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声音,希希?”三岁的海伦从一堆石块上直起身子。她正准备用石块搭一座城堡,就跟爸爸昨天从镇上给她买来的故事书上的那座一样,但这些石头实在太圆了,都没法垒起来。
六岁的希丝坐在海伦上方的矮树枝上,双腿百无聊赖地晃动。“不知道。”她抬起头,专注地听了会儿。“像什么小动物受了伤。王子和淑女在哪呢?”
海伦大喊起来:“王子!淑女!”两只德国牧羊犬向她跃来,在她脚边的石堆上嗅个不停。“它们在这。那不是它们。啊,那声音又来了!好吓人,希希,那到底是什么呀?”
“应该是哪匹小马。走,我们看看去。”
希丝从矮树枝上一跃而下,双腿灵活一弹,便在陡坡上安然降落。她沿着山坡向下一路小跑,绕过蕨类植物和灌木丛,一口气冲出雨林。下方便是她们的屋子了。她回过头,发现海伦正屁股着地,沿着斜坡小径往下滑。“快点,你这慢性子,快跟上我啊!”她正准备往房子北边的马厩那儿去,身后突然传来海伦的叫唤声,她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停下来等海伦。两人紧抓住彼此的手,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屋子。
两人熟练地溜进山体与回廊栏杆之间的狭窄空隙,然后停住脚步。墙上有三扇窗,一阵奇怪的声音从中间那扇窗里传出。那儿正是妈妈的房间。
窗内先是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接着是一阵怪异的尖叫,微弱尖利,与呻吟声混作一团。女孩们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呻吟停住了。一会儿,尖叫也没了,接着,她们听到了更为熟悉的声音。
那是妈妈的抽泣声。
希丝拉着海伦往窗前凑,但窗帘拉上了,没法看到里面的情形。她喊了起来:“妈妈?你没事吧,妈妈?”没有回应,但抽泣声依然没停。希丝觉得不太对劲。妈妈时常哭泣,她早已习惯。但这声音里的无助、悲伤,还有疲惫与厌倦,令希丝心里升起莫名的恐惧。突然,抽泣声停了,廊上一片寂静。
然而这寂静更让希丝害怕。
她松开海伦的手,沿着回廊跑到屋子前门,打开纱门进入过道,她在那儿顿了一会儿,等着眼睛逐渐适应光线的变化。这里总是光线昏暗,空气凉爽。她等不及在门垫上擦一擦光脚丫便走了进去。不过不要紧,爸爸不在,没人会责备她。他此刻正在甘蔗田,要到午饭时间才回来。
她看到妈妈的卧室门开着。她讨厌这间卧室。那儿气味古怪,一股子汗臭味和酸腐味。爸爸从来不进去,他说那里是猪圈。他把自己的床设在了外面的回廊上。有时候经过妈妈的房间,他会“啪”地甩上卧房门。其余时间,他会站在门廊上朝妈妈吼叫。希丝还是宁愿他甩上门走开去。
希丝又走了几步,站到门廊上。一整个卧室都笼罩在阴影中,气味难闻至极。希丝闻到了汗臭和屎尿味,但还混杂着些别的,像是泥土腥气和甜腻味。她屏住呼吸,踏进那一片昏暗中,海伦紧随其后。
路易莎·唐宁正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庞大的身躯周围叠起层层汗津津的肥肉,油乎乎的黑短发一缕一缕紧贴头皮。她身体前倾,双腿大张,双手正忙着操弄着面前的什么,并未觉察到两个女儿的出现。这时,她双臂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仰起头,希丝看到她满脸热泪滚滚。接着,她重重叹了口气,缓缓地倒向身后的枕头,双臂也随即无力地垂到了两侧。希丝看到她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握着那把巨大的缝纫剪刀,目光呆滞地看着剪刀从自己胖乎乎的手指间滑落,“啪”一声砸到地板上。刀锋上还沾着血迹。
女孩们迷惑不解地盯着地上的剪刀,又抬头看着妈妈。她躺着一动不动,那副模样顿时让希丝惊慌不已。
每回从山上玩耍回来都会看见妈妈躺在床上,她们已习惯如此。爸爸总说,因为她就是个又懒又肥的南欧荡妇,不管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希丝知道,爸爸说这话是因为妈妈老是哭个没完,又不敢当着爸爸的面哭。她一哭他就发火,他发起火来,有时便会打她。所以妈妈就待在床上,让两个女儿自己照顾自己,至少这样不会惹爸爸发火。不过仍有例外,他结束一天劳作回到家中时,要是茶还没准备好,他便会朝妈妈嚷嚷,她就会拉起床单盖住脑袋,又哇哇地哭起来。
不过情况有了些好转,因为他正在教希丝在柴火炉上做肉排,希丝也够大了,能够自己操作了;他还在教海伦拖张椅子到水池边,给泡茶用的土豆削皮。海伦有些害怕那锋利的刀子,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削皮,但爸爸说,她是个优秀的小厨师,很快就能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些事了。接下来,他会教她按他喜欢的方式做土豆泥。这样一来,妈妈就不必在不舒服的时候下床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爸是这么说的。爸爸说他的女儿全世界最聪明,她们也很乐意听爸爸这么说。
爸爸一直在教她们各种各样的事。他说希丝已经够大了,可以用洗衣房的大铜罐、捣衣棒和搓衣板来洗衣服了,那只搓衣板几乎跟她个子一般大,还要用上肥皂块和蓝色漂白块。然而最棒的活,要数给家具抛光了。爸爸向她们展示过怎么用漂亮的臭蜡来抛光,希丝处理家具顶部,海伦负责腿部。不过她们必须把这事做好,要是让爸爸发现家具上有涂抹不均的条纹,他又会大发雷霆。
那些事情妈妈一样也不喜欢做。女孩们不清楚原因,她们觉得这些活儿都挺有趣的,除了烧柴火炉。柴火炉旁太热了,她们热得双手汗津津、滑溜溜,手里的东西老往下掉。不过爸爸说,她们干完后可以去河里泡个澡,泡澡总是桩乐事啊。
所以她们明白,妈妈白天待在床上没问题,她躲着爸爸哭也没紧要。
那很正常。
但这回却有些不正常。
希丝将海伦轻轻推到一旁,自己靠到床边。“妈妈?你怎么了,妈妈?要我去把爸爸叫来吗?”妈妈没有回答。她爬到床上,跪坐在妈妈的脑袋边,伸手晃着她的肩膀。“妈妈,要我去叫爸爸吗?”
路易莎缓缓地睁开眼睛,抬起眼皮无力地看着长女的小脸蛋。她用嘶哑的嗓音喃喃低语:“Mia bambina. Bella bambina.[5]”
“别说胡话,妈妈,爸爸不准你这么说,他会发火的。我该去叫爸爸来吗?你想让我去把他叫来吗?”
路易莎的眼神似乎不再涣散,而是渐渐聚焦,这问话刺激了她,她抽搐着,喘着粗气,大叫道:“不!不要叫他!不要叫你爸爸!别让他过来!别让他过来!”又一阵爆发般的抽泣,然后,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她将沾满泪水的苍白脸孔偏向一边。闭上了眼,低声道:“妈妈很累。妈妈要睡了。”
希丝听到妈妈的呼吸声变了,知道她已睡着。她往下看了一眼,才发现床单都湿了,沾满污渍,妈妈的腿间躺了个什么东西,那东西被一条白毛巾裹着。
海伦爬到床上,跪坐在希丝身边,两人一齐盯着那团东西。
“这是什么,希希?”
“我不知道。”希丝用手指戳了戳那东西。它有着一张小脸,小鼻子,小嘴,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有着两条缝。“我想这是个婴儿。但看起来不对劲。颜色好怪。”她又戳了戳。“它也不动。”
海伦指着婴儿旁边的胎盘,嫌恶地皱皱鼻子:“那是什么?好恶心,我不喜欢。”
希丝也去戳了戳,她也不喜欢这玩意儿。有什么东西从那上面伸了出来。她顺着摸过去,一直摸到了脐带的末端。这都是些什么?她完全搞不懂。
她把脐带举起来给海伦看,海伦躲避不已。“恶心,恶心!拿开啦!我不喜欢!”她直往后躲,一直退到床边,停在那儿摇摇欲坠,随即便朝后倒去。她双手拼命乱舞,试图抓住点什么。慌乱间,她摸到了包裹住婴儿的毛巾,她本能地一把抓住。希丝刹那间反应过来,婴儿就要跟着海伦一同掉下床去了。她急忙跳上前去阻止,但已太迟。她这么一跳,自己倒随着海伦和婴儿一齐滚下床去了。
她们在地上叠成一堆。海伦仰面倒地,希丝在她上面,新生婴儿则夹在她俩之间。
希丝感到身下一震。她从海伦身上滚下来,坐了起来。“它在动!”她惊讶道。海伦被吓坏了,一动不动地躺着,睁大的眼睛离婴儿的小脑袋不过区区几寸。忽然,这小生命吸了一口气,这突如其来的湿乎乎的呼吸吓得海伦猛地把它推开。毛巾展开,婴儿一声闷响落到了地板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
“它活着,小伦!真是个婴儿!啊,我们伤着它了。看,它全身都变粉红了。还有——啊,它在哭。起来,快,我们得做点什么。它好小啊!”
“我们压着它了吗?”海伦起身跪着,战战兢兢地碰了碰蠕动着的婴儿。
“是啊,肯定压着了。”
婴儿正一个劲地哭。希丝碰了碰它的小肚子,看到脐带上新割出来的伤口,心中还是一头雾水。“它好凉。有可能它不喜欢没毛巾包着。”她在地板上摊开毛巾,把婴儿放上去。海伦看到便抓住毛巾一头,将毛巾盖在婴儿身上。两人齐心协力将婴儿用毛巾重新裹了起来,裹得跟它最初被发现时一样。它还在哭,不过听上去没那么响亮了。她们低头看着它,一时忘了她们的妈妈。两人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里好难闻,希希。”海伦皱起鼻子。她一跃而起,逃出了房间。
希丝听到床上传来呼哧呼哧的鼻息声。妈妈!她离开地板上哭泣的婴儿,来到母亲身边。妈妈没醒,但脸上已恢复血色。她沉沉入睡,轻松自然地深深呼吸。其实平日里入睡时她一直就这么呼吸。没错,妈妈睡着了。她不过就是累了,仅此而已。等她醒来就没事了。到那时希丝再把发现婴儿的事告诉她。
希丝转身回到婴儿身边。她被啼哭声扰得有些烦,便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跟上海伦,到了外面的回廊上。两人并排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同胞骨肉。
“它为什么哭,希希?”
“不知道。可能掉下床的时候被吓到了吧。看,它睁眼睛了!”
两个女孩惊奇地盯着,只见这小生命两条缝隙一般的眼睛慢慢张开,越张越开,直到正好看进希丝双眼中。它不再哭了。
希丝深吸一口气,“真漂亮啊。”她说,“它正看着我呢。啊,真是个小甜心。”她深深看进婴儿眼眸中,心中涌起阵阵爱意。
“它是像王子那样的小狗弟弟,还是淑女那样的小狗妹妹呢?”海伦问道,她无法将视线从眼前的小小奇迹上挪开分毫。
“这不是小狗,傻瓜。是个宝宝,跟你一样,不过它更小一点。”
“我不是宝宝!我这么大了。”她竖起三根手指,“我是个大姑娘了!”
希丝咧着嘴冲她笑,比起臂弯中的婴儿,海伦的确是个大姑娘了。她掀起毛巾检查起婴儿来。“我确定这是个女孩,她没有爸爸那样的士兵。看到没,它看起来跟我们一样,就小了点儿。”
“她好小啊!噢,她正看着我呢。你好呀,小宝宝。”婴儿的小手在海伦手指上握成了一只小小的拳头,海伦心中也满溢爱意。
希丝把婴儿又包了起来。“好一个小甜心。”出于一种还未懵懂的本能,她紧紧地抱住了初来乍到的妹妹,前前后后摇晃起来。“真是个小甜心,我们的小甜心。”啼哭声渐渐放缓,最终停止了。希丝往下看。“甜心睡着了。看,她多漂亮呀,小伦。她整个都是粉红色的,头发跟鸡蛋花一样白。啊,她太太太漂亮啦!”她嘴里不成调地直哼哼。
她们坐在台阶上,三人一起,全然一副幸福知足的模样。希丝抱着婴儿,哼着调子;海伦在一旁看着,不时在那毛巾包裹上轻轻抚摸;甜心躺在拯救了她、保护着她的姐姐的臂弯中,安全又舒适。要不是桥上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她们本可以开开心心地在那儿坐上一整天。
爸爸回来吃午饭了。他把马系到了柠檬树下的桩子上,狗儿们待在树荫下。他往房子这边来了。希丝身体一僵,将婴儿往怀中靠了靠,至于为何会这么做,她自己也不大明白。
爸爸站到了台阶下方。“你们拿着个什么东西?”他随口一问,点了根烟,脱下那被汗水湿透的帽子。“在玩娃娃呢,是不是?”他爬上阶梯,正准备从她们身边经过,不经意地往下一瞟,突然停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婴儿,脸上立马阴云密布。“女孩还是男孩?”他问道。
“是个小狗妹妹,爸爸,她真是个小甜心。”海伦天真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回答道。
哈里·唐宁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暴怒,猛地把烟一丢,帽子往回廊尽头自己床上一扔。房门被他在身后猛地甩上,他的吼声传来:“路易莎!你在哪?啊,老天,臭死了!起来!给我起来,你这荡妇!你干吗不告诉我?我真是太蠢了,这辈子全栽在那三次醉酒上了。而你每次都给我吐出个小屁孩来!还又是个没用的丫头!你都没法给男人生出个儿子来!你这没用的肥婆,对谁都没有半点屁用!你别又给我掉眼泪!那对你可没好处。滚出这个猪圈,把这儿弄干净!我出去跟人吃饭,等我回来,最好让我看见你已经把这地方整顿好了!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她们听到关节猛击软肉的声音,接着爸爸箭步从一旁掠过,她们急忙往边上一缩。爸爸解开绳索,骑上马飞奔而去了。
希丝听到了母亲的抽泣声,她起身往屋子里去。
她站在卧室门旁,把怀中的婴儿向母亲递去,边鼓励道:“别哭了,妈妈,看这是什么。她真的很漂亮,真是个小甜心。看啊!”她把婴儿递上前,妈妈伸手接过这团包裹。甜心突然醒了,尖声啼哭起来。希丝惊讶地看到妈妈摆弄着婴儿,最后像是把她贴在了自己胸脯上。“你在干什么,妈妈?”
“她饿了,希丝蒂娜,她想喝奶。”
“奶?从你那儿出来?”
“Si,mia cara[6].她就像小牛犊和小马驹一样。”妈妈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泪水,努力向希丝挤出个笑容。
“哦。喂,海伦,快来看!甜心在喝妈妈的奶,像小马和小牛那样!”她俩站着一起看。妈妈似乎平静了下来,婴儿的吮吸比什么都有效。
几分钟后,甜心睡着了,妈妈将她移开胸脯。“希丝蒂娜,把她放到以前海伦的那只摇篮里去,在爸爸回来之前,帮我一起把这里打扫好。”
桥上再次响起马蹄声时,已是傍晚五点,一切已整理妥当。妈妈甚至穿戴整齐地坐在了回廊上,但当爸爸越来越近时,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她其实没必要害怕,他就这么从她身边走过,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他直接进了屋,一声不吭地站在摇篮边。过了一会儿,他朝希丝喊道:“你和海伦准备好洗澡去。是,我知道时间还早。快去!”
希丝和海伦赶紧一跃而起,按他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