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中下游的北岸,有一条绵长的山脉——大别山。它的头部位于汉水中游的东部,与中华民族的另一条大山脉秦岭相接,然后向东偏南方延伸,主脉近400公里,余脉延伸至长江边近300公里(长江下段与汉水相汇处,先稍稍偏南流淌近300公里,接着便猛地向北呈45度流淌近900公里,到离出海口近300公里处才向正东方向流去)。它是汉江、长江水系与淮河的分界岭,南部属长江流域,北部属淮河流域。它的主峰连绵不断,层层叠叠,海拔都在800米以上,它的余脉向东方扩展开去,面积达数万平方公里。在它的末端有一条湖泊——巢湖。余脉地势平缓,在无数的小山脉间,有江水冲击形成的小平原,构成了这一地区丘陵与圩区相互交错的面貌。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亘古以来,生长生活着一代代英雄儿女,他们垦殖着这片土地,犹如婴儿吸吮着母亲的乳汁,山川孕育了他们,并培养锻炼了他们铁一般顽强的意志和毅力,他们不屈不挠地生活着,用鲜血、汗水和智慧经营这片不平凡的土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演绎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故事,构成了这片土地光荣且波澜壮阔的历史。千百年来,这里仍流传着一部部我们祖先可歌可泣的动人的传奇故事。
我的家乡就坐落在大别山山脉向东延伸至长江边的一条支脉上。这条支脉由西向东绵延数百公里,与其他支脉相连,无数条支脉由无数的小山峰构成,山势平缓,最高海拔不超过600米。
我的家坐落在一座小山峰的山脚下,东距长江约20公里,隔江与铜都铜陵相望,南距长江约30公里,渡过长江便是池州,池州便是唐末诗人杜牧笔下的江南杏花村所在地,现在是长江下游一处重要的水运码头,南北交通的枢纽。在我家东南方一带是冲击的小平原,我们山里人称之为圩区,向北向西有无数的大山与外界相阻隔。长期以来,由于交通闭塞,经济落后,山里人很少外出,只生活在自己封闭的小天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们称自己为山里人,称山外人为圩上人。
在我童年的时候,家乡是那么封闭、愚昧、落后、贫穷,村民生产生活方式依然停留在古时。他们居住在低矮、潮湿的土坯草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日劳碌不已。他们穿着用自己种植的棉花、自己纺织换来的土布做成的土布衣,耕作用的是原始的牛犁木耙,种植的作物也只有水稻、小麦、油菜、山芋、大豆、棉花等。他们不停地劳作以维持生计。孩子们从五六岁起就必须帮助大人们干活,带更加幼小的第妹、喂猪、打猪草、放牛、烧锅煮饭、看家等,一般人家的孩子是上不起学的,女孩子就更别提了,家境比较好的人家也只让孩子上几年学,认识几个字就回家。夜晚,村庄漆黑一片,山里人是点不起油灯的。
遇到灾荒年景,多少人饿死、病死,不少人家举家外出逃荒、要饭,有回来的,也有从此永无消息的。平常年景,由于山区人多田少地薄,人们无论怎样省吃俭用却总是维持不过来。春荒不接时节,家家的稻米吃光了,杂粮也吃得差不多了,父辈们用不停息的劳作来使自己忘掉愁苦,母亲们愁眉紧锁,她们从塘中拉出野菜,和着山芋叶、山芋片、米糠(夹杂着碎米的极细的糠),还有自己从殷实点的亲戚处含羞含愤含辱借来的一点粮食,掺和着艰难度日。有的人家到了实在走投无路的地步时,父亲和大的孩子留下干活,母亲便拖着幼小的子女外出要饭,以度过春荒。
每年的农历五月份,麦子成熟之时,这是人们心花怒放的时节。终于熬过了那么难熬的春荒!大人们每日来到地边察看,将麦粒掐了又掐,热切地盼望着麦子早点成熟。五天……十天……终于,有一些田块的麦粒有点硬浆了,先割下一些回去充饥!人们心痛地割着麦棵。秆子和叶还不太黄,显得很青,麦穗也很嫩,该有多大的损失呵!然而孩子们早已急不可待,笑逐颜开了。他们一步不离地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围着锅台直打转,不时将手伸向台面,发出由衷的欢呼。母亲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既感谢上苍不绝人之路送来麦熟,又万分惋惜早割的严重损失,然而春荒毕竟终于熬过去了!她们将麦粒脱下洗净,便下锅煮了起来,没有油,只放少许咸盐,便就着咸菜吃了起来。那刚开锅的麦饭冒着腾腾的热气,多么诱人,多么香美呵!
家乡是保守的。他们恪守古训,并一代代训导下辈。他们信守孝敬长辈是一个人的立世之本,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人处事须诚实本分,家庭关系是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儿子是自己的后代,女儿是别人家的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说一个人长大成家立业后必须要养儿子传宗接代。长子在家庭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所谓“长哥当父,长嫂当母”。过日子须勤劳节俭,须起早贪黑地干活,节省每一粒米、每一根柴草,否则就被称为败家子。他们相信上天有眼,好人必得好报,他们虔诚地信仰自己的祖宗,十分讲究家族观念。
家乡是封闭的。虽然与长江只有二三十公里之隔,但族人们却极少知道外面的世界。他们的交往十分有限,婚姻的范围也很小。他们不知道翻过一个山梁还有一个村落,他们对圩区的平坦和无山感到不可理解,他们瞧不起圩区人,却羡慕圩区米饭的充足。每当圩区的亲戚带来点菱角和荸荠时,孩子们都会如获至宝,总要夸耀一番,迟迟舍不得吃掉。
山里人是多么渴望交流,渴望了解这个世界。每当有活动超过本村社之时,他们总是激动不已。男人们在送公粮、修库坝、筑江堤、防江汛,或上圩区生产时(山里田少,土改时在圩区分得了少部分田地),总是喜气洋洋,争先恐后,特别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把高兴全都热烈地表现在脸上。他们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头几天就开始激动地谈论着。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们仍经久不息地谈论着,惊诧、感叹外面世界人和事的新奇,直到劳作再度麻木他们的神经,时间渐渐抹平他们的记忆。
母亲们在回娘家、走亲戚时,总是找出自己平时从不舍得穿的婚嫁时的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左牵牵,右抹抹,又换上新布鞋。她们对着梳头盒里的镜子,仔细将头发抹平,工整地拢向耳后,在脑后用夹子夹好。孩子们最高兴,他们是多么难得到外婆和亲戚家走一趟呵!他们哼着不成文的小调,一溜歪斜地跑在母亲前面,引起母亲善意的呵斥和真情的微笑。
山里人是好客的、新奇的。每当行路的人在门口歇息,讨口水喝或讨口饭吃时,无论认识与否,主人们总是热情相邀。他们看着客人把水喝下、把饭吃完才放心,然后热心询问客人是哪方人,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对客人发出的不同口音和讲述的新鲜事惊讶赞叹不已。客人走了,他们远送到村口,之后又与跑来看新奇的邻人久久地谈论着。家乡一族人较多,往往一家的客人也就是大家的客人,亲戚来时总是从这家请到那家,请不上的也总是敬个茶饭送个礼。客人要走时主人总是真诚地挽留着。
家乡的人们是爱美的。每当有卖针线小百货、卖瓷货、补鞋、补锅、玩杂耍的来到村子里,男女老幼总是围了一圈又一圈。男人们与他们拉起家常;小孩子们望着新奇的东西发呆,他们多想要一个乒乓球,一根能捆扎东西的橡皮筋,一板能砸响的火炮;妇女和姑娘们兴趣特别浓,她们从家里讨来一个鸡蛋或一两个带锡的牙膏皮,与货主讨价还价,买上一个漂亮的发夹,一点针线。姑娘们总想买上二尺漂亮的红头绳来扎辫子。
每年正月,村子里总会邀请两大队或公社的戏班子来唱戏或放一场电影。这是村里最热闹的时节!母亲们很早就回娘家接来自己的母亲、姨娘和嫂子,后面还跟着一队童子军。
“这是二姨……”
“这是二舅母……”
“这是大表姐……”
“这是小表弟……”
“……快喊。”
母亲笑着,催促着自己的孩子快喊客人。孩子们羞怯地张望着,讷讷地喊着,接过亲戚们带来的一些糖果糕点,很快就带着新来的孩子到外面玩去了。
多么快乐!早春的空气是那么清新、香甜,到处是一派喜庆气象。孩子们穿着只有在过年到正月十五期间才允许穿的新衣服、新鞋子,荷包里装着糕点,快乐地奔跑着。戏台搭好了,天还没有黑,戏台前早已摆满了一溜溜长凳,孩子们在凳子间追逐打闹。家家户户都早早上了灯,伙食是平时很少吃的米饭,还有肉和豆腐呢!男女主人热情地劝吃着,往客人碗里、特别是往孩子们的碗里夹着菜。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传唤孩子的声音。这热闹的气氛在平日寂静的小山村里久久不息地回荡着,直到深夜。
我们的山村是贫苦的、落后的。低矮破败的屋檐下,堆满了牛粪做成的圆圆大大的粑,这是烧饭用的柴禾。房屋高高低低,错落地坐落在山脚下。烟囱将草屋熏得漆黑,屋内光线很暗,屋梁下挂着大量的蜘蛛网。孩子们弄脏了的小脸和小手很少洗过,在天气还比较寒冷时,他们就已不穿衣服和鞋子,在户外奔跑。家家门前都挖有一个储垃圾的土坑,夏天雨水泛滥,污水横流,坑里的颜色黑中泛紫,苍蝇、蚊子在坑面上疯狂地舞蹈,黑水中翻滚着无数白色、可怕的蛆虫,阳光强烈地照耀着,土坑发出阵阵恶心的臭味。厕所搭建在村庄边上,往土里埋一口大破缸,四周用几根长棍和稻草支起一个简易的半圆形草棚,人和牲畜的粪便都注入其中沤成肥。
牛粪、牛尿、猪粪,甚至猪尿都是不能浪费的,一担粪一担粮呵!
村民们是斤斤计较的。为了一抱柴草,一泡猪尿,一指屋界而争吵、怄气。母亲们为菜园一棵被偷的青菜、门口一块失踪的布片而谩骂半天。他们的利益实在是少得可怜,他们为一点点可怜的利益而吵架,甚至打架。
这,就是我童年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