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异种们来说,外出较为恐怖。但对于人类来说,更恐怖的还是夜晚,特别是东六区这恶劣天气的夜晚。
怀生还带着起床的迷糊,跟着沈咎往前走。等反应过来异种居然要在大半夜出行,指指天再指指车,比划着问沈咎:“他们为什么不明天一早再走?”
沈咎待到上了车才开口说话,却答非所问:“你真不用坐里面继续睡?”
怀生以为沈咎没看懂,摇摇头,又要再比划。沈咎偏一偏身子,靠在怀生耳边道:“典侍也不能放心异种。”
异种听觉倒是迟钝,驼着背什么话都不说。怀生不太明白典侍为什么要养一堆自己都不能保证安全的怪物在家里,沈咎早就洞悉了她要问个没完没了的企图,闭着眼睛假装睡觉。怀生便不好问什么了。
早早预料到结局而濒死挣扎造成的恶果。沈咎隐约记得,当时组织里是这么评价的。
伪生界最早就叫生界。大概是公元29世纪,距离时空碎片计划提出接近二十年,科学家们成功克服虫洞引力强行拓开宇宙虫洞,将出口投射到历史17世纪的东方。当第一个顺利完成往返的人肯定了时空碎片计划的价值以后,整个原界都沸腾了。他们将这个新生的,可以帮助他们逃脱急剧恶化的地球环境以及太阳膨胀,行星撞击等一切灾害的世界称为“生界”,并像是搬家似的将所有原界科研成果全都搬运到生界,四十年以后,虫洞穿越时空工程稳定,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发生,似乎所有人都瞧见了新生的曙光。
然而并不是这样。
原界那时人权主义已经深入每个人心中。而在十七世纪的地球,整个世界串联起来才不久,欧洲垄断组织才刚刚出现,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在1600年成立,而西班牙正摩拳擦掌地在东方挑起事端。荷兰的炮舰队刚刚开入东南亚,正在思考怎么对待当时的东方明朝。整个东方仍滞于封建社会。这个地方本来该按照历史的走向,经过漫长的转换以求相对的和平,整个世界都在面临着社会制度转换的挑战。而如今,他们从虫洞窥见了自己的结局。
整个东方封建社会的掌权者受到的冲击力都是难以想象的。所以他们联合起来,纠集上界先进生物科学家作出最后的反抗。
由此产生异种。
历史的微末细节或许可被更改,但大体走向不是人可以改动的。几十年后,有政治野心的一批科学家顺应反封建潮流推翻了负隅顽抗的封建政权,掌握了异种的绝对控制权。
这一通历史沈咎早已烂熟于心,但慢慢回忆还是个打发时间的方法。他想着这些睡的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感觉车子停了。
沈咎睁开眼睛,车子慢慢开始后退,而四下的挡板也都升了起来。敞篷车变成了全封闭的车。这些挡板还挺新,大部分恶劣气候异种的粗糙皮肤都是能挡就挡,鲜少有这样升起挡板的时刻。
整个地板震动的厉害,沈咎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明明还没到冬春季节,远方黑暗里已经涌动着危机。
沙尘暴。
沈咎在心里暗骂异种这破环境恶化的真够厉害的,不过异种敢走夜路应该早有防备。
他又感觉到怀生抓住了自己的披风,一只手紧紧抱着玻璃匣子,充满防备地盯着因为沙尘暴的到来而有些混乱的异种。忽地,有个异种尖声叫起来。怀生被叫的差点把沈咎的披风扯烂,透过异种背后的玻璃明白了他们恐慌的原因。那不断闪过的影子,对于异种而言再熟悉也再恐惧不过,那是在黑夜里出没的实生。
实生素来是厌恶恶劣环境,如今远方沙尘将近,遮蔽了日月,它倒一反常态地出现了。
它平日反常也便罢了,但今日,车里还坐着个能控制实生的怀生。
那些异种短暂的躁动过后,皆反应过来,怀生只觉得一股大力拉扯,他们要开门把她扔出去,还七嘴八舌地叫:“去把外面那些怪物赶走。”
怀生被一个异种捉着,一脚还踹翻一个,平素她总有顾忌,但这辆车上异种的枪全都存在驾驶室,沙尘暴马上就要到了,其他异种也不敢下车,她便无所顾忌地保命。
“下去。”是一个异种尖声喊道。彼时怀生被拖拽到了门边,她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两个异种一左一右地抓了沈咎,其中一个人还抓着沈咎的右手,沈咎皱着眉头不说话。
怀生咬牙停止了反抗。她是个最重感情的人,看不得别人为她而伤死。她怀里的十六掉到地上,狠狠地往外一冲,这超强加固的透明盒子上的裂纹屈指可数。
他们打开车门,怀生一眼都不得回头看就被丢下去。就在他们这么一闹的当口,那沙尘暴已经近在咫尺,迅疾的风迫使异种飞快地关上车门,怀生跑到车玻璃一侧紧紧靠着,身上的斗篷好像都抵挡不住这自然灾害。
她仰头,但是实生不止一个,飞的太快根本接受不到她的讯息。她平常从没有几分钟就能抓回一只实生的先例,可是这些异种明显不会听她的解释。
夏略特好像发现了这边的异动,敲敲车窗。前后车厢太隔音,声音根本传不过来。就算声音可以传过来,相信在保命面前异种也不会忠于主人。
漫天黄沙从天而降,一瞬间整个车子都漆黑一片。怀生死命将头靠着车玻璃,想要蹲下去。在整个车玻璃都要被沙土完全覆盖的时候,一只实生穿越沙土而来,重重砸在窗玻璃上。这车的玻璃挡板没有锁匣的玻璃坚固,裂纹四下蔓延。怀生下意识仰头看过去的一瞬间,仿佛同她第一次瞧见沈咎那样,她的视线,实生以及沈咎的视线连成一条线,沈咎的声音最后传入她的耳中,清晰的像贴着耳朵发出的:“趴下去,头朝下。”
怀生来不及多想,贴着车子趴下,那个实生撞击了一下玻璃之后也消停了,不知道停留在哪里。
这一场浩劫——至少对在山清水秀只是有点荒的泠山上长大的怀生而言的浩劫——持续了二十分钟,车子挡住了大部分的风,但是落下的尘土却不肯放过怀生。待到怀生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护目镜已经完完全全被遮盖了,一点儿外界情况都看不得。
又过一会儿,听见开车门的声音,一个人走过来拉她。彼时怀生有半个身子被埋进了土壤里,很费力地站起来,腿还劫后余生地发软——天知道她看到那些完全覆盖天空的沙尘之后,有多么的恐慌,以为世界末日也不过就是这样。
拉她的人随意擦了擦她的护目镜,原来是开车的白面小哥。他又回到车上去了。怀生抖抖身上的尘土,黑色的披风完全被染成了灰色。异种还在里头叽里咕噜地不给她开门,怀生狠踢了车子一脚,自己稍稍踉跄了一下。一个异种将车门开一条小缝跟她说话。但这异种话里本就带着奇怪又浓重的口音,怀生又正在气头上,没听清它在讲什么。她伸手就要抓车门,迟钝的异种难得眼疾手快,将车门一下子关上,差点夹到她手指。
“怎么回事?”夏略特从另一边探出头来看着这个僵局。怀生就用力拉门,夏略特又问她:“布朗迪厄尔为什么不让你进去?”
这个异种烦就烦,名字也这么烦人。怀生指指天上乱飞的实生,比划着要把玻璃撞个稀烂。可惜在场的人除了沈咎,一个都没有看懂她的威胁。夏略特很是烦躁:“德林非得把这些俘虏都毒哑,交流多不方便啊……你坐后面去吧?”
怀生又指指沈咎。后头一溜全都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下过车的异种。怀生自己倒是不怕,沈咎一个人坐这里她才怕。
夏略特抓抓自己的头发,咒骂了一句什么,司机又下来拍拍车门,示意异种放行。布朗迪厄尔打开车门,还告黑状道:“我叫她抓光实生才给放行啊……”
“东六区的抓个屁。”司机毫不留情骂道,怀生爬上去就扑过去,出拳又快又猛将异种打的头歪过去,第二拳打在脖颈处的动脉,那异种只晓得死死掐着怀生了。许久没有过的狠劲潜伏于怀生眼间,时间凝固几秒,沈咎微微诧异的眼神她没有看见,可是反应过来之后,几个异种一窝蜂涌上来,司机用力敲敲玻璃,怀生看到他手上的枪后,悻悻地坐回原位——后座异种的枪支被没收在驾驶室,她倒是忘记了司机有枪,异种也各自归位,齐齐瞪着怀生。司机懒得理他们幼儿园的把戏,关门开车。
冷静下来后怀生想起沈咎的那个声音来,还没等她问,沈咎好像早有预料似的低声道:“看十六。”
怀生有和他说过十六的名字,满腹疑惑地低头,十六在两个人中间。就听见他清晰地叫一声:“怀生。”
这是他头回叫她的名字,怀生抬头,瞪眼的异种还在瞪眼,而沈咎低头瞧着十六没动弹,好像刚刚那个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
是了,她下车的时候隔着玻璃,声音怎么会在耳边炸响,是……通过十六的交流?
她发现了这样新奇的交流方式,疑惑沈咎为什么不早说,又将原因归于他也刚刚发现。而沈咎在她旁边一声不吭,却是在思考自己经过许多日夜的思虑而交托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