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右想,豫东方言里没有“池塘”这样文雅的叫法,村前村后那些有水没水的低洼之处统统叫作“坑”,没水的叫干坑,有水的叫水坑。所以在读朱自清老先生的《荷塘月色》的时候,课堂上老师对我们讲“荷塘就是长着荷叶的池塘”,我才明白池塘就是我们小时候经常说的“水坑”。
夏天的午后,毒辣辣的太阳晒得庄稼秧子都蔫了,胡同里的看家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吐着哈喇子,喘着粗气趴在树荫下乘凉,柳树、槐树、杨树上面,知了的歌唱声也开始嘶哑,大人们基本上都在午睡,而这个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正在村后的水坑里扑腾得正欢。
那个时候我们都把游泳叫“洗澡”。因为一到夏天,大人小孩便喜欢跳到水坑里洗澡凉快,而村里的妇女则通常会在傍晚去水坑里洗澡。经常会有水坑淹死洗澡小孩的事,虽然大人们苦口婆心地吓唬我们,说水坑里有水鬼吃人,但依然挡不住我们偷偷去洗澡的脚步。水坑就是我们童年的天堂,男孩子们一个个脱得精光,在坑里肆意地扑腾着水花,女孩子穿着短裤背心在浅水区看着男孩子们兴奋着、叫喊着、打闹着。我们在水坑里玩的大多是很不专业的狗刨,比谁游得快,或者一个猛子潜到水底看谁游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摸到小鱼、小虾、鸭蛋甚至大鹅蛋,运气差的话就是不小心会被水坑里的破碗片、玻璃片划伤,几乎每个爱洗澡的小伙伴身上都是伤痕累累,脚底板受伤的最多,其次是膝盖、胳膊肘。但我们经常是轻伤不下火线,用手抹一下伤口,再用水坑里的水冲一下继续扑腾。一道道伤疤,记载着我们曾经斑斓多彩的快乐童年。
直到如今我的肚皮左侧还有一条十几厘米的伤疤,那时候我连狗刨都游不好,大家在深水区打闹的时候,我只敢在水浅的地方两手划着水面、肚皮贴着地面滑行。有一次运气实在不好,肚皮遇到了一块锋利的碎玻璃片,刺啦一下,等我反应过来从水坑里捂着肚子狼狈不堪地站出来的时候,殷红的鲜血已经从手指缝间流了出来,顺着大腿很快流到了脚面,连我自己都不敢看伤口有多深,感觉再深一点就开膛破肚了……小伙伴们都吓坏了,他们都劝我赶紧去集上的卫生所,可我知道包扎是需要钱的,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再说偷跑出来洗澡,爸妈也不知道。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手捂着伤口,一手麻利地穿上裤衩背心就往家里跑。路上遇见一个邻居,他关心地问我是不是洗澡划流血了,我一边点头一边奔跑,身后的邻居又说了一句“回家用盐水洗洗”,我就很快推开老家的篱笆门,一头钻进了厨房里。
家里很安静,我也不清楚爸妈是否在家,缓过神儿以后,我溜到小姨的屋里,从小姨的棉花被子里抽出几大片棉花然后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厨房里。关了厨房的门,我开始给自己清理伤口。
很多人都知道“伤口上撒盐”这个词,但真正体会过的人估计不会太多。借着厨房窗户的亮光,我拿出来一个陶瓷碗,抓了一大把盐。那时候家里吃的盐都是那种颗粒很大的粗盐,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掂着暖瓶往碗里倒了半碗滚烫的开水,小心翼翼地揭开伤口上的小背心,光着膀子用棉花蘸好盐水清理伤口,先把旁边的血清理干净,然后把棉花缠在一根竹筷子上,蘸满搅拌好的盐水,咬着牙闭着眼睛从伤口上端抹到下端。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伤口上撒盐的剧痛,不只是电击一般的疼痛,滚烫的盐水刺激着伤口,痛得我满头汗水,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躺在厨房的青砖地上捂着伤口咬着牙打着滚,不停地抽搐,几乎要疼死过去,可我一声都没喊出来,等到肚子上的血止住了,我的下嘴唇里面也被自己咬破了,又咸又腥……后来在课堂上学习邱少云,我都会想起当初在厨房里疼痛难忍捂着肚子翻来滚去的执拗的自己。
那一年,我八岁。
后来,很多年以后,一个做医生的同学听了我的故事看了我的伤疤,满脸严肃地对我说,如果是现在处理当年的伤口,不仅要打破伤风针吃好多消炎药,而且至少得缝二十针。用盐处理伤口,血液中的水分会从低浓度的地方向高浓度的地方渗透,引发高钠血症,甚至导致休克。但当初自己的清理还是多少避免了伤口的感染,只能说我命大福大造化大了。
“伤口上撒盐的滋味,你感受过吗?”我咧着嘴狡黠地反问他。
“你小时候就是个大傻瓜!”我的医生同学,摘下他的近视镜,一只手摸着胸前的听诊器,无比肯定地盯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