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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人重逢

晚上回到公司,景宁结结实实的被顶头上司石部长削了一顿。夏日的浮躁让每个人都无法静心,部长大人的怒火已经彪飞一整天了,近乎在咆哮,话筒被震得嗡嗡的:“跑哪儿去了?丢下工作让手下人加班,满世界找不到!说是去见什么零售商,哪个零售商会现在找你?马上把升级产品的上市规划给我做出来,我坐在办公室等!”

挨了骂,看着桌上摞成垛的枯燥文山,想着刚才看到的冷冰冰的婚房,景宁没意思到底了,索性拿起电话打回给格日勒:“短途旅游你们打算去哪儿?”

格日勒兴奋了:“没定呢,你要来?正好,这事交给你安排了。”

景宁呕血,“我没那个时间和智商……”

格日勒一句话把她的抗拒灭掉,“你总得为同学们做点事吧?”

于是从点头说参加的一刻,景宁这个消极分子就迅速被格日勒破格提拔为“主力壮丁”——负责确定和联系短途旅行的景点,格格还列出了各种要求、条件,常常长长的一串。

景宁偷懒,自己赶工作进度为参加聚会腾挪时间,这个费脑经的问题她甩手扔给了临时代替晶晶的助理阿凤:“找一个距C城半天路程的景点,要新鲜有趣、要风光好、要省钱、要交通方便。定了地方就赶紧联系,时间是下个周末的两天。还有,给我定下周五去C城的机票、还有周末从景点返程的机票。”

阿凤眩晕着领了任务,上网查C城周边旅游区。她也偷懒,定机票的事扔给了她的姐妹——楼上十六层一家公司的后勤,没曾想所有问题却因为这通电话全部解决。阿凤急匆匆的去给景宁汇报,立志要“促成”景宁的草原之行——能省自己多少时间和心力啊,不然她得上网查路线、打电话、查报价累到死,还不一定讨喜。

“……离C城是比预想的远,路上时间会长些,但是绝对值得去。”阿凤极尽能事的渲染鼓吹,“楼上十六层那家公司刚从那儿回来一拨人,都说好、说没玩儿够、说还要去,说这个季节是草原最好的季节,他们下一拨的人紧接着就又出发了。”

“你倒会省事,”景宁心里已经认可了:草原——正是格日勒的家乡。

阿凤被景宁说的憨憨的笑,景宁也笑了,“这事全交给你了,回来重谢你。你找十六楼的那个朋友帮帮忙,按他们的套餐来一份。”

阿凤好奇,“组长大人,你定二十多人的大团,是组织聚会?”

景宁想了想,很认真的说,“出去找找刺激,看看有没有艳遇。”

“你哪是找艳遇的人啊,故意不告诉我。”阿凤失落的撇着嘴走了,景宁忍住笑低头继续改文档。

出发的前一天,桌上的案卷再也无法让人坐稳了,景宁早早的下了班。正是夕照时,乘电梯从高处缓缓下行,能看到整个城市被软软的金色镀满,空旷安宁。她生了闲情,在一楼出了电梯没有开车,打定主意散步回去。回家的能源从汽油变成消耗卡路里,速度慢下来,呼吸也就松了下来。景宁悠闲自在的边走边看,步调速度与街对面一位遛狗的老太太基本上是一个层次。

经过公司门口的报刊亭时,景宁被橱窗上的各式的杂志封面牵走了眼神,便驻足停了下来。

“来份晚报?”报刊亭的老大爷探出头来问,余晖下的笑容像胡同口邻家的阿叔。

本来只是随便看看没有买的打算,被如此一问景宁改了主意,手点在从前热衷过的杂志上:“来一本。”

到手的崭新杂志纸页光亮硬挺,鼻息间有印刷品的味道,她边走边翻到一个短篇故事看。

今天的景宁有些主动怀旧的意思,想酝酿寻找一种老照片样的情怀,放慢节奏、扔掉工作,像学生时一样买杂志看,却不得要领的怎么都捕捉不到年少的情怀了,这种追逐也变成了刻意和营造,有些僵硬,不那么从容纯粹。

想来当年的心境只属于当初的自己、当年的同伴、当时的年华,经过了也就逝去了。

想通这些不禁怅然,手边的故事也就看不下去了。她干脆把杂志卷在手中,闲闲散散的往家走。抬头间正正的就看见一辆别克从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来,赫然醒目的是它前面一只碎裂的灯罩。这车子太熟悉了,连带的那晚她撞它的场景浮现在了眼前。景宁不禁停住脚步注视着它飞速掠过,奇怪着它怎么还没修,不怕交警罚款吗?

不想别克开出去不远停下了,然后退了回来缓缓的停在她面前。景宁知道,这倒霉车主今天算是逮着她了,于是挺挺胸膛准备应对。玻璃窗落下,坐在司机座位上的男人清爽整洁,戴一副黑框的眼镜,对她微微笑着,这位就是她的债主了,果真就是那早在电梯里和她擦肩而过的人。对方眉峰略略扬起,试探的问:“如果没认错,你是景宁?”

景宁客气的笑笑:“是。”

“我叫武匀。”对方自我介绍着,看看景宁手里拿的彩页杂志,问,“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武匀唇角的形状上挑,即便绷着脸时也是似笑不笑的样子,目光柔和,这让他看起来温文且容易相处。这种类型的人一般来说性格都柔韧,不是轻易暴躁型,比较好打交道。景宁很庆幸自己撞的车是他的,说道,“不了,谢谢,我没什么事想一个人走走。你的车怎么还没修,正好遇到了我把钱赔给你吧。”

景宁说着低头从包里找钱。武匀呵呵笑,“不用,我不是来找你要账的,何况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报保险的时候再找你吧。我很早就知道你了,和你们公司没什么来往所以咱们没正式见过。”

说着,武匀拍拍车的方向盘,“真的不坐?”

景宁笑笑摇头,算是婉拒。武匀也不再坚持,别克车滑出去,上了路很快看不见了。

是位有修养讲礼貌且很讲道理的人,这是武匀留给景宁的映像,他与人交往也是随和大方的,客气、却很亲切,正是那句“如沐春风”的感觉。景宁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蛮横严厉的上司、苛刻找茬挑刺的客户,这种清淡儒雅类型的人乍一出现让她很有新鲜感,也带来了好心情。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在机场景宁又见到了武匀,他穿着白T恤牛仔裤、背着包,和二三十个年轻人一起等着登机,要出门旅行一般。男男女女都兴冲冲的,出笼鹦鹉似的叽叽喳喳,偶尔小幅度花拳绣腿的比划嬉闹着。看得出是顾忌着公共场合,声音都努力的压低,不然只怕已然撒着欢高声呼喊的跑起来了。

见到景宁武匀也很意外,隔着人群景宁对他微笑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武匀比景宁想象中更开朗活跃,老朋友般的特意走过来问:“你这是去哪儿?一个人?”

“我去C城,你呢,是和同事们?”

“公司组织的活动,大家一起出去玩两天。”

景宁隐约觉得她和他之间有什么联系似的,想一想,豁然明朗,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期而遇了:阿凤帮她定旅游路线和机票通过的楼上那家“十六楼的公司”,就是武匀的公司,巧了。

景宁开起了玩笑,“你是去草原吧?”

武匀略带惊奇的看她,“你怎么知道的?”

景宁故作神秘,侧眉斜目的装着,“我会算命。”

“你是听楼里的人说的吧,”武匀才不信,顺便将她一军,“那你给我算算,看看今天的航班会不会晚点。”

“这个太简单,都不用想的。”

“所以就不算了?”武匀调侃她,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景宁想着,如果时间和路线给面子,她和武匀也许在草原上还能遇到。

又聊了两句,广播通知武匀的航班要登机了,两人告辞。景宁的那一班却迟迟没有消息——延误了。好在时间不是很长,登机之后一切顺利,在C城落地之后麻烦又来了:打不到车。

聚会的同学们都是提前到的,唯独她迟到。格日勒气晕了,电话里骂景宁:“就差你一个人了!我们吃还是不吃?笨死了!抢车啊!”

机场外的景宁看着瓜分几十辆出租车的几百人队伍,绝望的摇头:“别等了,你们先吃吧,我尽量快。”

她听见格格和同学们的商量声,有离话筒很远的声音说:“让她等会儿,我去接她。”

格格对景宁转述,“算你谱大,等着,我们去接你。”

刚才那声音还让她的心“砰砰”直跳,景宁问:“谁来接我?”

“楚端。”

景宁呆掉了,恍若还在飞机上云里雾里的钻着,太阳也近在眼前的晒花她的眼。

楚端?他不是屏蔽了所有人刻意消失了吗?同学们大海捞针都找不到他的人,怎么可以出现的这么突兀?

格日勒到时机场已经冷冷清清了,她远远的看见景宁站在出口旁一根柱子边上等得无聊,在低头看着鞋尖在地上来回划着十字。

格日勒“啊!”的尖叫一声冲了过去,恶狠狠的拥抱大学四年睡在她上铺的妹子:“又见到你了!”

景宁毫无防备,被这豪放突然的一抱吓到,瞬间醒悟过来,也是激动:“格格!”

格日勒扯着她走向站在一边的楚端,数落着,“喂喂,你可拽了,是楚端亲自来接的,其他同学可没这待遇。”

楚端淡淡的笑,看着景宁不说话,没有寒暄客套,连只言片语都懒得说一般。景宁象征性的也对他笑笑,没说话。

不用担心冷场和气氛不对,因为此时有聒噪的格格,她的嘴不会停的,“快走快走,千言万语回去再说,大家都饿着肚子等你呢。你怎么还这么瘦,你看我。”

格格说着拍拍自己胃,虚胖的脂肪柔软的晃颤着,她若是躺平,这一拍后腹部必定就是一池子波动的水面。

景宁笑了:“行啦,都是孩儿他妈了,这身材也足够苗条了。”

楚端居然插话,不是对刚见面的景宁却是对格日勒说:“你和上学时一样,没怎么变。”

“真的?”被夸做还是小姑娘一般,格格正欲惊喜,楚端紧接着一句凉水泼下来,“那会儿你也不瘦,不就是只‘加重飞鸽’?”

格格气得吐血,重拳捣向楚端的肩,楚端呲牙咧嘴捂着伤处,受了重创的样子。景宁看的呵呵笑,心中默默承认,楚端愈发帅气了,挤眉弄眼这样的表情在于他也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

正好走到车前,格日勒扯了景宁一起坐进后座,“哼,你们就联合起来欺负人吧。”

这话说的正是当年三人的情形:楚端从来都是以揭格格的短来逗景宁开心,景宁则喜欢看两人斗来斗去,只管笑……

说者无心,景宁和楚端的目光却撞在了一起,两双漆黑的眼又闪电搬分开。撤离的太快,又都是第一直接反应,太多的情绪就这样被泄露了出来。

楚端快走两步绕过车头去开车,景宁便打量起车子,不禁赞叹,“这车出身非凡,百万级豪华座驾,谁的?”

格格翘起大拇指,说,“加贝的车,那哥们儿发了。”

“加贝”是外号,其人姓“贺”,是当年班中家境最差的一个,大学报到时的学费、路费都是从村里亲戚凑的。景宁着实高兴,“看来还是大发了,真好。听说过他发展的不错,没想到这么好。”

上了车楚端往快速道上开,车开的顺,人在兴头上,“好车!我预谋开他这车一上午了。”

格格点头,“我预谋坐他这车一上午了。”

听着两人的一唱一和,景宁笑他们,“所以你们就来接我了?”

楚端从后视镜里很清晰的看了她一眼,近乎于端详的认真,丝毫不加掩饰避讳。景宁噙着笑意正要看向窗外,恰和他对视,但她的目光被连贯的动作滑开了,已然看向车外。

陈年旧账就被这一眼扯出了水面,硌得景宁很是不痛快。她对楚端生出了不满:见了面就是不冷不热的别扭,上车前偶然的对视算是无意也就罢了,现在这样看她算什么?可惜这种不满来自默契和感应,还有她的多疑多想,没有凭据、无法讨伐,只能自己忍着。总有些不舒服,她于是重逢后第一次的直问楚端,“楚端,你现在是做哪一行?同学们怎么都联系不到你?”

楚端的车开的很野,正在超车,忙着看左右反光镜里的路况,回答也就心不在焉一样:“很多人不是都没联系到?”

格日勒不待见他怠慢景宁,说,“牛什么牛,不说算了,我们又没打算找你借钱。”

楚端笑了,“我哪里敢?你们谁也没问过我呀。”

“翟远林呢?”格格突然问景宁。

话题转的太快,问的景宁发愣,“你这问的是哪儿跟哪儿啊?”

前排开车的楚端已经猜到了,“谁?景宁的男朋友?”

“未婚夫。”景宁严正纠正。

格格“哇”的一声,“定啦?怎么没告诉我?什么时候办?”

“大约是国庆前吧。”景宁的口吻不确定,因为事情的进度她总觉得不由自己掌控。

格日勒热心的主动介绍情况,“楚端,景宁家老翟我见过,青年才俊级别的,又沉稳又出色又能干,对我还特别热情。”

景宁从镜子里看到楚端的一字平眉微微扬起,他感兴趣时和无所谓时都是这个模样。

楚端说着,“哦?你见过他?主要是因为对你‘特别热情’所以他才特别优秀吧。”

“那是!老翟人品一流的!”格格转而以过来人的姿态指导着景宁婚事的细节,两个女生把楚端排除在话题之外。

楚端沉默的听着,眉目间冷漠渐显,情绪莫辨。

格日勒说的热闹、景宁听的多说的少,眼前这一幕也依旧是当年的情形:哪怕楚端身边有正牌的女友昭示着他和自己的毫无瓜葛,名叫景宁的傻女孩也会抑制不住的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而且心甘情愿。就像现在,和格格聊着翟远林,而她全部心思都迁延在视线余光里的楚端——驾驶座椅没有遮挡住的半个背影:他的黑发比从前短了、竟然有白发隐约。

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再见时只会更亲近。有些人一万年不见,就算变了容颜都不会生疏还会是心中隐秘的倾听者;有些情意无论淡漠多少年,只要提起就会温暖、让人流连难舍。比如旧日同窗。共有过最清澈美好的年华,再见面时,无须遮掩、不用伪装,只会更加坦诚。

景宁的“迟到”让她成为了“最不可原谅的人”。当楚端替她推开包厢的门时,聚齐等候好久的同学们在她还没分辨清谁是谁之前,已经群起而攻之,只听到“罚酒”两个字,此起彼伏。

楚端看着景宁面前一串斟得满满的酒杯有些担心,上前想解围:“她是遇上空中流量管制了。”

“这么专业!”格格的老公章博士颇为受教,拽了楚端问,“啥叫流量管制?我被管制好几次了,到现在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

楚端笑笑不语。景宁却也则不领楚端的情,已经干脆的在认罚了,挨个接了面前的酒杯,倒进嘴里后依次还了空杯回去,毫不含糊。这可着实惊倒了所有人,加贝竖起大拇指:“豪气!”

几位女生看不过去,说男生欺负人,要理论。大国嘴里叼着烟,张开双臂拦住她们,仰着脸、喷着烟,说,“去去去去去,景宁都不说什么,你们着什么急?”

景宁微微红了脸,酒气冲的眼里水光荡漾,挽起袖子拽过酒瓶,反被动为主动,挨桌挨个的敬酒碰杯,全部都是一干到底,拦都拦不住。聚会的高潮就此开始,不管谁是谁、也不论是谁的酒杯,有酒只管喝。你来我往,闹哄哄的满地都是腿,椅子被推得到处都是。

格格远远的看着景宁目瞪口呆的:“这家伙,怎么变成这样了!”

章博脖子上挂照相机、手里拿着摄像机,忙得不亦乐呼,抽空坐下来在格日勒身边扒拉几口饭菜,说:“这才是女强人的谱。当年滴酒不沾,现在我看三五个男人喝不过她。我是怕了她了,她最好别来找我。”

事实证明怕什么就会来什么,章博的念叨声未落,景宁就过来了,手中的酒瓶倒立、瓶口朝下对着章博的酒杯就倒。章博见这阵势就要跑,景宁另一只手的食指隔空点住章博,有黑世老大的排场:“别动,我就是找你来的。”

章博被吓到:“我不能喝,我喝不过你,我真不能喝。”

景宁微醺状态,轻蔑的睨一眼他不说话只是倒酒。格格也紧张了,伸手想抢酒杯:“宁子,他真不能喝。”

景宁拨拉开格格的手,“去,和你没关系。”

“我是谁?我端的酒你也敢不喝?”景宁双手端起杯子递到章博眼前,水亮的眼睛盯着他。

章博心里毛毛的双手接过,挣扎着,“我意思意思抿一口就行了,酒量真的不行,还得负责照相呢。”

景宁当没听见,杯子和章博的杯子相碰,酒水溅起,两只杯里的酒花互相掉进了对方杯里。景宁一手摁在格格肩上,对章博说,“博士,我和格格是亲姐妹,亲的,比亲的还亲。我亲眼看着你们恋爱时你怎么欺负她。其实你是个好男人,格格为了你坚持到现在不容易,她比你难。这个世界你不会找到第二个对你这么死心塌地的人。现在她是你孩子的妈,你要好好对她,不能再让她为你受委屈。她的苦我一直看在眼里,我告诉你,换成任何其他女人、哪怕是换成男人,不可能为了和你在一起吃这么多苦。你不要以为她这是应该做的,是因为她真的爱你,你惜福吧你。”

景宁素来偏袒维护格格,也因此对章博很是有些意见,和章博多年来不是很对盘,但彼此知道都是真心为了格格好,所以也很客气。景宁这话说的语无伦次,三个人也都明白其中意思。格格听的红了眼睛,章博喉结动了动,看看格格,毫不含糊的把酒倒进嘴里,脸瞬间就红了,晕晕忽忽的坐下。格日勒着急,埋怨景宁,“他酒精过敏你又不是不知道?”

景宁醉眼迷离,极慢的捻转着手中的酒杯,说,“我还酒精过敏哮喘呢,我都喝,他有什么不能?格日勒,你这样护着他,他未必领情。越是配合男人的女人越不值钱,他会以为他是你老板,以为你是他下级,以为和你结婚不是什么值得领情重视的事情,就像那个翟总一样。”

格日勒担心老公,扶着章博去沙发坐。四下看看,招呼角落里独自玩手机发短信的楚端:“楚端你过来,看住这个酒鬼,别让她再喝了。”

楚端不是凑热闹的人,越是沸腾的场面他就越冷。此时他滴酒未沾,是场子里独醒的一个。楚端过去坐在景宁旁边的椅子上:“吃点东西吧。”

景宁偏过头歪看着他,笑:“楚端?”

楚端淡淡的:“你喝多了。”

景宁摇头,对他神秘的眨下眼:“早着呢,我的量,他们量不出来。”

楚端翘起唇角笑,重新打量她,“没想到滴酒不沾的三好学生变成海量了,当初的系主任只怕要被你吓到了。”

景宁软软的坐向身后的椅子,椅子位置略略有些歪,楚端怕她坐不稳,手飞快的把椅子拉正。景宁没有留意到,坐下来下颌支在手腕上,她晕了酒,双颊清浅的一抹红霞,桃花映水般潋滟晶莹,盈盈的笑着,头倾向楚端小声的说,像是说着秘密,“我这是威慑战术。”

“哦?”楚端的眉微微扬起。

景宁最喜欢看他这个表情:头略略的歪着,一字平眉舒展开,长而直的睫毛就完全的翘起来,所有的心思被半遮的眼帘掩去大半,有些坏、有些乖,很撩女孩子的心。景宁苦恼的看着他,“怎么办,我还是这么喜欢看你,要是能多说几句话就更开心。可是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呢?”

楚端不说话,昏沉的光线下眉目笼着阴影,目不转睛的盯着景宁,寻找她与毕业那天的不同和相同之处。

景宁的手指斜斜的晃点向觥筹交错的同学们,开始解说她的“战术”,“我第一次喝酒时一口气喝了一高脚杯,满满的,白酒,辣死了。把那些准备灌我的男人吓走了,你猜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

景宁嘻嘻的笑,荡漾着酒气水光的眼波游了回来,焦距不准的绕着楚端转,得意中傲气更甚,“他们说‘这女人喝酒让人害怕’。我一战成名。从那以后没人敢挑战我,包括男人。”

目光缠绕,楚端痴痴的失了神,喃喃着端起面前的杯盏,“我和你喝一下吧。”

“不跟你喝,你的酒喝了难受,我去找加贝玩。”景宁要走,不料被楚端轻轻的拽了她的手,“别再喝了,和我说会儿话。”

景宁被酒精麻木的末梢神经没有感觉到他冰凉手指的牵扯,划着慢摇的舞步、轻旋慢转着向酒意酣畅的热闹核心走过去,提高声音喊着:“加贝加贝,什么时候去唱歌,我想跳舞。”

加贝已然从翩翩佳公子壮硕到膀大腰圆,无论身份还是体重都晋升为重量级。他脸红脖子粗的招呼着:“走走,去唱歌!”

于是散场,转战KTV。

景宁在包厢里跳了一会儿就出来了,盘旋在走廊尽头的小厅里散酒。格日勒出来找她,索性陪她窝在沙发里歇着,格格问:“难受?”

景宁摇摇头:“我受不了鼓点声,震得心慌。”

“那你还嚷嚷着要唱歌跳舞?”

“咦,这不是你策划的?吃完饭来唱歌?”

“程序虽然是这样的,我还以为你那会儿是想躲开楚端找借口呢。”

“关他什么事。”景宁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这次遇到的楚端,他瘦了、也沉稳了,比从前爱笑,不再一身反骨随兴而为,偶尔还适应气氛的说说笑笑。想来每个人都会被磨的收起棱角,在世故中学会顺势和应酬。但景宁感觉得到,他眼里的精光和不驯服只是收敛起来被更好的藏到了骨子里,桀骜冷硬根本没有消失。

格格说起同学们,“加贝还是只缠着你,就听你的。”

景宁手一摆,“他这招都用老了。从前也到处宣扬和我关系不一般,其实一心都转着茵茵身上,不过是把我当靶子招牌,他进可攻、退可守而已。”

格格嗤笑,“你不也是表面上和加贝不一般,藏着自己对楚端的心思?你俩倒是一个战术配合挺默契的。知道我为什么在车上当着楚端的面提翟远林不?”

为什么?景宁当然清楚。格格这算在提醒:你是要结婚的人了,和楚端保持适度的交往距离;也是对楚端说,景宁是有主的,你少招惹。

景宁觉得累,“不聊楚端你嘴痒啊?茵茵呢,现在还是一个人?我顾忌着她离婚的事,没好问她境况。”

景宁想起同茵茵握手时,茵茵掌心的老茧厚厚的,很硬,是常年做家务的手。

格格说,“我倒是问她了,又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女儿。我看她手机里的照片,刚一岁,很漂亮。”

“那还好,也算有着落了。第一眼我都没认出她来,憔悴了,笑起来都能看到皱纹,当年那么水灵的一个江南姑娘。”景宁说。

格格叹息,“你来的晚没见到加贝看见茵茵时的样子,加贝闷在一边好半天不说话,狠命的抽烟。茵茵当初是嫌加贝穷,嫁了个有钱人,结果呢?半年不到就离了。要是和加贝在一起她现在得多风光,何况加贝对她死心踏地的好。唉……”

景宁摇头,“否。加贝要是娶了茵茵未必能发达起来,只怕是挖出心来的要对老婆好,做了妻奴在家当煮夫,根本不会想着发财致富。人啊,真是奇怪,不置之死地不能再生。”

格格侧目看她,“你这想法真奇怪,又现实又冷酷,不过也有道理。对了,还没说你呢,越发不简单了啊,灌我老公酒,几句话能把他说得眼睛都红了,我这么多年为他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他都没感动过。”

景宁笑,“我那不是喝多了嘛,适合煽情。可惜才能聚一个周末,下周一还要回去上班做牛做马。”

“怎么又说散伙?”说这话的是出来找景宁和格日勒的加贝,他只听到一个话尾巴,过来抓了景宁的手臂,“走走,去跳舞。”

景宁意兴阑珊,摆手,“跳不动了,我醒酒呢。”

加贝吨位十足的坐在景宁旁边,沙发一下子就陷进去了,他的胳膊乍开作势要往景宁肩后放,问,“能搂你一下不?以前只在跳舞的时候才让摸摸手,小气的!”

两个女生止不住的哈哈大笑。格日勒挪到加贝的另一侧坐了,双手主动的去扯了他的臂膀挎上:“让我搂你一下,行不?”

景宁学着格格的样子,把颈后加贝的胳膊拽下来也挎在臂弯里:“让我也搂你一下,行不?”

这样的亲昵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完全是不可想象的,此时都在社会上滚了几层尘土,便也不把手牵手看得那么神圣、那么有象征意义了。三个人笑闹成一团,楚端正好出来,拿着手机找安静地方打电话,被熟悉的笑声和人影吸引住,脚步便转了过来,唇角一歪,赞叹着,“加贝逍遥。”

加贝夸张的张大嘴笑,肩膀耸动笑声震顶,像京剧里的武生:“呼哈哈哈,来来来,照张相裱起来,放到最大,挂我办公室的墙上。”

楚端举起手机就拍,格格忙把脖子上的单反递过去,“专业点专业点。”

楚端摆弄两下,递回去,“不会用。”

“真没用,你站过去,我拍!”格日勒端正相机。

加贝甩着双手遗憾的什么似的,埋怨楚端,“你看你看,本来是两朵花护着我,现在变成你跟我抢一朵了。你从来都不缺花,干嘛和我抢嘛。”

景宁则避开楚端,迈出一步把镜头里留成两个男人:一个珠圆玉润、一个瘦消昂然。她笑嘻嘻对加贝说,“我不跟已婚男人合影,我怕嫂夫人举着大刀来找我。”

加贝哈哈笑,“没事,不让她看见。男人嘛这算应酬,是吧,楚端?”

楚端没笑,只是一心二用的玩着手机,抬起眼梢瞄一眼景宁,意味不明的眼暗沉无波。

格格叉腰做悍妇状,对加贝咆哮,“敢把我们当‘应酬’?你皮痒了?”

正说笑着,章博出来找人,“唉唉唉,怎么都跑这儿了,回去唱歌,回去回去。”

几个人被赶鸭子一样赶回包厢,有男生正努力嘶吼着《死了都要爱》,看见楚端进来救命一般把麦克往楚端手里塞,边咳嗽边说:“歌神,你来,我吼不动了。”

楚端不推辞,接过来就唱。暗室里,橙红黄绿各色灯光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上窜下跳,墙上的投影里是这首歌的MV,耀目的烈焰汹涌,翻卷着灼人的金黄,恨不得把黑暗焚烧殆尽一般。楚端低低吟唱着,仿佛原唱歌者降临,包厢里的笑闹声顿时息偃。他声音压抑至极,像酝酿着暴风雪的浓厚黑云,有令人窒息的力量在隐忍。

景宁看到角落里加贝给茵茵递过一瓶啤酒,两人间脉脉无语的安静是无形的屏障把他们同周围隔绝开来,身旁的同学们默契的不去打扰他们。光线很暗,他们低垂着头私语着,旁人看不清表情。

楚端的声音已然狂野,副歌部分他把声音瞬间彻底放开,趋近于竭斯底里。他在景宁和巨大的投影之间,逆着光,一对生死纠缠的男女在楚端背影后铺展开誓死绝恋的刚烈和焚烧的力度。

“……穷途末路都要爱……”

歌词震耳击打着景宁的心,她头晕目眩,看着加贝、茵茵,格格、章博,看着楚端,酒忽然就醒了,混沌麻木被蒸发得一干二净的酒精提取过滤一样无影无踪。

眼前是纸醉金迷的沉迷放纵,她则清明至极,想到了无限的身外事,比如翟远林、比如不知道算不算开始筹备的婚礼。

楚端的声音还在攀升,完全彻底的用本色和嗓子唱,摒除技巧、没有修饰,淋漓尽致的在喊,唱着歌里的话:“死了都要爱……”

景宁的烦躁终于被这首歌和唱歌的人弄得突破燃点、忍无可忍,她悄悄的离开了包厢。身后,楚端的歌声缓缓降落下来,清亮低沉,像焚烧之后的灰烬,无力、疲惫、无憾、满足,吟诵着、更像叹息般念出最后一句歌词:“爱到沸腾才精采……”

景宁关上门,把自己和这烦人的歌声隔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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