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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乡村情结(2)

麻五

当麻五将第八杯酒大无畏地一口吞下之后,他那独具特色的醉态便露了端倪;话语的音量和动作的幅度都明显加大;那些平昔隐匿于心的思想也相继失去了约束,接二连三趁机溜出了缺少设防的齿门。

麻五对酒的驾驭能力长期以来一直十分糟糕,以至于经常地创作出堪称经典的笑料作品来。而他偏偏又离不开他的这几位对酒有着执着追求且作风剽悍的“难兄难弟”;他无法想象,没有他们的陪伴,日子将黑暗成什么样子。他的老婆出去打工了,他因为过惯了散淡的日子而拒绝外出,只得在这空落落的家里扮演娘们的角色。可是,对于农事,他同样也没兴趣,他认为那是受罪的活,一年忙到头累死累活寻不下几个钱,还不如他隔三岔五地戴着头灯、手拿罩兜夜里出去捉蛤蟆卖来得实惠。于是,他的空闲时间便多得成灾,常常不得不为消磨时光而煞费苦心。幸好,在这个村子里,还有几位与他相仿的年轻汉子,他们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并且很快找到了维护这个集体团结、运转的动力和载体,这便是打牌和喝酒。所以,只要他麻五还待在这个集体里并时常免不了扮演召集人的角色,他就无法与牌和酒拉开距离;而他的醉态,也就难免成为各种酒桌上的保留节目了。

“四、四应哪,”麻五冲四应打了个酒嗝,手上还捏着一杯刚斟满的酒,“你、你恐怕还不晓得吧,你家后娘在打、打我的主意呢……”

“放你娘的屁!”四应感到受了侮辱,“她那么大年纪,打你什么主意?”

“别、别误会,”麻五努力矫正着舌头的位置,“我、我是说她在打我这房子的主意;我敢说,她眼下做梦都想买我这、这屋,嘿嘿……”

“她干吗非要买你这屋?”四应听这话脸皮才有些松动,“莫非你这屋底下埋着金子不成?”

“不懂了吧?”麻五得意起来,言语也因为高兴而顺畅了许多,“乡里打算新开条公路,把南片的这几个村都连、连起来;那路要从我门前过……你们说,到那时,我这屋是不是个好店面?而你后娘现在的那个代、代销店,缩、缩在老里头,位置不好!前、前不多时,她还跟我说过,她愿出高价买我这屋,可我不、不卖;出多少钱我都不、不卖,我有打算,等我老婆回来……”

“不卖你又废什么话。”四应不高兴地打断了麻五的话,脸色有些难看。

气氛似乎不太好了。球伢见状站起来道:“干吗说这些没意思的事?说点开心的,说点笑话!”

于是,气氛才又转了回来。是呵,干吗自寻不快呢?在这个冷清的村子里,他们能聚在一起多不容易!他们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寻点乐子、打发时光、充实日子吗?你看,今天是个多好的日子呵,阳光在屋外明媚着,悠悠的凉风一阵连一阵地吹进来……再有,昨夜麻五哥运气出奇地好,一夜捉了二十几斤蛤蟆,拿一大半到镇上卖了,换来了四瓶老烧酒,剩下的又在麻五家那锈迹斑斑的锅里变成了一锅下酒的美味,四个人没牵没挂坐在这里享受着。这样的日子,在他们的聚会史上,还是少有的、很少有的呵!干吗不由着性子乐呢?

又喝了几个回合,四瓶酒已经消灭了三瓶,锅里的蛤蟆肉也没了热度。但他们的热度仍在升高,争先恐后地说话,阐述着对一些重大问题的看法。譬如,打工无异于坐牢,连上厕所都要请假;做田不如捉蛤蟆,等等。尽管他们的舌头都已经开始不配合他们的思维。

“别、别老说费神的事。一、一人说个笑、笑话,说不上、上来的罚、罚酒一杯!”麻五提议道,将散发着异味的脚架在了桌沿上。

“我先、先说,”球伢响应道,“有个醉、醉、醉鬼,夜里回、回家睡觉,总是爬、爬不上床去,爬上去就滑、滑下来了;第、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躺、躺在一棵大、大树下……”

四人都发出鸭叫似的笑。接下去,犬伢也说了一个,自然又是一阵笑。四应嘴笨,没说上来,罚喝了一杯。最后轮到了麻五。麻五已坐不稳身子了,舌头更是处于罢工状态。但他还是坚持说他的笑话,而每句话过后,都让人担心他能否将下句话接上。他说的笑话大意是,有一年,他老婆和他吵架,一气之下寻短见上吊,可是上去之后又后悔了,两手扯着套绳不让它收紧,最后就没死成,是他把老婆放下来的……

四应和球伢提出质疑,他们认为这不可能、不可信,上吊的人没法控制自己。但麻五坚持说这事没假,不信可以试试。于是,围绕这一“课题”,四人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最后决定不妨一试。

麻五找来了绳索,费了很大力才甩到屋的梁架子上,做了活节。“哪、哪个先、先来……”麻五着力喊道。

四应趔趄着走了过去,说:“见、见我不行了,就、就把我放、放下来……”三人都表示没问题。于是,四应上去了,不一会就挣扎起来,蹬倒了凳子,麻五他们见状都大笑不止。这是一种在酒精支持下的大笑,因而不易停下;大笑引起胃的收缩,引发一连串的呕吐……

但是,他们只顾了自己的笑和呕吐;他们的被酒精控制的神志已经照顾不到笑和呕吐之外的情形了。于是便将可怜的四应一直留在了绳索上。再往后,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躺在了他们吐下的秽物上……

麻五醒来时发觉,自己脸上到处都火辣辣地痛,嘴角处还非常痛苦地肿起一大块。他隐约感到有人打了他。他拼命睁开肿着的眼睛,才发现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他的那张嘴也只知道肿着、张着,除了无声地喊着痛之外,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后来,当然,他什么都清楚了。他的另外两位“难兄难弟”出卖了他。事情出在他家里,点子也是他出的,他无话可说。他被四应的后娘唤了去,开始了艰难的几乎没什么筹码的一边倒的谈判。

“你要是不答应,那你就去坐牢!”那女人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只能答应,只能私了。因为他对坐牢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于是,他没有了房子。他无家可归了。他不知怎么向老婆交代……

2004年

另一种结局

根求蜷在他那晦暗的老瓦屋里,战战兢兢等待着一场灾难的降临。根求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晓得这种灾难性结局迟早会到来。他心中有仇恨,有仇恨便难免会做出某种悲壮的事来,因而这种结局是难以避免的。

根求的仇恨是深刻的。他的恨集中在“女人”二字上。他恨女人的根本原因是迄今为止居然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尽管他为讨老婆这项事业奋斗了十几年,付出了极为艰辛的努力。他为此请过不下十个媒人,向很多有女户讨过好、卖过乖,投入过统计起来连他自己都感到揪心的财力物力;甚至还与外面的人贩子接触过,险些被抓到牢里去。可村里村外那些个女人——那些狠心的尤物,竟没有一个肯和他拜天地的。她们回绝的理由都惊人地相似:无法忍受他是外乡佬,没有根基;无法忍受他头上那些呈鸡屎状的癞疤。他感到很委屈、很伤心,他认为这世上顶没良心、顶狠毒、顶可恶的就是女人!渐渐地他便恨上了女人。他觉得他恨女人的理由是充分的。深夜,在经受着精神寂寞和生理欲望双重煎熬的时候,他咬牙发誓总有一天要给那一类尤物以某种形式的惩罚,言辞往往颇具悲壮感。

这悲壮的情绪,终于在今天中午怂恿着他做了一件愚蠢的事。

今天上午,他照例挑着一担豆腐走村叫卖。中午时分,他卖完了全部的豆腐,挑着空担走在返村的路上。此时,太阳已偏过了头顶,他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听知了在树梢上哼着单调的歌,夏日的毒太阳晒得他的癞疤隐隐作痛。他嘴里胡乱骂着一些什么,便走到了村西头会计家承包的鱼塘边,正待他想找个地方歇息时,他那双鼠眼触到了令他心跳的一幕:几棵香椿树形成的荫翳里,村会计的小女儿憨憨地睡在一张竹床上,不怎么规矩的睡姿使其衣物偏离了正常的位置,致使一些不宜外露的部位一定程度地外露了。“这骚货!”根求禁不住骂了一句,身子开始发热。同时又联想起当年他追这丫头的姐姐的情形。那时,为讨会计及其大女儿的欢心,他几乎成了会计家的用人,不管大事小事脏事累事,只要一唤他,他都狗颠似的来,特别是会计家做屋,他不知贡献了多少体力,贴进了多少钱物。最后,会计还是把女儿嫁到镇上去了。那没良心的!仇恨和欲望交织着在胸中膨胀,体内像燃起了一把火。他吞了一口口水,但很快又被体内的火烧干,呼吸越来越紧张了。时值正午,四周寂静无人,会计家的新屋离这里也有一箭路。他想起了自己不止一次发过的誓。“这骚货!”他又骂一句,脸上凶神恶煞,内心却又胆怯了;他清楚有些事做过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立起身,挑上担子准备走,然而眼前的景观又使他无法挪开视线。他一步步走过去,大汗淋漓、浑身痉挛,呼吸都有点跟不上了;终于勇敢地扔了担子,扑了上去……

事毕,他像贼一样迅速逃离了现场。

事情就是这样,似乎不复杂,但他清楚其严重性。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被饶恕的,重则判刑坐牢,轻则皮开肉绽。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人开始有些软了,甚至还有些许悔意;他思量着对策,却想不出好的办法,躲不了也逃不脱,只有随它去了……

屋外的每一丝响动都令他心惊肉跳。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仍没有发生事情。他内心越发慌乱了。这无疑是一种折磨,他宁愿早一点接受惩罚。

傍晚时分,屋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好像是来了一群人。根求的心收紧了。紧接着,屋门被人一脚踢开了,会计领着两个公牛般精壮的儿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根求本想做出一种大无畏的姿态来,终于还是被会计及其儿子的凶相吓住了。

“根求,挨千刀的,你知罪么?!”会计吼道。

根求颤抖了。

“根求,打死你都不解恨呢!”会计的儿子们同声吼道。

根求发冷了。

“根求,你犯的是坐牢的罪呢!”会计又吼道。

根求抽搐了。

声讨停顿了。但几道刺刀样的目光仍逼着他。所幸拳脚还没舞起。

“根求,放老实点!”会计又恶狠狠地说,“老老实实听我的,不然你就去坐牢!”

“老实说,你总共有多少钱?”会计的大儿子令人费解地喊道。

“做、做么事?”根求斜着眼问。

“全拿出来!”会计说,声调降了些。

“做么事?”根求说。

“办事!不准留一分,不然你就去坐牢!我晓得这些年你挣了不少,你要放老实点!”会计进一步说。

“办么事?”根求仍不懂会计唱的什么戏。

“办婚事,蠢猪哎!——你以为我的女儿就那么轻飘飘地给了你?”会计咬牙道。

“明天把钱全取出来,拿到我们家去!”会计的大儿子说。

“中午的事,对谁都不准说,听见?!”会计的小儿子说。

“不然你就去坐牢!”会计说。

“……”

会计说完,领着儿子们怒冲冲地走了。

根求怔在那里。他还没弄明白为什么拳脚没落在自己身上。直到夜幕降临他都没想通。夜里,他像贼一样溜出门,怯怯地摸到会计家屋后的窗户下。他想弄清一些事,不然他的心无法安定下来。他听见屋里有会计女儿的哭泣声,会计和他的儿子们都在劝她。

“……我要去告他……”会计女儿哭泣着说。

“……告了他,顶多让他坐几年牢,”会计劝道,“可你呢?破了身子又没了名声,往后还如何嫁人?我这老脸也没地方搁!”

“那家伙就是丑点,实际人也不差;家里没负担,人勤快,还有个豆腐坊……”会计的儿子们也在劝。

“不!我要告他!……”会计女儿还是这么说。

会计急了,厉声道:“别去,听见?!”而后又降了声调说,“听我的没错,就这么定了,下月就把事给办了,不会差的……”

会计女儿哭得更厉害了……

根求终于明白了一些事。他起身往回走,脑子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问号:怎么会是这个结局呢?真他妈奇了,玩笑似的,他想。十几年的难事,怎会这样简单呢?怎么会呢?

晚风习习,轻抚他的惊魂,缺月在碎云中穿梭,似一张诡秘的笑脸,窥探他的行踪。

不过,根求却高兴不起来也轻松不起来,因为会计女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在缠绕着他——他似乎听得出来,那哭声里含着一个女人透彻心骨的伤痛——犹如一阵阵冷风,吹得他不时打着寒战……

他有点瑟瑟地回到自家屋里,这时才感到身心都有些疲倦了,便倒在他的那张散发着异味的床上,似睡非睡,而会计女儿的哭声总也挥之不去……

夜里,他被一阵阵凄切的姑娘的哭声所惊醒,那哭声是从梦境里飘过来的,但好像不是会计女儿的,更像是他妹根兰的——是的,是他唯一的妹三年前的哭声!

那时他爸还活着,爸为他的婚事日夜思虑愁伤了身子熬白了头,他老人家病情加重的时候,为了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唯一的儿子完婚生子,终于下决心拿出“换亲”这招,想用他的女儿为儿子换来一个媳妇;他请媒人在隔壁村选了个人家,那人家有个曾患过脑瘫的儿子,也是三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却有个水灵的女儿……

阿妹根兰得知后哭了一夜!那是一个雨夜,根兰的哭声和着雨声格外凄切,每一声哭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第二天清晨,他打算去安抚一下根兰;他来到隔壁根兰的那间小屋里,然而他没见着根兰,只寻到她留下的一张纸条……

根兰走了,离开了这个家,而且去哪里了都没有说;她在字条上说,她外出打工了,不要费心去找她,她会好好活着,到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

到现在,三年过去了,还没有她的音讯……只是她那天夜里的哭声,有时会在他梦中萦绕……今夜,这哭声又飘来了,是会计女儿的哭声引来的!……

两个姑娘的哭声是那样的相似!都是因为他根求呵!造孽啊!根求的心有点颤抖了。能让这样的哭声缠绕自己一辈子么?根求想。

那么眼下,他该怎样呢?投案自首?暗地赔偿?还是接受会计的安排?……哭声提醒他得慎重对待这件事;他毕竟是个男人,该他扛的他还是得扛……

不过,有一点他似乎已想明白,他不能让会计女儿的哭声缠绕他一辈子!

根求起床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旋即便被一股纠心的懊悔情绪所控制,比挨一顿恶打似乎还更加难受……

根兰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他突然感到,他面临的日子,因为中午的那次该死的冲动而成了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这团乱麻理顺……

2000年

出差来湖湾镇,在镇街上,见到了开小吃店的梅,着实感到有些意外;而且,此时的这个女人,泼辣又大方,与先前的那个梅似乎已大相径庭了!这不由得使我想起6年前的那个梅来……

那是个大水的年份,我被县里抽调从事防汛工作,与同被抽调的另一名干部组成防汛工作组,驻扎湖湾镇风口村。村里条件差,没个好的住处安顿我们,便将我们安排到已经退下来的老支书结权家里吃住;至于如何算账,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结权家条件的确相对较好。虽只三口人,房屋却不小,我们一人一张床,与老人家同桌吃饭,衣服也不用自己洗。做饭、洗衣的任务就是由梅来承担。那时的梅,看上去老实腼腆,不怎么说话;偶尔笑一笑,也是一副柔弱的样子。

起初,我们一直以为梅是结权的女儿,直到一天晚上与结权闲聊,才知道梅是他的儿媳妇;而他唯一的儿子,四年前就已病逝了。“这孩子实诚,”结权这么评价梅,“四年多了,她还一直服侍着这个家,从没起过异心,这不容易……”显然是一种赞赏的语调,而我们听起来,却有种沉重感。

一天上午,我们巡堤回来,见梅正在院子里埋头为我们洗衣服,便拿一只矮凳坐近前去,与她聊了几句话。我直截了当地问她这么年轻有没有想过再嫁的问题,她的脸立刻就红了,歇了很久才说,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乱动不得的。我追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忍心,也很担心。我又追问,何以不忍心,又担的什么心。她埋下头,没有马上作答;只见她搓衣的动作变得有力了。沉默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婆大婆妈都一把年纪了,而我又不争气没生育过,没为他们留下‘香火’,怎么忍心撇下他们一走了之?!婆大在村里是有身份的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们已经把我当女儿待了,我担心我那么做,二老伤心不说,村人也会戳我的脊梁骨的!……”

听了梅的话,我知道梅是一个善良的人,同时也是个羸弱的女子。我自然不好劝她去做什么,只是略带提醒地说道:“其实,这些事在别处也没什么要紧,很多与你相同情况的,最终都改嫁了;时间长了,大家都能理解的。”她说:“你不晓得我们这里的事情,不晓得二老的心思……”我最后说:“那么,你,就这么的,过一辈子?……”她却不再答话了。我看到她眼圈有点泛红了……

汛期结束,我们便撤离了。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都没再去过风口村,自然也没有梅的消息。后来,县里搞“计划生育突击月”活动,我作为督查组成员赴湖湾镇督查指导工作。来到风口村时,我想起应当去看看结权老支书一家,毕竟当年他们给予了我很多的关照。没想到刚近院门,就听到一阵恶狠狠的责骂声。进得院门,才知道是结权老伴在骂梅,结权在一旁抽烟,也没有阻止的意思。而梅呢,已蔫得像一片枯叶,蜷在一堆旧渔网旁,一边低声抽泣,一边笨拙地修补那些破了的渔网,神情悲怆,面容憔悴;几绺散乱的额发垂下来掩去了双目;纤弱的身子随抽泣声而战栗。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要不然,一个和睦的家庭不会变成眼下这样。

虽然结权热忱地接待了我,但我明显感到这里气氛的压抑,没说上两句话,便离开了。之后,我才从村主任的嘴里得知实情:梅半年前和一位常来风口做鱼生意的县城来的贩子相好了,处得很热,为此,她和结权夫妇闹得很僵。可是,当老夫妻俩忍痛做出放人决定的时候,那个鱼贩子竟不知了去向;他把梅玩了以后就把她给甩了……那以后,这个原本平静的家庭便时常有了波澜,有了哭声和骂声……

返回的路上,我脑子里总是浮出她啜泣着补网的样子。她能补好那些破烂的网吗?我当时心里这么念叨……

今天看来,我那时的担心是多余的。瞧她眼下,活得多结实呵!她有了这个地点很好的铺子,日子一定过得挺不错。

她还认得出我,并热情地接待了我。感觉里,她似乎不似先前那么怯弱,声音也变得粗犷了。

“你怎么来这儿了呢?”我好奇而又谨慎地问。我不想提结权老支书,不想去揭她的伤疤。

“我又嫁了人……”她却很大方,“我和根土结婚都两年多了,他开‘六轮’跑运输……根土他人好,这楼房、这铺子弄起来,都得亏了他……”

“那孩子,是你的?”我指指憨睡在一张小竹床上的男孩道。

“是我的伢——是作古了的那个男人没用。”她红着脸说。

“这儿就你一个人忙吗?”我又问,“生意还好吗?”

“是的,他帮不上忙,”她边揩桌子边说,“生意还不错。有时候,婆妈也过来帮帮忙;还有,我原来的婆大婆妈也常过来坐坐,我和他们常走动,只是不住一块了……想吃点什么?”

“哦,不不,我已经吃过了,”我连忙推辞,“你这么忙,能忙得过来吗?”

“习惯了。”她拭拭额头上汗,笑道,“人只要站稳了脚跟,什么难事都能挺过来;这几年我只明白了这个理。”

接着,我便好奇地打量起她的楼房来。房子不小,我楼下楼上地看。偶然看到楼下东侧厢房里有个面容苍白憔悴的中年男人躺在床上,却睁着眼一动不动,好像是个瘫痪了的人。男人冲我笑笑,是一种很瘆人的笑,这笑使我退出了屋子,回到了铺子里。

梅见到一脸惊诧的我,主动说道:“他就是根土,去年年底出车时出了车祸……”

我惊愕地、同情地望着梅,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没什么,人一生,很难一直顺顺当当的,总要遇上些事情的,咬咬牙就过去了……”

听她这么说,我也就不想再询问什么了……

我离开的时候,听到她在我身后吆喝着她的生意;那喊声在我听来,已然含有了丰富的内容……

1996年

秋雨

残阳未来得及布散开霞色,便匆匆不知隐向何处了。阴沉的云悄然飘来,缓缓汇聚,于不知不觉间抹去了天空的蓝色。没有风,天地间昏暗又沉闷。

扶手停下手中的活,又一次抬起头来,眯着眼向村口痴望,视线艰难穿过晦暝的空间,与那条羊肠般的村路缠织在一起。良久,仍不见丈夫的身影在村路上出现,于是,心中的灰云也聚拢起来,阴沉沉的,压得她那颗脆弱的心直往下沉。扶手无可奈何深深地叹口气,再抬头看天,似乎觉得这天像块巨大的铅板,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将她砸进泥里去。

会下雨吗?扶手焦急地想,下意识地又将眼光漫向四野。田野已然沉静了;大大小小的田块均被镰刀刈净,空空荡荡如一只只被吃光了菜肴的空盘;人影也稀寥,只几位佝偻的老汉蜗牛般移动,盘算着如何从卸妆的田地里抠出一季大白菜来。而家家户户的劳力们,在收完了这最后的一季谷子后,好像都将田地给忘了似的,纷纷去摸其他的财路了,有的甚至出远门去兜大财了。唯有她扶手家的田里,依然老母猪叫般地响着脚踏打稻机的运转声。这情景,使扶手越发惆怅了。然而仍只得孤单单蹬着打稻机,顶多也只能间或招呼正在割稻的大女儿雪痕过来帮忙出出谷子。

雪痕好像也有心事,埋头割上几镰便直起腰向村口张望。她头发蓬乱如稻草,憔悴的脸上爬满汗痕;而那悒郁的神情,则使她脸色愈发晦暗。她的眼神是呆痴的,似乎不含什么希望,却又好像有所期待。痴望过一阵,便又弯下腰,将割倒的稻把子拢起来,抱到打稻机旁。她看见母亲的唇嚅动了几下,不知母亲说了些什么,胡乱应了一声便伸出脚去帮母亲蹬机子。

“你过去!”扶手突然大声道,“你还是去割稻——天色不好,雨落下来就抢不及了!”

雪痕迟疑了一下,才缓缓离开,很疲惫的样子。这时候,自远处传来一连串亢奋的呼喊声。雪痕转身朝喊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见是汤勾高举着手,摇着纸片朝她疾奔而来。雪痕眼睛一亮,疾步迎将过去。汤勾喘着粗气冲到雪痕跟前,急急忙忙将手中的信递过去:

“我考、考取了!考取大学了!……”

“是吗!”雪痕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说这两个字。

“全国重点,电、电子专业……”

“是吗!”

雪痕睁大眼看录取通知书,看了好半日,倏然想起什么来,转身奔到母亲身边去:“妈,你瞧,汤勾他考取大学了,真格考取了!还是全国重点呢!”

“是吗?”扶手也是这两个字,却远不及雪痕说得热乎。她只略略地看了一眼那张盖了红圈印的纸,便将纸还给了女儿,神情莫名其妙地更阴郁了。

汤勾将通知书拿过去:“我还得回家报信去!”说完便往村里跑。

“等等,我也去!”雪痕说着,也跟了去。

田里,只剩下扶手一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汤勾考上大学了,这也是雪痕多年来一直所期盼的,能不让她去吗?

女儿走了,儿子呢?正在城里上高中,住校,明年就要高考,眼下不会回,也不能让他回。丈夫八三本该回来了,却一直没见他的影,不知他在县城那家不挣钱的厂里忙些什么。那么,这田里的活路,她不忙还会有谁来忙?可她一个妇人家既寂寞又乏力,实在难以忙得过来。当然,可以请几个劳力来帮,那样又得破费许多,且同样要忙,报酬不招眼儿,自己又不能在别人忙的时候帮人家,谁个又乐意呢?

她只好离开打稻机,拣起了女儿扔下的镰刀。她决计在雨落下之前割倒剩下的约两分多田的稻子,再挑回屋去。她似乎忘了疲劳,自觉或不自觉地加快了频率。稻把子在沙沙的声响里被放倒。汗水又分泌出来,和着灰尘和草屑,将皮肉和衣服粘在一起,引起痒的感觉,而她却无暇顾及……

她耳朵里灌满沙沙沙的声音,所以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待她发现确凿是下雨了的时候,惊得像蚂蚱一般跳起来。匆匆拿稻草去盖打出的谷子,又匆匆将放倒的稻把子堆起,再用稻草和早已准备的旧塑料布盖上。忙完之后,她好像痴了一般立在雨中,无奈地望着那一小片没割完的稻。秋雨款款地落下,雨丝细细密密犹如她无奈的心绪。脸全湿了,已分不出哪是雨哪是汗哪是泪……

八三今天很晚才下班,刚脱下工作服便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往家赶。走得匆忙,没看一眼天色,也没想起来带雨具。

三十余里地,靠自行车的轮子滚过去,着实够艰难的。但八三不在乎,为了省下那一块五毛钱的乘车费,他宁愿自己吃点苦。可今天,天公不作美,行程过半就下起雨来,他只得窜进路旁一家小杂货店里躲雨。哪知那雨绵绵地一下就是几十分钟,肚子都等饿了。他没舍得买几个小饼吃,只是睁着眼痴愣愣地望着那头发丝一般的缠绵的雨丝。雨势稍一减弱,他就重新上路了。然而全身乏力,速度也就不快。待他疲软地推车进村,天已黑了下来。

“怎么现在才回?”

刚进家门,就撞上了老婆那硬邦邦的问话。继而又看见老婆孤零零蹲在门槛上犹如天寒地冻时的一只瑟缩老猫,心里便陡增了几分凄凉感。他嗫嗫嚅嚅地做着解释,一脸的愧色。倏然,他发现老婆头发蓬乱潮湿且夹杂些许草屑,惊诧地问:“怎么提前开镰了?——不是说好等我明日厂休割吗?”

“没听天气预报?明后两日都有雨!”扶手冷冷地答,一脸的凄迷,“可这雨提前下了,我一个人抢都抢不及呀!这雨下长了,田里那堆东西,怕是要烂哪!”

“怎么,雪痕没在?”

“汤勾考上了大学,她随他去乐了。”

“真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他已至不惑之年,盲目乐观他已然不会。

两人目光极快地碰撞了一下便迅速反弹开去,好像生怕碰出火星来引燃彼此的情绪。夜携着阴凉正在逼近。两人仍木头一样地对立着,任凭暮色抹暗自己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扶手才想起来去做饭,而八三仍陷在自己的心思里。

一根烟过后,八三才缓缓起立,拖一身的疲倦进了厨房。灶火正旺,老婆坐在火光里,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火光彤彤,映着她一脸的悒郁。见这情形,八三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的滋味……

扶手没心思正儿八经地做饭,只胡乱地做了些面疙瘩。两人默不作声,于昏暗里机械地往嘴里扒那粗糙的面食,像是在品尝他们的日子。勉强将肚皮撑起来后,便都进了里屋坐下,依旧没有言语,房内因此沉静。

老掉牙的猫眼钟固执地响,那一双原本灵活俏皮的猫眼已不再转动。高悬着的15瓦白炽灯油灯似的亮着。八三耷拉着脑袋,不经意地将手指夹着的那根“春秋”牌平头烟缓缓地往嘴边送。扶手坐在一只矮凳上,若有所思。

过了好久,扶手终于说话了:“这个家,这种日子,我实在撑不下来了!——我说你还是丢掉城里那份不挣钱的差事回来吧!”话说出口,身子不禁一阵悸动。这话使现在人到中年的扶手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扶手姑娘成了对头。这似乎有点可悲、可叹又可笑,令人难以接受……

那时候,农家的日子大抵都很艰难;大伙一年到头一门心思挣工分度日,可年终分红一个工才几盒火柴钱。不少人家吃返销粮、救济粮,超支户自然也不稀奇。而比较起来,“半边户”就要好得多了。男人在城里月月都有工资拿,每年稳当当都有几百元钱的进项;将一家人肚皮填饱之外,手头上还能有几个零花钱,日子是既实在又体面的。所以,她那时依仗自己生相好是很想嫁个在城里挣钱的主儿,当上“半边户”主妇的。只是一时摸不上道,才在别人的撮合下与队长的儿子相好了。可稍后,当她听说邻村有位叫八三的后生找关系在县城一家厂子寻下一份合同工的差事时,心思很快就活动开了。她主动托人去联系,到后来居然不计后果地甩了队长的儿子和八三结了婚,招来一片责骂。不过婚后的日子确实像她料想的那样有滋有味;油盐酱醋样样不缺,白米白面也没断过,高兴时还特意做些米粑、包点饺子之类的送予邻里尝鲜,既是笼络关系,同时也夹带几分炫耀,是很令大伙儿羡慕的!尤其当男人八三骑车回来时,她那畅快的笑及高声的喊,几多欢实、几多威风呵,村人至今恐怕仍记忆犹新……

后来搞了责任制,情形就有些不一样了。起初她只感到劳累,生活水准倒还不比他人低。可往后,村人都变得精明起来,纷纷在土地之外打主意。养鸭子的、做豆腐的、开炕坊的、承包水面的、做长途贩运生意的,等等,各路拳脚都上;再往后还有合伙办厂子的!都挣来了可观的票子。而她扶手呢?孤单单一个妇人撑着一个家,被田地和那做不完的家务捆着手脚!物价在涨,粮食难卖;而更重要的是,丈夫所在的那家厂子禁受不住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年年亏损,工人工资都难保证,有时欠发有时也只发70%,奖金全无,日子便越发艰难了。她原本是极要强的女人,然而,长久受精神上和劳作上的双重重压,居然也日渐蔫了。到现在,别说保持前些年的优越感,便是家中那几亩田地都难对付了,毕竟年事渐高了……

“日子过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的指望呢?只能指望你回了。”扶手接着说,“你瞧瞧村上,有哪家房子像我们家这么寒碜的?那些新瓦屋、水泥楼你该都看见了!可我们呢?修屋的钱都拿不出,就连儿子上学的钱也是七拼八凑的,你就甘心这么过下去?你瞧人家尚田,他还是没有文化的,可开了个炕坊,眼下三间大瓦屋做起来了。我俩都是学过文化的,脑子、手脚都不笨,我就不信比不上尚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八三阴沉沉地说,并深深地叹一口气。

是呵,早知今日的局面,当初何以有那样的抉择?

还在做小伙子的时候,他就不想将自己拴在贫瘠的乡土上。当时,他是村上唯一的高中生,上了年纪的生产队长死命留他,并许诺让贤,发誓要将他推上队长的位置。可他竟一点都不动心,执着挣扎着要往城里奔;找了许多关系、走了许多门路、动了许多资源终于挣脱了土地的羁縻……他在自行车轮子的辅助下干了十来年合同工,转正后又干了十来年,至眼下,竟然举步维艰了。他万没料到,日子会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戏弄他!他看不清那股无形的猛潮是从何方涌来的,更不知这股猛潮究竟要将他推向何方……

“当初别再去想它,毕竟时光不同了。”扶手说,整句话都像是一声叹息。

“我在城里游了二十多年,什么都生疏了,回来还能做些什么?”

“什么事都是学过来的。那个尚田一开始就会开炕坊?不也是学来的么!你是高中毕业生,还不如人家没文化的?我就不信这个邪……”

“……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是没落稳脚跟,还要重新动心思!”八三说得有点伤感了,“我眼下就是把户口转来,人家怕也不收了,哪儿不是僧多粥少呢?都快老啦,哪还有精力重新开头……”

“总不能就这么两头吊着!户口的事回头再说,反正你把那份差事给辞了。那个破厂子有什么好念着的?要倒不倒,要死不活,保得住保不住都很难说的……”

八三不再说什么,头沉下去像个铁疙瘩。房内烟雾缭绕。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很烦人。两人无奈地听雨,猫眼钟为他们伴奏。扶手倏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整屋子混沌空气和烟雾都为之震颤。

“……没办法,不为我想,也得为这个家想想。”扶手又开口了,声音不比雨声大,“我一个人,家里家外地忙,现在连田地都侍弄不过来了,而你又没多少钱回来,真的不比以往了,这日子还能这么糊弄下去?你回来,这个家才会有起色。除了忙农活外,还能做点别的,像养鸭呀什么的。宝根已经答应借钱给我,教我们养鸭……”

八三仍没出声。屋外的雨下个不停,不大不小的雨,好无奈的雨。八三又点燃了一根劣质烟。

情绪被沉闷的空气泡得疲软了。扶手也已缄默无语。秋雨落进愁绪里,化为一声声叹息。

……

堂屋大门一声响,进来一个人,脚步急匆匆。两人都明白是大女儿雪痕回来了。紧接着,对面的房门一声大响,后来就有了低低的抽泣声。

扶手瞪大了眼睛。

八三起身出去,站在女儿房门前,迟疑半晌,终于问:

“雪痕,你这是怎么了?”

抽泣声戛然而止,但门没开。八三只好踅回自己屋里来,望着老婆那瞪大的眼不着一词,内心似乎闷得慌。

“这孩子心里苦!——是我害了她……”扶手叹道,一副深谙女儿心思的样子。

昏暗的光线里,雪痕望着镜子里那张表情冻结的脸,雕像一样坐着。斑驳的镜面使其面色愈加苍黄。

那脸相的确很像她娘。不知是否因了这个缘故,她的心性居然也和娘很是相通,这使得她在生活的诸多方面常与娘有共同的语言和心事。

她是秉着娘的意愿长大的,娘教导她“过日子要勤俭”,她打小起便甘于穿破的吃差的,跟着娘忙碌,认为这就是真正过日子的德行。娘叫她“发奋念书,将来考进城去”,她便咬牙扎进课本里,虽没考上高中,似乎也没啥怨言。到十九岁上,娘有意将她培养成新的“半边户”主妇,为她物色了一个在城里做合同工的后生,她同意了,她素来以为娘的眼光是长远的。

然而,许是应了“女像娘,苦命长”这句该死的俗语,她的“命”与娘比起来,却苦涩得多。娘毕竟绽了十几年的笑脸,过了十几年风光的日子吧,而她呢?一开始就很艰难。那个城里的合同工若即若离地和她维持了三年关系,转为正式工后就头也不回地甩了她!

接到绝情信后的那段日子,她的心死去了一半,整日在塘边依柳呆坐,浑身被野风吹得冰凉。直到某日,在塘边遇到没考取大学而悲郁的汤勾,心思才略有些活动。刚开始,当然仅仅是邂逅,偶尔地说上两句话便散了;然而,或许因为苦寒的心都需要抚慰而更易接近吧,之后,竟有了交往,且日渐地频繁,终至相好起来……

汤勾小她两岁,家在邻村,父亲已过世,母亲身子虚弱却仍支撑着做活,家境是极贫寒的。按理说汤勾该现实一点,丢了书本分担母亲肩上的重负才是,而他却心比天高,一心只想踢开大学的门。落榜的打击于他委实是极沉重的,但由于他非常及时地得到了雪痕的抚慰,因而又憋足了劲,决心再去冲撞。雪痕当时对汤勾的想法没反对,但心理上却比汤勾要复杂得多。一方面,诚然为了继续走娘为她指定的路;另一方面,恐怕还有争口气嫁个比工人更强的大学生给那绝情人看看,以挣回被人甩弃的脸面的意思。至于说感情,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到底有多深,恐怕也是很难说的。

和汤勾相好后不久,她帮助汤勾做家务,是极殷勤的,为的是让汤勾能有更多的时间学功课。若说当时的心情和愿望,她似乎比汤勾还要迫切。然而天不遂人愿,年轮一圈圈滚过去,汤勾每次从城里回来都是黑着脸,令人好生惆怅,沉郁的气氛自然也就越发酿浓了。而相形之下,村人的日子倒是越过越欢实了;新屋一幢幢做起来,压得他们两家的房屋像两个乞讨的叫花子,这不免会使她的心情秋千似的荡动起来,或自怜,或反思,心思总是难以沉静。然而依旧沿同一条轨迹走——毕竟为此献出了几年的时光,心思再动荡,也是难以抛弃的。可是,一重重的期待肥料似的堆积起来,将老姑娘那颗不堪重负的心常压得渗出酸涩的汁液。时至今日,已是二十七八的女人了,眼见着同龄女人的孩子上了学,她才好不容易等来那久盼的却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刚见到那个通知书,她的确也像汤勾一样激动;她丢下镰刀撇下母亲欢跳着跟汤勾而去也确实是情不自禁的行为。然而,当她跑进汤勾家,尤其是当汤勾被闻讯而来的人团团围住时,她孤单单站在人群之外,就感到有股阴冷的气息朝她袭来,将她滚烫的情绪吹得冰冷,使她很快便沉静了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悄悄地离开了汤勾家……

不知不觉,竟来到当初与汤勾初识的那个塘边,且又靠在了那棵粗大的柳树上。塘还是这口塘,树还是这棵树,然而时过境迁,今日的心境,却比当初更为复杂。雨滴敲击平和的塘水,水面闪烁着无数小小圆圈,似一张张闪烁的脸,在极快地笑;更像老天爷匆忙丢下的一个个特大的句号,缜密、重叠、频繁,似乎执意要给她某种启示……

汤勾终于考上大学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想走的那条路终于不再有障碍。那么,真的就这么径直地走过去,沿着娘的足迹?她眼前很自然地浮现出娘浑身邋遢、头发蓬乱、艰难劳作的情状以及娘那张不时留有泪痕的脸,这些情形与村人渐暖的面容及渐新的村容是多么不和谐呀!她早已知晓个中的缘由,也分明感觉到了乡村日子的流向!她委实很像她娘,这便注定她很有理智,不会完全感情用事。然而,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毕竟付出太多、太多……

于是,她只得愣愣地望着塘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句号,雨滴从枝条上落下频频地砸她也没有反应,毕竟雨点的打击远不及日子的捶打那般沉重……天黑下来后,她才站起身,竟又踅回到汤勾家。汤勾见她浑身透湿,惊吓不小,连问她为什么这样,并慌忙找来他娘的衣服让她去里屋换上。

“汤勾,”换衣回来,她淡淡地问,声音轻细,“你真的那么喜欢我么?”

“你别胡思乱想,”汤勾激动异常,言语也亢奋,“我虽然考上了,可我不会甩你,我不是那种负心的小人。退一万步说,没你帮我,我也考不上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忧郁地说,“我不怀疑你。我是说,你这辈子真的就离不开我么?”

汤勾还是没明白她的意思,依然激动地发誓,恨不能将心都掏出来。越是这样,雪痕便越是烦忧。而她又不愿将话说得更明白,令汤勾好生捉摸。

“……我是说,”雪痕的声音更小了,好像生怕被对方听见似的,“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我实在是耽误不起了……”

“以后怎么了?以后难道我就会变?你太小看我了!你太多心了……”

很长时间过去了,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闪闪烁烁、含含糊糊的,及至离开时,仍恍恍惚惚。汤勾送她出门。雨又下了,两人在伞下都感觉到了夜的凉意。风悄悄将雨丝潲过来,也将愁绪潲过来。伞已不能全将雨水挡住。她干脆跑出汤勾的伞,疾疾地切割着雨丝,将汤勾的呼喊抛在身后。然而雨丝总也切不断,一如愁绪总也切不断一样。于是,雨丝编织的夜的故事里,便有个幽灵在漫无目的地颠簸……

镜子里的脸渐渐地模糊了。她于是将灯熄了,倒到床上。眼前一片漆黑。

对面屋里,父母的声音和着雨声不时地传过来。

这情形有如某次的梦境……

扶手照例起得很早,虽然眼里布满血丝,依旧忙得很利索。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不会因为一夜没睡好觉而受影响的。收拣、担水、切猪食、喂鸡鸭,一桩桩的忙过去后,又生起了锅灶。雨还在间间断断地下,今日看来已无法下地了,心里又陡增了几分忧虑。

八三和雪痕都起得很迟。吃过早饭后,便都闲在那儿看门外的雨。雪痕眼圈肿胀,然而精神却不萎靡。待娘回堂屋坐下后,她主动开了口。

“妈,给我点钱,我想买点东西送给汤勾做个纪念,毕竟相好了一场。”她说得很冷静、很轻松。

“怎么说这种话?”八三不解地问。

“昨晚,我想了一夜,觉得我和汤勾该分手了。他考上大学了,往后他在城里,日子会很好,我不想拖累他,也不想他拖累我,还是实在一点,分手的好……”一点都不激动。

“你怎能这样想呢?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想他考上么?”八三嚷起来,“大学生,我们这地界上能出几个?他没向你提分手的事,你又何必主动提?……”

“我考虑的是以后的日子,”雪痕紧接着说,“我们相差得那么远,今后的日子又那么长……我有多少本钱去熬呢……”

扶手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惊悸。这句话,不正是当年她甩队长儿子时说过的吗?而今,竟又从女儿的嘴里说出来,所针对的情形又恰恰是相反的两样!日子呵,翻来覆去的!到底女儿到了自己这样的年岁时又将如何?人最大的遗憾,恐怕就属极难预料“今后”了。但愿女儿能比自己过得顺一些。她没说什么,只是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也许,”八三又道,“那小子在城里能混,将来会把你带过去……”

“你以为我还是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还能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像你们这把年纪再想起来回头,前前后后就有了许多的顾虑,一辈子也就过去大半了!妈这些年的苦处,你不常见,我可是天天见着的!”

扶手受女儿的话刺激,感伤地啜泣起来。

八三脸面阴沉,不再言语。

“趁我还没走到你们这地步,趁我还能回头,我还是赶紧回头的好。这些年,我跟着妈做事,晓得日子是实实在在的,我不想再追求那虚的东西了……”

扶手停止了抽泣,起身去屋里寻出五十元钱来递给了雪痕,没有说什么。这是她首次没有干涉女儿的事情。

“爸,你陪我去趟镇上吧,你在城里做事,看货比我眼光好;人家眼下可是要进城的人,不能像在这地方那么土气的……”

八三沉吟着,脸色很不好看:“算了吧,还是你自己去吧,天下雨路长又不好走……”

“你就陪她去一趟吧,好歹今天派不上你做事的。路不好走又怎样?——这些年,哪一天的路好走过?……”扶手红着眼说,音调沙哑。她望着女儿的那张像是化了冻的脸,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感到像是解了一道绳索那般舒松。然而,还是欢悦不起来,心仍很沉。

“那么,就去吧,”八三哼哼道,“可我的眼光,恐怕也难对你的心思,毕竟一把年纪了……”

于是,合打一把伞走出门去。扶手靠着门框目送走入细雨中的父女俩,目光凄迷像是在目送没有归期的亲朋。雨丝阻隔着她的视线。

八三挨着女儿慢慢地走,很游移的样子——尽管路还很长。两人都没说话,似乎很默契,又好像很隔膜。走过很长一段,八三突然停了下来。

“我还是回去吧,”他说,“我陪你去也没多大用处——你妈一个人在家怪孤单的……”

“你怎么现在才想起她孤单?”

“……”

“我不也孤单吗……”

“你毕竟比她好些——你一个人去吧,回来后去汤勾那儿把话说清楚了,别让人家生疑,更不能伤他的心,毕竟相好过么……”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路还不算长,我跑回去就是……”

雪痕没再说什么,任凭父亲走出伞外,而且,并没有过久地看在雨中疾走的父亲。这些年,她看父母这样实在看得太多、看得太累,眼下不想再那么认真地看下去了。她转身只顾自己走,走自己的路,步子不知不觉也加快了。秋雨散漫清寒,浸润着她涌动的情怀。

窄长的路上,她只身孤影。她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感到自己格外的孤单、寒碜——在这旷阔的、富有的秋里!秋呵,原本就是收获的季节;她真不明白,历经了二十七个这样的秋天的她,为何仍一无所获!她在问秋雨,而秋雨只是默默地轻抚她。秋雨总是这么温柔,它是上苍施予无收获者的一种特殊的抚慰吗?……眼鼻阵阵发酸,风将秋雨潲到脸上,与泪融合了,催着泪滴快速流下……

……八三却没有泪,他的泪早已变成了汗水。他现在正专心地沿来时的路往回奔,匆匆忙忙、趔趔趄趄溅了一身的泥水。他喘着粗气,一副很难的样子。脚踏泥路的响声闷雷般砸在他心上,使他频频震颤。

没跑多远,累了,便抄小道往回走。田埂更加曲折,他行进得也就更慢,有时不得已还得绕上一个弯子。雨依然款款地落下,洗濯他如雨的情绪。妻刚才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来,内心陡然拉开一大片空白。是呵,这些年他走过好路吗?他那辆破自行车,不一直是在风风雨雨中穿行么?慢慢地、无情地载走了他旺盛的精力。二十余年最金贵的时光全掷在那座至今仍感陌生的小城里了,而今皮松骨老、行囊空空,竟还要气喘吁吁地沿去时的路往回跑,跑回来安顿自己、安顿那若即若离似有若无摇摇晃晃清清寒寒的他的家!当初,他若是应了那个老队长的挽留,眼下又会怎样?然而,日子是一次性的;人的一生,能绕几个这样的大圈?……

现在,展现在眼前的田原诚然是广阔的,然而却是一片溟蒙,看不清纵横的阡陌;大大小小的村落亦被雨烟笼罩。抄哪一条小路走才较接近自己的那个家?脚下的路又是这般的窄曲、这般的泥泞。然而,还是得摸索着一步步挨过去……

这无奈的细雨,何时能停?

终于进了村子。远远看见老婆扶手仍倚在院门上。肩微微探出瓦檐,被雨水淋湿了,竟全然不觉;痴迷的目光,仿佛已经凝固……

1993年

沉重的钥匙

霞色正艳的时候,福寿照例又赶着鸭群回来了。残阳疲惫地坐在山巅看他,绚烂的光传递它慈善的祝福。福寿老汉沿河堤默默地走,身前摇晃着大群的鸭子,身后尾随他唯一的儿子;手握的那根一头绑着破芭蕉叶扇的竹竿灵旗一般在夕照中招摇,多褶的脸大半被霞光映得通红。

顺昌扛着那业已陈旧的腰子船,不紧不慢跟着老子那被夕照拉长了身影;而老子那佝偻的身子,却挡住了他往前看的视线。他也默默地走,唇微微嚅动,游移良久后,终于惴惴启开双唇,倒出了那在心里酿熟了的意愿。

“爸,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么事?”福寿冷冷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冰块般的字来,头不抬也不回。

“爸,你吃了一辈子的苦,把家操持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对得住人了。眼下,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身子骨又不硬朗,也该歇下来养养身子享享清福了!这个家,我琢磨着,可以让我来操持,你可以省去很多的心,保准不会让你失望……”

福寿被儿子的野心砭得一阵悸动,猝然间回转身来,瞪大两只浑浊的眼,盯着儿子那被腰子船挤歪了的脸看,半晌不着一词。顺昌诚惶诚恐,不敢与父亲对视。他委实很惧他老子,早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很怕老子那张石板一般见不出一丝笑意的脸;至今,老子那张不时变得铁青的脸对他还很起作用。福寿盯过一阵子,咬咬牙,终于没说出什么;阴沉着脸,回转身去,颤巍巍地赶鸭群走了,脚步似有些沉重……

回到家里,将鸭子安顿好,晚饭便开始了。一家六口人除却孩子的吵闹外,再没有其他话语。福寿老汉的脸,是这个家庭的晴雨表;他的脸沉下来,屋子里每个角落都晦暝无光;别提女人们,便是顺昌,也只是埋头扒饭夹菜。嘴嚼的声音交织起来,在各人的心中滚雷般共鸣。

晚饭在老头儿阴沉的神情里阴沉沉地进行完毕了。女人们一边拉扯孩子,一边收拾碗筷。顺昌点燃一根烟蹲在门槛上静静地吸。老福寿则灵牌一般端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高脚木椅上,不时将那杆黑烟袋慢缓缓往嘴边送。堂屋幽暗的空间霎时烟雾弥漫。

晦暗中福寿眯起眼,瞅着蹲在门槛上背朝自己面朝门外的儿子,一股滞重的忧愤奔涌而来。这小子,翅膀还没长硬就嫌老子挡他的道了,就想夺我手上的权了!福寿咬着牙想。这小子,怎么这样急着要当家呢?莫非真像听说的那样要和俞日春合伙办厂么?

福寿决计今晚要问个究竟。他盯着儿子时髦的鬈发,吸足烟力后,便闷声闷气地问:“顺昌,你真格要和日春合伙办纸箱厂?”

“嗯,我和日春村主任谈好了,过一向就……”

“背着太阳屙尿——卵影子都没!”没等顺昌把话说完,福寿便拍案而嚷,言语越发凌厉了,“没出息的东西!你好歹吃了老子三十年的饭么,怎么一点灵性都没?你和日春合伙,能捞着么子便宜?人家是村主任,有权有势,上下都通,你跟他合伙做事,日后还不净遭那狗日的欺!几年过去,保准你捡屎吃都赶不上热的!那狗日的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福寿咬牙切齿,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紫青的脸上松弛的皮肉随话音的节律阵阵颤动。他对日春着实厌恶,因为他忘不了,他这个家差点就栽在日春的手上……

那时,他还不老,精壮的身子公牛一般结实。他是生产队的壮劳力,队上的重活,诸如拉车、担肥、甩稻等,都免不了要派给他一份;至于冬修季节里的挖沟开渠、挑圩修坝之类的大活更是少不了他。他有的是力气,做事也每每卖足力气,且十分情愿被指派去做些重活,因为那样除挣足例行的“日头工分”外,还能挣得加码了的“定额工分”。——他的那个家完全靠他支撑,一家子人的肚皮全仰仗他用臭汗换来的“工分”来填!

可是,不知为何,不管他怎样拼命、卖力,一家人的肚皮仍时饱时瘪,房屋也仍是土砖草顶,连给纤弱的老婆看病的钱都凑不出来。他是有血性的汉子,一心只想振兴家业,做梦都想做个脸上风光的家主。然而,面对那个总也殷实不起来的家及一家人满脸的菜色,他内心既愧疚又惆怅;尤其是夜间,每每听到老婆的叹息甚或呻吟声,床板都承受不了他那沉重的忧愁而吱嘎作响……

一次路过集市,不知受了什么启发,他忽然间有所领悟,从集市上买下三十来只鸭雏带回家去。之后,心里便多了一桩事情,也多了一份希望;一天劳累之余,总忘不了絮絮叨叨地教导儿女如何侍弄那群畜生。上苍有眼,他那份心没瞎操,几个月过去,那群鸭子终于像模像样地长大了。眼看就能拿到集市上去换票子了,可万没料到那些鸭子竟在一个下午被日春派来的民兵打杀,理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当时他要是忍气吞声“捏着鼻子喝一盅”倒也罢了,坏就坏在他那只铁拳没被管住,竟击在民兵队长的脸上,毁了那毛头小子两颗门牙。后果非常严重,之后不久,他便被人揪到社员大会上联系他成分不低的出身狠批了一顿,批过之后又被“发配”到离村几十里远的江堤坝上去挑堤,两个月没见家人面,吃尽苦头。待挑堤结束回得家来,老婆因受惊吓与劳累双重折磨已病得奄奄一息,儿女们个个瘦骨嶙峋,家眼看就要坍塌!若不是他回得及时,他恐怕真要遭受家破人亡的厄运……

然而眼下,儿子顺昌竟要和日春那狗日的合伙办什么卵纸箱厂,这没骨头的东西呵!他俞福寿是有血性的汉子,怎么养出这么个没血性的儿子来了?还嚷嚷着要管家呢;照他这么做,还不把老子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给毁了吗?!没出息的东西!……

“顺昌,我老实跟你说,办厂我不同意,和日春合伙办厂我就更不会同意!”福寿奋力吐出一口烟。

“厂还是要办的,而且只有和村主任合伙,厂才能办得旺。村主任上下都通,里外都有人缘,场地、外联都不用我烦神。再说又不止我一家和日春合伙,还有另外几家呢,他单就欺到我头上来了?……”顺昌耐心地劝说。

“算了啵!日春那狗日的德行我还不清楚?见硬的怕,见软的欺!遇事先为自己打算。别的不说,就说土地承包那阵子分牲畜吧,我就把他看了个透!”

分牲口,是在一个没月亮的晚上进行的。

那晚,全村的户主都在那半截旧钢轨发出的声响召唤下,聚在生产队那幢破陋且充斥着霉味的队屋里,细心而又惴惴地听生产队长俞日春公布大队研究决定的分农具、分牲口方案。俞日春尖着一副鸟嗓子,唱戏一般夹叙夹议、侃侃而谈:

“……嘿嘿,我俞日春做事向来是石蛋碰石块——实打实!我早就琢磨着,村上拢共就那么几头牲口,靠抓阄分不是个法子,到头来或许有劳力户得了,缺劳力户反而得不到。眼下,田地都分到各户去种了,家家靠劳力吃饭,那些个缺劳力户要没牲口帮衬,日子怕是过不出来呀。所以,我一开始就主张把牲口分给劳力缺的困难户。眼下大队批准了小队的方案,这方案也就是出窑的砖——定了形了!每头牲口标价不低于四百元,四年交清……”

接下去,日春便开始宣布名单。众人静静地听,百多双眼直盯着他那双薄唇,然而大伙都缄默着,因为队长已说过,这方案已是出了窑的砖!当最后一头牲口在日春的唾沫星中分出去的时候,一铁铮铮的汉子突然触电似的蹿起来,并哭丧着脸喊起来:

“日春队长,这些年我没命地给队上做事,什么重活都少不了我,真真花够了心血呀!今儿分牲口,好歹也得分给我一头呵!前一向分田地,你把那么一块背阳的阴地分给我,我认了,今儿你、你又……”福寿说不下去了,蹲下身去。

“福寿,你为队上做重活,队上也没亏过你呀,你拿的工分不是也算高的吗?至于分地,那只能怪你手气不好,抓了个孬阄。眼下村子里比你困难的人家多着呢;你么,好歹有个儿子……”

“我那儿子瘦猴一样,就是长两根鸡巴也耙不动那背阳的硬地!”

哄堂大笑。

“无理取闹!”日春厉声呵斥道。

“队长,你就把分给你的那头老母牛让给我吧;没它,我不中,日子过不出来的;那背阳的硬地,我就是日它,也长不出啥名堂来的……”

又是哄堂大笑,且夹杂着调笑声:

“我说福寿,你怎就专盯着那头母牛呢?嘻嘻……”

“牲口再好,能当女人用?——说啥也够不着呀,嘻嘻……”

福寿竟蹲下身来死了老子娘似的悲恸地哭起来,不时将浓绿的鼻涕揩在没包住脚趾的鞋上。人们看到福寿淌眼水还是第一次,而调笑却并未收敛。福寿再也忍受不住这种侮辱了——他毕竟是条汉子么!他陡然蹿起身来,像一头发情的牛,打夯似的冲出了队屋……

回到家里,他暗暗咬牙,发誓要让俞村人看看,他福寿到底是孬种还是好汉。好在活路已分开做了,不必再看他人的眼色了。

他决定吃大苦——大规模养鸭!

他在自家屋子后场草草地搭起了一个破草棚,内里砌上一个土砖台子当床用,将家中值钱的物什都卖了——包括他为老母准备的一副寿材和为女儿出嫁打的木箱——换来三百多只鸭雏和一批干饲料,打了一条放鸭用的腰子船,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他的养鸭事业。

他每日清早就起来,吩咐儿女们去做田地里的活路或去割青料挖蚯蚓,自己则扛着腰子船手握一头绑着破芭蕉扇的长竹竿,赶鸭群到塘里或清水河里放养。中午在野外吃自带的冷食,直到傍晚时分方才披着残霞疲惫归来。无论天气好坏,夜里,他都不回屋睡觉,而是与鸭子们同宿在那坟墓般的草棚里,且不敢睡死。棚里的怪味是旁人不堪忍受的;尤其是雨天,棚内地面与棚外并无两样,被单都能捏出水来,腐草的气味与鸭粪的臭味相交混使人恶心。若逢刮大风抑或下大雨的天气,他便整夜不睡,忧心忡忡地一直坐到天亮。一天晚上,雷声大作,狂风带雨点在棚外肆虐,终于掀了棚子。受惊的鸭子四处逃窜。他像鸭子一样在雨夜里四处冲撞,焦急地追捕。直到天亮时分才回院子。第二天他便病了,然而依然撑着高烧的身子站在院子里清点鸭子。当发现少了二十余只时,他眼圈发红,鼻子发酸……

年轮一圈圈滚过去,他黝黑的脸面终于展现出了多姿的皱褶,沉甸甸的辛劳又压佝了他的脊背,而他统治的那个家却成了全村首户。乡长上门鼓励,县长也和他握了手,俞福寿三字亦堂堂正正地标在县里的光荣榜上。于是,在灿烂的笑颜里,破草房换成了大瓦屋;原来娶不上媳妇的儿子娶来了标致的姑娘,两个女儿也嫁了上好的人家。他满面春风、阔步高视,尽情收集众人投来的艳羡乃至嫉妒的目光,于夜阑人静时细细阅读欣赏;在不无夸张地讲述与县长握手的情形时,慷慨地将难以抑制的喜悦抹在自己的脸上,也抹在听众的脸上;而见了日春,则常免不了上前揶揄两句,以泄积怨……

“……你们那一辈积下的怨,何必要传给我这辈?你们活得沉重,何必要我也活得沉重?眼下都是什么年代了,干吗老记着过去的那些个事?这样活着不累吗?我可不想活得那么累,我只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业。”顺昌站起来,走至八仙桌旁的另一把木椅边坐下来,“爸,你不晓得,办厂有许多好处。我们那纸箱厂,全县独此一家!眼下办厂的多产品也就多,哪家厂子不需要纸箱装货呢?路子宽着啊!”

“宽个卵!瞎折腾!别想得那么美,你以为办厂那么容易吗?哼!”福寿吼断了儿子的话,“你不听老子的话,吃苦的日子在后头!老子拼死拼活把日子过到这一步了,也该知足了,也该过点清闲把稳的日子了。眼下家里的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在河里放放鸭,每年都有万元钱的进项,再有田地里的收成;有吃、有穿、有钱花,你还图哪样?还去闹腾个球?!厂办倒了,你这辈子都爬不起来!”

“爸,你真格不晓得,眼下乡里养鸭户越来越多了,耕地却越来越少,饲料紧缺,难过的日子在后头。再说我们养鸭全凭笨劲头,不懂窍门,每年都要死一批鸭子;可人家都开始科学养鸭了,鸭养得肥、产蛋多,两下一比就见出我们的底气不足了!所以我觉得还是改路子的好;走办厂的路,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美、美个屁!几家合伙一起办厂子,往后不吵嘴打架才怪!村上那些人都他娘的刁钻古怪的,哪个不为自己打算?当初我养鸭发了,他们不是都来盘算我么;三天两头地来要我出钱修学校、修桥、修关帝庙,五花八门的,我统统没答应,他们就害了红眼病,给我的鸭子下毒!呸,都是些什么东西!……”

“你也有不是的地方,”顺昌辩解道,“当时村上就我们家殷实些;修庙、修桥什么的不出钱倒还说得过去,可修小学校那可是为子孙造福的事,你一个子儿不出,不显得太抠了……”

“闭上你那臭嘴!”福寿怫然作色,手指鸡啄米似的朝儿子直点,“胳膊肘子朝外拐!像你这样就是把家给你当,也要把家底给败光!”

“不,我偏要说,”顺昌的脾气上来了,胆子也壮了,年轻的脸涨得通红,“你做得太过分了!你看不惯村里人,怕听见大伙的议论,就把家搬出了村落,单门独户地在这野坝子上住着!爸,这么做有什么好?我们一家能就这么孤单过下去么?日子过到这地步还有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行的事都对头?就说那买电视机的事吧……”

福寿老汉不出声了,他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地抽烟。一提到那电视机的事,他就像霜打的茄子,自然而然地蔫了。

买电视机是儿子提出来的。说真格的,那时他真舍不得花两千块钱去买那没多大用处的玩意儿。他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卖力气挣来的,他不愿把钱“往水里扔”;再者,那时村上没哪家有那玩意儿,他买了电视机岂不是自找麻烦?——村里人一定把他家当成不收钱的“电影院”!他心疼儿子,又不忍心把钱往水里扔。经过反反复复思虑,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凡来看电视的,统统收两角钱!这样,来看电视的人就不多了;就是多他也不吃亏。可儿子跳起脚来反对,说这样做丢面子也丢了良心。他坚决回道:“良心个屁!村上几个讲良心的?当初分牲口时把老子当狗一样看,是讲良心?给我的鸭子下毒是讲良心?眼下老子吃尽苦头致富了,都想来揩油,门都没有!老子用不着孝敬他们,老子又不是尿壶,由得他们随便拎吗!……”

于是福寿便履行了自己的计划。村里乡亲对他的这种做法无不嗤之以鼻,都不去观赏那“戏台子”。他很高兴,稳稳当当安安心心地坐在家看电视。可是不久,他就看不安宁了,因为骚扰时时发生,他的屋顶和门窗时常遭到碎石或沙土的袭击。他多次冲到屋外捉拿,偷袭者都跑得无影无踪。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将电视机照常打开,并且有意将音量放到最大,自己却躲在屋外的墙根处。不一会儿就等来了几个偷袭者。待他们将石子扔出去之后,他来个饿虎扑食的动作,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的一个。拖到明处一看,竟是俞日春的那个没考上高中的儿子!他怒火中烧,拳脚交加,打得孩子放声大叫。叫声唤来了众多乡亲。待俞日春携老婆赶到,孩子已被打得鼻青眼肿。俞日春老婆一把揪住福寿的衣领,又哭又喊又抓,围观的村民也纷纷指责甚至唾骂……不久,福寿赔了一大笔医药费……

那以后,村里人便少有和他搭腔的了。再往后不久,他的鸭子又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大批。他觉得自己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便拆屋造屋,把家搬到离这个自然村落有两里路的清水河堤上独立门户去了。他自信,离了那个村子,他俞福寿照样会把日子过得火红……

直到现在,他已在堤坝上过了五年日子;除几家亲戚尚来走走外,平日与俞村人少有来往。他准备继续过这种与世无争的日子,可儿子却起了外心,且用尖刻的话刺他的痛处。

这真真是他的痛处呀!虽然他已远离了那个村子,但俞村并未在他脑际中消去。尤其是当他觉得日子寂寞的时候,心中常不免生出几缕眷恋之情。说真的,他真怕俞村的乡亲把他福寿遗忘了。他是位要强的汉子,他希望人们能看重他,就像当年他从县里开会回来时一样……

“爸,”顺昌的语气缓和了,“我们在这儿再住几年,不是更和村里人搞不来了吗?我看合伙办厂还是上策,当然不用你烦神的,只要……”

“……”

“反正你得看清,眼下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在俞村已经是很一般的了;要想再干出点名堂来,光靠拼命出死力气怕是不行的了,得寻新路子……”

福寿老汉没兴致再说什么,默默抽完一袋烟后,便站起身走出屋去。他急切地想到屋外去逛逛,让夜风吹凉自己已然发热的脑袋。

夜风携潮气飒飒地吹,温柔又清冷。夜色已然浓稠,缺月如天神的脸,泛着苍白的神色,诡秘地静察尘世的生相。远处无规律的蛙声和零星的狗吠时时传来,与近处清水河细微的水声交织起来,给这朦胧的乡村之夜罩上些许神秘。

老福寿沿河堤踽踽而行,不时向俞村投去含义丰富的一瞥。在他眼里,那个他曾置身半辈子的俞村委实是神秘的,梦一般的月色笼罩着它,使他难看清它真实模样。然而有一点他已很清楚,那就是俞村变了,大变了!那里增添了不少漂亮考究的水泥楼房和脊梁很高的瓦屋,那里还不时传来机器的运转声。那里的人是否活得欢实?……

哦,那机器声!那里的乡亲!

莫非他们真的把他福寿老汉给忘却了?

儿子的话不无道理。假若他俞福寿再回到俞村去,再也算不上首户了,再也欢实不起来了;或许几年过后,他俞福寿又成了被人瞧不起的蹩脚货,又成了孱头呢!

他不免又想起他那几年的奋斗史来,他忆起了傍晚他扛着腰子船拿着破竹竿佝着身子披着残霞赶鸭归来时的情状,还有那些个令他心惊胆跳的风雨之夜;忆起了那几年风光的日子……然而那一切都过去了。眼下,他心里也清楚——或许比顺昌还清楚——他无论如何拼命都不可能夺回俞村首富的桂冠了;出席县里召开的大会,他已然不够资格了。日子呵,为什么不能停留呢?……

夜风愈吹愈冷,心中的恋情却愈衍愈烈了。莫非儿子真的看准了一步棋?……对了,他还有儿子!他的心又热了起来,思维又围绕儿子展开。是呵,是呵,自己老了,儿子却精壮。儿子是好东西呀,一个人家有儿子就不愁没出路……

他下意识地掏出那串钥匙来掂量,觉得这串钥匙异乎寻常地沉重。自己真的老朽了?自打成家以后他就一直想当个体面的、受人景仰的家主;他为此不惜性命地劳作,将青丝熬成白发,最终累朽了筋骨!直到近几年他才做了几年威风的家主。然而眼下,真的就扛不动这串钥匙了?!一股悲戚随之袭来。

“……儿子赶上时光了,让他折腾去吧……”他心里想道。强压着儿子保不准要拆开这个家的!儿子此前已经提过分家的想法了,是他强压着不松口才勉强维护了这四世同堂的荣光!他老了,再也禁受不起这家庭分裂的痛苦了!“让了他吧,总有这么一天的,或许他做得真的比我好些呢……”他咬着牙想。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夜的寒意,便择路返回了。他在儿子的房门前痴立良久,终于敲开了儿子的房门,将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放到儿子手上,道:“往后好好操持这个家吧。”随即转身颠进自己房里,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顺昌拿着那串钥匙,呆呆地站着……

夜深了。万籁俱寂。顺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倏地,他听到了对面屋里传来的抽泣声。

“老头子,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妈的声音。

1992年

远处的灯火

残阳显然已经疲惫了,挣扎着落入远处的波光中;西天的暮霭,殷红如凝血,弥散的水气,模糊了水面;黄昏的色调无声无息地告诉青湖的渔民们,一个漫长而恬静的夜将要降临……

昌宏的大船靠在岸边。他已经吃过了,此刻正打着赤膊,只穿一条肥阔如灯笼的大裤衩,心不在焉地坐在船尾,不经意地清理那些地笼、线卡和钓钩;姿态僵硬,神色倦慵,整个儿融在黄昏的色调里。老婆春娥正在船头弄水,虽然船中间的棚屋挡去了他的视线,但从那熟悉的声响上能听出,她是在那里擦洗身子;她把盆里的水撩得哗哗作响,这细碎的声响在这静谧、安详的向晚时分显得格外清脆,似一首随意的却很动听的乐曲。前些年,这诱人的乐曲常撩得他心神不宁,有时甚至还浑身燥热。然而近来,他似乎沉静了许多,身心难热得起来,一如西天那渐渐冷却的晦重的暮霭。他不经意地抬起眼,又一次让视线越过辽阔的空间,看到对面远处那一片有点繁杂的灯火又开始陆续地闪亮起来,他想那里一定比这一块要热闹得多!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便滋生出一些难以捉摸的异样的感受,隐隐地,觉得有些沉闷、有点难耐,但终究难以言传……

“昌宏,来呀!”春娥在娇柔地召唤他,“给我擦擦背。”这女人总是有很多琐碎的要求,他担心自己那日渐衰颓的心力应付不了她烦琐的讨扰。他厌烦地干咳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动身;及至她唤了三遍,方才移身过去。他不经意地揉搓着她滑腻的背和圆润的肩——就像刚才他不经意地清理那些地笼和卡钩一样——他感到她的肉体很冰、很凉,他不明白,这是不是自己思想的作用而导致的感觉……

暮霭已然遁去,夜携着溽热拥过来。湖面失去了鲜艳的色泽,空气似乎也有点沉闷。会下雨吗?他嘴里咕哝了一句,引得春娥一阵悸动。这时,岸上有一串串的笑声传过来,由远及近,不一会又听得来人在呼唤他,昌宏遂离开春娥又回到船尾,站起身眯起眼朝岸上望过去,透过黯然的空间见一对时髦男女嬉笑着正朝这边走来。那男的烫鬈了头发,脸尖眼小,鼻阔嘴大,粗壮的上身与细短的下身不怎么成比例;女的白白胖胖,披一头长发,浑身上下被鲜艳而又单薄的衣裤勾勒得鼓鼓胀胀,好不性感。两人隔老远便招呼昌宏,然后有说有笑地沿跳板摇摇晃晃上得船来,昌宏这才认出,来人竟是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结苟和明姣。

“结苟!明姣!”昌宏几乎下意识地呼出了这两个名字,嘴哆嗦了一下,乜斜着眼,以嘴角边虚挂的笑意迎着他俩。他俩没在意,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地就着船板坐下来。

“你俩怎么一起来了?”昌宏说,本想招呼他们进船屋坐,又怕他们看见了正在船头擦洗的春娥,便欲言又止了。

“好多年没见了,特地来看看你,顺便也谈点事儿。”结苟笑道。

“难得你们还记得起我……”昌宏有点冷淡地说。

“哪能这么说,我们可是在一起奋斗过的!”结苟说,“怎么,春娥不在?……”

“她在船头用水……”昌宏淡然道。

结苟和明姣准备到船头去招呼一声,昌宏摇摇手说让她忙,待会儿她会过来的。昌宏有点担心春娥见到这两个人后会情绪失控,他想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

“昌宏眼下的日子真的很殷实哎!”明姣尖着嗓子故作惊诧地恭维道。

“他可是这一带最大的养殖户哩!”结苟煞有介事地附和道,“眼下的湖湾村就数他们家殷实!刚才过来时你看到那几个大鸭棚了么?!”

“是呢!听说这一大片湖汊水面都是你和春娥承包的?足有千余亩啊!”明姣又笑着说。

结苟也笑起来,笑声脆亮,撩拨人的神经。

“别把我吹上天了!”昌宏并不领情,“我这土包子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在城里逛的洋角色!吃香的喝辣的,闲了就去逛舞厅搂女人!我们这乡巴佬再混也只有巴掌大的世面,也只好在这块你们不愿待的地方混日子喽……”

昌宏说这番话的时候,内心充斥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怨恨,也有蔑视,同时也还存有一种自惭形秽的酸溜溜的感觉。这两位突然而至的“城里人”,以他们爽朗的笑以及他们带来的时髦光彩,熏着他近乎僵化的神情,他觉得头有点晕,心情也有点躁动……

记忆的蠕动,使他忆起了他们往昔的色彩——那时候,他们的色彩还是那样的浑然一体……

昌宏和结苟原本是一个村的好友,两家屋挨得近,打小起就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厮混;什么钓鱼扳虾、捉蛤蟆挖泥鳅、打狗捉鳖之类的事都曾一起干过。日子虽穷困却给了他们快乐的童年。后来一起进了学堂念书,又一起从县城中学毕业回乡。虽都没考取高等学校,但因为他俩是湖湾村一带仅有的两名高中生,因而仍被众人公认为秀才。他们那时都还很有雄心,准备再撞大学的大门;只可惜家境都不好,长辈们都无力支持他们进城复读。但村里乡贤们对他们寄予很大希望,纷纷鼓励他们再复习、再参考;村小学那位惜才的老校长还拿出硬措施,在村小学为他们提供一间房屋,让他们能够摆脱家中嘈杂的环境来此集中精力复习功课,并且承诺利用自己在教育界的人脉,为他们从县、乡中学请辅导老师。于是,两名有志青年在热心人的帮助下,终于能够在家乡这块穷乡僻壤谋得一隅安静之处,开始为他们的理想而奋斗了……

那时候,湖湾村一带的姑娘们对他俩都很眼热,时常有大胆的妞儿来他们那屋里转悠。来得最勤的,恐怕要数村主任的二女儿明姣和村小学校长的女儿春娥了。聪明的女孩子寻找各种由头而来,如提供茶水什么的,逗留的时间也随着熟悉程度的增大和话语的增多而日渐增加,到后来也就有点无话不谈的味道了……

复习功课毕竟是很辛苦、很枯燥的,远不及与姑娘们聊天、嬉笑来得惬意。于是,渐渐地,谈笑的时间多过看书练习的时间,有时候,姑娘们因故没来,两人还显得失落和空虚,尤其结苟甚至忍不住出去找她们。就这样,两人的勃勃雄心在姑娘们的嬉笑声中渐渐的都动摇了,他们已不再怎么谈论高考的事,而是热衷于谈家长里短的生活小事;随后,他们其中的一个甚或两人开始不怎么出现在这间小屋;偶尔,有村人看到,在春暖花开、春湖水暖的野外,他们闲适的背影后面有姣好的姑娘的身影在尾随……

那是一个温柔的水乡的春夜,朦胧的月色笼罩湖湾,营造出梦一般的意境……昌宏一个人在小屋里倍感寂寞,走出屋外沿小径独步。他猜测结苟那家伙可能又去惹姑娘去了,他感觉近一段结苟很有些怪异,不仅跟春娥眉来眼去的,还时不时拿一些话语挑逗她;而且他还发现结苟不在小屋的时候,春娥也不见踪影;他隐隐约约能够从中悟到一些令他不悦的东西,给他内心带来些许莫名的痛,因为他也暗暗地喜欢上了春娥,只不过没有像结苟那样外露和主动……温暖潮湿的湖风从湖面吹过来,他已嗅到了湖水腥腥的气息。走过一段,倏地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好像是结苟。他喊了一嗓子,惊得结苟一个趔趄。

“你这死鬼,吓我一跳!”结苟嬉笑道,“怎么,也在屋里待不住了?”

“天气这么好,出来透透气,”昌宏说,“看你这样子魂不守舍的,好像有什么事!”

结苟神秘地笑着,半晌都不作答。

“莫非去会哪个妹子?”昌宏接着发问,听上去像是玩笑,却又好像含有某种担忧似的。

“你小子比鬼都精!”结苟似乎不怎么避讳,“我和春娥约了……”语音中好像还带有某种显摆的味道。

“是吗?”听了结苟的话,昌宏的心往下一沉,顿感浑身冰凉,虽然他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你们都开始约会了?”

“嘿嘿,有些日子了……”结苟显得很得意,用不无夸张的言语抒发着胸中的欣悦;之后,又以玩味的语调谈及他平昔与春娥玩笑的一些细节。

“唔唔……”昌宏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结苟的话像清冷的湖风,将他的情绪吹得冰凉;他不时侧过脸打量结苟那张似乎有点泛光的脸,感觉结苟在这些方面的确比自己老练得多,内心陡生出一种类似自卑的感觉来……

“你和明姣怎样了?”结苟的这句话将昌宏发散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对你可是很有点意思啊……”

“你何以晓得?”昌宏不屑地反问道。

“她和我说起过的。”结苟用有点调皮的语调说。

“你就贫吧,”昌宏说,“她会跟你说这些?”

“是真的……”

“……”

不知不觉就听到了湖水的声音,昌宏随结苟走到了湖边。这里是青湖的末梢,一个稍大一点的湖汊,类似于钱塘江潮那样的原理,湖水在这里时常有过急的涌动,湖滩也较为宽阔,有芦苇稀疏地布开,成片的蒿禾被湖风吹过来堆靠于岸边,与岸地连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是地哪是草……乳白的月光柔纱般轻漫地飘下,摇曳的芦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梦一般的夜景里,一条小舢板靠在了岸边,昌宏看到船上的春娥在向他们招手,昌宏却知趣地止步了,也不问结苟他们的去向,因为这个时候的言语,似乎全都是多余的……

……昌宏也向他们摇着手,他似乎听到春娥在向他喊些什么,但一句也没听明白。湖风依然梦一般地吹,舟桨激起的水声、风在芦草中带起的瑟瑟之音和着结苟、春娥的笑音含混地传过来,使他心神不宁,巨大的失落感控制了他整个心胸……

他转过身往回走,满脑子都是春娥和结苟的笑声,头于是很昏沉。不知走了多久,他又回到了小学校的小屋里,望着一桌子零乱的书本,两眼有些发痴;昏暗的灯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苍白的面容,他坐下来,把被风吹乱了头发的头颅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不知过了多久,明姣悄然进得屋来,见状惊问:“怎么了,昌宏?不舒服?!”随即伸手去摸他的脑门。

昌宏从臂弯里拔出头来,眼神有些浑浊:“结苟他们不会来这了……这书、这屋,嘿……”他苦笑几声,笑得有点瘆人。

明姣没听懂他说的什么,只感觉他有点不大对劲:“昌宏你今个到底怎么了?”

“……你说我还有什么用?瞧这乱七八糟的书,在这个地方复习,我能考上么,我……结苟他早跑了……我、我有么事出息……”昌宏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的话,说着说着,竟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明姣走过去一把将昌宏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忘情地安慰道:“昌宏,别这样,有我呢,有我在这里陪你呢!昌宏,我不会离开你的,一直陪着你,不论你到哪,我都陪着你……”

昌宏就势将头埋在明姣温暖的怀里,双臂也紧紧地搂着明姣……

两颗年轻的心就这样越贴越近了。明姣用她的热情及温暖的身体暖热了他的身心。这之后,昌宏的思想好像一下子又清醒了起来,他又一门心思回到书本里去,而且坚定了考大学的决心;一方面当然是为自己的理想前程,另一方面似乎也是憋了一口气,像是要证明一些什么给春娥看看;这自然给他带来了动力。明姣当时是真心喜欢他,在这间简陋的小屋,她甚至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他……

然而,日子毕竟是流动的,又是实在而漫长的,明姣虽然充满了热情,性格也外向开朗;但另一方面,她又是个耐不得寂寞和平淡的角色,当生活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机械地重复着同一种样式和节奏,而且与外面基本没什么交流时,喜欢变化和色彩的明姣自然就越来越有点不适应了。于是,当昌宏第二次高考又名落孙山时,她和昌宏有过一次长谈。

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秋夜,他们在湖滩上蹀躞,缺月挂在天上静悄悄地看他们,清凉的湖风在送来清爽感的同时也搅动着发黄的苇丛发出粗糙的声响。

“往后怎么打算?”明姣小声问道,“也该想想今后的日子,你爸身体又不好!”

“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他似乎听出了明姣的用意,“这两年我付出了这么多,总不能就这么随便地扔了吧?……”

“你可能是一门心思都放在书本上了,”明姣说,“这几年村里有很多的变化你都不晓得!眼下政策越来越放开了,村里不少人靠养鱼、养鸭、做鱼生意、做水产品生意发了,出了不少专业户啊!你有文化,我看也可以考虑考虑……”

“我,还想再试一年,毕竟只相差十来分,丢掉有点可惜,”昌宏执着地说,“搞生产的事,以后我还有机会……”

明姣停下脚,有点失望地看着他:“又要再熬一年,漫长的一年哪!还不知结果怎样!你瞧结苟他们,早都已经放弃了……”

“我和他不一样,”昌宏固执地说,“他有他的日子和情调,我有我的事业和追求……”

“那么将后,我可不能再像先前那样陪你了,”明姣终于把她心里想的明说了,“我爸给我找了路子,和几个老板过伙做鱼和水产品生意,我今后得时常地出去跑生意……”

“哦,是这样!”昌宏也有点失望地看着明姣,感到誓言那玩意儿真是顶没用的东西,“我不拖累你!”

“……”

这以后,明姣与外面世界的接触便多于与学校那间小屋的接触,而丰富的交往、多样的面容也日渐丰富着她对社会的认知。她在变得越来越务实的同时,也渐渐地与昌宏越来越疏远了,她的主要精力几乎都转到跟着几位鱼贩子做生意上来。钱慢慢地赚得多起来,日子的滋味也越发地丰富了;后来,她与人合伙在城里开了一个大的水产品湖鲜店,基本住在了城里,回乡的日子大为减少了……再往后,她与那个合伙的男人在城里结了婚,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光阴荏苒,而今十多年过去了,这阔气的女人不知为何又想起回乡来逛逛——而且居然和结苟亲热地混在了一起!昌宏有点茫然地望着他俩,言语很少也很尖刻,这与他以前的憨厚随和很不一样。

“两位城里人今个想起来上我这儿来转转,莫非是过腻了城里的日子?”昌宏冷冷地说道,一点不像见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故人。

“昌宏,别笑话我了,”明姣求饶道,且带有讨好的意味,“其实,我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是呵,”结苟附和道,“她前年和她男人离了婚,家庭没了,财产也各分了!”

“怎么会这样?”昌宏问,也显出了几分关心。

“他在外养了女人,实在没法接受!”明姣低沉地说,“他不是个东西,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还很有手段,临了还神不知鬼不觉转走了一大笔款子!嗨,没办法,事业和家庭只能从头开始……幸好这之后遇到了结苟……”

“哦,这确实有点不幸!”昌宏好像起了恻隐之心,毕竟有段共同相处的经历,“好在你还不老,还有从头再来的资本……”昌宏停顿了一下,好像把什么话又吞回去了似的。

“是的,”结苟接上说,“这些年虽有不顺,但也算练出来了。”

“那么,你呢?”昌宏没看明姣,转过脸来问结苟,“现在当老总了吧?”

“嗨,莫提!当什么老总呵?!”结苟长长地叹了口气,“厂子早就没了,改制了,还当什么老总?”

“改制了?”昌宏似乎有些不解,“厂子就没了?”

“也不是一改就没了,国家抓大放小,不再养这些小企业了,全部断奶推向市场,职工也全部置换成自然人,由接手的返聘!”结苟进一步解释道,“改过后还又搞了两年,但很快就不行了……那么个好厂,原先经营得好好的……真的好可惜……”

“那么,也就是说你好几年前就没得工作了?”昌宏又关心地问,语气中不难听出带有某种隐隐的快意。

“是的,已经六七年过去了。”结苟淡然地说,似乎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那么,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昌宏问,“也没见你回来过……”

“一开始四处混,有点焦急和难过,后来我找到明姣,就在她店里做点事,”结苟望了眼明姣,笑道,“这真要感谢明姣啊!嘿嘿……”

“别说客气话,”明姣笑道,“其实你来对我的帮助也很大;你很有经济头脑,很会搞经营,点子也多,我那店在你来以后红火多了。要不是你,指望我先前那个现世的男人,八辈子也搞不成现在这规模!”

“看来你们现在搞得很好?”昌宏问道,但他没有问结苟和明姣什么关系,似乎已经猜测到,或者对此没什么兴趣。

“还好吧,已经搞成连锁店了,分布在周边县市。”结苟笑道。

“唔唔……”昌宏从喉管里挤出一串声,不知是表达什么意思。

春娥又在船头那儿造出一阵响动。她应该能感知来人的情况,但一直装着不知道,没有过来和结苟、明姣他们打招呼,又接着洗起衣服来,搓衣的声响也弄得很大。

“昌宏,你也搞得不错!你和春娥俩真能干呢,有这么厚实的家业!”结苟由衷地赞道,“依我看,当初真要考上大学,恐怕还不及眼下实惠呢,嘿嘿……”

没想到,结苟如此轻飘飘地提及他昌宏的那段经历;然而,那段日子,无论对昌宏还是对春娥来说,都是一段沉重的记忆啊……

明姣疏远他之后,昌宏越发将希望寄托在考大学上了。他咬紧牙关,发誓要证明些什么给人看看。于是,他启动了第三次冲高的征程;为提升复读的效果,他成功说服了老父,上了县城的高考复读班。父亲有望子成龙的心理,虽然拖着一个病身子,家中缺劳力又贫寒,仍咬紧牙关为他凑着念书的费用。他寄宿在学校,每周回家一次,带上两罐咸菜和一袋子米用于换饭票,平日里就靠两罐咸菜对付着把饭送到肚子里去。父亲为了他、为了这个家未来的香火,拼命地劳作且拼命地节俭,虚弱的身子骨终于在半年之后顶不住了,病倒在了床上。昌宏在城复读于是只进行了一个学期,就又回到家里来,一头服侍病父,一头抽空学习……

父亲是在他进城参加高考的那几天去世的,老母及小妹为了不影响他考试便没有及时告知他,于是,他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这令他一想起来就痛苦万分。他借了一些债将父亲葬了,精神开始有点恍惚,常一个人在湖边踽踽独步;望着湖里那一条条的新船和一群群的鸭子,竟觉得眼前的一切皆如梦幻;他似乎觉得这几年他错过了很多很多!如果那时没有春娥出现,他很可能就此颓废下去甚至可能走到极端的路上去……

昌宏是在一个下午见到悲伤的春娥的。她坐在小学校里那张水泥乒乓球台上,头发有些零乱;垂着的手上无力地捏着一封刚刚拆封的信件。他怯怯地靠近,见春娥那失色的眼里贮满了泪水。

“……你,这是……”他惴惴地问。

“……”

她凄怆地瞥了他一眼,嘴唇略略有点颤动,但没有声响;手中的信像一片枯叶似的飘落到地下。他拾起那信,阅后惊得跳起来,愤愤地骂道:“结苟那狗日的太没良心!弄了个千分之二农转非指标又顶他父亲的职进了城里那家酱油厂,成了城里人了就甩人,真他妈良心被狗吃了!太不像话了!我找他去!他要不收回态度我揍他狗日的……”

“没用的,昌宏!”春娥小声说,“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是城里人了,体面了;城里人和乡下人还是不一样的,差别还是大的;他信里也说了,他如果跟我结婚,今后会带来许多不良后果,生的孩子也会是乡下人,就像他的父母养下的六个孩子全都随母走一样……”

“城里人就高人一等?就可以欺负乡下人?!”昌宏还是愤愤的,“你和他都好了几年了,说甩就甩了,这哪叫人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当初也不晓得还会有顶职这个政策出来,要不,要不……”春娥颤颤地说。

“不行,我还得去找他,你也不能就这么认了,要去讨个说法!”

“没用的,他、他是下了决、决心的,这从信里看得出来;再说我也不想赖着他,就是赖上了往后也过不好……”她嗫嚅地、反复地说着这种话。他劝慰了她,也是反反复复的——尽管有点言不及义,尽管他自己也需要别人安慰——直到她情绪稳定了才离开……

那以后,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他与春娥便相互走近了——好像是双方都有的意愿,两颗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着靠在一起了。到后来,春娥开始为他洗衣、上他家为他做饭了。他和春娥相互搀扶着终于一起走过了日子的隘口。之后,他和春娥都一同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将脑海中那盏虽炫目却很虚幻的灯熄灭了,从小学校的那间小屋里搬走了书本,将它们封存在了一个纸箱里。他和春娥已经做好准备,去尝试一种全新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一开始,他们只承包了一小块围湖造出的水面,大约也就那么十来亩,既养鱼也养蟹。那几年,老天真的对他们很眷顾,天气帮忙,鱼蟹市场价也好,他们因此一举打实了基础!之后,在村委会的一次竞争性发包中,他们一举拿下了这块大水面湖汊的开发经营权!这是一个伸入山丘的湖汊,青黛的丘岗挡着三面来风,呵护着这块水域,也似乎呵护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在春娥她爸的帮助下贷了款、投了资,围起了隔离带;在岸上的一块高地上,他们盖了两小间平屋,还搭了一个茅棚,又一次开始了艰苦的创业。日子是辛苦的,起早又摸黑,日晒又雨淋;跑苗种、跑饲料、跑市场、跑销路……但日子也是充实的,他们感觉到自己活在一个真实的日子里,看得见也摸得着,内心生发从未有过的踏实感。……日复一日,日子渐渐殷实起来:有了新船,有了配套成堆的渔具,有了大群的鸭子和鸭棚;后来,他们在村屋场旧址上盖起了漂亮的三层楼房,将湖汊边的几间平房也重做重整弄得很舒适,还准备再买一条更大的、有两层楼房的大船……

在这块水域上,昌宏全面地修整了身心,身子尽管累,心却安稳地休息着,就像一位极度疲惫的人舒坦地睡了一觉一样,他将全部的忧戚都卸在这次睡眠里了……

在这片远离村子的水域,昌宏携着春娥待了太长的时间,现在他从自己的睡眠中醒过来了,感觉自己好像变得有点慵懒了,很少有令他激动的时候,日子的味道也好像在一天天地变淡……他不知这到底是为什么,是这些年他和春娥打拼辛劳耗尽了心力?或是这些年历经太多的风雨改变了心态?他说不清,反正他的身心好像总难得热起来……

春娥还是那样泰然,一直装着不知道有人来,没有过来招呼一声;她只埋头洗衣服,搓衣的动作似乎比以前幅度更大也更有力;她似乎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这两位突然造访的城里人的不屑……

这女人倒是把日子的滋味过出来了!昌宏想。虽然她平时对日子没有赞语,也无怨言,但从她那闲适的面容上不难看出一种满足。这些年,她像一台精良的机器一样有节律且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好像在用她辛劳的表现和坦然的神情告诉人们:好日子本该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才能换来好日子!她难得激动,在历经这些年的艰辛之后,她所剩下的只有沉静、沉稳及脚踏实地的态度。在昌宏的记忆里,这些年来她只激动过一回,那就是当她听说城里那家酱油厂垮了的时候,她兴奋得不能自已,她笑着紧紧搂着他的腰喊道:

“昌宏,我们是不是该庆贺一下呢?!……”

“为什么要为别人的倒霉庆贺呢?……”昌宏说,没有一点儿热情。

是呵,为什么要为别人的倒霉庆贺呢?为自己的成功那才值得庆贺!昌宏想。他和春娥其实太需要为自己庆贺了,然而这些年,他们沉静得连想都没想过,倒是别人的倒霉激起了这种情绪。昌宏对于春娥存有这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心里老大不愉快,他觉得春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还没有忘了过往的那份情事;不像他,已在记忆的仓库上贴上了封条,他不愿轻易就撕下那封条,让过往的那些酸痛再来袭扰自己……

然而今晚,结苟和明姣的到来,使那封条脱落了,这使他有点措手不及,同时也产生另一种燥热的感觉,这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昌宏,”寒暄过后,结苟终于将话题引到正路上来,“我们这回来,是有事跟你商量哇……”

“有事找我?”昌宏立马警觉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们都互不了解。”

“是啊,我们是寻求合作来了!”结苟进一步说道。

“合作?”昌宏惊诧道,“怎么个合作法?”

“我们打算在对岸那个镇里的工业集中区里办个肉鸭及水产品加工厂,”结苟手指着遥远的对岸那一片闪烁的灯火说,“那地方眼下发展得很快,才两年工夫就聚集了十几家厂子,工人少说也有好几千了!在那里办个肉鸭及水产品厂是很有前途的,首先产品好销,无污染的水产品大家都要,甚至供不应求;其次是交通便利,水陆都通;再次是资源丰富,靠水吃水,源源不断,除生产肉鸭、板鸭外,还可以搞鱼加工、蛋加工及湖生植物品加工等。目前,我已征得青湖上七八个大的养殖户的支持,他们都看好这个项目,愿意集资入股。今天上你这儿来,是专门来邀你入伙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昌宏眯起眼,又一次朝着对面那一片遥远的灯火望过去,沉吟了半晌;那一片日渐多起来的有点零乱的灯火,是他有事没事时常遥望的地方,之前他只知道那里是某个镇政府所在地,一直想过去看看。而这一次看过去,感觉竟有所不同了,没想到结苟早看上了那里,而且把那里描述得如此热闹,这便加强了他想过去看看的冲动。

“你们店开得好好的,都开成连锁的了,怎么又想起来办厂了?”昌宏问,对他们的动机存有疑问。

“这些年,我和明姣一直都是在做商贸服务业,而且很单一;但现在做这一行的越来越多,竞争越发激烈了,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再不转行谋新路子,怕难以支撑这么大局面了;再说做产业的不办厂子,再怎么弄也难做得大的……”结苟耐心解释道。

“难得你们想到了我。”昌宏阴沉沉地说,“可是,我和春娥终归比不上你们时尚哪!当初你们走‘洋路’的时候,我们不也只能在这乡下的土地方淌淌眼睛水么?!”

“是呀,”一直缄默的春娥,由于觉察到问题严重,突然从船头走了过来,和两位简单招呼过,便也开了口,“我们这些‘土包子’入了伙,恐怕要拖你们的后腿哟……”

“昌宏,春娥,我晓得,你俩可能还在记恨以前的一些事……其实,那时,我们都还不成熟;而且……而且,我们,也都有各自的难处……”明姣语音颤颤、字斟句酌地说,“再说,都这么多年了,事情都过去很久了……是错也好、对也好,总归都是变不回来的……人干吗老记着过去那些不愉快呢?!……”

“说的是,”结苟立即附和道,“眼下都什么年代了?么事要活得那么沉重呢!依我看,我们的思想观念都该变变了,还是放下心来好好谋划往后的日子吧。昌宏,说实在的,你的能耐在这块水面上已发挥到顶点了,不可能再有大的发展了;如果你能另谋路子,也许还能再往前大跨一步,将会有大的前景的……我不是要恭维你,你是块做事的料,别被这块水面把你箍死了……”

昌宏没有吱声。

“至于说风险,不能说没有,但我已经做过预测,不会太大,我在这一块搞了这么多年,我心里是有数的;投资、经营还有法律等方面的事情我都联系得差不离了,政府、税务优惠政策等方面的关节和路数也摸得差不多了,地皮已经落实,资金也筹集得相当可观了……”结苟说得有点兴奋了,“至于说拖后腿,那是你们谦虚的话;我不担心这个,恐怕是你们有点担心我们……我们会签订协议,有法律保障……采用的是现代企业制度……真的希望你能入股,你是这一片最有实力的,你能过来那就锦上添花了……”结苟依然耐心地说着,言语有点零乱和冗长了。

“……”

“这样吧,”结苟最后说,“你再考虑考虑,过几天我再来讨回音;等你考虑成熟愿意了,我们再来讨论细节问题。——明姣,我们就不再打扰他们了。”结苟打过招呼之后,便拉着明姣的胳膊下了船,依然是笑嘻嘻地离开。

未等明姣他们走太远,春娥就一头扎到昌宏怀里抽泣起来。春娥好长时间都没这么悲恸地哭泣了,那泪液一定很热、很咸……昌宏紧搂着她,用微微颤抖的手轻抚她圆润的肩,感到她的肉体依然冰凉……

“昌宏,你可千万别去跟着他们折腾了,会毁了这个家的!”春娥颤着音道,“你的两个孩子都还在城里念书,你娘、我爸也都老不中用了,离不了我们;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们是经不起那个折腾的,不像他们,游惯了的!……”

昌宏仍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轻缓地抚着她冰凉的身子,那种凉的感觉顺着手臂一直传到他内心,引起他一阵阵的惊悸。他没在意,默默将眼光又一次投向湖的对岸——那遥远的点点灯火在他眼中好像越来越清晰、活跃了,像一群顽童在调皮地朝他闪着眼睛。于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开始在他周身蔓延。这滋味温热而又酸楚,正渐渐地驱逐他身上的那一股股寒气。他终于略略有些明白,以前那种沉闷的感觉从何而来。

“昌宏,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你这辈子又爬不起来了!前些年遭了那么多罪和气,好不容易才过上这样安稳实在的日子……我们挣的可都是这些年的血汗钱,吃了多少苦、劳了多少心,你是知道的,容易吗?!你好好地回想一下吧……”春娥继续劝道,她似乎感觉到了昌宏思想的微妙变化,“再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是清楚的,你玩得过他们吗?”

他兴奋了,这是经历长时间睡眠之后的激动。这激动带着心的战栗,将涌动的血液推向全身。于是,那种失去已久的燥热之感又神奇地回到了他身上。他仿佛觉得自己又一次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氛围,就像当年他复习考大学时一样。他将春娥搂得更紧了,两片焦躁的唇走路一般在春娥泪迹斑斑的脸上疯狂地移动,似乎想将内心的热通过双唇传递给春娥——传给这具冰冷的肉体——他要吻热春娥的身子,吻热这一方水面。他像梦呓一般喃喃地向春娥说着什么……

“……别为我担心,我已不是先前的那个我,我不会轻易就会被人玩的,别人也不会轻易玩我的……我沉下来这么多年了,经历多少事多少险呵……但我总不能总这样下去,我得让人知道我并不比他们差多少……”

春娥在他连绵的言语中抽泣,哭泣声一阵连着一阵,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跑下船去,朝岸上的一片斜坡疾奔。不慎被什么绊倒了,又迅速爬起来,接着往前狂奔。

昌宏慌忙下了船,紧跑几步后便停了下来,朝狂奔着的春娥大喊。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于是,他像枯木似的立在岸边……

空气越发闷热了。远处的天空好像有断断续续的无声的闪电划过。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扑噜噜的水响。他扭头向岸边的那片苇丛望过去,见几只野鸭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从苇丛中射出,带着亢奋的叫声,射向岑寂的夜空,朝对岸方向飞去,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只有那些被翅膀掀起的芦花还在空中随湖风飘荡,迟迟不肯落下……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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