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叹,瑟瑟众影毋乱……潇漫天,披发狂走古道……几株……几株……几株衰柳飘荡……”粗犷的歌声在树林里飘荡,但周围的士兵也顾不上欣赏歌声。
阳光洒进这片血色树林,却没有让树林多一些生机。士兵小声的议论声、马匹的咕噜声、盔甲移动时的碰撞声反而显得树林寂静无比。不知为何,连麻雀的叫声都已隐去,恐怕也是被血腥气味所吓跑。也只有赵启的歌声此刻给这片树林带来一些活人的气息。
赵启身材高大,肤色淡黄,在左眼旁边有一颗淡淡的痣。他漫步在战场遗迹之上,环视着刚刚结束的厮杀。
每一次他打仗前或者打完一场仗都会唱歌,战友们早已习以为常,这个人不知为何会做女人做的事情。有些士兵会偷偷嘲笑这个人,堂堂一位百夫长,竟然每天引吭高歌,也许他应该去酒楼献唱才对;但是当他身处战场时,周围的人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剑术精湛。在一个队伍里,他通常是杀敌最多的,但是却从来不去主动领功。
“高柳蝉嘶,夕阳岛外……”赵启继续唱着歌,步履悠悠地向前迈进,毫不在意周围士兵在做何事。
昨晚对于灵囿城运输队的偷袭可谓大获全胜,敌人完全没有准备。在出征以前,赵启还和战友们听说灵囿城的士兵一个个都强健无比,一个个可以以一敌多。在昨晚开战以前,赵启还在为一场痛快的战斗而感到兴奋,却不知自己的敌人是这种货色——醉不成样,连盾牌都拿不稳。
根据部队得到的情报,灵囿城这次出兵五千多士卒护送铁器。但是经过昨晚的厮杀,今天早晨他们估量着顶多有两千人。要么是灵囿城虚报了士卒数目,要么是他们还有两千多人没被发现。
但是,缴获的铁器数量却和情报完全符合,运输队的所有货应该都在这里了。看样子八成是前者。
士卒们此时无事可做,很多人便在地上东找西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值钱的东西,作为“战利品”也好。也有些士兵坐在地上围在一起,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什么。
“我还以为要打多久,一晚上就搞定了,呵。”
“可惜这运输队的酒没留下一点,不然我还想喝点儿。”
“信鸽已经飞往宛丘城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命,真是麻烦……”
“说不定等我们回去,宛丘城已经是薛啸的了……哈哈哈……”
“说真的,我们被调城来夜袭,那可能就是薛元帅计划的一部分,薛元帅要搞大动作了……”
赵启刚刚唱完了“千年叹”,便听到了周围士兵的无聊牢骚。赵启还在犹豫要不要再唱一首歌,唱哪一首呢?
他目光却突然锁定在了前方——高大的草丛里不知为何夹杂了一些棕色,绿色里杂着其他颜色,却不是泥土的颜色,显得非常突兀。但是,没有士兵注意到那个地方。
赵启常常被人称赞眼力极佳,不管多黑暗的夜晚,他总能最早发现一些风吹草动。人们说,他拥有鹰的眼睛。其实没有那么夸张,只不过他是在别人心不在焉的时候更加平静一些罢了。
他有些好奇,前面草丛里的东西是什么。是一头鹿?不对;是某种老虎、豹子?不对不对。
他缓缓向前去,右手已经摸向腰间的佩剑。只见那抹棕色动了一下,没错,动了一下,他没有看错,有活的东西。
他感到有些兴奋,最好是一头野猪什么的,有没有棕色的野猪?谁知道呢,世界之大,何物不有?
他没有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而是稍微绕了一下,他打算从侧翼攻击。他缓缓拉出长剑,尽量不发出声响,左手轻轻地拨开草丛。
刹那间,他的剑指向了那个“东西”。在他意识到那不是野兽时,他赶紧往回缩手,差点一剑直接劈向那边。
是一个人,一个小女孩。
这个女孩在地上坐着,缓缓转头看向他,面容显得十分平静,看到剑刃的那一刹那也没有多么惊慌恐惧。只是用她的缄默的眼神仰视着赵启。
赵启也没有出声,把持剑的手落了下来,打量着这个女孩。这个女孩脸上满是土黄,是各种泥土灰尘粘在脸上。不长头的发凌乱不堪,也是同样地沾满泥土。她穿着破破烂烂地麻布衣裳,屹然一副破败模样,哦,衣裳是棕色的。她没有穿鞋,脚踝已经满是裂痕和血色。她的左手在轻轻地抚着左小腿,那里裤脚已经撕裂了一节。赵启定睛一看,是一道长长的伤口,周围也是布满血水,只是不见血再往外流淌。
这瘦小的女孩,显然是敌军的奴隶,他昨晚见到了许多和这个女孩差不多样子的奴隶——当然他们都已经命丧黄泉了。
赵启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女孩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宠辱不惊、生死无叹般的平静。没有惊慌,没有失措。他们不知对视了多久,女孩没有说什么,赵启也没有说什么。
赵启向前迈了一步,即刻便看到女孩警戒的目光。不过,她什么也做不了。
“伤口,我来包扎一下吧。”赵启没有很大声地说道,只让两个人可以恰好听得到。但是女孩防备的目光依然没有改变,女孩也没有说什么。
见女孩没有什么反应,赵启往前又迈了一步,女孩便欲要向后移一下,但是她似乎站不起来了。
赵启没有再向前走,只是将腰间的水袋卸了下来,轻轻问道:“喝水吗?”
看到女孩干裂的嘴唇,赵启知道她一定渴坏了。但女孩依然戒备不已。
赵启笑了笑,轻轻摇摇头,说道:“我不会伤害你,我以我的剑起誓。”说着便喝了一口水袋里的水,示意水袋里的水可以喝。接着,塞上袋塞,轻轻地朝女孩的方向扔了过去。
女孩戒备心似乎松懈了一些,她看了看赵启,又看了看脚边的水袋。
终于,她用她沾着血的小手拿起了水袋。
……
“能否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回事?”赵启一边用纱布包扎着她的小腿,一边问道,尽量不把一个士兵粗暴的语气展现出来。
女孩久久没有发言,在赵启抬起头看向她的时候,她终于张口了:“昨晚我跑得太快,似乎是被树枝划了一下……”
“挺坚强的嘛。多大了?”赵启在她的一旁坐下,问道。
“十六……”女孩说道,但又补充道:“或许是十五,我……我不知道。”
如此年龄的小女孩,孤身一人在丛林之中,却不见胆怯之色。赵启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如此的女孩了。他也有一个和眼前女孩差不多大的妹妹,他自记事起家里就揭不开锅,妹妹从小便和自己给家里帮忙,劳苦自然没少受,想必妹妹已算坚强之人,却不如眼前的女孩这般无所畏惧,平静如斯。
是的,在赵启眼里,这不是一个奴隶,而是一个受了伤小女孩。
“你不清楚?”
“知道自己多大又有何用呢?”女孩反问道。
赵启一时语塞,不知她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就跟名字一样没用。”女孩补充道。
赵启问道:“此话怎讲?”
“对于不知道能否活到明日的人来说,什么也没用。”女孩说道。
赵启听后,不由得有些怜悯。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怜悯,是对眼前这个女孩最大的亵渎。
“如此说来,你没有名字?”赵启直接问道,不觉得这会伤害眼前这个女孩。
女孩沉默了。
“怎么……”
“曾经有。”女孩突然打断了赵启。
“曾经有?说来听听吧。”赵启说道。
“那个给我取名的人,大概已经死了。他说……”女孩顿了顿,“他说,他不想再做奴隶了。我说,我也不想再做奴隶了。然后,我以为会有一天,我就真的不是奴隶了。”
“呵,”女孩自嘲般地笑笑,“好笑吧?”
“你已不再是奴隶。你已解脱,奴役你的人已经死光了。”赵启说出这话,突然感到有些惭愧。毕竟昨晚,他也参与了战斗,是他们将战火带到这里,害得女孩差点死于非难。
“哦?你不是来奴役我的?”女孩转过头,盯着赵启看。
“我不是。”赵启说道。
“是吗……”女孩没有再看赵启,而是转头看向地面。
“剑士从不大言不惭,你别不信。”赵启补充道。
“我信,”女孩小声说道,“但是总会有人来奴役我的,想要奴役别人的人永远不会死光。”
“你为何会这样想?”
“事实如此,并非我这样想。”
沉默。
片刻后,赵启突然语气坚毅地说道:“谁若是敢欺压你,我必让他付出代价。”
女孩抬起头,又看向赵启,这个双目坚定的男子。
“你好奇怪。”女孩说道。
“你也是。”赵启说道。
“你有何缘由要保护我?”
“我只是觉得,你我是一类人。”赵启微笑了一下,说道。
“我不需要谁的可怜,我不怕死在这里。”
“我知道,但这不是可怜。”
女孩用略有疑惑的眼神望向他,他则是双眸充满信心,充满真意。
“我见过很多贪生怕死之徒,也见过很多追名逐利之辈,我见过数不清的人。你以为奴隶之所以为奴隶,是出身的缘故吗?是奴隶主的缘故吗?大错特错。奴隶之所以为奴隶,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奴役出了奴性,从此再无翻身之时,毫无荣耀与尊严可谈。而你身上,有着奴隶不该有的尊严。”赵启认真地说道。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女孩皱皱眉头,但是眼神里的戒备已经完全消失。
“我看人很准。”赵启回答道,“说出你的名字,从此你便不再是无名之奴。”
沉默。
“你难道……”
“江独夕。”女孩突然说道,“我的名字,就叫江独夕。”
“好名字。”赵启说道。
“那么,独夕?我可以这么叫吗?”赵启问道。
女孩点点头。
“独夕,和我回王都吧,你会在一个新地方重新找回自己的,就像我一样。”
“找回自己……你曾经,也‘丢’过自己?”
“那是很长的故事了,以后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赵启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好,我随你去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