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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希丝突然不说话了。海伦以为她停下来点烟,没想到她一下子跳起来把没烧完的烟头扔到了栏杆外。她身子朝前倚着栏杆,手紧紧地抓住木头扶手,指节由于用力过大而发白。

“说呀,希丝,我听着呢,”海伦催促,但希丝自顾自地靠着栏杆,就像嘴被堵住了一般。那一瞬间,海伦觉得姐姐可能不舒服想吐,她起身站在她身边,仔细查看那张试图逃避的面孔,想搞清楚情况。“请你……”

“闭嘴!”希丝狠狠迸出这两个字,令海伦不寒而栗。她退到一边,努力回想是什么让希丝如此害怕回忆,但明显这段记忆她未曾经历,只有希丝一人经历过。

“后来发生了什么,希丝,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令你难以启齿?”

希丝转过来面对着海伦,她眼神不安,双唇紧闭,试图缓和扭曲的面孔,这令海伦感到无比震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为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你的脑袋也容不下这些的。该死!你要是为这回来,你肯定是疯了。”她颤抖着又点燃一支烟,呼噜噜地抽着。

“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为难。但是我很肯定,这些年来……”

“这些年来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拼命学着忘记,每天早起去跑生意,忙东忙西,生意做得还不错。根本用不着你帮忙!”

“我明白,不过……”

“不过你还是不肯就此打住,不是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怎么想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的,我不想打住。我……我必须知道真相,来解答一些困惑。我总感觉缺了什么,我要把缺的补上,来……来把一切都搞清楚。”

“搞清楚什么?爸爸是个无耻的混蛋,老混蛋的事情说再多也改变不了过去!改变不了他对我们的罪行!”

她们在冷硬的沉默中站了一会儿,海伦率先打破沉默,“说出来……可能会好受点,这里空旷,就在这里,大声说出来,好吗?”

“老天,你真是疯了。”希丝不停地吸着烟,好像没有烟她就活不了了。“算了吧,就算说出来也不会解脱。光谈妈妈我就已经够难受的了。你倒好,现在跑回来要搞清楚有关那个混蛋的所有肮脏细节!”她颤颤巍巍地捻灭烟,又迅速点燃另一根,手仍旧不住地颤抖。

“拜托,希丝,我一定得弄清楚!”

希丝灰心丧气地晃着脑袋,不停嘟囔,“该死的,海伦,你真不该跑回来。”她抬起头细看海伦的脸。“你就像一只叼着骨头的狗,的确,”她继续,“你一直都是这样子。只要是你嘴里咬着什么东西,这世上就没人能把它抢走。你的外表虽然变了,但是你骨子里一点也没变。你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跑这儿来,指望着我们俩还能像昔日那般聊得火热,是吧?”

“我们用不着一气儿说完所有的话,”为了抚慰怒火中烧的姐姐,海伦说道。

“哈,谢谢,你多善良啊!我们现在可以喝杯茶休息会儿吗?”希丝用刺耳的话来挖苦她。她大声地深吸了口气,转过去背对着海伦。“我得把甘蔗收割机开到桥那边。斯德比会把收割机开走。那样一来就没人打扰我们了,老天保佑,我不想让别人偷听到我们说话。”她带上帽子,穿上靴子,重重地踩在台阶上,走向草坪上放着的行李箱。“你不该来的,海伦,你应该继续过你的日子。”海伦没吱声,希丝突然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深深地吸进一口烟,眼睛上投下宽边帽檐的阴影。只要让她重新投入今天的工作中,她便平静了下来,双手也不再颤抖。“你不想走,嗯?那你打算住多久?”

“我还没决定。不方便吗?”

希丝没好气地冷笑着,好像海伦说的话很愚蠢。“听着,海伦,我不知道你第一次离家后我是不是已经原谅你,不过这次如果你只是想待一会儿,把过去的事抖出来了就走,那还不如趁现在就走,好吗?一个人可以承担的就这么多,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法承担更多了。”她拎起行李箱,把它放在台阶下面。“至于你再次离开对甜心意味着什么,这个,你走的时候就知道了。不过,你可别在这儿瞎转悠!”希丝狠狠地加了这么一句,她抬起手中的烟戳向半空中,以示强调。“别站在我面前!我还有事要做!”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大棚走去。过了一会儿,海伦听到钝重的机器发动声。甘蔗收割机出现在视野中,希丝高坐在顶部驾驶舱内,一只手轻松地驾驶着车,另一只手挂在打开的窗户外,她的烟一直随意地夹在手指间。但她并没有往屋子这边看。

希丝说得对,海伦想,我像一只叼着骨头的狗。雷蒙德过去也常说同样的话。一旦她下定决心要去了解什么事或者要做什么事,她会一刻不停地朝目标靠近,直到愿望达成。现在她想知道希丝不愿告诉她的究竟是什么。她会继续盯紧这件事,等时机恰当了再试一次。过去她总能说服希丝。她希望希丝和她一样,外表虽有改变,内心依旧如故。

一股倦意席卷周身,这是和希丝对峙的下场。她坐下来,等待倦意消退。然后疲惫地站起来,收拾好行李箱,朝里面走去。

她站在门廊上,等着眼睛适应光线的转变,再深深地呼吸着干净新鲜的空气。这的确是希丝的个性,她几乎没有改变。这里还隐约有一丝新漆味,但她看不出哪里新刷过。她低下头看到白色的瓷砖,本以为这里还是抛光的木地板。

她闭上眼睛,想象地板曾经的样子,突然间仿佛回到了七岁,那时她膝盖跪地,把湿抹布放进大锡盘,浸在蜜色的蜡中,然后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画着大圈涂上蜡,再用干抹布抛光,一遍又一遍,直至条状的痕迹彻底消失,金色的日光从前门射入,碰上地板上又反射回去。每当爸爸出门,她们三个就穿上周末袜子在光滑的过道上跳来跳去,因摆脱束缚而快乐地尖叫。

海伦睁开眼睛,看见插着热带花卉的大花瓶放在大厅的红木餐桌上,桌上一面金框的大镜子里映射出对面的白墙和一些小照片,这正是她印象中的画面。

但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地方变了,变得别扭,并与四周不搭调,但她又无法立刻说出是哪里。

过道两侧各有三扇宽大的橡木门,均敞开着,露出门后偌大的房间,唯有左侧中间曾是海伦卧室的那间仍关着门。过道尽头那扇厨房门已经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装着蕨类植物的罐子,挂在天窗下。一切看起来并无异样,然而……

是什么不对劲?过道曾有的平衡感已有所改变。她察觉到了这种改变,正如察觉到自己掌纹的变化一样——它们过去的模样你或许记不大真切,但你知道它们已有了改变。她用了一点时间,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感受上来。也许这只是身体能量有所改变而已,她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时,体内充满犹疑和恐惧。而现在,她平和而安宁。

但是,不对,并非身体能量的改变,她感觉得到,是某种有形的空间上的改变。或许是瓷砖的缘故,或许是过道尽头那个天窗的缘故。

那时候的光景真是久远得很哪。不过这也不打紧,她太累了,不愿再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了。

她扔下行李箱,走进右手边第一个房间,这里以前是起居室,现在改成了厨房。

她清楚地记得五十年前这房间的模样。她们总是郑重其事地称其为“起居室”,每当说起这间房,你几乎能感受到“起居室”这几个字是大写正体的。房内曾经置了几张大藤椅,窗上是黄色的棉布帘,还有油亮精巧的桃花心木餐柜和一张咖啡桌,地上铺着一大块波斯地毯,那是她儿时见过的最舒适的房间。不过这个房间几乎没怎么使用过,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回廊上过活。

现在这个房间布置着你能想象到的一切现代化设施,那成了一间颇为豪华的乡村风格厨房,房间正中摆放着一个圆形的玻璃藤桌,四把雅致的藤椅围在四周。过道的木地板换成了白色瓷砖,但是榫槽木墙保留了下来。一个角落放着宽屏电视和两把藤椅。另一个角落是一套置于架子上的昂贵音响系统和一只装满CD的玻璃门柜子。朝北的窗户和后墙之间,一台巨大的现代分体式空调占据了大半空间。

海伦打开玻璃门,手指随意翻动CD,发现都是古典乐,这又让她吃了一惊。

“她都烧了”。

海伦扭过身,她没有听见希丝的脚步,希丝已经站在门廊上了,她手搭臀部,注视着她。靴子和帽子都已脱下。

“你是说老厨房?”

“是的,烧了三次。五八年,六七年还有七五年各一次。每次起因都一样,她把煎锅里的脂肪油点着,然后站回原地看,还说‘多么漂亮啊,希希。’真倒霉,上一次差点全都烧光了,我决定必须做些什么。我把后面的屋子拆了,在那里种了很多蕨类植物,然后把起居室改成厨房。看!”她指着高高的天花板,海伦抬头看见上面装着八个灭火喷头。“这些也很好用,已经好几次救了我们的老命了。她以为只要把灭火喷头打开,就可以玩水了。她玩得很开心,可不是吗?她不停地让我把它们打开。谢天谢地她不知道火和灭火器的关系,要不然她准会不断地放火!”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好像她说得太多了,这本不是她的初衷。

她的目光越过海伦的肩膀,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走过,走到水槽边,从头顶的橱柜中拿出一个玻璃高杯,倒满水后一饮而尽。她没有给海伦倒水,只顾把自己的杯子放进了洗碗机。然后从海伦身边走回去,全程好似视海伦如不存在一般。她重新掌握了控制权,无言地声明:你是去是留,全凭我心情。谈谈可以,但别忘了,我才是这里的主人,而你只是个客人,你得时刻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从门旁的钩子上取下钥匙,重新戴上帽子,穿上靴子,一言不发地快速走下台阶。海伦听到“陆地巡洋舰”发动的声音。

她站在窗边,看着姐姐驾车驶向棚屋。一股空虚感使她意识到自己多么在意希丝对自己满不在乎的态度。至少表面上希丝对她是表现得一点也不在乎。她觉得自己把希丝伤得太深了,她又怎会在乎自己呢。她说如今我对她来说什么也不是,这大约是真心的罢。

她离开窗边,拿起行李箱穿过通道,打开自己曾经的卧室。她停在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看到的是现在还是过去?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搞明白。

她的房间保留完好。

每个地方都完美地保留着她记忆中的样子——纯白色缎面床罩铺在高高的单人铁床上,带有六个抽屉和三面镜的梳妆台,还有她的玳瑁刷和梳子,插着鲜花的花瓶放在一块质朴的白色花边桌垫上,还有一块圆形地毯,上面印着六种不同绿色的圆圈,角落里放着狭小的衣柜,旁边悬挂着一张壁毯,白色的蕾丝窗帘很漂亮,门一打开,窗帘便随着轻风微微拂动。

这里没有现代的白色瓷砖,地板被擦得光亮可鉴。床头柜上有只八角玻璃杯,还有一罐新盛的清水。甜心一向在晚安之前给姐姐们的罐子加水夜夜如此,从未间断。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梳妆台的镜子不见了,只有镜框还在。有些奇怪。不过也许这些镜子没能像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一样,能在五十年湿热的气候中存活下来。

一切看起来和她走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灰尘和霉菌的痕迹,而窗外鸡蛋花的香味飘窗而入,很是香甜。

这是对离去挚爱的怀念,是时时刻刻对所爱之人归乡的期待。这一事实让海伦极为震撼,一股情绪顿时冲上心头,但很快被她克制住。可是要克制情绪太难了,尤其是刚刚还在回廊上历经了一场冲突。为什么要消耗精力?她勒令自己,尤其在这样的高温天气中,更要保存能量。在这儿,她要应对的东西已足够多了

她把手袋放在梳妆台上,将行李箱扔在床边,走到朝南的窗户跟前。她摸摸窗帘,正如她所料,这料子是新的,但是和过去的东西搭配得当,床罩和新粉刷的墙也是如此。她朝窗外望去,望见河边的莫顿湾无花果树。她小时候觉得那棵树非常巨大,现在对她而言树还是很大,它的根须从地表爬上斜坡,延伸向屋子,像蟒蛇一般,而悬挂在矮壮树枝上的藤条在空中像是灵活的手指,想去试探水面。

她们过去常去这里钓鱼,坐在树木裸露在地表的巨大树根上,把自制的渔线抛进深深的河水,脚下放着装虫子的易拉罐,网袋中装着面包和水果。

这些乡村姑娘单纯地以为世界只有她们的甘蔗田那么大,世人过着和她们一样的生活,直到步入少年时代,她们才明白自己的生活和正常人的生活并不一样。

她转过身走向衣柜,因为她突然想看看希丝是不是把她卧室的其他东西也都保留着。当拉开摇晃的柜门,她发现柜子里的衣服仍保持着她走时的样子,不禁微微吃了一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检查柔软的棉衣,虽因岁月流逝失去了挺括的模样,但仍旧整洁干净。希丝一定是定期洗涤衣物,而且晒干后一一叠好,才能使它们保持原状。底层的两双鞋看上去就远不如衣物保存得那么好了。她突然想起另外一双鞋,那双鞋不见了。去哪儿了呢……?她当然记得,那天她骑着金吉,鞋甩在肩头,后来挂到了杆上。

她赶紧把回忆驱逐出脑海。她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都怪这炎热的天气。

她走近梳妆台,打开每一个抽屉。十八岁离开农场之前,她从未感觉缺少任何衣服、鞋子或其他那些女人该有的零碎小玩意儿。但跟女儿们的衣柜一比,她这点东西就显得可怜又可悲了。自家缝制的棉短裤,皮筋早就老化了,一旁是发黄的棉袜和褪了色的短裤,看上去似乎只要一碰,就会立马碎裂。

一条白丝巾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十六岁那年,爸爸从镇上给她买回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凑到亮光处,回想当年,那闪闪发亮的丝质光泽让希丝多么着迷啊。海伦给希丝围上后,爸爸却生气了。他把丝巾从希丝脖子间一把扯下,说她围着丝巾就像个白痴。他说,像她那样的女孩不会戴这样的东西。海伦知道,爸爸所谓的“像希丝那样的女孩”,就是指丑女孩。不过海伦觉得希丝那橄榄色的皮肤和水汪汪的褐色眼睛很是漂亮。但希丝对自己的美毫无察觉。当爸爸把丝巾围到海伦脖子上时,希丝摆出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随后就到外面的棚屋里做事去了,像是一点也不在乎。但海伦知道,她在乎得很。于是那天晚上,海伦把丝巾围到了希丝脖子上,轻轻亲了亲她,两人才躺在彼此的臂弯中沉入了梦乡。从那以后,希丝常常戴着这条丝巾睡觉,手指缠绕进那柔软的质地中。

每个抽屉里都散落着樟脑块。看来同衣柜一样,希丝也经常打理抽屉中的东西。然而看着这些真叫她有些承受不起。海伦关上抽屉,抬头看着衣柜旁那副镶有边框的织锦风景画。

织锦的颜色虽已变淡,但仍清晰可辨。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山谷,映出其间的条条绿道,一条林荫路正攀爬在远处一座山上,通向一座带有红色百叶窗的蓝房子。海伦猛然一惊,认出了这座房子,这正是她在托斯卡纳[7]的家。她把织锦从墙上取下来,往靠窗的地方走去,将织锦置于明亮的光线下,凑近细看。是的,正是那座乡间别墅,有八扇前窗,红色大门上方有柱廊,一侧是一间低矮的石头小屋,下方是一丛橄榄树,两排铅笔松沿道挺立,直至山顶。

在生命最初的十八年中,她天天与这张画相伴,但在离去的那一刻,她就把它给忘了。在那时,画对她来说已毫无意义。

现在,她把画翻了过来,看到一个潦草的签名,还有个日期,黑色的墨水已经变淡。这是外婆的名字,日期的年份是外婆来到澳大利亚后的第二年。

这幅织锦怎么会挂到她卧室里来的?

难道是妈妈的新婚礼物?

不要啊,妈妈!回来,妈妈!不要!

昏眩再度袭来,她急忙在手袋中摸出一颗白天吃的药片,就这么干咽了下去。这药能让她入眠,也能让她清醒,能抑制头痛眩晕,也能中和药的副作用。

她不知道照她这么服药,过多久会开始失去重要的东西,比如说丧失理智。

她打开吊扇让室内空气流通,随后向后躺倒在床上,等着这阵昏眩过去。

眩晕的感觉终于过去了。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把织锦挂回去。然后趁着希丝不在,赶紧去探索这房子的其余地方。

她卧室过道对面,是妈妈曾经的卧室,那儿现在成了个现代化办公室,有电脑,传真机和调制解调器。电脑底座上贴着一张黄色便利贴,写有因特网服务供应商的名字以及密码。海伦笑了,她自己家里的电脑上也贴着这么个东西,这样一来就不会把密码忘了。

开放式的架子占据了整整两面墙,海伦还注意到,其中一面墙上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编了号、归成档,整洁得要命。处处可见典型的希丝风格。架子造得格外结实,就算你整个人挂上去,保准也倒不了。一张极为光亮的红木桌子,海伦都能从中看到自己脸孔的深色倒影。桌腿经车工精心制成,加工方式正是爸爸曾教给过希丝的。就连椅子也是希丝自己做的,椅子腿也经车工处理,为跟桌子的样式匹配。关于电脑软件的书籍伸手可及,齐齐摆成一排,下面几册是关于甘蔗的现代化种植技术。其中有两册夹着彩色的书签。海伦打开一看,却大吃一惊,书中文章居然为希丝所作。作为甘蔗新型种植技术的一名开创者,希丝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前言中。

希丝出人头地了,尽管没能接受她渴望已久的教育,甚至都没离开农场,但她依然做到了。海伦感觉体内涌起一股自豪之感,爸爸把她们三人受教育的权利都给剥夺了。她不禁想,要是当年希丝读了书,没被爸爸剥夺了基本的受教育权利,不知现在会取得怎样的成就。她心中充满欣慰,将两册书放了回去。

另一面墙的架子上放着国家地理杂志和各种书,大多是旅游书籍。国家地理最早到六十年代,旅游书籍的涉猎范围涵盖至全球。这些书是希丝未竟梦想的明证。她从未离开家园,却是一个天生的旅行家。

她去了北面的第三个房间。这儿曾经是一间十分正式的餐厅,但在海伦记忆中,它从未被启用过。她记得里面有一张巨大笨重的桌子,八张靠背笔直的椅子,厚重的红色天鹅绒帘子,总有一股霉味。典型的维多利亚式风格,完全不适用于热带地区。

如今这里成了个现代化的浴室,空间很大,足够同时容纳好几人,天花板上装有排风扇,以防此处变成一间长霉的牢笼。靠窗的地方放着洗衣机和滚筒烘衣机。房屋的后墙已在浴缸上方被削去大半,浴室于是直接面向长在屋后的蕨类植物,海伦看到,那株植物已经跟房子的背面一样高了。热带兰花、蕨类和其他植株展现眼前,令人印象深刻。好一个热带雨林中的沐浴。

过道直接开放,蕨类植物长进来,使得过道凉沁沁的,闻起来甜丝丝的。孩提时代的希丝在山上或河边找到这种植物时,常常有些大惊小怪。如今她的审美眼光显然提高不少,竟能够打造出这样一道绝妙景观。海伦跟她一样,十分热爱植物,但自己在托斯卡纳的家中可没有如此景象。她不知道见过此景的其他人有多少,有的话应该也极少,甚至知晓的人也极少。大多数人压根不会想到,如此美景居然出自大老粗希丝·唐宁之手。

她穿过走道,看向门廊那头面向南边的北屋,一望便知那仍是甜心的卧室——粉色的双人床,粉色的蚊帐从粉色的天花板上垂下,粉色的家具,粉色的窗帘、墙壁、地毯和地砖,连墙上的分离式空调也是粉色。海伦不知道希丝是怎么做到这些的。一台大屏电视机和DVD播放器占据房间一角,置于一把活动躺椅前。躺椅上铺有粉色的卷心玫瑰,与窗帘相衬。一面墙上是肥猫的一张巨大全身海报,两旁分别是猪小姐和天线宝宝的层压印刷画报。各式粉色内衣、外套、海伦带来的礼物包装,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地上遗弃的首饰、日常玩偶之间。完全是甜心的作风。

她走过自己卧室,去了位于房子前面的那间。那是希丝的卧室,然而童年记忆中卧室那简陋的模样早已不知去向。

整个房间洁白、崭新,极其整洁,却又极为质朴。手工雕刻的意式梳妆台上空无一物,镜子也被摘去了,仅有一盏阅读灯,架在床头柜上。白色蕾丝窗帘,白色瓷砖,地上是一块银白交织的地垫。

不见有任何镜子。海伦意识到,浴室里也没有。整座屋子里唯一的镜子,大概就是过道那面镶有镀金边框的老镜子了。奇怪,希丝显然在哪儿都容不下一面镜子,却还让老镜子挂在那儿。

海伦看到了床,她摇了摇头,简直不敢相信。这和自己那张整洁的小铁床不同,不是记忆中那张跟希丝两人一起躺过不知多少次的小床。眼前是富丽堂皇的庞然大物,矗立在房间正中央。红木的四柱大床,精雕细琢,花样繁复,少说也该是特大号。床上铺了四只枕头,枕头上方散落着数只软垫,白色锦缎,白色流苏,白色刺绣,白色花边,还有一张饰有白色丝绣、缀了流苏的床罩。而从四只床柱上垂下的,是海伦迄今为止所见、所能想象到的最为精美的蚊帐。一层又一层的奢华褶边、蕾丝、网格从顶上倾泻而下,叫人沐浴在这纷纷扬扬的浮华盛景与浪漫享乐之中。这场景拿来当一部爱情故事的封面,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房间到处都纤尘不染。希丝对保持整洁向来格外执迷,从小就如此,但也是事出有因。要是爸爸觉得打扫得不够好,她们就得重做,一遍又一遍地重做,直到他满意为止。如果是海伦的活,他不过就让她重做一遍。但如果是希丝的活,她就得挨上一顿揍,被骂成跟她母亲一个样的懒惰的南欧荡妇,再把活重干上好多遍,即使所有人都满意了,也远不能停下。他会怀着一种恶毒的兴致,看着她把已经擦过三遍的地板再擦上一遍。因此她很快就学会了怎样做好,做到比好更好。抛光的地板上不能有条纹,白墙上绝无指印——她擦拭、抛光、烹煮,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到分毫不差。她挨过的其中一顿打——最后一顿,也是最惨烈的一次,海伦猛然想起,不禁不寒而栗,仿佛一时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日子。

她迅速转开念头,转而思索将一切维持纯白是一件何等艰难之事。她不知道希丝是不是依然一天洗好多次澡,穿着干净的白袜子睡觉,只为不弄脏床单。

海伦确信,除了甜心,再没人见过这个房间。连比尔·斯图尔特也没见过。她知道,就算他们见到了这一幕,也没人会相信希丝能有这一面,——在一片纯朴的装饰中,富丽堂皇、耽于感官乐趣的女性气质凸显出来。

同时这亦是一种渴望已久的满足之感,不同于办公室那些旅游书籍。我长大后会有一间漂亮房间,跟你的一样,小伦。混账爸爸!你给我等着。我的房间一定更漂亮!

内嵌式橱柜列满一面墙,柜门特地铺有白色乙烯基塑料,配银色把手。海伦好奇心突发,不知道希丝在这些门背后都藏了什么。她打开其中一扇,眼前景象惊得她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眼前一片雪白、闪亮、柔软——晚礼服、日常裙装、定制套装、上衣,甚至有件精美绝伦的婚纱,完整配有面纱和头冠——带有小小设计标签的华美服装,永远也不可能适合希丝——丝绸、蕾丝、亚麻——用钱能买到的最上乘之物。每一件都是白色的。白色复白色。闪闪亮亮、轻轻柔柔、薄如细纱的白色。

每件衣物下方像是都配有小巧精致的鞋,珠宝镶边,带蝴蝶结,带绑带,鞋跟精美。悬挂着的衣物上方有隔板,收着帽子、包袋、手套和披巾。白色,又见白色,白色叠映着白色。

童年时那条闪耀白色光泽的丝巾,已变为成年后的一种痴迷。

她又打开一扇门,一扇又一扇。每扇背后都是相同的景象。她从口袋中掏出自己的老花镜戴上,凑近仔细查看这些衣物。她这才意识到,这些正是过去五十年中每十年所流行的风尚之典型代表。而且很显然,这些衣服一件都没被人穿过。连标签、收据和货运说明都未取下。早些年的标签上能看到衣物归类名称,而新近购买的,则标有网络邮箱地址。希丝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就是本地镇子,但她的购物足迹却遍及全球。

所以这就是房子里的秘密,这就是希丝不敢让她发现的秘密?

可怜的希丝,海伦想,可怜又可爱的希希。像这样的漂亮衣服,我穿了四十年,视为理所应当,但对她来说,这些都是梦想,只能偷偷占有,看看、碰碰,默默喜爱。

有那么一瞬,她想到,一个精神病医生会怎么解读这些呢?一个精神病医生又会怎么解读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呢?她此生都在小心避开精神病医生。

她很好奇,希丝会把她日常穿着的衣物放在哪里。她走到没了镜子的梳妆台旁。没错,就在这里,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抽屉中——穿到破旧了的连体工作服、短裤、背心、袜子,宽大的棉衬裤,劳苦一生的各式行头。她推测,那些为雨季准备的防水外套和更为笨重的衣物应该在楼下,仍旧在屋子下方的钩子上挂着。沾满雨水的衣物会生霉,她们不把湿衣服带进屋中,而是留在通风处——成长于热带地区,便有了这一本能。在托斯卡纳,她多多少少也保留了这一习惯。

还剩三扇柜门未打开。打开第一扇,层层隔板从地面一直打到天花板,存有配饰、珠宝、围巾和贴身内衣。精美的内衣像是摆弄过,甚至可能洗过,但肯定没穿过,因为对希丝来说,尺码实在太小太小。海伦仔细看了看部分珠宝,估算着,这些毫无安保措施的宝物得值得上好几千美金了。但还是那句话,谁会想到希丝呢?比起银行保险柜,她那副模样可要更安全。

最下一层隔板上堆着昂贵的化妆品,无一拆封,口红占了大多数,均牢牢封存在原本的包装中。红色,一打又一打亮红色的口红。希丝的皮肤从来不知道化妆品是什么感觉,口红这东西,则被少女时期的她公开讥笑过。看到这些,海伦着实吃了一惊,但记忆中的一幕场景突然闪现——在教堂中,她曾发现少女希丝正盯着涂了口红的女孩们看。她想起来,正是那时,她在自己姐姐脸上察觉出了嫉妒。后来她向希丝提起这一话题时,希丝不以为然地说,那些女孩看着像娼妇。“娼妇”这词是爸爸用来形容那些在礼拜天化了妆的女孩们的,那时她俩都不懂那究竟是什么,但看爸爸说起时的样子,应该很坏。

海伦把最后两扇门一齐打开了。她猛地倒吸一口气,后退了一步。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稍后才往前凑近去看。

一块隔板上立有一对精美的银色枝壮大烛台,如哨兵站在两侧,守卫着众多拼贴在一起的照片。海伦的照片。海伦和雷蒙德,海伦和女儿们,海伦和一大群名人,但大多只是海伦,她最光鲜、最优雅、最为人所知的种种时刻。狗仔偷拍的新闻照。

希丝说过,要不是甜心先认出了海伦,她不会认得出她。她在撒谎。她站在台阶下的时候希丝就明白无误地认出她来了。

烛台覆上了厚厚的蜡油。它们不仅仅是展示品,看来蜡烛常常点亮。

这是个祭坛,为海伦而设的祭坛。她万分震惊,深深地受到了触动。

海伦认出了大部分照片,但有一些并不熟悉。她意识到,眼前这些照片均裁剪自杂志——《妇女周刊》、《新思想》、《妇女日》、《克莱奥》、《时尚》、《Vogue服饰与美容》,等等。每张照片下面都工工整整地写上了刊登年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海伦一直追溯到1961年的那张照片,上面是她和雷蒙德,以及一位好莱坞银幕女星,是两人在巴黎夜总会开幕式上的合照。

祭坛下方的隔板上堆了几捆信件。她拿起其中一捆,惊讶地认出了自己的字迹。她拿起另一捆,亦是如此。她默默点了点数量,每捆十二封,均用带子整整齐齐地扎住。总共有几捆,都不用再去数。五十捆。这是她离家以来,月月写给希丝的信。但一封都没被拆开过。

“你在干什么!”希丝的怒吼声突然从背后传来。她冲上前来,差点把海伦撞倒。砰!砰!砰!她猛地甩上柜门,转过身面向海伦。她两眼怒火直冒,双拳紧握。她无法容忍海伦这样侵犯自己的隐私。

“希丝,对不起,我……”海伦直往后退,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害怕希丝会打上来。接着,她看出了希丝藏在怒火背后的窘迫与困惑,于是她走上前伸出手去,像要给予希丝一些宽慰。

希丝躲开了。“离我远点!”她松开拳头,双目怒视,仿佛赫然耸立居高临下,尽管两人中海伦才是个子较高的那个。“我一早就告诉你别瞎转悠!这地方不是你的了!这是我的,我和甜心的!你没权利进来!老天!”她重重地喘息着,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而突然间,她出人意料地萎顿了下去,脑袋左右摇晃。她接下来吐出的话轻如一声耳语:“你不该那么做的,海伦。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羞愧感顿时汹涌而至,她这么四处窥探,怕是将希丝生命中唯一一点私密的部分给亵渎了。她极力想要弥补。“希丝,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这个——太出人意料了——这个。”她指了指床和家具,“这一切都很漂亮,非常漂亮。”

希丝迅速喘了口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海伦发现自己现在很难跟得上希丝急剧转变的情绪,她努力地想,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让希丝心情陡变。接着,脑海中出现了年幼的希丝紧盯白丝巾的画面,她唯独说了这一句:真漂亮。没错,就这么办。海伦立马趁热打铁:“家具真漂亮。床太棒了。肯定是你自己做的,对不对?还有那些衣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衣服!”

“是吗?”希丝怀疑地应道。

“是的,希丝!嗳,要是我知道你喜欢这些精致的东西,我一定会从家里给你寄过来——从意大利、全欧洲、世界各地给你寄来!啊,我要早点知道你喜欢这些就好了!”这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得太过了。

希丝猛地抬起眼睛,锐利的目光直视海伦:“但你没有,不是吗?如果你回来了,你就会知道。但你没回来。”

这便是横亘在她们之间不可消除的隔阂,如同山川、汪洋、万丈深渊。

“是的。”海伦轻声道,就像一个受罚的三岁儿童。“但我尝试着跟你们保持联络……那些信……”这话说得有气无力,也确实没半点效果。

“保持联络?别跟我胡扯了,海伦。我七一年的时候就装了电话,比尔说他把号码给你了,但你压根就没打,是不是?你连个屁都没放一声!”

“希丝,我想过要打,但是……”

“但你有你的好日子过,不想被我和甜心给毁了,就是这样,对不对?你觉得我们丢你的脸!”

“不是的,希丝!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绝对没有!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一直写信,就算你一封也不回?我是不想完全失去你们啊。”

“失去我们!你从来不会失去我们的,我们哪都没去,一直在这儿。你是放弃我们了!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在如此激烈的情绪碰撞中,海伦感觉无法为自己辩解,她举起手中一捆捆的信,说道:“你一封都没看过,但你也没把它们都扔了。”

“我存着。那又怎样?”

“为什么,希丝?”

希丝冷硬的神色不见了,一种海伦不熟悉的情绪在她扭曲的脸庞上蔓延。希丝没有立即回答,海伦也未加催促。海伦给希丝足够的时间来整理情绪。终于,她等到了希丝的回答,声音冰冷而嘶哑。

“我看了第一封,”她说道,“你从悉尼寄来的那封。我之前说过,那封信是追悼会当天到的。这封信我看了大概有一百遍,它让我又高兴,又生气。高兴是因为你出去了,逃出去了。生气是因为我知道,我被永远困在这儿了,而我别无选择,只能留下来照顾甜心。但这信大半还是让我痛苦。”她拍着自己胸口,“我心里痛苦。因为你不跟我一起待在这儿了,知道吗?那封信意味着你不在这儿了。所以收到下一封的时候,我就拖着不去看,因为我知道,这说明你还不准备回家。然后又有了下一封,又下一封,直到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看那些信了,一封都不会看。但我又不能把它们扔掉,因为……没了它们,我就彻底失去了你。”她顿了顿,正努力地思考着什么,那双愤怒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海伦的脸庞。“但你不知道我没看。你直到今天才说我们还有别的家人,这么说来你信里就没把实情告诉我,是不是?”她怒声质问,顿了一会儿又说,“所以你信上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面对自己的隐瞒,海伦移开了目光,纠缠了她五十年的羞愧感如一口苦胆汁,涌上了喉头。“我写的是,”她试着解释,但知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希丝没法完全理解,“是我们去了什么地方,雷蒙德和我,做了什么,又新收购了什么公司,写了女儿们的出生,她们在做什么——说真的,都成了部儿童成长记录了。现在想想,我那样做有点不近人情,但那时我相信这是为了……保护。”

“保护?保护什么?”

“保护你和甜心。”

“没道理,简直是屁话。”她说道,但逼视的目光却缓和下来,“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也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她重新把控住自己,那张冷冰冰、硬邦邦的面孔又回来了。

“这有所谓。但你为什么不回信呢,希丝?就算一两句话也好。每封信背后我都写了回信地址。也不管你信不信了,其实我几乎每天都在等你的回信。你为什么不写呢?”

希丝的嘴张了张,准备回答,却又闭上了。接着她再度张口:“因为我没什么可写的。这里的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一模一样。所以我有什么好写的?我们把蜡烛吹灭了?她又犯病了?她又做噩梦了?不!我无话可说。再说了,如果我写了些糟糕的事,比如雨季的时候我被困到发狂,还有,虽然我活着就是为了甜心,但有时候我希望我们俩还是死了的好——这能改变什么吗?你会因此回来吗?”

海伦羞愧地低下头。“不会,”她说,“也许不会。”

“还有,你从来不给个街道地址,信封背后总是个邮政地址。我觉得,你这也是不想看到我们突然出现。是不是?”

海伦叹了口气,为自己的背叛行径深深忏悔。“是的。”她感觉有必要再次道歉,“我真的很抱歉,希丝。在外面的时候我看到你老往房子里面瞧,像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看到。我真的很抱歉,你特地叮嘱过了,我还是到处瞎逛。这是你的地方,是我冒犯了。我本该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的。”

希丝突然沉默了。过于沉默。海伦本以为希丝是因隐私曝光而生气,在这一刹那,她本能地意识到,这并非希丝真正害怕被揭露的秘密,因为她这么快就将自己乱翻信件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海伦双臂寒毛直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感觉如此不安。

希丝拿起一支烟,又放下了。她不在屋里吸烟。

海伦突然想起希丝之前的话。“你希望自己和甜心都死了,你真有过这想法?”

“对。有时候会有。”

海伦向希丝走近一步,盯住她的脸庞。她必须要正式道歉,她正是为此才长途跋涉一路赶来。然而,她们所受的伤害太深太重,区区一句道歉远远不足以弥补。但她必须说出来。五十年来她都在想象怎么说出这些话,但当这一刻来临,她却吞吞吐吐、难以启齿,她的嘴就像一扇年岁已久、遭人遗忘的生锈大门。“对不起,希丝。我不该那样做的。对不起。”

希丝还以为她又在为多管闲事而道歉。她关上最后一扇衣柜门,无所谓地说道:“管他呢,我又不在乎。”

“不是,我对不起你,因为我离开了。我离开了你,把你孤零零地留给甜心,我……抛弃了你。”

希丝对此嗤之以鼻,她不无鄙夷地说:“好吧,我们中总有人得活出点样子来,海伦,那也该是你,所以别为这事折磨你自己了。行不行?”

这算是原谅吗?海伦不确定。不像原谅,反倒很冷漠。

希丝又拿起烟盒,迫不及待地想要来一支。她转身出门,留给海伦一个背影,但又在门口停住了。她扭了扭肩膀:“别老盯着那些不该你管的闲事。这回你懂了吧?”在海伦回答之前,她便迈着大步离开了。但她已把话讲明白了。

海伦去了厨房,从冰箱拿了点冷饮,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她去了回廊,希丝正在那儿坐着,桌上四瓶冰镇啤酒,第一瓶见了底,第二瓶已喝了大半。海伦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思索着该何去何从。

希丝默默地喝酒、抽烟,她的视线越过甘蔗田,定定地看着远方的汪洋。海伦不知道她这么早就喝起啤酒来是不是正常。现在才刚刚九点。

沉默像是一种惩罚。她不想这样,便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希丝直截了当地制止住:“你就消停一会儿吧,海伦。”

她于是往后躺,靠上椅背,想要放松下来。她的身子在高温中松弛无力。她闭上眼睛,回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姐妹时的场景,这房子,这山——那时的雨下得那么凶猛,房子几乎要被吞没其中,她直往雨林里冲,马蹄下的烂泥咯吱直响……

她感觉手中被塞了个冰冷的东西。“你看着糟透了,把这个喝了。”希丝正站在她面前。手中冰冷的是一小瓶啤酒。希丝脸上那是关心的神色吗?就算是,在被看出之前,那抹神色已倏地不见了。希丝坐了回去。“刚刚还以为你要昏死过去了,脸白得跟张该死的白纸一样。”

海伦想也没想就把酒瓶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啤酒冰凉,滋味绝佳,就该是这个味。她慢慢将一瓶喝空。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恢复了些许体力。

希丝用余光观察着她。“海伦你是病了还是怎么了?所以才回来了?死前赶回老家完成心愿之类的?”

“不,我没生病。至少不是什么绝症。我就是睡不好。”

“是吗?好吧,我就没那毛病。我活干累了,倒头就睡。这就是诀窍。彻底把你自己累垮。累到散架,就啥也没法想了。”

“你没法一直那么干,希丝。总有些时候,你忍不住就会去想……那些事。”

“我就不会!要多练一练,我就一点都不会想那些事。”

“所以你从来也不会想我,不会想到我们,不会想到我们在这儿一起过的这么多年。”

“只有收到你信的时候会想,但不会想多久。老天,我管着远北地区最大的甘蔗产业,我可不是没事干!”

“这是不是说,你已经全忘了,希丝,把一切统统清除出大脑了?”

希丝想了想。“还在这儿,”她说道,稍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有都清出去,只是再也不去想了。”她大口大口地灌着第三瓶啤酒。“到最后那几天,你会把我们都忘了吗?”

“那要看你想记住些什么了,对不对?”

“好吧,比如说,那么多年前,关于我,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希丝?”

仿佛那段记忆被珍藏许久,希丝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你和金吉消失在雨林中的身影,沿着小路往上,你好像要融化在那些树当中了。我一直在找你,但你已经离开了。有时候我好像还能看见那场景,那时候刚下过大雨,光线正好,空气又热又闷。”

希丝言语间流露的情感让海伦措手不及。她目瞪口呆地盯着希丝,无法掩饰心中的诧异。希丝假装没看到,继续说下去。她语速飞快,海伦记得,希丝一紧张起来就会如此。“过了足足一个月,河水才回落,那时才有人能上到屋子这边来。我听到了桥上的马蹄声,跟我们小时候听到的一样,我往外看,希望看到你和金吉,却只看到萨奇和他两个儿子。他以为你回来了。我告诉他,你没回家。他说,大伙儿都躲在旅馆避难的时候你不见了。没人看到你离开,他们都以为你找了艘船还是什么,想办法渡过洪水,翻过山头回家来了。他发现你没回来,以为你出事了。他嘴上说抱歉,心里未必真那么想。接着他就跟我吵了起来,关于……他。萨奇一直把你我两人所说的话反复核对,还一直说那老混蛋根本不可能这么做。好像就因为他俩是哥们,就要比我们更了解他一样。”

希丝身子向前倾,猛吸一口烟。海伦感觉得出来,她还没说完,便耐心等着。“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因为我一直想不通,知道吗?我一直都不知道,从你离开这儿到从镇里逃出去这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切都变了。本来这事很简单,是吧,我们都计划好了的。”她转过来,冷冰冰地注视海伦。“现在告诉我,海伦,我跟你挥手说再见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确定你顺利到了镇里,只要你爬得够高,避过水坑,然后一直沿着山脊走就行了。”

海伦往后靠了靠,把凉鞋从汗津津的脚上踢下了下来。她开始回忆起来。回忆并不是件难事,即便已经过了五十年。毕竟自从她向雷蒙德承诺回来补救以后,她已经花了两年时间来排练眼前即将上演的这一幕。

她曾有大量的时间来拼凑记忆碎片,找回其中的细节。细节在大脑潜意识的某个小小洞穴中深深埋藏、妥善安置,她要将其重新提取出来,加以检视、组织。加入细节,记忆才能重回完整,才能讲述故事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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