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形容有几分憔悴,每日做完宫里的分内之事后,她便匆匆搬了小板凳去院内坐在阴凉处,翻开她那个小本子熟读背诵笔记,珠花宫里宫外的奔走竟也没落下抽查她,弄得莺莺终日心惊胆战。
我让燕燕带些瓜果慰劳莺莺,心疼她之余,也顺带着心疼了一下自己,面团这孩子和我闹小情绪来着。
想我本一妙龄女子,正值青葱年华忽然空降给我一个大儿子,当时我颇有些欲哭无泪。
娃?这我哪会带……
当初是我挑灯夜战看完了三本育儿宝典,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教育体系和心得,才敢禀了皇帝接面团来安华宫里居住的,我尽我所能事事体贴留意,生怕让他受了委屈,对不住他故去的母妃和皇帝的信任。
其实呢,阿娘知道此事,那月进宫一叙之时坐在榻上握着我的手,忧心地叹了一声,感慨良多。
阿娘道,明明我们妙妙……自己都还是个大孩子。
靖王殿下昨日进宫述职,私下里派人递了纸条予我,我展开只见寥寥几语,上道鸿轩病症痊愈,一切饮食起居已安排打点妥当,妙妃娘娘可安心伴驾南巡,不必为其担忧。
我合上纸条,轻舒了一口气,总算轻松不少。靖王殿下倒是有心了。
也是那日,面团盯了一会儿那张在烛火里点燃,又丢进盂盆燃尽的字条。
面团忽然冷不丁的问我,是不是母妃心里,今后都是向着大皇兄,全然没有我了?
我惊了一惊,连忙否认道,怎么会呢?面团,你多心了……
我方知,原来平日里,面团虽不言语,却也是将我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的,往往这个年纪的娃娃的内心总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敏感得多,原是我一直以来我行我素,忽视了他的感受。
面团只见我不顾风险不听劝告想私下去看望病中的鸿轩,听见鸿轩安好喜乐便心悦,闻鸿轩不妙便心急如焚,去看望鸿轩回来同他谈起,又总是掩不住的散发着母性光辉,仿佛鸿轩才是我的孩子。
面团不懂。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是他诗文背得不精通?是他课业未得到夫子的赞扬?是他不曾对母妃关怀备至?是他不够讨人欢心?
如果都不是,那究竟为什么?
明明都不是亲生的儿子……何以那痴傻的皇兄却能事事都牵动母妃的心?
面团今年不过七岁,他虽也惋惜大皇兄的遭遇和不幸,却到底是孩子心性,容不得旁人长久地夺了母亲对他的关心与宠爱,他眼见着我所作所为,心里早就酿出不快,又觉得如此不是君子之行,便暗暗敛了心思,到今日才让终于我知晓。
我迈步走到他身侧缓缓坐下,觉得歉疚,伸过手抱他的小身子轻拍了几下安抚他道,凌轩,是母妃不好,让凌轩受委屈了。其实并非母妃有意疼爱鸿轩多过你,我们面团才是母妃最疼的儿子啊。只是母妃心里不落忍,你大皇兄可怜,自小便没有母后和父皇的疼爱,脑袋也不够机灵,不像我们凌轩这样聪敏惹人称赞,打小便有众人宠爱,在宫里如众星捧月般闪耀。在这深宫内院之中,往往那些不受重视的主子活得倒还不如奴才,你也该知道的,况且鸿轩他不会言语诉苦,旁人就是欺负了他,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还记得母妃教你背过的《礼记》中所云吗?“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他亦是你父皇的子嗣,是我们面团的亲兄弟啊,不管鸿轩在不在我膝下,是不是我所养,我都理应照顾疼爱几分。
面团已有几分动容,却还是硬撑着不愿说话。
我复又捏了捏他的脸蛋,心情不错道,放心吧面团,鸿轩不及你脸蛋捏起来手感好,母妃还是最疼你的。
面团听到这里,意外的没有被我噎住,他竟然扑进我怀里抱紧了我。
我那一刻便暗下决心,唯独面团是我需用尽一生来疼爱的孩子,这份承诺关乎情分与感念,而无关责任在身。
他如今认了我,凌轩亡故之母荣妃娘娘想必也在惦念他。我盼荣妃娘娘不要怪我占据了她在面团心中的地位,我也盼荣妃娘娘若有机缘回寻人间。
夏日炎炎之时,面团寝殿内夜里若吹来一阵柔和清风,那定是荣妃娘娘宽慰又感伤的低语。
“小儿凌轩,得见尔安康无忧,终有枝可依,娘心甚慰。”
我更盼她可放下牵挂安心离去,将她未了的心愿都交给我便好,不就是视如己出吗,荣妃娘娘,您信我。
我可以。
走过御花园一池子清荷,那便是皇帝为庆贺荣妃娘娘诞下凌轩而下令栽种的,荣妃娘娘也是于此处拖着消瘦的身子憔悴的病容,跌倒在石阶上亲眼看着哭闹的凌轩被掌事太监送去皇后洛氏的凤栖宫扶养的。
自此她一病不起。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若不是荣妃娘娘当年不分昼夜地亲手抄了十几卷古籍,其中婉言劝诫皇帝宽待罪臣,当年被贪污一案牵扯的数百口无辜,便都要沦为阶下囚,作那杀鸡儆猴的工具。
其中便有我那才刚刚升迁上任半月,还未把怀中的官印揣热的阿爹。
我们一家也因此得幸免于难。
后宫不得干政,可荣妃娘娘以身犯险之义举,被传颂为一时佳话,皇帝不但未曾怪罪,还更看重荣妃了几分。
卿本清丽佳人誉满宫,奈何撒手人寰,早渡忘川。
我敛眸不语,心生悲怜。
我此生又何德何能去代替她,我唯有带着感怀与叹息,还一世的恩情,铭记她一生的恩泽。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我闻见阵阵荷香,宛若见湖畔立着伊人,巧笑嫣兮,美目盼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