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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乡村情结(1)

老影

1

天光转暗了,秋云沐着晚风沿村道缓步行走,似乎没什么目的;脸上的神色显出几分痴怔,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眼前的一切。原野寂寥,没什么劳作场面;村庄也安静,缺少先前那种向晚时分的喧闹。这个村子像样一点的劳力,大多外出打工了,留下来的多半是衰弱的老人和看家的媳妇。秋云便是这些媳妇中的一个。过门两年了,没和丈夫共处过几日,至今仍未有身孕,空荡荡的楼房里贮着她太多的叹息。男人在外少有信来,即便有也是片言只语,然而总牵动着她的心思……

残阳被暮霭掩去了脸面,霞光挣扎着从浮云的边缘逸出。天地间呈现梦幻般的殷红色。秋云游移的脚步浮萍般没有着落,她知道,丈夫水根不可能在这种日子和这样的时刻突然出现在村道上的。

她偶然的目光,蓦地触及一幅图景:远处黄土地上好像是公公老莫在那儿痴坐;他一身土黄色衣着,似与身下的土地融为了一体,看上去就像一个兀自凸立的土疙瘩。她怔怔地望着那土疙瘩出神,感到心思在下沉……

有人在背后喊她,秋云惊奇地回身,闪亮的眸子立刻又暗了,喊她的人是麻梗,那个对她觊觎已久的光棍。麻梗凑过来,诡秘地笑着说:“我昨日才从水根那儿回来。你猜水根眼下怎样了?”秋云睁大了眼睛,虽然她厌恶眼前这个人,但对于涉及水根的问题又不能不关心:“怎样了?”麻梗来神了:“他在那边混上女人啦,和一个有钱的一起过,就像夫妻那样,嘿嘿!”秋云啐道:“闭上你的臭嘴!嚼舌头!”麻梗道:“你还蒙在鼓里,到时候他休了你,你还不晓得!”麻梗停了停,又说,“回头我跟你细说。”……

秋云的心愈加往下沉了。

2

坡地上坐着的,的确是老莫。他坐着一动不动,深深地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身后是他那用旱地改成的橘园。他吸着劣等平头烟,似乎未察觉到夕阳已西沉。

他似乎是在为自家的这块旱地而担忧。这块地两年前还是块麦地,是在在南方打工的儿子的反复建议下才改成橘园的。儿子说如今种庄稼不仅没收益,而且累人,倒不如改种水果之类的东西。老莫当时就想不通,他这辈子还从未侍弄过那玩意儿。但终了还是拗不过儿子,因为儿子离家后,家里在侍弄庄稼上的确缺少人手。可两年下来,那果园每年结不了几筐橘,他和儿媳的口粮还要掏钱去买。老莫便陷进了自己的心思里,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人拔出土来的禾苗,陡然间失去了根基。于是,老莫常在这片坡地上痴坐,背对那片橘林……

天黑下来了,老莫才起身往家走。一路颠颠跩跩,摇乱了他的思维。进得院门,径直去了西边的楼房,生怕又被东楼的儿媳盘问。这套房的格局还是儿子在家时设计的,两幢小楼共一个院子,有分有合。

进屋后老莫才感觉到了饥饿,便进了自家灶房……

他坐在灶门前,漫不经心地塞着柴火。灶口出来的火光将他的老影投在墙上。火光闪烁着他沧桑的脸和苍老的思绪……一个念头渐渐在他坚硬的脑袋里清晰起来……

3

秋云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内心却翻江倒海。麻梗的话她虽不完全信,但心里的疑惑还是排除不了。毕竟水根的确长期不归且少有信息,无风不起浪,所以她无法安静下来;再回想到过门后她的日子,便越发浑身无力了……

她回家后就一直这么躺着,晚饭也懒得吃。屋里静极了,钟摆走动的音响敲击着她不平静的心。她痴望着蚊帐顶,任字面钟的嘀嗒声将时间一点点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以为是公公老莫来看她,便没精打采去开门。当把门打开,见是嬉皮笑脸的麻梗时,立刻警觉起来,但她又没有理由不让他进屋。麻梗进屋坐下了,没说上几句话,就又说起水根,说得很具体,像是在讲个什么故事,不轻易放过一个细节。“那女的是开私人小店的,死了男人;有钱,也开放……”麻梗说。秋云总说她不信:“水根不是那种人,水根不会的!”麻梗急了,说:“你这痴子!到现在你守两年活寡了,你还是不信!……我真不忍心看你这样受活寡……”秋云说:“你别说了,你走……”

4

老莫于寂静中草草吃完了晚饭,那个新诞生的思想终于也酿熟了:必须把那果园改回来,种庄稼!农人的根,终了还是要扎在庄稼地上的!他这样想的时候,显得很激动。但他又无法将具体时间敲定,因为毕竟老了,很难再有那份力气了……他抽着烟独自于黯然中展开他的心思。自打老伴故去、儿子外出后,他一直就以这种方式挨过寂静又漫长的夜晚……

终于累了,迷迷糊糊睡过去。蓦地听到从东楼传来急切的喊叫声。是儿媳秋云在喊叫,好像在与人打斗。他操起一把锹奔出门去。

老莫去得及时,把企图作恶的麻梗轰走了。儿媳秋云趴在他肩头悲恸地哭泣,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包括她的疑惑。老莫听着,浑身发抖,牙咬得咯咯响。他隐隐觉得,这个家似乎有麻烦了,一种危机感、责任感油然而生。

夜黑漆漆的。儿媳的哭声风一样吹得他发抖。农人是要把根扎在庄稼地上才得硬朗的!他又这么想。

于是,决心终于下定了……

5

天还没亮透,老莫就扛着锄进了他的橘园。他观望了片刻,而后坚决地往手掌心上吐了口唾沫,搓搓手,挥锄就往一棵橘树的根部挖去。也许是因为几年没用过锄,抑或是因为他确实老了,他挥下的每一锄都缺乏力度,以致还没挖起一棵就先喘了。然而有股子力量强撑着他继续挖下去……

开始出汗了,汗珠从粗糙的老皮下勇敢地钻出来,继而又顺着面颊流下来,滴落到黄褐色的土壤里。脸上松弛的肉随锄挥动的节奏而颤动……待他终于放倒了两棵橘树时,已经筋疲力尽,瘫坐在地上了。

不知歇了多久,东边开始泛出光来,野雀也在枝上叫出声了。很快,东方就漫开一片绚丽的彩云。老莫站起身,踩着露珠紧走几步。霞光飞奔而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迎着令他眩晕的霞光,拄着锄在徐徐的晓风中微笑着,笑得执着又欢实;这笑好像是从心里流出的,因为他觉得这个家往后不会有风险了;是呵,有儿子,有土地,庄稼人的家还能有什么风险呢?他为自己有如此的壮举而自豪……

于是,那源自心灵的笑便定格在了他脸上,如同他的那条苍老的长影定格在黄土地上一样,仿佛永远都不会逝去了……

2000年

抗旱

没有“人气”的家,空气都好像是静止的。

只身坐在空落落的楼房里,根发老心底里透着股子苍凉,尽管这是在骄阳似火的老历六月。这楼还是儿子在外挣钱回来盖的,而不是他从土地里抠出来的;虽说他一直是个顶不错的庄稼把式,但要从泥土里抠出这样高大气派的楼来,梦里恐怕也成不了。

眼下,他坐在偌大的堂轩里有些发痴,呆滞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倦意。自打这楼立起之后,他便一直独守这座“碉堡”,与他做伴的,仅是远方的儿子寥寥的几封来信;那信已被他弄熟了,信里的句子他大抵都能背出。

正午已过,日头还丝毫没有减弱其威力的意思。根发老心里又为他那两亩多棉花地焦虑了;他虽然住在钢筋混凝土的楼房里,但他的心还是泥巴做的。

爸,别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很好,样样都很顺心。我现在换了一家厂子做事,工资几乎翻了一倍。这家厂子的经理好像很喜欢我,几次说我能干,说是将来要让我做领班,当个头头,那样一来,我的工资就更高了!看情况吧,将来我在这边站稳了,你也过来和我一起过……

远处的棉花地越来越紧地牵动着根发老的那颗泥巴心。老汉有点坐不住了,他仿佛已经听到棉棵的根须艰难吮吸的声音,有如伤痛者凄惨地呻吟。目光里的倦意渐渐消失了,终于,他戴上草帽,挑着两只空桶出了门。

此刻,村子出奇地宁静。这里也久已没了人气。无论男女,只要还年轻或者还有那么点儿心劲和门道,大抵都出去谋生计了,于是村子便像掏空了似的显得虚脱和寂寥了。穿过窄小的村巷,但见村口那儿有几个男人歪在那棵古槐下打着一副肮脏的毛边扑克。这恐怕是这个村留下来的仅有的几条汉子了。然而,他们宁愿让各自家里的田地杂草丛生,也不想放弃眼下他们仅仅拥有的这最低档次的娱乐活动;他们毫不在意自己形态的慵懒,大口地吸烟,大声地骂娘,将寂寞和无奈连同他们不断制造的烟雾放肆地吐在这庄稼和野草都疯长的季节。“哟,根发老又去抗旱哪!你这么拼着老命的,莫非那地里抠得出金子银子?嘿嘿……”牌迷中有人高声调笑道,“有这份老劲,倒不如夜里跟我去捉蛤蟆……”接着是夸张的尖笑。根发老没理会他们,择小道朝村子当家塘而去……

爸,你年纪大了,莫再把农事看得太重,做了一辈子庄稼也该歇歇了。家里的那几块田地就让它荒了,或者转给别人弄去,反正靠那也寻不下几个钱。再说,现在我们也不缺钱用呵!我现在经济条件是越来越好了,收入不错,过些日子我再汇些钱过去……

他的地在村西头的那道斜坡上,距离塘还有两里多路,有条鸡肠似的小路连着。眼下,小路正在根发老脚下固执而艰难地延伸着,伸向了那尚存一抹绿色的斜坡。担着水来到地里,根发老的胸背都已被汗水打湿。太阳依然是那副烈性子,入夏以来,它就一直这么凶神恶煞。坡岗上沉睡般地寂静,小道和荒地在强烈的日照之下泛着耀眼的白光,令人眩晕;热浪从头顶压下,从脚底升起,熏烤着他的每一个毛孔。虫鸟似乎也不敢出没,只有野草和棉棵于静默中争夺着可怜的水分。他进入了地里,棉棵几乎将他淹没。置身于绿色之中,老汉一下子便有了精神气,热的感觉被一点点挤出脑际。他弯下腰,开始一瓢瓢将珍贵的水滴在它们的根部。干裂的泥土焦急地等待他手中那甘霖的到来,吱吱的吸纳声就是它们欢快的叫声。而对于根发老来说,那声音恰似拨动心弦的音乐。这份快感,是那些牌迷还有他的儿子无法体味的。

爸,你恐怕想象不到这边的生活与家里有什么不一样。举个例子吧,这里一天的开销有时抵得上你做庄稼一年的收入!现在想想当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真没意思,我幸亏走了出来。爸,我心思越来越重了,我又不满意我的现状了,等条件成熟了,我打算出来自己开公司。我可不能一辈子都替别人打工!人不能活得太累,不然就枉来这一世了!

小子你有出息了!他突然从喉咙管里咕哝了一句。一担水很快就通过他的瓢滴了出去,他感到腰已经有些酸了;衣湿了又被晒干,留下一些银灰色的晕圈。不过,身体渗出的汗水也已减少,不知是因为体内缺水还是因为身体与环境达成了某种平衡。他缓慢移动着,步子还算平稳,那些令他欣慰的绿叶在他移动时轻拂抑或顶撞他,给他带来一些痒的感觉,他熟悉而且似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他将湿漉漉的身子移到了地块边沿的一道土埂上,坐下小憩;烈日下,面对那些属于他的绿色,他脸上有了一些笑意……

当他第四次重复完这项工作之后,他已完全体乏了;他疲软地歪在土埂上,双目似闭非闭,两只筋络暴凸的手臂垂落在地,就像老树之根扎入了泥土;两条腿张开来,贴着发烫的地面。溽热依然凶猛地扑过来,却似乎已不能给他什么影响;阳光斜打在他脸上,眼前明晃晃的,恍恍惚惚如同梦境一般……

爸,你一把年纪了,身子骨要紧,一定要注意身体。特别要注意两点:一是不要太劳累,做不动的事千万别去做;二是要注意营养,该吃就吃,不要太节俭,我们现在不缺钱……

好像有人在推他,好像有人在喊他。他缓慢地将眼睛睁开,见是村口的那个牌迷在喊:“根发老,你醒醒,县长来看你了!”

根发老越发地迷惑了。县长在他眼里好比是天,怎么可能与自己有关系?“县长干吗来找我?”

“是乡里人带来的,说是来检查抗旱工作的。你瞧,就在坡下……”

根发老眯起眼,望了半晌也没看清什么,隐隐约约感到有群人在向这边来……

2002年

归来

又回来了,在这个暖融融的春季。

田原依旧,沟塘依旧,村路也依旧……

前面,那绿树掩映之中的一群房屋,就是她曾置身的村子吗?老实的屋脊们仍像寻求庇护似的龟缩在浓荫之中,未敢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狭长的老沟,有如牢实的绳索,缠着村子的手脚。这村子,即便相别百年,恐怕也难得有什么变化……

暮春和煦的阳光漫洒而下,给人温馨的感觉;温柔的春风,轻舔着复苏的大地;树叶沙沙作响,撩拨人的情丝。脚踏松软的土地,让视线追随风和云彩,含晖的原野上,似乎处处都闪烁着新的希望。于是,她白皙的面庞上荡起了涟漪般的笑意,步子不知不觉已变得轻松了……

“是秀英回来了吗?”小道一侧的秧田里,一农妇认出了她,直起腰招呼道。

“哎哎!”她含笑点头,也认出了对方,“是麻婶吧,你忙哪!”

“去铁匠那看看吧。”麻婶说过便朝周围人挤眼睛且诡秘地笑。

“……”

思绪随着问话展开来。是呵,村里唯一的那个褊狭的铁匠铺里,是否还燃着炉火?那个铁块一样的汉子,是否又绷紧浑身的肌肉抡起了大锤?记忆中他的锤音总那样单调;大锤沉沉的,反反复复锤着一个自古流传下来的苍老的音符……

还记得那个人的汗味、酒气和吼声,还记得那酒气和吼声给她带来的震荡。那个被炉火熏烤成古铜色的汉子,一生只有两个愿望:挣钱、续香火。然而,在她一连为他生下三个女伢被迫结扎,家庭因严重超生而被罚了巨款之后,他那两个愿望全化为了泡影。于是,作为男人的铁匠便与酒交了朋友,每次豪饮过后,总免不了抡起他那抡惯了铁锤的手臂,砸在她的身上——就像砸在他铺子里的铁块上那样——不遗余力地宣泄着淤积于心头的悲哀和愤懑。……日子日渐地黯然了,日子的滋味已荡然无存了。以致一次偶然的机会,当她看到县电视台上播出的县劳动局组织劳务输出的广告后,她毅然打点行装前往应招了,而将一切的后果全扔在了脑后……

日子悄然走过了三年的历程,而她又踏上了这片令她无法忘怀更无法丢开的土地!这难道是某种必然的选择?

“秀英哪,你还回来做么事?”山儿爸扛着锄头迎面走过来,认出她来后惊奇地问。

“怎么的?”她有些茫然。

“铁匠重新讨了老婆了,喜酒我们都喝过了,嘿嘿……”山儿爸似有点幸灾乐祸。她愣在那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但她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振作道:“我不是为他才回来;这几年在外积了点钱,回来想办件事儿。”

“办么子事呢?”

“打算办个养鸡场什么的……”她随口答道。

“办养鸡场,哈哈……办养鸡场……”山儿爸嬉笑着走开,笑声里像是含有揶揄的意思,“好家伙,这儿的男人往后可有鸡吃了,哈哈……”

她不明白山儿爸话语的含义,依然往前走,尽管步子已显得有些重了。进了村子,一股浓郁的农家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种久违了的气息使她立刻又有了精神。蓦地,她看到一女孩从村代销店里出来,极像她的大女儿翠翠。她疾走几步,喊住女孩。孩子停下,久久地望着她,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不要脸!”转身就跑了。她大惑不解,就像被人无端地抽了一耳光。她思量片刻,决定去找铁匠,她没法回避眼前遇到的问题,她亟待要弄清一些事情。

她进了代销店,想买点东西带去。小店主人叫根犬,有张水嘴儿,且认出了她。

“嚯,真像个有钱的样子,看来女人变坏就有钱这话一点不错。”

“你什么意思?”她拉下脸来。

“听铁匠说,你在外做‘鸡’,挣皮肉钱,发了,嘿嘿……”

“放屁,你造什么谣!”她怫然作色。

“是铁匠他自己说的,不信你去问铁匠,他说他正是为这才甩了你重新找人的……”

是铁匠造的谣,他有自己的目的!

她战栗着走出小店,头脑一片混沌。她悲哀地发现,顷刻间,自己成了一个没有归宿的人;归来的兴奋感已荡然无存……

看来事情并不简单。她觉得眼下不必盲目地去做什么,她需要找一个僻静之处理一理头绪。

她悄然走出村子,走出很远,在那条她并不陌生的河边停了下来。记得三年前,她做出那个重要决定的时候也来过这里。她站在开阔平坦的河岸上,风不经意地撩拨她的头发。

日照下春水波光粼粼,白鸥盘旋交错;她凝神于河水的泰然东流,心境却远不似她那被阳光映照的面容那般平静。她在一块小石上坐下来,试图让起伏的心潮融入这一河泰然的河水,让心绪随了这舒缓的河风,让心境接纳这暖融融的阳光。她知道她眼下不能也无法浮躁。可是她又无法随了这河清澈之水一并平静而又欢快地流去,她必须正视眼前的一切。何去何从?是悄悄离开还是留下来?这是她必须尽快回答的问题。离开意味着逃遁,那么归来的意义何在?还有家庭、孩子……而留下又有什么作为?与铁匠那种人还能再说些什么、争取些什么?争斗是她最感到厌烦也最不擅长的事,她的血液里从来就不曾有这样的养料;还有环境,这里的环境……她似乎没有能力做出这种选择……

时间像水一样流淌。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了衣袋里的一枚硬币,于是,她决定让这枚硬币帮助她做出决定。她掏出那枚硬币,心中决定了正反面所代表的内容,然后将它高高抛起;她的视线紧随着那枚硬币,随着它跳起、在空中停留又落下,就像她命运的跳起与落下一样。终于,硬币落地了,却直立在了潮湿的河滩上。她无奈地望着那枚趾高气扬地直立着的硬币,感到将前途寄托在一枚抛起的硬币上毕竟是不可靠的……

……太阳已经西斜了,她的目光还在随白鸥飞翔。蓦地,她感到身后有个温热的东西在蹭她,她回转过头来发现是花子——她从小养大的那条狗!呵,花子居然还在!居然还认得她!她一把搂过它,眼睛有些潮湿。……

似乎是花子帮她做出了决定,她重又进了村子。归来的意义在她头脑里重又明确起来:她觉得,的确应当去争取一些什么,因为她已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女人了……

2004年

离走

根应正埋头割稻的时候,他那花枝招展的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田埂上。这个没有生育过的女人眼下完全一副城里人的做派,穿一步裙、着高跟鞋,在田埂上走不开步子,只好站在远处大声喊叫。可那喊声却不像是个娇嫩女人的声音,高亢而粗犷。

“根应!还不快回去烧火?天都快黑了,我晚上还有事!”

“我把这一块割完。”根应回道。

“割么事、割么事!我早跟你说了,这稻请人割,我出钱,你就是不听,偏要来找苦吃!”女人有点愤怒了,那凌人的盛气也显现了出来,“根应,听见没有?快回去,我晚上有事哎!”

“我把这一块割完。”根应还是这么答,头都没抬。

“提不起气的东西——天生的苦命坯子!”女人忍不住骂了一句,就趔趄着离开了。

女人粗放的声音传得很远,撩起了另一块田里发犬的兴致。发犬直起腰,阴阳怪气地朝根应喊道:“根应哪,还是回去烧火吧,别耽误了婆娘晚上挣钱,嘿嘿……”

“放你娘的屁!”根应怫然作色,恶狠狠地说,“你再乱说老子抽你的臭嘴!”

“我是好心哪,”发犬并不害怕,仍嬉笑道,“反正你婆娘会挣不费力的钱,你又何必在这受罪……”

根应怒不可遏,冲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一处……

当根应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夜幕已开始降临了。他拭着嘴角处的血,仍感到,发犬那小子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他不想回去,颠跩着在自家的田埂上坐下来,疲软地面对薄暮之中的这片残缺的稻……

缺月挂在天上好不寂寥,就像他和他的镰刀躺在地上那样。他痴瞪着眼,阴黢黢的夜色浸黑了他的心思。他似乎在思索,但他怎么也弄不清,自己这么一个壮实的庄稼汉子,如今怎么会窝囊成这样?自打他成为劳力之后,他其实就一直在按他爸的教导去做,诚心实意并且兢兢业业地做一个农人,并没有非分的念想!爸常说,庄稼人只要踏实肯做,就不愁没有殷实的日子过,他相信这一点,就像相信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一样。十多年里,他真真抛开一切邪思杂念专事农事,就像熟稔时令节气那样熟稔全部的农耕技艺……最为悲壮的,莫过于与英子的告别。英子喜欢他,但总又不安分,老想着往田地以外的事情上奔;先是去了采石场,后又随了建筑队去了城里。他最终听了爸的劝告,没有娶英子为妻;他相信爸所说的,作为农人,做什么都没得脚下有片自己的田地来得可靠。然而,时至今日,当他成为村里数得着的、顶尖的庄稼把式的时候,竟然也同时把窘迫和寒酸写在了身上;他一年侍弄庄稼所获的收入,扣除化肥、农药等农资投入,还不抵他那在村企业做事的老婆一个月的工资!他想不通透,却又不知这到底是为什么。更叫他难受的是,随着女人一次次将成沓的票子带回家来,他根应说话也越来越不顶事了,家事的主导权不知不觉间就移到了女人手中,尽管这个女人眼下看来确有令他无法容忍的缺陷,比如不能生育,比如正被村人热传着的卖弄风骚,等等。

及至今日,他感到自己似乎越来越不像个人了;在外遭人耻笑,在家就如同女人的用人;他不知道自己还如何将这样的日子挨下去……

英子现在不知在哪……

他那混沌的大脑里忽然蹦出了这样的思想……

夜色渐浓。根应已丢开身上的疲惫,只留下一些伤痛。他又揩一揩嘴角上还在流淌的血,起身往回走了。缺月微弱的光映出隐隐约约的路,引导着他的不很稳当的脚步。不远处的村子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出奇地宁静,零星的灯光和偶然响起的狗吠勉强证明着这里还有生活。

他不声不响地摸进了院门,拉亮了灯火。女人已经不在屋里,这是意料之中的,他并不感到意外;他知道她又上哪去了。近些年来的夜晚,他大抵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又摸进了灶房,冰冷的锅台就像他女人的脸,没有表情地望着他……

英子眼下不晓得在哪里……

他莫名其妙地又咕哝了一句。

他开始做饭,开始做先前都是由他女人来做的事。灶膛里的火忽明忽暗,闪烁着他那张门板似的脸以及嘴角上的血迹。他又想到了女人,他没法不想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是他爸为他找的。那时,他爸为了彻底断了他与英子的关系,急火火请人保媒将她接进了门。女人起初倒还乖巧,特别是他爸在世的那两年。那的确是一段不错的日子……可自打她进了皮子办的那家“床垫厂”,特别是后来又进了厂长办公室做了什么狗屁“秘书”之后,她就变得一天一个样了。他虽然不能确切地知道皮子是怎样改变她的,但从泼皮出身的皮子那德行上看,他又不敢断言村里的流言全都是胡说……

想到这里,根应已将牙咬出了声音,门板似的脸上竟挂上了泪滴。他想不通他一个踏踏实实务农的人怎么就不如一个逍遥的泼皮和一个风骚的泼妇活得滋润……

他的情绪被灶火煅烧成了仇恨;他的动作开始变得刚劲有力了。狗日的!他无端地骂一句。岩石似的头脑也开始有了些变化……

英子眼下不知在哪,她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他又想。

晚饭吃过,他痴怔怔地坐在堂屋里,就像一根木头。两眼望着黑洞一般的门外。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想起什么来,从木板搭的假楼上找出一排雷管来。这东西是前些天他遭人取笑时,鬼使神差窜上山从采石场熟人那儿弄来的。他当时还不明白该怎么用这些东西。他只是有一些潜意识,眼下这意识似乎有点清晰了……

他拆开了一包崭新的烟。他开始平静地抽着烟。后来就将烟和雷管都带出了门。

……夜,黑得可怕……

第二天,当皮子偶然发现他房屋一侧贴着一排已经装好引线的雷管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报了案,但派出所的人除了发现屋旁边有一堆烟头之外,再无任何线索。而那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也惊奇地发现,她那从不外出的男人,突然间在这个村里消失了……

2004年

逗留

1

太阳溜坡的当儿,秀又夹着一盆衣裳往村口那个月牙潭而去。她去洗衣裳,当然,或许也不全为了洗衣裳。

来到潭边,一向麻利的她并没有立马搭埠头,而是照例让视线越过清潭,向前边不远处的那一大片油菜地飞过去。但见夕照中连片的油菜花黄灿灿的,在四周碧黛的高山衬托下格外晃人眼目;油菜地一侧,放蜂人放置的蜂箱还排在那儿,旁边是他们支撑起的雨布帐篷,以及一辆随时都有可能开走的大三轮机动车。已连续一个星期了,那对父子好像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道这是不是那后生的故意。看见这些,秀的心湖又泛起了涟漪。她蹲下身,开始洗衣;她知道,待会儿,那放蜂的后生又会适时地出现,因为一连数日,都是这样……

果然,没过多久,秀便听到了从潭对面飘荡而来的悠扬的口琴声。后生还是坐在那块大石上,吹的还是那曲《一剪梅》。秀于是便有点瑟瑟,脸上泛出些许红晕。

他甩不开,秀这样想。都两年多了,他何以还是甩不开?她又想。棒槌有时便打在石头或手指上……

2

从潭边回来,天已转黑。秀的脑子里塞满了那首《一剪梅》的旋律,做什么事都有些心不在焉了。她先去厢房看了婆母。婆母病了,身子发热,她拿块湿毛巾搭在婆母额头上,轻声抚慰几句,便下了灶房。

坐于灶膛前,那悠扬的口琴声仍像这闪烁的火光一样缠着她。“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这首《一剪梅》是她当年做姑娘时最喜欢的歌曲,它曾寄托着一个乡村少女对爱情的全部想象和期盼,还伴随着一个年轻后生浪漫的追随……

正想入非非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从窄小的后门闪了进来。来人凑到她跟前,嬉笑着一张粗糙的马脸。秀晃过神来,看清了来人是村上的泼皮光棍大赖。大赖油腔滑调地说,男人在外乱搞女人,媳妇在家孝敬婆婆,真是好样的!秀怒瞪着眼说,你什么意思?!大赖说,我真格是同情你呀!你男人在南边打工和一个女的搞上了,你还不晓得吧?秀没好气地说,你胡扯!大赖说,有人看见了,回来时跟我说的,嘿嘿。接着他便起劲地描述起一些具体细节来,像是自己体验过一般。依我看,你反正管不了他,不如也在家养个汉子快活一下!大赖最后说。秀怒不可遏,喝他出去。大赖并不害怕,笑哈哈地说,下回我再来安慰你!……

3

给婆母喂了些饭水,秀便坐在堂轩发起呆来。她灭了灯火,坐在黑暗里痴望着门框一角的一小片星空。这几天,每到晚上,她似乎总能听到一种脚步声,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那是一种她很熟悉的、在做姑娘时就曾多次期盼过的脚步声。因而,连日来,她总是不能将房门很好地关上。

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待她醒来,听到婆母在呻吟。她赶忙进到厢房里,发现婆母的额头热得烫手,身子在痉挛。秀着了急。得赶紧送医院,她想。可这夜深人静的,找谁去?又如何送去呢?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蓦地想起了放蜂人和他们的车。尽管有些顾虑,但秀还是咬牙朝放蜂人的帐篷而去……

放蜂人自然深感意外。父子俩态度明显不同。后生答应马上就开车,却被其父阻拦了,理由是车的油不够,怕在路上“抛锚”。后生便让秀到篷外等一等,他和父亲说几句话。秀便退到篷外等候,却听见篷内起了争吵,且声音越来越大。秀于是非常惭愧,但为了婆母她还是耐着性子。但后来老汉的一句话隐约地传来,深深刺痛了她。老汉说:当初人家说走就走,今日有难了就想到来求你了,你哪就那么贱呢?!秀噙着泪走开了,心里满是绝望。可没走多远,她就听到了机动车启动的声音。秀眼里噙着的泪便溢出了眼帘……

4

因送得及时,婆母得救了;城里医生说,晚来一小时就难救了,秀心里充满了感激。连日里,她按医生的要求侍候着婆母,人显得很是疲惫。

这天晚上,她在寂静的堂屋里坐的时候,又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在摆弄她。她惊醒过来,发现了一张丑陋的马脸!她奋力挣脱着、怒吼着。大赖嬉笑道:反正你男人不要你了,何不跟我乐一回。秀边挣扎边喊叫,却无力挣脱大赖的怀抱。厢房里的婆母闻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却因为虚弱而栽倒在地。秀绝望地高呼着,眼看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大赖的头部出乎意料地遭到了一击。他刚松开手,就被一只有力的手封住了衣领,随后又被一记重拳打倒在地。秀这才看清,是放蜂后生突然地出现在了眼前……

大赖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号道:好你个小子,你等着,有你好受的!说过,狼狈地逃出门外。后生将秀扶起来,两人又进房将秀的婆母扶上床,后生对秀说,你没事吧?婆妈要有事送医院,就来找我……

5

养蜂后生在翌日夜间被三个蒙面人给打了,一些蜂箱也被砸了。老汉面对前来围观的村人,一边无指向地痛骂这个村某些人的野蛮,一边痛苦地埋怨儿子不听话老待在这个村不想走,声音里夹杂着哭腔。秀惭愧地低下了头。她知道这是谁干的,只是没证据不好明说。

她悄悄离了人群,来到大赖家,质问大赖为何如此缺德。大赖得意地跷着二郎腿,阴一句阳一句地说,小骚货你听着,你的野男人被打跟我无关!你听好了,我已托人带信给你老公,告诉他你在家偷汉子——偷放蜂的汉子,你就等着他回来收拾你吧!他用妹换回一个偷汉的老婆,他不会轻饶你!秀啐了一口,骂了几句,最后也只得无奈地走开。

秀心如刀绞。她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坐在堂轩左思右想地发呆,连饭都没心思去做。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自己该给养蜂人一点补偿。她想起家里还剩下仅有的两千元钱,于是全部拿了,用帕子包好了。正准备出门去,就听见一阵机动车的声音。她急忙跑出去,疾疾地往那片油菜地奔。可是,那车子已驶上了乡道,疾驰而去,她已无法赶上了。秀脚下一软,跌倒在曾是放蜂人放置蜂箱的地方。她趴在地上伤心地哭泣起来……

2003年

乡村情结

从桃林里钻出来,孟农那颗苍老的心似乎又添了些活力;他站在这道已被春的草木覆盖的向阳的坡岗上,嗅着这里无所不在的花木的气息,将心思和感慨全写在了瘦削的脸上……

该给这园子想想法子了,他这样想。自打儿子外出打工,他其实已经无力一人侍弄这一大片桃林了。他确实已经老了,充其量也只能摸过来转转,防一防偷盗行为什么的;至于修枝、追肥、除草之类的护理活儿,他一样都对付不了了。因而,在儿子离开的这一年多时间里,这片桃林就像是一片野生林,自由地生长着……

三十年哪!他咬着牙想。干吗要签那么长的承包合同?现在想来,当初的行为是不是有点盲目?不过,当时的情形毕竟不同,他仗着有儿子在,而且,还有股子精神气在支持他。那股子精神气还是他年轻时留下来的——

年轻时他是一名从农校毕业的中专生,在县农林局工作。虽然已经从土地里走了出来,但对农事却依然有着别样的感情。“学农就得实实在在走到农业中去”,他常对同事们这样讲,并且隔三岔五地骑着自行车下乡,下到田间地头和果园中去。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搞责任田的时候,他竟然辞了职回到了家乡,企望凭自己所学技艺干一番事业。他在种好自家责任田的同时,还组织一些农户上山开荒,硬是辟出了一片像样的果园并种上了桃。可没承想之后他却因此而遭了罪,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运动”中,他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对象。为挽救辛辛苦苦开辟出的桃园,他说了一些过激的话而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但那份希冀一直存留在他心底,并在沉寂了三十年之后重又复活了,化成了一股不断怂恿着他的精神气……

是该给这园子想想办法了!他反复想着这个问题。然而眼下,他孤身只影、老态龙钟且又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能想出么法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落寞和孤独。这时候,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女人,一个仍在守寡的女人,心思就又活泛起来了。

金娥眼下不知怎想的,他在心里猜测道,脚步开始向山下挪了。他和金娥其实在六年前就可以结合的,全因他儿子反对才最终没能走到一起。那时,他们刚刚承包下这块山地,刚刚把桃园开出来;儿子的态度他不能不考虑。而金娥那边却没什么阻力,她是个热情开朗的人,常常主动地靠过来,不断地往他们之间的炉灶里添柴,增添着两人之间的温度。他一度也想横下心来把事情给办了,但儿子的一句话使他最终退却了。儿子说,她要是过来,我就离开,出去打工!他于是只能把事情压下来,为儿子,也为了这片新生的桃园。然而不承想,五年之后,厌烦了农事和土地的儿子最终还是远走了。这浑小子!他骂出了声音……

他后来便不大到金娥那里去了,怕引起村人的闲话。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她,特别是儿子离开的这段时日里,有很多次他都想去和她谈谈,但终了还是缺少勇气。可这会儿他突然地又想起她来,心中竟然有了某种冲动。不过,他的确不知道她眼下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她对他们的事还是不是像以前那么认真。如果现在她仍存着那份热情,他们还是可以结合的;俩人合计着、搀扶着,或许还能对付得了这片桃园呢!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从坡岗走下来了。他进了村子,壮着胆子走进了金娥家院门。

金娥小他五岁,看上去并不像他那样苍老。她似乎还是那样开朗,热情地招呼孟农坐下,一点都不显得腼腆,相反倒是孟农显得有点局促。他小声地、小心翼翼地拣着字眼说话,生怕说错了什么。在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心思的时候,金娥的一句话如一瓢冷水泼在了他身上。金娥说,在村子里住了大半辈子,眼下要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呢!孟农说,这话怎么说?你要上哪?我要进城去了,她说,儿子在城里做生意已经站稳了脚跟。这小子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想开了,托人为我在城里介绍了个人,还是个退休干部!孟农急忙说,你不能不去吗?金娥反问道,为什么呢?孟农说不出为什么。是他自己错过了最佳时机,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眼下更加感受到一种落寞和孤独了。孟农叹口气说,年轻的时候我从城里往乡下奔,年老的时候你从乡下往城里奔。这话什么意思呢?她问。他没再说什么,他不知为何要说这话。他起身离开了。在村巷里,他遇上了乡邮员,乡邮员说正好有他的一封信。他接过来一看,是儿子寄来的。他打开信,目光在龙飞凤舞的字迹里游巡,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看完信,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似乎是厌烦了那种无聊的独守,而是下意识地又往山上去——又往他的桃园去了。但脑子里,净是儿子信的内容。

……爸,出来真好,比窝在山里强多了;我后悔出来晚了……爸,我知道你这辈子都念着你的桃园,可眼下桃不值钱,那个桃园品种又不行,已经没多大意义了,要么就把它退了?要么就随它去吧,莫再为它花精力!反正我这边收入不错的……

他喘着气,重又站在了这片林岗上。太阳已升起老高了,他已明显感受到它的温暖了。他眯起眼,看到含晖的桃林色彩格外丰富艳丽,有若散淡的彤云漂荡于青岚之中……

……爸,过去我待在乡里思想不开化,现在见了世面,我全想开了,你和金娥姨就结合吧,我认这个后娘!你应当有个幸福的晚年……

随他去吧,他想。反正这个桃园还在!他走进园子里,于虬曲的枝条间挪移,手间或地不经意地抚弄着那些花叶;似火的桃红炙烤着他那原本缺少水色的老脸和思维,他自觉胸中有种诗情在荡漾,同时也夹杂着些难以言传的酸楚的东西。他感到眼睛有点潮湿了,但是只要还置身于这片园子里,他也就不知道忧伤了……

2003年

老甘

老甘背米来的时候,天色将晚;地气、雾岚蒸腾弥漫,融入暮色里。老甘有点吃力地背着半袋子米,于薄暮里沿那条村道鸭子似的走过来,光着身子、赤着脚,像是刚劳作回来;浓重的暮色似乎掩去了他黝黑面皮上仅有的那点表情。村道像根烂鸡肠子,蜿蜒着从村小学门前而过。村小学离村有一箭之遥,我和另一位防汛干部就住在这里,据说这还是村里刻意安排的,体现着村里对县下派干部的关照。尽管这样,条件仍不好;炎热的天气,两人挤在一张床上,没有蚊帐,靠电扇或蚊烟驱赶蚊虫。村子坐落在圩子里,一条土坝挡着三面来水。圩内以种棉为主,仅有的那点水稻只能满足各家自身肚皮的最低需求,米也就不易获得。汛期长,经费缺,向各家借米的难度也越来越大,碰一鼻子灰的事常有。这时候村干们每每便想起单身汉老甘,因为老甘那憨砣子从未抵过他们的面子,且总有办法谋得急需的米……

这不,老甘又背米来了,他每次背米来都是我们将要断炊的时候,我们自然都非常感动。老甘靠近时,透过暮色,我看到了他满脸的汗痕和憨憨的微笑。

“吃过了吗?”我主动招呼他。“嗨,嗨”他将米从肩头上卸下,而后龇着一嘴黄牙笑着,不知他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我端来一把椅子,他就势坐下了;他似乎乐于在这儿坐、与我们聊,常常一坐就是几小时——尽管他的口头表达能力并不太好——话题大抵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那几个:或絮絮叨叨谈他作为一个外地人是如何来这落户并围垦创业的;或嗫嗫嚅嚅并略显沉重地谈他那个我们未曾见过的据说是在县城里谋生的儿子……时间便在他那条理不清的冗长的叙述中一点点地流逝。

“……我来这儿的时候还年轻着呢,那时这里还是一片湖滩……”没一会儿,他就又绕上了这个话题,开始详细描述三十年前他是如何逃离北边的旱荒又如何在此立足的,“……这周围的几个村子那时都还不存在……你们面前的这条土坝当年挑得好苦哇,挑了破,破了又挑,连着三年,才稳下基础……现今的这条坝算是牢固了,可我们也老没用了……”尽管这些言语我已听过多遍,但仍觉沉重,透着沧桑感。

夜幕降临了,老甘非但没有离去的意思,其兴味反倒越发的浓了,后来的话题照例地又落到对他儿子的描述上。“……那小子,性子倔,像他娘;他娘把他带进城后就一直没来过这,不过那时他还小,才几岁;他娘天生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变着法儿往城里钻,哪怕是做些没脸面的事,没辙了才又和一个工人结了婚;当然啦,在城里生活总比在我这要强些,想想看我这有什么呢……可是伢跟着她却也没多大出息,眼下成了人又没谋得工作,只是开了个自行车修理铺子混日子……”他断断续续地一个人说,有点类似于自言自语了。我并不喜欢打探他人的隐私,便不曾探问些什么,我只隐约知道他言语之中深蕴着某种痛楚。我的视线穿过夜色落在他未老先衰的面容上,同时不禁联想起他那个用砖坯砌起的简陋居室,似乎也感觉到了日子之于他所显示的沉重。

不过,老甘最终还是表现出北方人固有的那种乐观,他笑谈着,不知疲倦地执着地把谈心进行下去;那颗满是短茬花发的头颅在夜色里晃动,差不多成了一个象征……

……第二天巡堤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老甘所在的5队涵闸出现渗漏现象,情形很危急;村干、队干都来了,并喊来了一些壮劳力。涵闸结构复杂,需要有水性好的人潜水探摸。经过一番推拉,竟无人敢下;大家都清楚,下去将有危险。出乎意料的是,老甘竟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那一头的花发此刻特别醒目。他没等众人同意便脱去鞋衣下了水,一连扎下几个猛子,终于摸清了闸壁上渗点的位置。然而最后一次他浮出水面时,他双唇颤抖、面色苍黄;他说他的脚被水下的破玻璃瓶割破了。大伙赶紧将他拉上岸来,发现他的右脚掌上果然有条两寸长的血口子,鲜血正从中涌出。众人七手八脚将他往村医疗室抬,鲜血沿路滴落……我将这边堵渗的事安排好便急火火赶到医疗室,见老甘已被包扎好了,面如黄土、双目紧闭地躺在那儿,血液将脚上厚厚的绷带全染红了。我对周边的人说,要赶紧送县城医院。老甘却突然睁开眼,说一点小毛病,养几天就好了,不必兴师动众地劳神。我执意要安排人送,我说这事不能大意,弄不好会得破伤风的!老甘皱着眉头,还是不答应,说他一时拿不出钱来,他手头那点钱都拿出来买了米了;说眼下大伙都忙,没人有工夫服侍他……我愣愣地望着他,眼鼻都有点酸酸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但我后来还是安排人将他送进了县医院,并设法为他解决医疗费等问题。记得送他进城的第二天,我还找到了老甘平时常说起的他那在城里开自行车修理铺的儿子,意在让其尽一点做儿子的义务。然而他儿子却表现得出奇的冷淡,甚至几乎不承认他是父亲。“……他并没有养过我……”他儿子这么说,“……眼下老了,有难了,就来找我、找麻烦了……我的日子也难得很,自己都顾不了自己,别指望我……”

那一番言语,我至今想来仍唏嘘不已……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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