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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痛苦有很多种不同颜色,恐惧的颜色却只有一种。

乔治·劳森认为自己五十三年的生命经历过所有颜色的痛苦。几年前他清理灌木丛时被链锯前端擦到小腿骨,痛苦是白的。类风湿性关节炎侵袭到他最后一块脊椎骨的时候,痛苦是灰蓝的。塞尔玛在里根时代末期跟一个长毛嬉皮士跑了,痛苦是看不见的灰色,撕心裂肺,盘桓数月不走。

他体验过的痛苦五彩缤纷:各种橘黄、各种草绿、各种苹果红,而且痛苦还呈现出同样多的形状和尺寸。但现在这种驱之不去的痛苦,他几乎可以肯定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是所有痛苦的组合,像彩虹一样绚丽,像水面浮油一般多彩,集合了神经末梢能给人的一切刺激,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恐惧——

恐惧的颜色除了黑还是黑,更广阔,更阴暗,遮蔽视野,阻遏呼吸,像不断变大的影子一般掩盖住其他颜色。黑色的恐惧卡住了他的喉咙,像油腻的抹布,像变质的蜜糖,像坚硬的煤块。他吸进一口气,阿帕拉契山的空气带着秋天的甘甜。

乔治试着动动左臂,马上后悔了。

两枚四英寸的长钉把他的左上臂固定在地上,他甚至尝到了钉子的味道,尽管他相当确定嘴里只有少量尘土、一点点血、几颗松动的牙,以及恐惧。

他联想起金属和铁锈的气味,还有铁匠铺、火药铺的匠人砸锤子时散发出的那种难闻的怪味。坍塌的木屋将他扣在了下面,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叫。

乔治知道最好睁开眼睛,因为一闭眼就看见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他像乘着矿车一样朝着深处下滑,隧道口的光亮越来越远。现在,他的身份一分为二,一个身份想滑下去,转过弯,到达没有空气的阴寒之地。

但另一个身份正在占上风,这个身份曾敦促他拖着伤腿穿越越南的丛林,曾在医生宣告他离死不远时敦促他走出医院,曾在孤独的阴霾笼罩他数月后敦促他重见阳光。乔治认为这是他当年的老海军陆战队员身份,每当艰难的时刻来临,这个秘密身份就会多多少少回到他身上。此时此刻他确实需要老海军陆战队员,因为眼下的艰难超出了以往。

闭上眼睛还有一点不好,他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白衣女子。

于是他强行撑开眼皮,多亏了他的秘密身份。木屑纷纷落下来,遇到眼泪便粘在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右太阳穴往下流,但他此时并不太在意。他想首先弄明白那块紫色的破东西是什么。那东西在他头上几英尺外,叉在一根撕裂的木条上,看起来非常眼熟,只是出现的地方不太对,就像帆船驶进了麦田。

紫色的东西蠕动了一下,不对,只是略微下滑,声音类似果冻落地。即使光线昏暗,尘土飞扬,乔治还是能分辨出那东西有五个细长的分叉,像奶牛下垂的乳头。就在这时,老海军陆战队员突然说话了,口气像刚打了兴奋剂。

“这他妈就是一只手,小乔治,奇怪吗?世界上有多少生下来就没手的?你在越南见过很多四肢不全的家伙,只能像条搁浅的狗鱼似的瞎扑腾。所以别他妈太当回事。”

乔治哽住了,好像有碎玻璃卡在喉咙口。头上的断手五指张开,仿佛在等着跟人击掌。乔治希望老海军陆战队员这次能使出浑身解数,稍有放松他肯定没命了。

“就你一个笨蛋躺在废墟里,那么这只手很可能就是你的,大兵。”

乔治只能稍稍转一下头,看不见手,朝下转动眼球能看到胸,再往下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一排屋顶木龙骨像倒下的巨大骨牌一般横过他的肚子。他试着扭扭肩膀,火红色的痛苦忽地迸发出来。

“好吧,大兵,要么你像个小娘们一样哭哭啼啼,要么你挪挪屁股站起来走人。”

乔治看不出有什么办法能站起来,别的不说,他感觉不到腿还在不在。

“借口,借口,听着,乔治,还有更糟的。提醒你,有块光滑的屋顶铁皮就在离你颈部主静脉大约四英寸的地方,说不定会突然掉下来造点什么孽,那就不会有这一番愉快的谈话了。”

锋利的铁皮边缘反射着瘆人的阳光。他正看着,铁皮呛啷一声滑得更近了些,接着从高处传来一阵阵吱吱嘎嘎的声响,发自看不见的屋檐残骸。有什么东西在柔和的阴影里蜿蜒而动。

“不,不是蛇。这个季节的铜头蛇、响尾蛇已经不活跃了,不必担心,它们扭搭不了几天就该冬眠去了。这里没蛇,乔治。”

乔治想起约翰尼·卡什的老歌,歌词提到夜里爬的蛇。不过这首歌唱错了,蛇是冷血动物,夜里必须睡觉。乔治知道,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乔治又一次哽住了,尽力将一点大山的空气吸入受伤的肺里。一滴液珠落在他两眼之间,挂在头顶的断手上积聚了更多的血,血滴悬在一根断筋末端,不断变大。他很好奇这是他的左手还是右手。

“你他妈什么都好奇,乔治。但既然你什么都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只手抡过锤子,擦过屁股,在罗利举行的共和党野餐会上跟哈利菲尔德参议员握过手。没错,这只手在你高中毕业那年经常投出二缝线曲线球,这只手狠揍过勾走塞尔玛的嬉皮士的下巴骨。但是,嘿,这只手现在是死肉一坨,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们还是多操心连在身上的肉吧。”

乔治希望能感觉到双脚还在,那样他就不用害怕变成一条搁浅的狗鱼了。在他破碎的腹腔里有什么器官一阵阵地绞痛,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折断的肋骨随着每次虚弱的呼吸不断刺入胸腔深处,掏挖着他的血肉之躯。可他怪得了谁呢?

“怪就怪你太喜欢打听事了,大兵,不关你的事也去打听,就他妈想知道,对吗?从小到老,乐此不疲。假如你屁股坐老实点,永远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说得对,乔治就是喜欢知道事情的原委。他想知道为什么蜻蜓还叫蚂螂。他想知道为什么塞尔玛跟那个满身跳蚤的长毛鬼在他们的老铜床上玩床震。他想知道为什么庄园里悬挂的埃夫兰·科尔班画像看得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想知道为什么希尔瓦老太婆和他朋友兰瑟姆都警告他远离这一带。最重要的一点,他想知道为什么木屋倒在他身上之前白衣女子一直在屋里跳舞。

“总想着你理解不了的问题,一点好处没有,”老海军陆战队员的声音远远飘来,“最好回到你眼前的处境,你懂我意思。”

又一滴血啪地落在他脸上,这一次在下巴颏。乔治想抬手擦血,马上想起他要抬的胳膊已经没手了。痛苦贯穿了肩膀,颜色黄里带红,像耀眼的凝固汽油弹。

乔治眯起眼睛,透过横七竖八的木头朝外看。几束柔和的光穿过废墟照进来,灰尘在空气中缓缓打转,这意味着天还没黑。时间有个奇怪的性质,有时候可以变慢。比如在当年的越南,海军陆战队员们蹲下身子准备进攻,迫击炮弹呼啸而过的时候,时间就会变慢。

“嘿,乔治,给我一点信任吧。以前我帮你摆脱过麻烦,对吧?所以不要对我失去信心,但我需要你帮点忙,你必须抱他妈的一线希望。”

希望,希望早上拖你起床,晚上拉你睡觉,还替你掖好被子,希望是握在手里的最后一根稻草。想到这里乔治感到浑身发凉,也可能是一脸冷汗的作用。

“我会坚持下去。”乔治小声说。他通常不跟老海军陆战队员对话,只有疯子才跟脑子里的声音对话。但是话说回来,科尔班庄园里里外外肯定有一大群疯子。兰瑟姆·史崔特声称能见到身在远方的人,或者死了很久的人。此时此刻,乔治多希望那些人具备超级视觉,睁开阿比盖尔常挂在嘴边的第二双眼,看到困在老木屋里的自己。

但是科尔班庄园差不多在一英里外,而且这附近很少有人。很有可能,即使乔治鼓足一口气大叫一声也没人听得到。很有可能,其他雇工正在庄园忙里忙外,接待最新一批富有的艺术家,玛米小姐正盯着他们防止偷懒。很有可能,即使他设法爬出几吨重的金属、木头和玻璃,没等他回到小路便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更不用说回到大路或庄园了。

不过他必须首先脱困,然后再为其他事情发愁。他看向缺了一只手的右侧身体,发现一块基本完整的屋顶从他腰部正上方斜垂下来,下端支在十五英尺以外的地上,悬在他身体之上的部分仅靠一根弯曲的椽子支撑着。

如果椽子断了……

“那就他妈只能说再见了,”老海军陆战队员这个刺头无赖又从乔治脑子里某个犄角旮旯冒出来,“赶紧行动吧。”

一根木条紧挨着乔治的脸颊,粗糙的纹理摩擦着他的皮肤,如果能巧妙地加以利用,比如当作杠杆,就可能撬动左臂脱离钉子。他抬起右臂,肘骨顶住地面。右臂一定是刚刚睡醒,因为它现在开始折磨人了。

他迅速把木条推到身侧,但是代价惨重,右臂的断端爆发出一阵剧痛,痛苦是橙色的。他小时候看过《神奇四侠》漫画,霹雳火的双手就能喷出橙色的火舌。虽然如此,他还是继续推动木条,直到把它夹在残臂的臂弯里。

“行啊,小乔治,”他的顶头上司说,“干他一场!可是拿什么给你的小跷跷板做支点呢?”

尽管乔治不愿意承认,老海军陆战队员说到点子上了。但是,如果他现在放弃,以前的幸免于难就都白费了,越南战争、塞尔玛、中风、踩到铜斑蛇,都差点要了他的命。乘着矿车在黑暗中下滑要容易得多,为了做一下验证,他闭上了眼睛,因为他很好奇。

跟之前相比,他在黑暗隧道中的位置更深了,隧道口的生命之光更加微弱,更加模糊。而他正在加速下滑,像滑雪一样平顺而迅速,最后的弯道越来越近,空气愈发凉爽而稀薄。

尽管身体打战,尽管血液缺氧,尽管心跳得像打鼓一样,乔治却很放松。因为在这里,在隧道中,放弃希望完全没有问题,这里没人为此跟他过不去。他觉察到其他人正等着迎接他的到来,那些先他滑下来的人都躲在阴影里。接着他开始转弯,妈的,这太容易,太好玩了。再接下去,他脑子里响起那个轻柔婉转却声声震耳的声音。

弯道里有蛇怎么办?

乔治睁开眼睛,拼命退回隧道口。他看到太阳依旧执拗地高挂在上方某个地方,那只擅离职守的手张开僵直而铁青的手指,手腕上挂着一圈尘土和木屑。他知道自己刚刚休克了,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在当年的越南安禄,一群海军陆战队员围坐在一起畅饮喜力滋高罐啤酒,录音机里放着乔治·琼斯的歌。年轻的卫生兵黑利捻灭枪筒一般粗的大麻烟,给大家解释为什么休克能让士兵死得好受点。

“有些痛苦给你一针吗啡也不管用,”黑利的脑袋周围缭绕着一团青烟,“但是伙计们,休克能帮你轻松愉快地走人,血压下降,奄奄一息,浑身出汗,连你妈妈的名字都忘了。器官衰竭,再加上流血不止,伙计们,很快你就慢慢死掉了。”

大家都叫黑利闭上臭嘴。乔治已经躲过休克给他的致命一击,至少他现在还没死,但躺在废墟之下历数黑利罗列的症状清单,他知道自己走完了四分之三的死亡之路,只是还记得妈妈的名字叫安妮。

断手眼看就要滑脱,在他脸上溅了一滴血。乔治咬紧松动的牙齿,把木条翻转到胸前,再用残缺的前臂把木条的一头推到钉住他左臂的龙骨下。

他尽量不看断腕,血从手臂背侧流下来。如果不用止血带,他很快就会——

“别指望草包黑利会坐着休伊直升机冲下来救你,小乔治。有些事情男人要自己应付,再说你本来就是杂工,长了两只巧手。当然,现在只有一只巧手了。”

乔治想对老海军陆战队员大喝一声闭嘴滚蛋,但是乔治需要他,需要这条暗藏的毒舌,需要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科尔班庄园有许多僻静无人的大道小路,乔治找不到除他以外的人结伴而行。当然,乔治并不是害怕庄园有鬼,不在意咖啡馆里的嘀嘀咕咕。从越南归来后,他认为鬼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把年轻人送上战场那类人。

所以,见到木屋里有道白影一闪而过的时候,他并没有联想起那些传闻,他以为是负鼠或猫头鹰,没有太大危害。但乔治是拿工钱的人,防止小动物进屋是他的工作,就像玛米小姐所说:“照老规矩办,就当埃夫兰还是一家之主。”于是乔治拉开老旧的金属门闩,把门推得嘎吱嘎吱响,希望噪音能吓跑蛇类。

“那既不是负鼠,也不是猫头鹰。”老海军陆战队员气若游丝。

乔治猛一下睁大眼睛,他一定是在慢慢死去,这正是黑利提到的症状之一。胸前的木条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太阳已经偏西,废墟中斜影重重。

恐惧赋予他一股蛮力,他翘动了木条,断腕处传来剧痛,是火红色。

“听我说了吗?那不是负鼠,乔治。”

此刻他真希望老混蛋闭上嘴,他需要集中力量赶紧搞定一切,他不需要——

“可能是蛇。”

或许——

“或许那个白色影子很长,蜿蜒而动。”

或许当他走进木屋时,被他看到的东西骗过了眼睛。杂工对自己的眼睛都很自信,否则就干不了几天了。但是现在,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那个圆滑的身影是半透明的。”

重要的是再发一次力,把龙骨从左臂上撬下来。他的胸口迸发出痛苦的火花,是地狱烈焰般的蓝色,那样强烈,几乎成了白色。龙骨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微微上翘,却唤醒了左臂受伤的神经。

“是个女的,大兵!她会动!痛苦算不了什么,妈的,这种伤害我们经得多了,受伤比跳舞还平常。”

跳舞,长长的白色影子一直在跳华尔兹,好似旧亚麻窗帘在随风飘动,只是……

“确实不是猫头鹰的脸,小乔治。”

那个影子有一张人脸。

乔治嗓子眼里咕咕作响,口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又发了一次力,龙骨又翘起一些,残酷而吝啬。痛苦有了新的颜色:脓黄、电光绿、亮紫,绚丽多彩。一大块屋顶抖了一抖,断手脱落下来,掉在他额头上,弹到一边。

但是乔治几乎没注意,他回到了隧道里,乘着矿车,转过舒缓的弯道,钻进黑暗中。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呼吸之烦了。

忽然,他知道弯道后面有什么了。

她会等在那里,白色的影子,大而圆的眼睛,乞求的眼神,张开的双臂,捧在手里的死亡花束。她看起来比乔治还要害怕。就在木屋倒塌前的一瞬间,他曾看到一条透明的长尾在她的蕾丝裙摆下扭动,长尾上有鳞,就像——

“蛇在夜里也会爬,乔治。”

“不对,不会爬。”乔治的嗓音嘶哑而虚弱,“这我懂,我在书上看过。”

他哭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忘了妈妈的名字。但是悲伤已经不重要了,痛苦也不重要了,肉中的钉子、失去的手、肺里的尘土、偷偷降下的夜幕,统统不重要了。连老海军陆战队员也消失了,像荒林野魂,像蜘蛛网,像回声。

重要的是矿车,是弯道,是没有空气的黑暗隧道,是盖过痛苦颜色的黑色。

她等在那里,还有她的同伴。

约翰尼·卡什对了,百科全书错了。

蛇在夜里真的会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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