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绵绵雨水与他做伴。杂沓思绪萦绕心头,使他难以入眠,这样也好,最起码摆脱了可怖的梦魇。
两天三夜没有进食,肚腹中的饥饿感此时反而减轻,但心脏却变得不安稳,耳中无时无刻不响彻着烦躁的跳动声,就好像是在提醒他,这个被全世界唾弃的人依然活着。
阴云渐开,明亮的日光给天空镀上温柔的色彩。久坐导致浑身僵硬酸痛,他吃力地起身舒展四肢,然后粗略拧去衣服上的雨水,接着开始踱步。
他意外地发现自己一直倚靠着的大树后面有一尊长着三张相同面孔的头颅石雕,其每一只眼睛都被钻了窟窿,他注视其中之一,没一会儿就出现了幻觉。
他们步伐一致,除了最前面那个好像是领路者的人,其他人给他的感觉就像失了魂一样。不知怎的,他觉得那些追随者可能再也无法转身了,心情瞬间颓丧到极点,与此同时忽然联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难道“魔鬼降世”在把魔爪伸向翠城孩子的那天曾经过此地?
听见咯吱声,他回过神来,迅速躲到灌木丛后窥视,不久后两名农夫便呈现在视野之中,他们一左一右,共同拉着一车木材。他们真是幸福,能够彼此协作,同时从事同一件事,他对这种互动羡慕无比。他不理解人们为何总因工作而抱怨,在他眼里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啊。他从未获得工作的机会,没人愿意安排他做任何事情,就连父母也选择把他藏在家里,甚至禁止他在院子里埋下一粒可能会变异并成长为魔鬼食粮的种子。正是因为工作,人们彼此之间才会更频繁地接触,因而成为巨大罗网中的一员,也就远离了孤独。这才是人类真正的生存方式啊!一只离群的鸟仍可洒脱地遨游在天空中,而一个离群的人则注定要步入毁灭的境地罢。
人们总是对他避之若浼。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十分羡慕周遭的结伴之人。墨林和阿瑟总是那般亲近,就连品行不端之人身边也总有别人围绕,唯有他自己总是孤身一人。从前他至少能在他们身边逗留,但在被证实身怀死亡能量后,人们一见到他似乎就能体会到兵临城下的压力。而此时此刻他的处境最为可悲,你们能重新回到我身边吗,父亲母亲?
我能去哪儿呢?就这样一辈子待在树林里吗?那样迟早会被发现,再一次遭受暴力驱逐。离开树海?离开了家乡我又该如何生存?树海之外,不,翠城之外是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存在着容纳我这种人的空间吗?或许在世界上某个偏僻的一隅真的存在那样一个美好的地方,但更多的地方则是完全容纳不下我的罢。
树叶上的水珠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渴望站在小路上享受日光普照,而不是躲在树林里数那残缺亮斑,但那要承担太多风险。在这座青翠而又满是阴影的大村庄里,无人不知他的存在。只要一被发现,人们立刻就会把矛头指向他,甚至连狗见到他后也无一例外地会龇出尖利的牙齿。
他努力抑制脑中欲望,可腿脚还是慢慢走向小路。在树林边缘,他伸出一条胳膊,被光线触摸。日光如此美好,他的思绪开始绵绵流淌,忆起幼时幸福时光。尽管那些记忆大多非常模糊,但他仍能切切实实地从中感受到浓浓暖意。
他向前走,全身沐浴在温暖之中,闭紧双眼,继续追忆。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他和父亲大汗淋漓地在湖畔捉鱼;他笨拙地把木桶碰倒,鱼儿几乎尽数跳进水里,最终只收获三条,他非但没有受到责备,反而面对着一张笑脸;回到家后,他们一家人在美丽的落日余晖下烤鱼……
“是他,是他,就是他,翠城的敌人,臭昆廷!”
“看,他正在施展邪恶的法术。”
“不能让他得逞!”
是几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他们将他包围,向他投来仇恨的目光,使他又深陷现实的泥潭,痛苦的回忆一拥而入,霎时就将那短暂的幸福回忆彻底淹没。
“他会吃掉我们的灵魂,”独臂男孩说,“我们还是离他远远儿的好。”
高个子男孩对此嗤之以鼻:“胆小鬼!”
“他是魔鬼,”胖男孩严肃地说,“他把自己的父亲逼得上了吊。”
“不对,”唯一的女孩说,“他一刀子捅死了自己的父亲。”
“我听说的是他吃了自己父亲的灵魂啊。”独臂男孩说。
“不管怎样,反正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高个子男孩说得似乎不无道理,“他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更别说其他坏事!”
“打他!打!打!”胖男孩吆喝着。
他们靠近他,高个子和小胖子从两侧分别拽着他的双臂,而独臂之人则朝他腹部狠狠来了一记头槌。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他们踢他的腿,踢他的腹,甚至踢他的脸。
他们越来越粗暴……
“你这邪恶的死灵法师,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为什么你们总要伤害无辜?”女孩一边抹眼泪,一边猛踹昆廷,“他害死了我的姐姐,我素未谋面的姐姐!我十分清楚你究竟是怎样的人!我要你遭到报应,你们这种人都该遭到报应!”
为什么?我既没有主动施展过哪怕一次法术,也不曾故意伤害过任何人,你们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你既然会为无辜之人感到难过,怎么偏偏就不为我感到难过,无辜的那个人此时此刻不就在你眼前吗?!为何她对此视而不见?为何每一个人都对此视而不见???为何小小年纪的孩子心中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忿恨?她的父母究竟向她灌输了什么样的思想??这个世界上真的不存在任何一个无辜的死灵法师吗?我们生来就该承受如此多的指责?
尽管伤害女孩姐姐的人并非是他,但他还是体会到了强烈的自责感。他扛不住了,再也无法忍受他们残暴的行为,更无法忍受他们歪曲真相的指控。
他冲破他们的包围,朝树林深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