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他才意识到，历史再次上演。他们那是可怜他呢。就拿菲莉丝纠正他时的语气说吧，还有开讲前先叫他一声“约翰”，就跟对小孩子讲话一样，好让他知道对方肯定是在跟他讲话。然后是吉娜，她一直都那样：“我爱你，约翰，你真的特别可爱，总给人想抱抱的冲动，还有好多优点呢，可就是太蠢了”。差不多这意思吧。所幸他并不爱她，所谓的三女神，他一个也不爱——不过安娜贝尔呢，倒是值得表扬一下，自始至终，她都轻蔑地注视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已失去自己爱着的女人，据说她是黑部的，他也不指望以后还能见到她。周道明。好家伙，要是让他自己挑：同事啊，人生啊，女朋友啊，在会上发言啊——错选不该选的，他可是行家。
他的公寓只有些必要的家具——沙发、电视兼DVD机、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装饰品一个都没有。他当初是作为精通多种语言的专家进入军情七处的，地上散放着六箱语言方面的资料——什么遥远大陆上人迹罕至地区生僻语言的录音，有关声调的注释，符号学和语言学的学术期刊，有些还包括他写过的论文，还有词典、字典、音像资料什么的。除了客厅，还有一间卧室，勉强可以放下一张床，没有活动的空间，公寓还配有一间狭小的厕所、一间厨房，小得几乎所有东西都伸手可得。这种公寓算是伦敦房地产经纪人口中所谓的‘豪华公寓’，也就是不止一间屋子，有独立卫生间。从公寓的窗子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公交站和一座变电站。
现已傍晚五点整，天色刚刚变暗。手机响了。他从兜里掏出来看了眼屏幕。“汉娜”。好极了，就跟泰晤士大楼里姐姐般的说教还不够似的。眼下来个货真价实的家伙，让他彻底颜面丢尽。
“喂。”他说。
“出什么事儿了吗？”她回道。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就说了句‘喂’。”
“你的语气啊。听着有点郁闷，没别的意思。”
“接到你的电话真开心。你还好吗？蒂姆可好？”
“我俩都挺好的，”她说，“那什么，你今晚有事儿吗？想不想出来玩儿？我给你相中个姑娘。还不是一般的姑娘。”
汉娜是搞音乐的，认识好多著名歌手。她之前常暗示说要给他介绍一个。之前几次，他都成功躲过这桩糟心事儿。
“我有个朋友要来找我。”他说。
“女性朋友？”
“男的。同事。”
“又一个销售代表。好极了。你可以放他的鸽子，对吧？除非你俩要一起干的事儿超级重要。就跟他说明天再跟他解释？”
“不行。我俩的事儿很重要。”
“什么事儿这么重要？你俩要干吗？”
换作别人，他早就甩下一句“少管闲事”。但这种话对汉娜根本不起作用。她才不管不顾，只会继续问下去，跟终结者[15]一样，直到得到真相。有必要的话，她能一整天不挂电话。他可是见识过。“一起看《哥斯拉》。”他说道。
“哪部啊？”
“最早那部。”
“那还挺有意思的。男人都这样，是吧？”
“什么意思？”
“女人向来都是边聊天边电影。男人就必须真得有电影看才行。比如说一部1954年的日本俗片。听好了，那可是超级魔法煤焦油酒廊的苏拉娅[16]。
“谁是？”
“你的相亲对象啊，傻瓜。”
“好吧，这安排挺不错，不过这个‘超级魔法煤焦油酒廊的苏拉娅’怕是什么样的男人都手到擒来，她才不需要我。”
“然而这位名叫某某的男士却需要你。”
“没错。”
“要是我给这位名叫某某的男士也找个女伴呢？话说他到底叫什么？”
“亚力克。”
“多大？”
“三十九。”
“咱就说他三十五吧。帅吗？高吗？没口臭吧？”
“倒也不是。”
“胖吗？”
“不胖。喂，这也太荒唐了。苏拉娅肯定挺受欢迎的，我又不想谈恋爱。你这是在把我推向我完全高攀不上的人。还有啊，我不想出去。我就想宅在家里。”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约翰。你还惦记着那个中国女孩。”
“女人。”
“随便吧。要是我也给亚力克介绍一位，你会来吗？”
“我——”
“回答我之前，你可记住了：我知道你家在哪儿。要是《哥斯拉》看到一半，我突然带着苏拉娅和一个一样美貌的女子找上门来，还不小心说漏嘴了，说你拒不参加四人约会，你在你那个朋友兼同事兼领导面前可能就面子不保咯。”
“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把我打发出去？”
“你是我弟弟，我爱你啊。”
“好吧。去哪儿？假设我答应你去的话。”
“嗯，我说完你就明白我有多爱你了。还记得两年前，我撮合你跟夏洛特，你跟我抱怨太吵——”
“又是流行音乐会，好耶。”
她大笑一声。“说对了，约翰。‘流行乐’。我们去看格里和领跑者乐队[17]的表演。”
“嗯，去哪儿看？”
“我正要说呢。”
“抱歉。你继续。”
“总之，我记得你说过，碧昂丝[18]在台上撕心裂肺地唱，你和夏洛特根本没法好好聊天。”
“后来我得知，在咱们当今社会，‘见到碧昂丝’这事儿算了不得的成就了。所以说时间也不是完全浪费了。”
“为什么有时候我有种在跟咱爸说话的感觉呢？”
“去哪儿？”
“党政会议。”
“什么？”
“党政会议。”
他大笑。“好了，别逗了。相亲这事儿，我勉强可以应付得来，但至少我得知道去哪儿吧。不然我会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蒂弗顿路诺尔大楼一层，邮编NW10，晚上8点，时尚便服，凭请柬入场。我是超级认真的。我有六张票。现在可是一票难求。”
“Très[19]浪漫。可以的话，我还是在家看《哥斯拉》吧。我相信亚力克也会跟我一样。他对英国政治还没我热衷呢，而且我连票都不投。”
“你不投票？约翰，不投票还是挺讨厌的。”
“我就不明白了，有什么讨厌的。”
“跑题了。这个话题我们可以过后再谈，也别指望着我不会再提。重点是，这次的政治会议不同以往。是真选党的会。”
“我听说过。约翰尼·奎德去吗？”
“约翰尼·奎德是谁？”
“《摇滚帮》[20]。就是盖伊·里奇[21]拍的那部电影。长得有点像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查普曼·希尔？”
“谢天谢地，看来你还不是彻头彻尾的无知啊。”
“我记得，他想把所有产业都国有化。大概也包括音乐产业。”
“没准还真是值得付出的代价。反正我不会因此而失业。话说，他可是深受年轻人喜爱。他跟苏拉娅一样都是二十一世纪的红人。”
“反对派就爱许下巨大的承诺。”
“他不一样。”
“就是，他也一样。”
“哎呀，得了吧。你怎么就知道呢？”
“因为五年前，大家也是这么说小纪[22]的。‘他不一样’。大家都一样。在这个社会，根本不可能有人会不一样。我们的选举就是在选人来管理国家经济。”
“就算你说得对，你就不想见见他吗？作为一件‘死前必做’的事，跟‘见到碧昂丝’同等重要的大事，而且这次你那尊贵的耳朵也不会被震掉。”“不想。”
“老天，我真服了你了！”
“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真相，我就会考虑……喂？喂？”
她挂了，她当然会这么做。但她还会打回来的。从汉娜的语气，他能听出来她有所保留。他只听到了冰山一角罢了。她是不是知道他在情报部门上班？她是受人指使吗？
不会的，这个想法太蠢了。她是他姐姐。汉娜爱他，他也爱汉娜。但绝对有什么事儿。她会打回来的。
可万一她不打回来呢？以前也发生过。没准她就放着让他焦虑直到愧疚为止，愧疚到他主动给她打电话。他俩以前也这样过。她是控制大师。
但这次，她是毫无胜算的，因为他真心不想坐二十分钟地铁到NW10，然后穿梭在寒冷中，之后挨着他几乎一点儿都不了解的音乐人坐一小时硬板凳，而这一切不过是给查普曼·希尔机会让他可以强烈抨击那些富得流油的逃税分子，一辈子不离开政界直到退休的政治人物，以及年轻人对政治的漠不关心。他今天已经参加过一个会议了，保不齐又会提出至少一个愚蠢的问题。再说了，伦敦这种商住两用大楼的二层都一样：屋子漏风人压抑。他倒是希望她别回电话。
或许他应该关机。但是不行，关机就是挑衅，是那种会引来家人分歧的行为。
她打回来了。他等电话响了两声后才接起来。“喂。”
“咱们从新来过，”她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你，而且绝不含任何不属实的成分。”
他大笑。“我就知道。我听着呢。”
“是朱莉娅。”
“什么？咱家朱莉娅？”
“我们的妹妹，对。想必你最近也没她的音信，是不是？”
“她一向独来独往。她没事吧？”
“她和查普曼·希尔交往——交往过——一阵子。”
“我的天。还有别人知道吗？”
“据我所知，没有。至少直到最近都没有。我是说直到他提出分手。”
“别跟我说，他‘想把所有精力放在事业上’。”
“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知道朱莉娅老围着他转，他倒不拦着。你也知道，她是知识分子。有个获奖女作家的支持，对党派形象也有好处。而且你不得不承认，她还挺上镜的。”
“我从来也没否认过。”
“总之，她今晚会去。还点名要你也去。”
“好吧，那你刚才干吗不直说？”
“你觉着呢？”
他恍然大悟。“因为她不让你说。”
“那不是明摆着吗！”
“不好意思。好吧，好吧，超级魔法玩具小破车的苏拉娅就算了吧——”
“煤焦油酒廊。”
“亚力克这边我先推了，然后我们一起去，就咱俩。没准我能开导开导她。也或者开导开导查普曼。”
“你还是没明白啊，约翰。要是让她发现我跟你说了是她要你去的，我就要倒大霉了。咱俩得假装你是为了苏拉娅才去的，而且见到朱莉亚的时候，你要装作很惊讶。”
“这个我大概能做到。”
“就想象你自己是个特工。你得让年轻漂亮的女主角觉得你就是为了汽酒才来的”
“间谍就干这个？”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我会尽量给亚力克物色个好姑娘，然后我们一起去。先这么定了。蒂姆和我一起，这是肯定的，但你、亚力克、苏拉娅和谁去——这个还不一定。”
“所以最终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亚历克跟苏拉娅凑一对？”
“有什么不妥吗？”
“没，完美。她有多好众所周知。要是他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儿希望跟她搞上，他同意去的概率会更大。要是我跟他说，我跟苏拉娅一对儿，他跟某个神秘女人一对儿，他会猜想这是给他下套羞辱他呢。他这人有点儿那样。”
“你的意思是，傻。”
“是多疑。”
“咱们七点半在地铁肯萨台站见。别来晚了。还有件事。好歹下载一张超级魔法煤焦油酒廊的专辑听听吧。记下几首歌的歌名。我可不想你让我难堪。还有，手机别关机。有什么问题给我发短信。还有，把你家收拾收拾，万一之后他们想去你家看看呢。真要那样的话，我会尽量拦着他们，但我不敢保证什么。出发前喝一两杯，找找感觉。但三杯可不行。就一两杯。
他叹了口气，今晚定会无比美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