独剖你胸前皮肉之事,小弟委实做不出,也不敢做。”
张孝仁叹口气,苦笑道:“天下大事前,由不得你有妇人之仁!”说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腰间短刃,大喝一声,手起刀落,便将胸前皮肉割下,交与林伥。
林伥大哭着,颤抖着双手从张孝仁手中接过纹有点睛术的人皮。
张孝仁此时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颤声道:“我死之后,还请林兄弟焚之我骨,葬于吴中,我父亲陵旁。”后有抬起头望向建康城所在方向,他的眼中泛起异样的光彩,眼神仿佛穿过了石洞与密林,穿透了这漫无边际的黑夜,直直的落在了火树银花,恢宏雄伟的建康城。
“建康…建康…建康……!”张孝仁用近乎梦呓的声音轻唤了几声大梁都城的名字,垂下了头颅。
建康城,神龙殿中。
萧正德出列奏道:“今侯景逆贼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起刀兵,荼毒天下。凡我大梁忠义之士皆磨拳霍霍,欲取侯景逆贼项上人头。正德虽不才,却也义愤填膺,愿为陛下分忧,愿为家国略尽绵薄之力,奏请陛下恩准儿臣屯兵丹阳郡,护我都城!”
闻萧正德言,大殿中文武百官都觉得十分惊奇,众人皆知临贺王萧正德素来胆小,每次一遇到战事,唯恐避之不及,今日怎地一反常态,主动请缨了?
萧衍也是甚觉惊奇,不过看见自己这个不成器的王侄,今日有这般上进之心,实属难得,于是龙颜大悦道:“正德有如此爱国之心,朕深感大慰,便封你为平北大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屯兵丹阳郡,以防侯景逆贼南下!待散朝之后,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萧正德大喜,急忙躬身道:“谢陛下圣恩!”
萧衍在两个宦官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道:“事既已了,诸爱卿都散去吧!”
文武百官躬身道:“陛下圣安。”后,皆往殿外走去。
羊侃行至殿外,看着灯火通明的神龙殿,以及殿中空空如也的王座,想到自己所谏之言,未能被萧衍采纳,只觉心中郁堵难结,对于自己这个北国来的降将,陛下始终还是有所猜疑啊。
夜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羊侃望着天上明月,不由长叹道:“想我大梁建国至今尚不过五十年,如今却已是有败亡之危了!天不佑我大梁啊!”
羊侃打晃着身子走下台阶,殿前宦官上前搀扶住他摇晃的身子,恭声道:“羊公当心!”
羊侃对其相视一笑,推开了宦官,大步流星向宫外走去。宦官看着羊侃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不知是眼花还是怎地,总感觉这位百战沙场,驰聘天下的名将,仿佛风中残烛,陡然间老了数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