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认识许祚禄,在合肥与其见过三次面。谈话中得知,他近两年停办企业,潜心长篇小说创作,已经发表出版三部长篇小说《沉默的群山》《子孙满堂》和《小县城》。其间,他带来他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在迷茫中追寻》打印稿,嘱我抽时间看一看,写一篇短文权充序言。
先看文本,花两天半时间,很顺畅地阅读一遍。阅读顺畅的原因有三:一是小说的故事性强,情节密度不大,利于阅读;二是小说的结构精巧,由过去与当下两条叙事线索交叉运行,一唱一和地攀缠至结尾处;三是小说的背景熟悉,我最初在一家工厂工作,待了十四年,与小说的背景大致相当。此三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特别的文本气息,伴随阅读的全部过程。
县长田玉玲被“双规”,丈夫李辉豪闭门数日后,跟随好兄弟周阳去九华山朝拜。李辉豪是前进集团总裁,从当初只有四十几个人的一家街道小厂起步,时间跨度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新世纪初,历经三十余年的摸爬滚打,每一步都有妻子田玉玲的相伴,每一关都有妻子田玉玲的支撑。田玉玲被“双规”,李辉豪的人生大厦顷刻间坍塌。朝圣之路,从清早至午夜,不同寺庙,不同景致,点缀其间,构成当下的叙事线索。李辉豪从街道小厂的副厂长至前进集团总裁,田玉玲从街道小厂团支部书记至县人民政府县长,各自共同的人生经历,转化成无数个故事片段,曲曲折折地串联成一条过去的叙事线索。当下叙事线索的时间是一天,过去叙事线索的时间是三十余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大学毕业后分配至一家陶瓷厂工作。这是一家新中国成立之初就有的老企业。这是一家由七个生产分厂和两个原料矿组成、职工家属上万人的大企业。企业最辉煌时期,购买产品要走后门,运输产品的卡车在厂区内彻夜排队。那个时候,职工上下班身着厂服,胸佩厂徽,有一种主人翁的自豪感。后来企业一天一天地衰落下来,先是产品滞销,职工工资不能按时发放,后是停产半停产,职工工资发不出来,再而后是下岗裁员企业改制破产。我曾在一篇创作谈中写过这么一句话:“我能听到历史车轮从他们脊梁碾压过去的尖锐的叫喊声。”那一年,企业破产,职工惶恐四散,寻找生活门路。那一年,春节前后,厂里有数名职工,不堪生命负重,先后自杀。在还原那么一段历史过程的时候,我与许祚禄的不同点在于,我的关注点放在个体生命的感受上面,是微观的;他的关注点放在企业起落上面、放在李辉豪与刘海洋的相互倾轧上面、放在田玉玲仕途升迁上面,是宏观的。我的那个厂最终变成一排一排的商品房,最大的受益者是谁,我不知道。李辉豪的那个厂最终变成一排一排的商品房,最大的受益者却是他自己。还原那么一段历史,要有客观的历史眼光,要写出那个时代的真实性。比如说,我的那个厂,到后期一年更换一个厂长或两个厂长,像走马灯一样。再比如说,我的那个厂破产时,年产值刚超过五千万,总债务不超过一千万。而李辉豪的那个厂,始终是李辉豪任厂长,欠银行一个多亿的债务,还要改制给他个人。真实性是小说存在的理由,也是小说存在的价值。
许祚禄说,这是一部书写人生信仰的小说。李辉豪、田玉玲、刘海洋、周阳、黄得水、王华芳、刘柱等小说人物各自有没有自己的人生信仰,或者说有着怎样的人生信仰,读者自有分辨。我则一边对照主人公内心的焦虑、痛苦、迷茫和挣扎,一边反观自己这些年来走过怎样的一条人生之路。我想这或许不失为读者积极参与的一种阅读方式。
李辉豪朝圣九华山,历经一天时间从肉身殿下到九华街,“一路上已经拜了许多庙,可是一点没有减轻他内心的这份疼痛,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心不够诚,一直都怀有思想杂念,菩萨都没有保佑自己,还是因为朝拜的人太多,菩萨还没有看清他的这份疼痛呢?”这便是李辉豪的疑问。其实书中答案是有的,“他(李辉豪)这时想起佛说的一句话:生活本不苦,苦的是欲望过多;心本不累,累的是放不下的太多。欲望就像手中的沙子,握得越紧,失去的越多。人生是一场修炼,随缘是一种解脱。”
是为序。
曹多勇
2016年10月22日 华地润园
(曹多勇,著名作家,安徽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