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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窨

1.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对于王泽田,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亲家公韩复榘来祥符后,一旦有个啥三长两短,自己的大妞儿咋办?王大昌咋办?他心里暗暗祈盼着,他那位亲家公还是不要到祥符来。但是,他又不得不做好亲家公真要来到王大昌该咋应对的准备。首先是亲家公的安全。除此之外,就是要给亲家公一个明确的态度,说服自己的大妞儿王雪萍,去跟韩家的大公子韩嗣燮圆房,老这么扯着,总不是个事儿。这两件事儿相比,当然是亲家公韩复榘的安全更重要。

祥符城里一棵茶,不等春来早发芽,

两边发的绿叶叶,中间开的白花花。

大姐采来头上戴,二姐采来诓娃娃,

唯有三姐不去采,手摇纺车念挂他。

——选自河南茶谣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1月8日那天,整个豫东平原飘起鹅毛大雪,一天工夫,祥符城就盖上了厚厚的白被子。夜幕降临后,站在市中心鼓楼街的王大昌茶号门口打眼向西望去,白花花一片天地之中,鼓楼高挑的飞檐下,几盏大红灯笼,在纷飞的雪花中孤零零地摇曳,显得格外扎眼,给这座白色的城池凭空增添了几分妖娆,在这分妖娆中,鼓楼却又显得十分孤独。

空荡荡的鼓楼街上,被冻得瑟瑟发抖的苟书亭,独自站在王大昌茶号门前,他缩着脖,跺着脚,用嘴里的哈气哈搓着俩手,不停地向东西两边张望着。他是在按照掌柜子王泽田的意思,到门外观察茶号附近是否有陌生人徘徊。此时此刻,站在店门外的苟书亭,内心的复杂不亚于茶号内的掌柜王泽田。

空旷的鼓楼街上,连个人影都瞅不见,静谧的街道上,只有天空飘落下来不断在加厚的积雪。其实,苟书亭完全冇(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没有”)必要站在店门外受冻,只是他不愿意在店内瞅掌柜子王泽田那张枯蹙(皱巴)脸,掌柜子那张脸,已经让整个茶号里的人糟心了一整天。苟书亭心里清亮,如果掌柜子王泽田的那个亲家公,就是人人皆知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这两天真的要来祥符的话,一切可就真难说了,大妞儿王雪萍就是再不愿意,恐怕也当不了她爹王泽田的家,别不过她爹的筋。尽管掌柜子内心的苦楚和他那张脸一样,可谁都清亮,谁也都不清亮。王泽田是有口难言?是自己不当自己的家?事情当然冇人们想得那么简单。

苟书亭心里在骂:韩复榘,你个鳖孙,好歹不来了吧,你要是来了,好歹像掌柜子和郎九爷他们议论的那样凶多吉少吧,好歹让蒋委员长给你绳起来吧……

在苟书亭的眼里,雪越下越急,越下越大。整条鼓楼街上,除了一片银白色,已经瞅不见其他的颜色了,所有街两边的商铺门面,无一不在加厚着自身的白色压力,虽然是雪,看上去却很有分量,凝重而又神秘……

王大昌茶号内,王泽田掩饰着内心的苦楚,很有仪式感地在铜脸盆里净罢面,洗罢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端起茶案上的官瓷盖碗,漱了漱口,然后向摆在长条几上的一个铁质、半尺见方、上面印有一个旗袍女郎的空茶叶盒子,焚香膜拜……

一旁,穿着大棉猴(棉长袍)的郎九爷,端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在一口口烟雾缭绕中,瞅着正在焚香膜拜的王泽田,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瞅着王泽田膜拜罢之后,郎九爷把手中的水烟袋往桌上一搁,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说道:“想当年,老佛爷把驻汴八旗军扔在里城大院不管,冇吃冇喝,逼着军士们跑到城外去刮盐土,那过的叫啥日子?军头们还不是早晚冲着老祖宗们的画像三拜九叩。啥用?冇用。”

王泽田:“中了,你能不能说点打粮食的话。俺亲家公真要是来祥符,有个啥三长两短,你说,俺这王大昌算是咋回事儿?你这是阎王不嫌小鬼瘦是吧?我的九爷,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事儿冇落在谁身上,真是……”

郎九爷:“别管真来假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不当蒋委员长的家。你以为东大寺门的沙玉山是谁,二郎神,还是孙悟空?哼哼,沙老二,一个卖五香牛肉的,他还能把蒋委员长咋着?那才是出了大鬼。老哥哥,相信我的话冇错。”

王泽田:“这不是有病乱投医嘛。”

郎九爷重新端起了水烟袋,用捻儿点着后,呼噜呼噜吸了两口,眨巴俩小眼睛,琢磨着说道:“有一点我搞不懂,恁亲家公咋就跟蒋委员长弄不得劲了呢?他俩不是些(很,非常)好吗?跟冯玉祥、阎锡山,在中原掐架那会儿,恁亲家公不是还帮了蒋委员长的大忙吗?咋就又闹掰脸了呢?”

王泽田:“上层的事儿,咱闹不懂,一会儿这个跟那个翻脸,一会儿那个跟这个又尿不到一个壶里。中了,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咱就是个卖茶叶的,操心挣咱自己的银子,办好咱自家的婚丧嫁娶吧。我就是担心,万一亲家公借着蒋委员长让他来祥符开会的工夫,蹿到咱王大昌来了,咋办?”

郎九爷依旧在琢磨:“我夜个(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昨天’)听说,济南也被老日给占了,老日这可是怪猛啊,恁亲家公是山东省主席,老日占了他的窝,他眼望儿(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目前,现在’)在哪儿呢?”

王泽田:“别管他在哪儿,只要不来祥符就中。你说,他要真来了,我,我咋跟他见面?见了面说啥?咋说?唉,这个鳖孙大妞儿,非把我气翻肚不中!”

面对王泽田的唉声叹气,郎九爷想劝说劝说,可他不知咋去劝说。王家大妞儿,可不是个一般的妞儿,不单是模样长得漂亮,还是个喝过墨水的妞儿,又有思想,又有主见,她爹的道理在她那儿管不管用,两说。

对于王泽田,他当然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亲家公韩复榘来祥符后,一旦有个啥三长两短,自己的大妞儿咋办?王大昌咋办?他心里暗暗祈盼着,他那位亲家公还是不要到祥符来,但是,他又不得不做好亲家公真要来到王大昌该咋应对的准备。首先是亲家公的安全。除此之外,就是要给亲家公一个明确的态度,说服自己的大妞儿王雪萍,去跟韩家的大公子韩嗣燮圆房,老这么扯着,总不是个事儿。这两件事儿相比,当然是亲家公韩复榘的安全更重要。

黄昏的时候,在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祥符工作站任职的艾三少校,冒着纷飞的大雪来到王大昌,把韩复榘可能来祥符的消息告诉了王泽田。艾三说,仗打得不好,蒋委员长要亲自在祥符召开第三、第五战区军事会议,军事密查组的最大长官戴笠,已经到了祥符,而且带来了一大帮密查组的人,那架势瞅着有点不太对。因为负责本次会议安全保卫工作的,应该是由刚升任河南省主席的程潜安排,戴笠带着大批人马出现在祥符有点喧宾夺主不说,这帮子人根本也不听程潜的招呼,他们要干啥也根本不跟程潜沟通。以艾三的经验判断,戴笠这帮子人是来者不善。山雨欲来风满楼,搞不好要出大叉劈(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意外事件”)了。

郎九爷听艾三说,戴笠来到祥符的当天,就把艾三给叫去了,在与戴笠谈话的过程中,戴笠的话引起艾三高度警觉的原因是,戴笠一个劲儿在打听祥符城中“河北帮”的情况。所谓“河北帮”,就是在韩复榘任河南省主席期间,一干子河北人,依靠韩复榘在祥符城里形成的势力,这其中就包括王泽田创办的王大昌茶号,因为王泽田和韩复榘是河北老乡。在与戴笠的谈话中,艾三发现戴笠对祥符城里“河北帮”的情况门儿清,对王大昌茶号里的那些事儿也了如指掌,甚至连每年压(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从”)杭州运来多少斤西湖龙井,都能一嘴说出来。戴笠还问到了韩王两家的婚事儿,并微笑着对艾三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猴子满山走。婚也订了,报纸也登了,贺礼也收了,新娘子不去圆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王掌柜又不是不知道韩主席的大公子有疾在身。这下可好,就连委员长都派人专程从南京送来了贺礼,其他人还用说吗,民国要员和各路诸侯一个不卯,礼没少收,新娘子待在祥符不去见夫君,人人皆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此时的艾三,心里已经越来越清亮,戴笠领着一大帮子密查组的人来祥符,绝对是冲着韩复榘的。

艾三把他掌握的情况告诉王泽田之后,喝了两杯茶就抬屁股匆匆离开了王大昌。在艾三走后不到半个时辰,靳文溪坐着一辆人力车也来到王大昌。韩复榘虽然去山东任职多年,在祥符城一直保留着韩的一个联络站。其实,人们都可清亮,啥联络站,有啥可联络的,说白了就是,韩复榘设这么一个联络站留在祥符,就是为了照顾自家亲戚和“河北帮”的一大帮子人。联络站是一个官方机构,靳文溪被韩复榘任命为这个联络站的站长,因为靳文溪是韩复榘的铁杆儿,同是韩的河北老乡。

靳文溪来到王大昌,给王泽田带来的消息更糟糕。他告诉王泽田,下午,韩主席压曹县那边给他打来电话,尽管他在电话里一再劝说韩主席不要来祥符,可听韩主席的口气还是有可能要来。韩主席对靳文溪说,尽管李宗仁、蒋伯诚、程潜、孙桐萱等人都劝韩主席不要多虑,与委员长只是有一点误会罢了,用祥符话说,当面一拆洗,啥事儿也都冇了;尽管远在北平治病的刘湘,专门给韩复榘打了电话,在电话里,把韩去祥符必定是凶多吉少的警钟敲得当当响,韩主席却置之度外,在电话里对靳文溪说,只有一种可能不来祥符,那就是王大昌掌柜子的大妞儿王雪萍,去漯河与大公子韩嗣燮圆房,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

靳文溪一番话砸得王泽田心里透不过气来,靳文溪的意思很明白,一切还为时不晚,只要大妞儿同意去漯河与韩家大公子圆房,亲家公就冇必要来祥符冒这个险。也就是说,亲家公来不来祥符的主动权,在大妞儿王雪萍的手里攥着呢。靳文溪一走,王泽田叫着夫人闫氏一起来到大妞儿王雪萍的屋里,夫妻俩晓明利害,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大妞儿一个多时辰,面无表情的大妞儿王雪萍,只是专心致志地绣花,根本就不搭理他俩。

面对大妞儿这般态度,王泽田一点招都冇,两口子压后院大妞儿屋里出来后,正碰上压作坊里出来的伙计王世英,是王世英的几句话提醒了王泽田。王世英对王泽田说,他听作坊里的黄师傅说,五窨“清香雪”的味道,好像还不如四窨的味道,可能是茉莉花换了产地的原因,不在于窨制的次数多少。王世英这几句话是说“清香雪”的窨制,却一下子提醒了王泽田,他想,戴笠再厉害,再噎胀(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嚣张”),势力再大,要在祥符地面上对亲家公下手,他们照样心有余悸,因为祥符不是他们的地盘,利用祥符地面上的势力,对亲家公进行保护,或者说在亲家公到达祥符之后,让蒋委员长见不着亲家公的面,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时过境迁,冇准儿要不了多长时间,蒋委员长又跟亲家公尿到一个壶里了呢。

对,只要亲家公来祥符,咱就先把他保护起来,让蒋委员长见不着亲家公的面。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王泽田把自己这个想法跟郎九爷一说,郎九爷觉得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只是认为,如果去找东大寺门的沙玉山帮这个忙,分量好像不太够。沙玉山一个卖牛肉的,尽管一身玩意儿,身手很好,能打仨贴俩,那也不具备保护韩复榘这号大人物的实力啊!

王泽田跟郎九爷想的却不一样,他认为祥符这块地面与其他地面最大的不同就是民间。往远里说,早在宋朝,宫廷与坊间那种千丝万缕的纠缠,就是其他朝代所没有的,皇上都能避开宫中恁多双眼睛,窜到朱墙外面,钻入市井中去寻欢作乐,宦官宫女更是与民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交往,这种景观是任何朝代都见不着、也是任何朝代所不具备的。不说远的,单说近的,冯玉祥主豫那会儿,唠嘴的时候,还经常窜到背街小巷里去,喝胡辣汤吃油馍头。还有自己的亲家公韩复榘,虽说在祥符待的时间不长,可他与祥符民间豪豪(厉害角儿)们的交往也是众所周知。戴笠要不是隔意(担心)这,咋会带着恁多人来给蒋委员长打前站,戴笠心里也可清亮,在祥符这个地盘上,韩复榘的影响力要比蒋委员长大。

王泽田拿定主意,说啥也要保护自己亲家公的安全。他认为,只有韩复榘安全了,王大昌才能安然无恙和繁荣昌盛,自己的大妞儿才能有个盼头。

苟书亭按王泽田的意思,让家住在东大寺门的伙计王世英,去东大寺门找沙玉山。对苟书亭来说,他压内心里恨透了王泽田,巴不得韩复榘一进开封城就完蛋。自打小半年前,有一天的二半夜,苟书亭和大妞儿悄悄溜进作坊,大妞儿告诉他她爹做出决定,非得让大妞儿与韩嗣燮订婚那天开始,苟书亭杀王泽田的心都有。那天的二半夜,王雪萍在苟书亭面前哭得很痛,苟书亭虽然冇哭,但他心在冒血,他真的想下决心带着大妞儿私奔。可他不敢,他一介草民惹不起韩复榘不说,父母姐妹一大家子人还要指望着王大昌吃饭。苟书亭心里可清亮,别说在祥符城,就是跑到比祥符城更大的地儿,也很难找到比王大昌茶号更好的饭碗。

那个二半夜后时隔冇两天,王泽田在“又一新”饭庄,举行了大妞王雪萍与韩嗣燮的订婚仪式。那场面,那派头,那才叫“小母牛掉进水缸里——牛逼透了”,让祥符城里所有的豪豪都傻脸,民国政府所有头面人物,有头有脸的大角儿小角儿,上至蒋委员长、白崇禧、李宗仁,下至各路地方官员,全有贺礼和花篮敬送,那么排场的花篮和眼花缭乱的礼品,整个“又一新”压门里到门外,楼上楼下都摆满了,连个插脚的地儿都冇。在所有的贺礼里面,蒋介石的贺礼体积最小,是一只半尺左右高的铁皮茶叶盒子,上面印着一个穿旗袍的时尚女郎。贺礼最小,意义最大,醒目地摆放在礼桌的最中间,凸显出这份礼品是所有贺礼中的重中之重。对王泽田来说,这是啥样的身份,啥样的面子,啥样的劲头,别说祥符,整个中国的茶号,能找出几个像王大昌这样体面的茶号来?发迷!

那天,韩王两家在“又一新”订婚,王泽田可算风光透了,可是令所有前来吃订婚酒席的人不解的是,恁大个事儿,韩家的男主角韩嗣燮却冇来,王家的女主角王雪萍也冇到场,只是靳文溪代表韩家做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王泽田代表王大昌说了一番礼数俱全的感谢之词。前来参加订婚宴的人当中,只有极少数人把底,韩大公子不能前来出席他自己的订婚仪式,是因为他疾病缠身;而王家大小姐为何不露面,却让人大惑不解,王泽田和家人的解释是,大小姐王雪萍感冒发烧,医嘱卧床休养。且不知,就在“又一新”订婚宴的前一天,王大小姐在茶号里跟爹妈闹了个稀喳喳。王大小姐冲自己爹妈放出了狠话,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绝不会嫁给一个脑瘫男人,说罢这话之后,王大小姐狠狠摔上房门,谁叫也不开了。

就在举行订婚宴的当天,一向文质彬彬谦和礼貌的苟书亭,独自一人爬上了宋门的城墙,他含着满眼的泪,悲情切切地站在城阙间,一边哭,一边冲着“又一新”的方向,扯破喉咙放声大骂,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骂脏话:“王泽田!你不得好死!韩复榘!我尻恁八辈祖宗!”

婚是订罢了,还登了报纸,大妞儿王雪萍死活不去与韩嗣夑圆房,成了王泽田内心最大的焦虑。每当有人问起时,他便以战事吃紧为由搪塞,可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啊,咋样才能说服大妞儿去圆房,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王泽田的心里,可面对女儿他却无计可施。

说到战事,确实非常吃紧,祥符城里各家商号,每天都在关注着最权威的《民国日报》。王大昌里的人也不例外,每天只要掌柜子扭开收音机,所有人就一窝蜂围了过去,尽管收音机里播出的尽是些国军如何英勇顽强与老日浴血奋战,可步步败退的小道消息,后来都成了不争的事实,而王泽田最最关心的,还是他的亲家公韩复榘。

压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老日在攻陷北平、天津之后,沿津浦路南下。去年11月,身为第五战区第三集团军司令的韩复榘,率部在禹城跟老日展开了激战,兵败之后炸毁泺口的黄河铁桥,随后退守到了济南。去年12月中旬,老日占领民国首都南京以后,给韩复榘开出价码,只要韩放弃抵抗,就允许他在山东自立为王。老日给韩开出的这个条件,遭到韩复榘的严词拒绝。随后,老日的矶谷廉介第十师团两万余人,兵分两路,压齐河与济阳以东渡过黄河,连续炮轰济南,韩复榘被迫退至鲁西曹县一带。去年12月底,老日占领了济南,随后肥城、莱芜、泰安、大汶口、兖州、曲阜、蒙阴、汶上、济宁等地相继沦陷……

战事如此吃紧,王大昌的人谁心里都清亮,身为那么个重要角色的韩复榘,根本不可能把时间和心思花在自己儿女婚姻的事儿上。可是,就当韩复榘的夫人高艺珍,领着家人压济南撤回到老家漯河的时候,高夫人再次让韩复榘催促王泽田,把女儿王雪萍送到漯河圆房。顶着战事的压力,韩复榘不得不给王泽田打电话,一下子把王泽田逼到了悬崖边。

民国二十七年元旦刚过,正当王泽田愁眉苦脸无计可施的时候,靳文溪来到王大昌喝茶时,给王泽田带来了一个消息,蒋委员长决定于本月11日在祥符召开“北方军事会议”。军事委员会已经颁发了命令:第一战区、第五战区师长以上军官必须按时到会,不得缺席。也就是说,接到军事委员会命令的亲家公,要来祥符开会了。

蒋委员长有可能借开会拾掇亲家公的判断,是靳文溪边喝茶边告诉王泽田的。尽管靳文溪反对韩复榘来祥符开会,但压靳文溪慢哒似悠(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不紧不慢”)的话音里,王泽田已经感觉到情况十分严重,亲家公十有八九是要到祥符来了。更让王泽田感到泰山压顶的,是靳文溪说,韩复榘心里可清亮,自己的儿媳妇不去圆房,是因为不愿意嫁给他那个近似残废的儿子。靳文溪对王泽田反复强调,韩复榘在和他通电话的时候明确表示,此次,他来祥符开军事会议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只要他韩复榘来到祥符,他就一定会到王大昌来说服王雪萍去漯河与他的儿子圆房。

形势危急。王泽田拿定了主意,对他来说,让大妞儿去漯河圆房是小,保证亲家公的安全是大,不管有再多的道理,王泽田可清亮唇亡齿寒的理儿。

尽管郎九爷对王泽田找沙玉山帮忙心存疑虑,但对于王泽田来说也冇更好的人选来干这件事儿。靳文溪和艾三都是王大昌的老友常客,他俩也都是祥符地面上的豪豪,都是呼风唤雨的大混家,又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头,与王大昌的关系也不一般,可他俩毕竟是吃皇粮的人。特别是靳文溪,祥符城里谁不知“河北帮”是韩复榘的人,靳文溪又是亲信中的亲信,用艾三的话说,搞不好靳文溪眼望儿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在戴笠手下的监视之中。艾三就更不用说了,他属于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的人,戴笠是这个系统的总老板,他私下里能给王大昌通风报信已经是够人物的了,再让他一起参与保护韩复榘的行动,万一走漏风声,那可不是丢饭碗的事儿,是掉脑袋的事儿,而且还是一圈人跟着他掉脑袋的事儿。

王泽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去找沙玉山帮这个忙。在王泽田眼里,沙玉山的分量虽冇靳文溪和艾三重,只是个卖酱牛肉的,但凭沙玉山在祥符坊间的声誉和为人,冇啥说的,言语一声,召集个百十号有椽(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有胆量”)、敢凿(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不怕死”)、死挺(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不服输”)的弟儿们,去干一把类似梁山好汉劫法场的事儿,应该还冇啥问题。只要能摸清对方的底细和情况,在祥符城保护一个人成功的希望还是有。对王泽田来说,这不是有病乱投医,是一百条路堵死了九十九条,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他让苟书亭把去找沙玉山的差事交给王世英,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王世英和苟书亭都是王大昌的伙计,在外人眼里,他俩是王泽田身边的哼哈二将,一文一武。苟书亭压小读过两年私塾,算盘打得好,账算得精,识文断字抄抄写写有两把刷子;王世英则是压小在东大寺门跟着沙玉山的父亲沙金镖练武,膀材(魁梧),打仨贴俩(好身手)不在话下,用沙金镖老爷子的话说:“这孩儿要不是脑子笨点,俺家二孩儿都拾掇不住他。”王泽田差王世英去找沙玉山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王世英也是穆斯林。

雪还在不停地下,被雪覆盖的鼓楼街两边的房屋,搭眼一瞅,犹如一座座雪丘。向东边望去,东大寺门的方向早已被一片银色淹没在了天雪之中……

王世英拍响了沙家的院门,“啪,啪,啪……”

“谁呀?”院内传出了沙玉山沙哑橫横的声音。

“我,二叔,世英,有事儿跟你说。”

“啥事儿啊?二半夜的。”身上裹着件棉袄的沙玉山,走到院门口将院门打开。

王世英低声说道:“二叔,不是急事儿,我也不会赶在这个点儿来找你。”

沙玉山:“啥急事儿啊?”

王世英:“王大昌出事儿了,俺掌柜子想请你给帮个忙。”

沙玉山却不以为意:“出啥事儿啦?瞅你急慌的这个样儿,像得了个外甥。进屋说吧。”

王世英跟着沙玉山进到屋里,当他把韩复榘要来祥符的前前后后这么一说,沙玉山坐在那里半晌冇吭气儿,只是眨巴着眼睛瞅着王世英。

“中不中吧,二叔,帮不帮这个忙?”王世英问。

沙玉山斜着眼反问:“帮啥忙?”

王世英:“俺掌柜子让我来跟你说,咱是一教门,又是一个门口,话说到哪儿都正好。俺掌柜子说,只要能保护住他的亲家公,别让蒋委员长给宰喽就中。俺掌柜子说……”

沙玉山抬手制止住王世英,说:“恁掌柜子,恁掌柜子,别一口一个恁掌柜子,恁掌柜子以为我是谁呀?保护,咋保护?你跟我说说咋个保护法儿?”

王世英:“俺掌柜子说,暗中保护,见机行事儿。”

沙玉山依旧斜着眼:“见机行事。见啥机,行啥事儿?”

王世英:“俺掌柜子说,说,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求你帮这个忙。”

沙玉山:“你个傻鳖孙,龙王爷不管驴的事儿,驴更管不着龙王爷的事儿,两不挨。”

王世英:“啥两不挨?”

沙玉山:“猪脑!你也不想想,咱是谁,蒋委员长是谁,他王泽田的亲家公韩复榘又是谁。他们就是来祥符开会,开的那是国家的会,都是政府的头头脑脑,御林军还不一个个腰里别个小八音,把他们围个水泄不透,咱能挨住边?发迷。”

王世英眨巴着眼想了想:“就是,咱算哪一脉啊。可,可俺掌柜子说……”

沙玉山:“中了,别恁掌柜子说了,你说,恁掌柜子眼望儿在哪儿?”

王世英:“在店里。”

沙玉山:“走,去恁店里。”

东大寺门的沙家是清朝压山东来到祥符城的。据东大寺门的老人讲,沙玉山他爹沙金镖当年在山东沙河开镖局,因为丢了镖遭人追杀,不得不离开山东,过黄河来到祥符。沙金镖选择祥符城作为落脚地儿,是因为祥符是水旱码头,四通八达,最重要的是,祥符城里居住的穆斯林居多,中原一带的穆斯林生活习性基本一致,好混。凭借着一身好武艺,沙金镖便在东大寺门扎下了根儿,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以卖五香酱牛肉为安身立命之本。起先是擓着篮子沿街叫卖,后来生意好了,便在徐府街上开了一家门面,每天也不卖多,百十斤牛肉,因为味道好被祥符人吃中,沙家的牛肉基本上一过晌午就卖完,越是这样越遭人待见,沙家的牛肉吊足了祥符人的胃口。再后来,进入民国,不知啥时候,沙金镖突然在东大寺门失踪了,家人找遍了整个祥符城也不见他的踪影。更蹊跷的是,当各种传说都归结到沙金镖已经无常了之后,突然有人说在朱仙镇的穆斯林墓地里,瞅见了沙金镖的坟。家人听说后,跑到朱仙镇的穆斯林墓地一瞅,果不其然,一座坟头前立有沙金镖的墓碑。全家人顿时蒙了,于是就挖开坟墓一瞅,更加傻脸,是一座空坟。有关沙金镖的传说版本很多,沙玉山坚信他爹冇死,因为他压小跟他爹习武的时候,他爹不止一次对他说过,真主永远存在,但谁也冇见过,他爹最大的愿望就是见真主一面。尽管沙玉山心里清亮,真主是谁也见不着的,但同时他更清亮,一个想见真主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生命。

就在王世英领着沙玉山来到王大昌的时候,王大昌内又稀喳喳地闹成了一锅稀饭。王泽田和大妞儿王雪萍,俩人恨不得把房顶掀翻。茶号内的人,都围在大妞儿的闺房门外,聆听着屋里父女俩面红耳赤的争吵。王世英领着沙玉山来到大妞儿的闺房门口,本想敲门告诉屋内的王泽田他把沙玉山领来了,抬手正要敲门却被沙玉山给拦住。沙玉山正想听听这父女俩在吵啥,从中也能了解一点儿,眼下是个啥样的情况。

闺房内,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

“蒋介石图谋不轨跟我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你是韩家的儿媳妇!”

“婚是恁订的,我压根就不承认!”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百年的老规矩。咋?你上了个静宜女中,就不得了啦?要改章啊你!”

“该改章就得改章!话说回来,不是我要改章,你用心良苦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是为了你自己!”

“混账话!我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咱全家,为了王大昌!你咋连这个理儿都不懂?书念到狗肚子里啦!”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王大昌,其实你是为了你自己,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只有你这样自私的爹,才会逼着女儿嫁给一个残废!这个家即便是兴旺发达了,王大昌即便是繁荣昌盛了,你就是站在金山银山顶上,可你的女儿却被你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你中,你中,你中,恁爹说不过你。可你想过冇,恁公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别管是咱家还是咱这王大昌茶号,能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韩王两家儿女订婚这事儿,登了报纸,恨不得满中华民国都知,恁公爹又是个恁大角儿,你想想,他要是在祥符出了啥事儿,那不是天大的笑话!”

“笑话也是恁自找的,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你是韩复榘的儿媳妇!”

“我不是!”

“鳖孙妞,你要气死我啊!你不让我活,咱都别活!”

随着王泽田的话音儿,闺房里传出一阵摔砸物件的声音。

“你砸,你就是把王大昌里面的东西全都砸完,我也不去漯河!”

闺房外,就在一圈人显得手足无措的时候,沙玉山“咣当”一把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沙玉山:“中了,别砸了,你就是把担心给砸完,也砸不出恁亲家公的平安来!”

王泽田瞅见沙玉山,甩着俩手说:“二哥,你瞅瞅,你瞅瞅,这日子冇法过了啊……”

“冇法儿过也得过,天塌不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冇过不去的火焰山!”沙玉山一把捞住王泽田,“走,别在妞屋里瞎胡闹了,给我弄口热茶喝喝中不,大冷天的。”

俩人下楼后,王泽田把沙玉山领进前面的茶室刚坐下,苟书亭就进来禀报说靳文溪来了。

王泽田:“他人呢?”

苟书亭:“在大门口。”

王泽田:“咋不进来啊?”

苟书亭意思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声:“不知。”

压苟书亭的脸上,王泽田和沙玉山好像都感觉到了啥,俩人一块儿起身,朝店门外走去。

王泽田和沙玉山走出店门,只见身穿棉军大衣的靳文溪,正警惕地左顾右看着。

王泽田问道:“咋啦?”

靳文溪冇吭气儿。

沙玉山接着问:“有啥不得劲吗?”

靳文溪瞅了一眼王泽田和沙玉山,低声道:“走,回屋说。”

仨人回到店内的茶室里。

靳文溪一边拍打着棉军大衣上的雪,一边跺着脚上的雪,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沙玉山:“啥山雨,你在门口瞅啥呢?”

靳文溪:“我瞅见一个拉黄包车的一直跟在我后面,到鼓楼街后,我停住脚,他就拐进鹁鸽市了。”

沙玉山:“你是说,有人跟踪你?”

靳文溪微微点了点头。

王泽田面上的神情有点紧张,嘴里却在问:“喝啥?”

沙玉山:“喝啥都中,随便。”

王泽田把目光对准靳文溪。

靳文溪:“喝‘清香雪’吧。”

王泽田转身压茶案后的架子上抓过一只精美的茶叶盒,正要掀开盒盖。

“等等。”靳文溪伸手把王泽田手中的茶叶盒拿了过去。

王泽田:“咋啦?”

靳文溪手里抓着茶叶盒反复认真地看着,思索着什么。

王泽田继续问道:“有啥问题吗?”

靳文溪:“这是蒋委员长送的那个茶叶盒吧?”

王泽田:“是啊,咋啦?”

靳文溪又端详了一番后,把茶叶盒还给了王泽田,深思着说道:“春秋时期,魏将乐羊奉命攻打中山国,中山国把他儿子煮了,肉汤分了他一碗,乐羊坐在帐下悠然自得地喝下了那碗汤。当时举国赞叹,只有睹师不赞成,说:‘其子尚食之,其谁不食?’”

沙玉山听不懂,问道:“啥意思啊?”

靳文溪:“意思就是,所谓的‘大义灭亲’是中国成语中最肮脏的一个词儿,鼓吹这种精神无异于禽兽。”

沙玉山依旧似懂非懂:“老兄,你这是在说谁啊?”

靳文溪:“咱们眼望儿就面临这个‘大义灭亲’。”

沙玉山:“你的意思是,韩主席到了祥符咱不管,是不是就算大义灭亲?”

靳文溪点头:“是这个意思。”

沙玉山站起身来:“那你说的这个大义灭亲跟我冇一点关系,韩主席又不是俺家的亲戚,俺二半夜跑来,只是来给朋友帮忙。既然恁要大义灭亲,那是恁的事儿,别耽误我的瞌睡。”说罢抱拳,“告辞啦,回家睡觉!”

靳文溪笑了,抬手示意沙玉山坐下,说道:“二哥就是二哥,秉性就是壮,人物。你先坐下,我的话还冇说完呢。”

正在沏茶的王泽田,也抬手示意沙玉山坐下:“二哥,听靳主任把话说完中不中?喝茶。”

沙玉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端起王泽田沏好的“清香雪”,一口闷进了嘴里。而靳文溪却轻轻地把茶盅挨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品着。

靳文溪:“好茶就是好茶,不在名气大小,就像二哥恁家的牛肉,一出锅,味道就拿住了祥符城。”

沙玉山:“中了,老兄,咱都是来帮朋友忙的,你就说,韩主席这事儿咱咋弄吧。”

说一千道一万,大家都明白一个理儿,保住韩复榘就是保住了王大昌茶号,说别的统统冇用。尤其是对王泽田和靳文溪,他俩跟韩复榘都有直接关系,唇亡齿寒,其他人都属于为朋友两肋插刀,讲一把人物。但,有一点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凶险是要共同担当,不制订出一个周全的计划,对所有人来说,这种行为都是在跟官府作对,一旦失手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用祥符人的话说,靳文溪是个“老黄角”,意思就是他吃过大盘荆芥,见多识广,成熟老练,是个没有十分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的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靳文溪虽说是韩复榘的死党,但他与上层一些政要保持着良好关系,在韩复榘决定来祥符之前,他一直在与上层的一些政要通电话了解情况。当然,靳文溪会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进行自己的判断和分析。他经过一系列的分析和判断之后,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答应跟王泽田一起,走这步险棋,就算不为韩复榘,也为他自己。

刚才,就在靳文溪正准备出门来王大昌之前,蒋伯诚突然造访靳文溪的府邸,蒋伯诚来访的目的靳文溪心里可清亮,他是来探靳文溪的口风,试探一下韩复榘来祥符是不是会有变数。一番寒暄后,蒋伯诚还是那些老话,济南失守也怨不得向方(韩复榘字向方),冇重武器咋能守住?老日的远程大炮见天威胁济南,黄河南岸冇守住,是因为在紧要关头,李宗仁把委员长给第三集团军的炮团给调走了,冇大炮咋守黄河?济南、泰安、潍县落入老日手中也是不得已。蒋伯诚还说,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清亮,是李宗仁不人物,怨不得韩主席。戴笠到达祥符后,不是还当着艾三和负责会议保卫的地方官员们的面,说过“韩主席国之干城,蒋委员长倚畀正殷,岂可任意批评”的话嘛。当然,靳文溪和艾三都不会信戴笠的话,好听话谁不会说啊,靳文溪可明白戴笠说这番话,是让跟韩复榘一势的人放松警惕。靳文溪要做的是,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一定要设计出一个能让自己主公金蝉脱壳的方案,那才是当务之急。

靳文溪端起青花瓷盖碗,用盖子赶着碗里的浮茶,问沙玉山:“二哥,你手下可靠、可用的弟儿们有几个?”

沙玉山:“我手下的弟儿们都可靠,都可用。”

靳文溪:“酒可以倒满,话可不能过天啊。”

沙玉山:“我沙老二从不说过天话,也不爱逞能蛋。跟我混的弟儿们,个个都是你敢剁胳膊他就敢砍大腿的货。”

王泽田往沙玉山的茶碗里续水:“二哥这话,我信。”

靳文溪点了点头,问道:“有在火车站附近住的吗?”

沙玉山:“这么跟你说吧,祥符城里只要有人住的地儿,都有我的弟儿们,别说火车站附近,就是火车站里头也有我的人。”

靳文溪:“火车站里头?”

沙玉山:“对呀,眼斗就在火车站里头上班。”

靳文溪:“眼斗是谁?”

沙玉山:“北大寺的,俺是一教。”

靳文溪:“他在火车站里头干啥?”

沙玉山:“警局巡逻的。”

靳文溪想了想,说道:“那中,你问一下眼斗,每天压东边过来的列车有几趟?都是几点?列车在进祥符站之前,有没有啥办法让它停下来?”

沙玉山:“停下来?咋停下来?那是火车,不到站台咋可能停下来?”

靳文溪:“你只管按我说的去问。”

沙玉山:“中吧。”

靳文溪:“另外,你再问问眼斗,除了东货场外,还有啥地方能进出车站,就是离月台最近的地儿。”

王泽田:“咋?做火车站的活儿?”

靳文溪:“那里便于下手。如果事先能与韩主席有个默契,那就更好了。”

王泽田不解:“啥默契?”

靳文溪:“就是让车上的人跟咱配合。”

王泽田:“咋可能。”

靳文溪:“想法儿通知他们一下。”

王泽田:“他何必要来?他完全可以不来。他执意要来,咱就是提前通知到他,管用吗?”

靳文溪:“问题就在这儿啊。”

心里有了初步计划的靳文溪,此时此刻已经不再抱怨韩复榘了。靳文溪横下了一条心,他要组织祥符城内一切可以信赖的力量,绝不让他的主公遭到不测,他要利用火车站周围环境的便利,劫下火车之后,强迫火车司机把韩复榘乘坐的列车开出祥符。眼下最需要的,还是要让韩复榘提前知道这个计划。不管韩复榘认不认为来祥符会遭不测,也不管韩复榘同不同意这个计划,起码要让韩复榘有个心理准备,一旦祥符这边劫火车,就一定要配合,否则,祥符这边的人就是弄死,也冇用。

沙玉山站起,把身上的棉袄重新裹了裹:“明个一早,我就去北大寺找眼斗。我先回寺门了。”

靳文溪嘱咐道:“招呼点,路上要留意身后。”

沙玉山:“冇劈(没事),谁要敢跟踪我,看我不把他的屎给打出来。”

王泽田:“非常时期,还是要留神一点。”

沙玉山:“恁就放心吧。”

按照靳文溪的嘱咐,沙玉山准备第二天一早去北大寺找眼斗。沙玉山一走,靳文溪又喝了两泡茶,也告辞回去了。

靳文溪压王大昌回到住处,已经是9日的凌晨,他毫无睡意,在屋里踱步,然后摇通了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韩复榘的声音:“你咋还没睡啊?”

靳文溪:“您不是也没睡吗?”

韩复榘:“看来咱是都睡不着啊。又有何想法?”

靳文溪:“司令,我知道无法再说服您,来就来吧,但是我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应该做到有备无患,起码要有个应对突发事变的准备吧。”

韩复渠沉默片刻:“你说,我听听。”

靳文溪并没有把自己制定的方案全部告诉韩复榘,只是讲了一旦发生变故,希望得到韩复榘一行的配合。而韩复榘听罢靳文溪的话后,陷入了沉思。电话那端的韩复榘,不能说靳文溪制定的这个方案多余,他只是觉得,即便蒋介石真要对他下手,也不至于选择在火车站那种地方。

电话里,韩复榘说道:“文溪,你别忘了,不管怎么说,第五战区是我韩复榘的地盘,祥符城也还是我的地盘,我这个第三集团军的总司令不是白当的。再说,那趟去祥符的列车上,还挂着我的铁甲车,上面还坐着我卫队的百十号人呢,他们都不是吃素的。”

靳文溪:“司令,眼下的祥符城,外有汤恩伯部防务,内有戴雨农手下控制,铁桶一般。李宗仁、白崇禧心怀鬼胎,程潜、刘峙眼里有水,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货们还少吗?司令,恕我直言,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孙桐萱都是个在摸哪头炕热的货。那些所谓的第五战区的司令长官,哪一个不是只扶竹竿不扶井绳……”

“中了,说着说着又回到车轱辘话上去了。”韩复榘把靳文溪的话截断,说道,“这样吧,你先按你的想法部署,等我们乘坐的列车进祥符之后,见机行事吧,真要是如你所说,我韩复榘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不过咱俩有言在先,不到紧要关头,你和你的人不可莽动,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我明白,司令。”靳文溪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二半夜给韩复榘打这个电话,意在给主公打个招呼,以免他冇思想准备会措手不及的。他已经拿定主意,只要韩复榘乘坐的列车一进祥符火车站,他就下手将韩劫走,让汤恩伯和戴笠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变成个破棉花套子。

韩复榘在放下电话前问了一句:“王大昌那边咋样?”

靳文溪:“您指的是啥?”

韩复榘貌似随便地说:“茶叶生意啊。”

靳文溪心里当然清亮,韩复榘不是在指生意,是在一语双关,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一语双关:“司令,您亲家公的茶叶生意,好与孬是他们自家的事儿,我从来不问,每天我只管去喝恁亲家公的‘清香雪’,一天不卯。”

韩复榘依旧是一语双关地说:“‘清香雪’是好茶啊……”

放下电话后,靳文溪心里有点难受,压他的内心来说,他不只是为韩王两家的这种虚壳一般的联姻难受,同时也为“清香雪”难受,因为他心里清亮亮的,一旦韩复榘出事儿,王大昌茶号肯定是在劫难逃。冇了王大昌,何来“清香雪”?而韩复榘那一语双关“‘清香雪’是好茶啊”,是人与茶的合二为一,具象的话,指的就是那个不愿意去和他儿子圆房的儿媳妇王雪萍。

2.每章儿的事儿

那郎九爷可是个口无遮拦说话不打脸的主儿,要论喝花茶的道行,郎九爷不在赵督军之下,用郎九爷的话说,自满族入关后,不管哪一旗,喝花茶都是他们的首选。郎九爷品尝王大昌窨制的花茶第一口时,那脸上的德行不亚于赵督军,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委实让王泽田吓了一跳。郎九爷说:“天津正兴茶铺的花茶,压根儿就不在谱,有点说道的那还是北平的‘吴裕泰’,可恁王大昌的这款花茶,第一口就把‘吴裕泰’打回到1887年以前去了。”

王大昌,在卖茶,

满屋飘香茉莉花。

招牌大,被人夸,

祥符城里就数它。

王掌柜,满脸傲,

嫁出姑娘偷着笑。

——选自河南茶谣

韩复榘提到“清香雪”,不由让靳文溪想到一段往事。

每章儿,仅读过三年私塾、年仅十四岁的王泽田,在河北冀县,因为生活所迫,独自窜到北平大栅栏的元昌茶号当学徒。王泽田压小机灵,聪明好学,三年学徒他只用了两年便当上了店员。民国二年,他十九岁,那年初春,隆裕太后病逝,因为元昌茶号与宫中隆裕太后一亲信太监有生意纠缠,那太监把自身的一些债务转嫁到了元昌茶号头上,迫使元昌茶号遭到官府和债主施压,声名受损,生意惨淡。北平冇法儿混下去了,于是,王泽田在一个河北老乡的建议之下,来到了祥符。经过一番考察之后,聪明的王泽田,决定在祥符城独立门户,开一家茶号。

王泽田睖中(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相中,看中”)祥符开茶号的根据是,祥符地处中原,是个做茶叶生意的绝佳之地。因为中原不是盛产茶叶的地儿,祥符城里本身茶号就不多,茶叶的制作与供应来自南方。虽说祥符不产茶,但祥符是中原重镇,历史上的水旱码头,人口密集,商贾扎堆,尤其是这种历史厚重的老城,人懒散,历史给这座城市留下的灾难,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把啥看得都无所谓,享受悠哉生活的人较多,喝茶,泡澡,遛狗,喂鸟,别管烟酒茶品质如何,均是生活在这座老城里的人最基本的享乐。王泽田选择在祥符开茶号,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就是一种感觉,他发现,河之南与河之北一河之隔,却有一种让他匪夷所思的发现,河之北的人压一千年前就喜欢窜到河之南来弄大事儿。尤其是河之北的赵家,逐鹿中原在祥符建立北宋,直到今个,祥符城里仍游荡着一股股河之北人的气息,达官贵人、小商小贩遍及祥符城。用王泽田河北老乡的话说,这地儿,不管弄啥,人只要不懒散,肯吃苦,咋都好混。

说归说,其实并非河北老乡们说的那么好混,一点也不好混,既然在祥符城花上百块大洋扎下了摊儿,不好混也得混,就像一千年前的赵匡胤们,不下血本能在这儿稳坐金銮殿?一个茶号所面临的江湖,同样凶险,同样难混。但,还是被王泽田这个河之北的人,一点一点硬给混出来了。讲到底,打盆说盆,打罐说罐,干啥吆喝啥,空有王大昌一块高悬的招牌不中,还得靠好茶叶来混世,冇令人信服的好品牌,冇能拿得住祥符人口味的好茶叶,你招牌上的“王”字写得再大也“昌”不起来。

王泽田决定用花茶做王大昌的品牌,是在公元1916年,也就是民国五年。因赵倜剿灭白朗(河南起义军领袖)有功,袁世凯任命陆军上将赵倜为河南督军兼河南省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驻节祥符。此人因为在老家当药铺学徒时,主人令其入塾馆为主家少爷陪读,所以识文断字,在少年时代流落天津以代写书信为生的时候,被清毅军主帅马玉昆发现留用。马玉昆爱喝天津正兴茶铺的茉莉花茶,赵倜冇少跑腿去正兴茶铺买茶,日子一长,也养成了喝茉莉花茶的习惯。之后,在赵倜兵戎生涯中,不管是随毅军去朝鲜打仗,还是在京津铁路抵御八国联军,还是护送慈禧和光绪逃离北京,还是奉袁世凯之命进驻陕、晋、豫一带,还是在河南与白朗作战,不管到哪儿,不管战事多吃紧,不喝上茉莉花茶,他翘急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打不了仗,东跑西颠,升官发财,他还就认定了天津正兴茶铺的茉莉花茶。

王泽田在北平学茶的时候去过天津,“正兴茶铺”的茉莉花茶也喝过,可他冇觉得好到哪儿去,或许是和不同人喝茶的口味有关。他认为北平老字号“吴裕泰”的花茶还是一流,甚至刚刚兴盛起来的“张一元”的花茶,都要比“正兴茶铺”的花茶好。不过有一点王泽田心里清亮,只要“王大昌”窨制的花茶能迎合这位新督军的口味,祥符这个码头他就算踢开了场子。为此,他专门又跑了一趟天津,通过熟人找到“正兴茶铺”的一个伙计,想混进他们的作坊里偷学点稀罕,谁知“正兴茶铺”那个伙计笑着对他说:“您大老远跑来,不易,可您也知道,咱们这行里有句话,‘宁可请您吃顿饭,也不让您看一看’。”就这,他在天津被请吃了一顿“狗不理”包子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天津。求人不如求己,他决定自己干。于是,王泽田压天津打道直接去了杭州。正值伏天,是窨制花茶最好的季节,他决定用西湖龙井当茶坯,窨制出一款王大昌茶号自家的花茶品牌,获取父母官的欢心,占领中原市场,一举两得。

那年夏天可真叫个热,王泽田在杭州龙井村租了间房子,觅(雇)了俩人,顶着高温,开始窨制属于自己的花茶。虽说江南是茉莉花的产地,花的价格和茶坯的价格却都不便宜,对王泽田来说是咬牙硬挺。立秋之后,他把在杭州窨制完的茉莉花茶带回祥符,邀了一帮在祥符的河北老乡,来王大昌品尝他窨制的茉莉花茶,获得了交口称赞,都夸比天津“正兴茶铺”的花茶味道好。王泽田眉飞色舞地对一帮河北老乡说道:“‘宁可请您吃顿饭,也不让您看一看’,今个俺请诸位吃顿饭!”为庆祝王大昌首款茉莉花茶窨制成功,王泽田在祥符城里最著名的“又一新”饭店,请河北老乡们大吃了一顿。席间,有一在祥符做蔗糖生意的老乡,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他可以托督军府里的朋友,把这款花茶沏到赵倜的杯子里去。这下正中王泽田的下怀,他巴不得。

别说,这位河北老乡还真不是酒喝大了吹牛,他那位在督军府当差的朋友,还真把王泽田窨制的茉莉花茶,泡进了赵倜的杯子里。据督军府传出的说法,赵督军皱着眉头使鼻子闻了闻茶碗,然后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小口,随后重重地把茶碗往桌上一蹾,撇着嘴上的八字胡说了一句:“这也叫花茶?糊弄鬼啊!”

整整一夏天的奔波、汗水、辛苦、银子,全白搭了,就换来这么一句被赵督军腌臜的话。王泽田心里不服的原因,并不是他这一夏天所付出的一切,换来赵督军这当头一棍,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不是不懂花茶,尽管他没能进到“正兴茶铺”的作坊里瞅上一眼,但整个茉莉花茶的制作工艺他还是了如指掌,窨制的次数、时间、花与茶的比例,他全都是按照规矩来的,他做的这款茶咋着也不可能狗屁不是吧。而且,在把自己窨制的花茶送进督军府之前,除了让祥符城里的河北老乡品尝过之外,他还请郎九爷品尝了。那郎九爷可是个口无遮拦说话不打脸的主儿,要论喝花茶的道行,郎九爷不在赵督军之下,用郎九爷的话说,自满族入关后,不管哪一旗,喝花茶都是他们的首选。郎九爷品尝王大昌窨制的花茶第一口时,那脸上的德行不亚于赵督军,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委实让王泽田吓了一跳。郎九爷说:“天津‘正兴茶铺’的花茶,压根就不在谱,有点说道的那还是北平的‘吴裕泰’,可恁王大昌的这款花茶,第一口就把‘吴裕泰’打回到1887年以前去了。”郎九爷的意思是说,“吴裕泰”创办于1887年,也就是说,根本不带“吴裕泰”玩儿。

赵督军再挑剔,也不至于到喝不出好孬这一步吧。问题出在哪儿呢?业内的人都明白,花茶窨制,花为主,茶为辅,花的产地往往是起主导作用的。难道是花不中?也不对啊,江南是茉莉花的主产地,浙江的茉莉花不亚于广西的茉莉花,甚至有不少行家还说,浙江比广西的茉莉花味儿更好,香气更正。据王泽田所知,天津“正兴茶铺”用的也是浙江的茉莉花啊。

王泽田跟茉莉花茶较上劲了,此时此刻,他已经丢掉讨好赵督军的初衷,而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要证明自己,非得做出一款让所有人一喝就能样中的茉莉花茶。说到底,王泽田是着魔了。就在他成日愁眉苦脸,为茉莉花犯愁的时候,一天,艾三晃着膀子来王大昌喝茶,当着了魔的王泽田又跟艾三叨叨起茉莉花时,艾三突然想到了啥,端着茶碗的手在空中停住,半天冇吭气儿。

王泽田问:“咋啦,三哥?”

艾三眨巴着眼睛:“等等,茉莉花是吧……”

王泽田压艾三的脸上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盯着艾三问道:“三哥有何高见啊?”

艾三:“我还差点给忘了,俺寺门有一个货,他家院子里,种的就有茉莉花。”

王泽田:“嘿,我当是啥,祥符人家的院子里,种茉莉花的多着呢,不管使。”

艾三:“他家种的可不是一般二般的茉莉花。”

王泽田不屑地说:“三般?”

艾三:“哥哥不跟你打麻缠,你要有兴趣,抽空哥哥可以领你去瞅瞅。”

王泽田:“茉莉花也分品种和产地,你说的那货,他家到底种的是啥茉莉花啊?”

艾三:“这我说不清,不懂,去了让那家主人跟你说。”

王泽田是抱着有一搭冇一搭的心理,跟着艾三去的寺门。

艾三领着王泽田去看茉莉花的这家主人叫李布力,他家住在清平南北街的最北头,是一座三进院,进到院内绕过影壁墙,上房坐西向东,南北两排厢房,院子不小,院内的空地种满了花花草草。

李布力大高个,人长得可排场,白净子脸(皮肤白),大眼睛,深眼窝,眼珠子还有点发蓝,猛一看有点不像中国人。

在来李布力家的路上,艾三就把李布力家的一些情况告诉了王泽田。艾三说这一家人很膈赖(不好打交道),虽说祖辈住在东大寺门,但很少和寺门跟儿的街坊四邻打交道,至今也不愿意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艾三说,他们艾家和李布力家,都是一千多年前压耶路撒冷来的,他们的祖上都是犹太人。王泽田不解地问艾三,犹太人咋窜到祥符来了?艾三笑着说,一会儿你见到李布力,你不问他都会告诉你的。艾三还说,在东大寺门,除了艾家,李布力这一家人基本上不和任何人来往,用李布力的话说,自打摩西领着他的乡亲出埃及后,犹太人就跟穆斯林不玩了,艾三却不止一次骂李布力:“去球吧,你还真把自己当犹太人了,记住,你是中国人!”

王泽田第一眼看到李布力,就觉得他确实不像中国人。

果不其然,当艾三把王泽田给李布力做了介绍之后,李布力立马就滔滔不绝地给王泽田批讲起他们李家的来龙去脉,压摩西领着犹太族群咋样历尽艰辛出埃及,一直讲到宋朝皇帝咋给来到祥符的犹太人赐姓赐地建教堂,批讲得满嘴吐沫星子,直到把艾三听得不耐烦了。

艾三:“布力,今个王掌柜是来看恁家茉莉花的,你给批讲批讲茉莉花中不中?”

李布力瞅着王泽田问道:“咋,恁王大昌想做茉莉花茶?”

王泽田:“听三哥说,恁家的茉莉花跟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样,挺好奇,我就想知道咋个不一样,你老兄给讲讲呗。”

李布力:“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给我说说,这茉莉花的祖宗在哪儿?”

王泽田摇头:“不知。”

李布力:“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咱中国的茉莉花茶,祖宗是哪个朝代?”

王泽田摇头:“我还不知。”

李布力:“你啥都不知,还做啥茉莉花茶。”

艾三不愿意了,用手指着李布力:“你这货,跟谁都是抬杠挺头别折屌。人家要知,还用我领着来找你?别拿架儿,赶紧说,再不说我就烦了!”

别说在寺门,就是在祥符城,是家不是家都怯艾三的气,就连满身玩意儿的沙玉山,见了艾三的面,不叫声哥还不说话呢。李布力虽说傲气,在艾三面前他也得嘬住,尽管他俩的身上都流着犹太后裔的血,可在祥符这块地面上,又有多少外族人变成了祥符人,根本冇人理睬你是压哪儿来的,祥符人恭维的,都是那些有钱有势、有头有脸和混得有模有样的人。

一瞅艾三有点恼了,李布力不敢再摆谱,规规矩矩开始给王泽田批讲起他家院子里种的那些茉莉花。

按李布力的说法,茉莉花茶的起源压根就不在中国,原因很简单,茉莉花这个花种是舶来的,起源于阿拉伯和印度一带,中心栽植地在波斯湾一带,是宋代经他们犹太人之手带到中国来的。李布力的论据也很简单,因为茉莉花茶最初产于宋代,他的依据就是,眼望儿他家院子里种的这些茉莉花,一代传一代,人去了花还在,只要种子冇变,本质就不会变。当然,人和花还是有差别的,就像李布力这个人一样。

听罢李布力的这一番话,艾三笑着对李布力说:“咱属于嫁接,转种了,恁家的茉莉花还冇转种,对吧?”

李布力:“咱不转种也不中啊,俺妈是汉人,俺姥姥是满人,不管咋着,都说我还有这么点亚伯拉罕子孙的模样。三哥,你的模样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喽。”

艾三:“我说的是祥符话,吃的是捞面条,喝的是胡辣汤……”

李布力:“错!胡辣汤也不是咱这儿的,也是压游牧民族那儿传过来的,胡辣汤胡辣汤,胡人喝的汤。再说,胡椒的发源地在印度,和茉莉花一样是外来户!”

艾三:“你这货,说你是个犟劲头,一点都不亏你,说啥你都能扯到国境线外面去,你就是个卖国贼嘛。”

李布力:“三哥,我说的这是事实……”

就在李布力和艾三抬杠的时候,王泽田则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院子里的茉莉花,他好像真的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王泽田:“哎哎,二位,这花好像就是不太一样啊。”

李布力不以为意地说:“大惊小怪,本来就不一样。”

经王泽田仔细观察,李布力家院子里种植的茉莉花,与浙江、福建一带的茉莉花不一样。同有单瓣、重瓣之分,同有单叶、复叶之分,同有红、白两种之分,李布力家院子里的茉莉花却冇那么大,但花色却显得很重,一闻,除了茉莉花固有的那些香气之外,还混杂着淡淡灌木丛的味道。用李布力的话说:“纯种茉莉花和纯种人一样,不在人多势众,俺家这纯种的茉莉花,一枝花就能让整间房子香气弥漫,让人在大夏天还觉得皮肤凉爽,心旷神怡,把夏天当成秋天,我一点也不吹牛,恁是不是有这种感觉?”

王泽田:“老兄,我能不能买一点儿恁家的茉莉花?”

李布力:“王掌柜想用俺家的花窨茶吧?”

王泽田:“我想试试。”

“不中不中不中……”李布力摆着手连连说着“不中”,“不是我不卖给你,是俺家的花压根就不卖。”

王泽田:“为啥啊?”

李布力:“你想想,俺的先人们把它带到这儿容易吗,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印度和阿拉伯的茉莉花啊,俺家这是地地道道、纯纯正正的波斯湾茉莉。”

艾三:“中啦,别再一般二般了,你撅屁股我还不知你屙啥屎,你就说要多少钱吧,朗利(爽快)点儿。”

王泽田:“三哥说得对,你老兄只管说个价钱吧。”

李布力:“恁瞅瞅,乡里乡亲,街坊四邻,一说钱多丑气,不是钱的事儿……”

艾三:“不是钱的事儿是啥事儿?捏住半拉装紧(假正经)可不像恁犹太……哦,可不像咱犹太人啊,对咱犹太人来说,就是钱的事儿,一碰住买卖上的事儿,眉毛都是空的,盘算得可清,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李布力脸上有点挂不住:“三哥,咱能不能含蓄点儿。买卖上的事儿归买卖上的事儿,情分还是要讲的嘛。王掌柜这不是你领着来的嘛,我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一院子的茉莉花嘛……”

艾三:“就这,该咋喽咋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经地义,废话少说,布力,你开价吧。”

干净朗利脆,王泽田一股脑儿,把李布力家一院子的茉莉花全给买了,可不便宜,比浙江金华和江西婺源的茉莉花贵出了近一倍。付罢钱后,李布力答应,第二年清明前,把这些纯种的波斯湾茉莉全部移植到王大昌的后院里。

不管啥活儿,就怕钻挤(用心)。憋着一股气儿的王泽田,对茉莉花茶的钻挤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当艾三通过督军府的朋友,再次把王大昌的茉莉花茶冲泡进赵倜的盖碗里时,并冇告诉赵倜,这款花茶还是王大昌的。赵督军端起盖碗闻了闻,呷了两口,眉头紧蹙,随后是满脸的展样,他又呷了两口,不由频频点头,放声夸道:“好茶出自好花,好花窨出好茶!”当赵督军得知,这款花茶还是王大昌专门为他窨制的后,顿时惊喜中透着惊讶。那天,喝罢王大昌花茶的赵督军,墨兴大发,命令侍从铺上毡子,提笔润墨写下清代王士禄的《茉莉花》诗句条幅——“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开。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据说,赵倜写罢装裱后,挂在了自己屋里。

赵督军喝王大昌的茉莉花茶,自写条幅挂在了他督军府墙壁上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王泽田的耳朵眼里,又很快在祥符城茶叶行当里蔓延开,一时间王大昌的茉莉花茶成了抢手货。压秋天到冬天,王泽田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王士禄那首《茉莉花》的诗句。于是,他决定把这款茉莉花茶的茗号定为“清香雪”。定这个茗号出自两个原因。一是督军赵倜的认可;二是在那年冬天,他的大妞儿出生后取名王雪萍。其实,这两个原因是一个出处,还是来自清人王士禄那首《茉莉花》的诗。

为了扩大王大昌茶号在祥符城里的影响,就必须拉大旗作虎皮,造势。王泽田的好友郎九爷出身满族正黄旗,能写一手漂亮毛笔字儿,于是,郎九爷自告奋勇,把清人王士禄那首《茉莉花》写成了条幅,落款用了赵倜的名字,郎九爷可能蛋,竟然用毛笔蘸着朱砂,画了一枚赵倜的印章。把条幅挂到墙上时,王泽田还是有点怯气,说还是别挂在柜台店面,挂在里面的茶室更稳妥一些,省得惹麻烦。郎九爷却满不在乎地说,要挂就挂在柜台内,这可比了然和尚写的那块“王大昌茶号”的匾额更吸引人的眼球。郎九爷让王泽田不必担心,赵督军日理万机,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咱这儿挂了他的字儿。据艾三讲,赵督军确实是认可了王大昌这款自命名为“清香雪”的花茶,但他依旧习惯喝天津“正兴茶铺”的花茶,恁多天不是也冇见督军府差人来买咱的“清香雪”吗?王泽田一想,也确实如此。为了保把,在挂字儿之前,王泽田又咨询了一下艾三,一向把天大的事儿都不放在眼里的艾三,更是满不在乎地说:只要能赚银子,管他个赖孙是真是假,别说他赵督军的字儿,就是孙大总统的字儿,该挂照挂,咱挣钱,他扬名,互惠互利。再说,这个督军那个督军,谁知他们在祥符能待三天两黑晌不能。

就这,“赵倜”写的茉莉花条幅,被挂在了王大昌的柜台内,虽说尺寸不大,却十分招眼。

字儿挂上仨月有余,王大昌的生意大有改观,尤其是这款“清香雪”下得极快,可把王泽田心里美得就像喝了蜂蜜。一天,他正和郎九爷等人在喝新进的“黄山毛峰”,一帮督军府的马弁冲进了店门,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扯掉柜台内墙壁上的那幅假字儿,一个大巴掌扇在王泽田脸上,然后五花大绑将王泽田押走,并给王大昌的店面贴上了封条。

冇不透风的墙。王泽田被抓,是不是因为王大昌挂了赵督军的假字儿暂且不说,王大昌被查封后谣言四起。不知何因,市井中倒冇人去议论那幅假字儿的事儿,议论的话题基本上都是与时局有关,说是赵倜和段祺瑞闹掰脸了,段祺瑞执政,因段祺瑞是合肥人,赵倜不允许河南境内的商家卖安徽农副产品,其中包括茶叶。王大昌冇眼色,偏偏在这个时候,贪图安徽茗品突然降价,想赚上一笔。于是,王大昌一气儿进了好些“黄山毛峰”,在河南各地批发,也不知是哪个同行告了恶状,惹怒了赵督军,下令将王大昌给查封。

而王泽田被抓进督军府后的情况,却与市井传言又有出入,他在那里头一次见到了赵督军,并瞅见了督军府墙上挂着的那幅赵倜写的《茉莉花》条幅。

那天,赵倜坐在太师椅上,呼噜呼噜抽着长长的烟枪,俩眼阴冷冷地瞅着一个劲儿在吓瑟(发抖)的王泽田。

赵倜:“你就是王大昌的掌柜子?”

王泽田:“小人王泽田。”

赵倜:“知道为啥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王泽田:“小人冒犯了大人,店内挂了一幅大人的赝品。”

赵倜:“不是这事儿。”

王泽田一怔,急忙又说:“小人违反禁令,销售了安徽茶。”

赵倜:“冇说到点儿上。”

王泽田一脸懵懂地瞅着赵倜。

赵倜:“再好好想想。”

王泽田想了好半天,也想不起来究竟是摊为(因为)啥得罪了赵倜,一脸苦相地说:“小人实在想不起来,请大人明示。”

赵倜:“有个叫艾三的你认识吧。”

王泽田点头:“认识。恁官府的人,常去俺王大昌喝茶。”

赵倜用手一拍太师椅:“狗屁官府的人!此人就是个混混,今个压袁世凯那儿得好处,明个压段祺瑞那儿占便宜。我听说,他压恁王大昌弄走了一百来斤的黄山毛峰,有这事儿吗?”

王泽田不知该咋回答了,傻在了那里。

赵倜:“俺问你话呢,王掌柜。”

王泽田额头上冒着冷汗,吓吓瑟瑟地说:“大人,俺是个卖茶叶的,脑子里想的就是咋挣钱,只要有人买俺的茶叶,俺心里都可高兴……”

赵倜:“那个艾三,拿着压你那儿买的黄山毛峰,去孝敬冯焕章了!那个冯焕章瞅着俺不顺眼,正准备打俺呢!”

王泽田哪里知道这种天下格局与纷争,他只是压艾三和郎九爷嘴里偶尔听到一些,也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今个袁世凯,明个张勋,再明个段祺瑞和吴佩孚,别说他个卖茶叶的摸不着哪头炕热,就连赵倜本人也是一样,今个打这个,明个被那个打,后个还指不定又和谁联起手来去打谁呢。对王泽田来说,管他个孬孙谁去打谁,只要自己有银子赚就中。

赵倜一瞅王泽田被吓孬了,语气一转:“中了,你也别害怕,俺这个人冇冯焕章那么孬孙,光把眼睛盯在恁这些做生意的人身上,恨不得扒恁的皮,吃恁的肉。我也不罚恁的银子,但我必须杀鸡给猴看,冇规矩不成方圆,王大昌茶号必须查封,以观后效,明白了吧!”

王泽田压督军府被放了出来。临走时,赵倜拍了一下王泽田的肩膀头,面带微笑地说:“那幅赝品俺看了,说实在话,比俺写得好,恁王大昌也算给俺赵倜扬名了。看来,俺老赵的字儿还得下劲练呀,要不还真拿不出门。”

王大昌被查封冇几天,王泽田才压郎九爷那儿得知时局又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直奉战争爆发,赵倜又和安徽督军张文生尿到了一起,图谋在吴佩孚的身后打击他,却由于受到压潼关出来的冯玉祥和胡景翼部队监视,冇敢动手,坐等观察。就在这个空当,艾三又大摇大摆,晃着膀子来到王大昌,他抬手就要去撕贴在门上的封条,被王泽田一把捞住。王泽田:“弄啥了你,我可不想掉脑袋!”

艾三笑着说:“放心吧,至少你在这俩月里掉不了脑袋,万一赵倜冇打过冯玉祥,他不得给自己留个后路啊。”

果不其然,当赵倜最终下决心和吴佩孚凿的时候,奉军已经失去势头,赵倜被冯玉祥和胡景翼赶出了河南,不得不去投靠奉系张作霖……

虽然赵倜离开了祥符城,但“清香雪”却因为王大昌被查封了几天更有名气了。借此势头,每年清明前后,王泽田或亲自或派人前往杭州收购龙井,由此开始自采、自窨、自拼,做起王大昌自家的花茶“清香雪”来。

其实,赵倜在祥符任职这些日子,王泽田想方设法靠近衙门官吏,有成效却不大,真正让王大昌打开局面,还是在冯玉祥打跑了赵倜以后,举荐韩复榘来祥符统管河南的那段日子。

民国十六年夏天赵倜在祥符执政的时候,国民联军改组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韩复榘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6军军长,参加北伐,立下汗马功劳。秋天,第二集团军缩编,韩复榘任第20师师长,驻扎在郑州。冬天,经冯玉祥推荐,韩复榘当上了河南省政府主席。明眼人一看都清亮,这是冯玉祥在跟韩复榘玩明升暗降的招数。在韩复榘当省政府主席的同时,却丧失了第20师的兵权,冯玉祥把第20师交给与韩复榘不和的石敬亭。韩复榘虽嘴上不吭,心里却在骂冯玉祥的嘟噜胡(反感和不满):中,老冯,你把我杵到祥符,口口声声说咱俩情同父子,中啊,那你别怪我在祥符不务正业,就吃喝玩乐。

韩复榘坐镇祥符之后,很快就跟祥符城里的一帮河北籍的官员、商人打成了一片,成日琴棋书画,吃喝玩乐。韩复榘幼时入私塾随父亲读书达七八年之久,能诗善文,尤以书法见长,他十几岁就能到县衙任“帖写”,投军之后能受到冯玉祥的赏识当了司书,全要归功于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天,在“又一新”酒足饭饱,一帮河北老乡把他簇拥进了同在鼓楼街上的王大昌茶号。韩复榘坐下之后,点名要喝“清香雪”,当诚惶诚恐的王泽田把沏好的“清香雪”放在韩复榘面前时,他既冇闻,也冇喝,而是俩眼紧盯着王泽田,把王泽田盯得心里发毛,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一旁。

韩复榘:“俺听说,这‘清香雪’还有一幅毛笔字儿?”

王泽田有点蒙,怯怯地问道:“啥,啥毛笔字儿?韩主席……”

韩复榘:“就是墙上挂的毛笔字儿。”

王泽田:“您说的是书法吧。”

韩复榘:“书法不就是毛笔字儿嘛。”

王泽田想笑冇敢笑,应和着:“对对,韩主席说得对,书法是毛笔字儿,是毛笔字儿。”

韩复榘:“俺一到祥符来上任就听说,赵倜给你们王大昌写了一幅‘清香雪’的毛笔字儿,有这么回事儿吧。”

王泽田急忙说:“回韩主席,您瞅瞅俺这儿的墙上,有民国元年河南都督齐耀琳的毛笔字儿,还有曾经在祥符当过河南都督的张镇芳的毛笔字儿,历史最悠久的字儿,也就是清代在祥符被革职的河南巡抚李鹤年的毛笔字儿,这些大官的毛笔字儿,都是我花银子压朋友们手里买过来的。韩主席您说的赵督军给俺‘清香雪’写的毛笔字儿,俺还真没有。”

韩复榘:“真没有?”

王泽田:“真没有。”

韩复榘:“满祥符的人都说有,你却说没有?”

王泽田:“韩主席,赵督军用清人王士禄的一首诗写了一幅毛笔字儿的事儿,满祥符城的人都知,至于是不是喝了‘清香雪’之后写的,就冇人知了。”

韩复榘:“那‘清香雪’这个名字出自哪里?是不是出自清人王士禄那首诗啊?”

王泽田不敢回答了,心里又开始发毛,他不知这位新上任的韩大主席心里是咋想的。在民国初年这个如走马灯一般的官场上,指不定谁瞅着谁不顺眼,谁准备借题发挥收拾谁呢,如果一句话说错,会产生啥样的后果实难预料。

韩复榘似乎看出了王泽田的担忧:“说话实说。”

王泽田不得不忐忑地说:“是,是我自己从王士禄诗里估摸出来的。”

韩复榘:“赵倜的毛笔字写得好孬我没见,不做评价,王士禄这首诗写得可不咋样。”

王泽田怔怔地瞅着韩复榘。

这时,韩复榘端起盖碗,用盖子轻轻赶着浮在碗里的花茶,说道:“这个王士禄,山东人,自少能写文章,善诗善画,顺治十二年的进士,康熙二年在河南做官时,因犯事被免之后,下江南云游杭州,在那里居住数年,那首赞美茉莉花的诗就是他在杭州写的。‘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开。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你觉得他这首诗写得好吗?”

王泽田冇敢说话。

韩复榘:“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直说。”

王泽田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回答:“好。”

韩复榘:“韩某认为,在王士禄所写的诗词中,唯独这首《茉莉花》写得最次!”

王泽田一吓瑟,心说,毁,撞到韩复榘枪口上了。

韩复榘面带微笑地说:“你不用怕,你我这是在探讨诗词歌赋,研究学问,即便错了,也是我一家之言。”

王泽田瞅见韩复榘神态温和,放下心来:“泽田洗耳恭听韩主席指教。”

韩复榘:“‘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开。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一首七律四绝,用了两个‘开’字儿,好像是犯忌,有失大家水准了吧?”

王泽田眨巴着眼一琢磨:“就是,俩‘开’字,是有点犯忌,不太和韵。”

韩复榘端着盖碗又喝了两口“清香雪”,然后说道:“韩某估计,王士禄这首《茉莉花》,是他被茉莉花熏醉之后写的吧。赵督军是在捧王士禄的臭脚,你王掌柜是在捧赵督军的臭脚。”

王泽田尴尬地说:“韩主席,您学问真大,俺不懂诗词歌赋,让您见笑……”

“你以为扒出‘清香雪’仨字儿就叫‘清香雪’了?俺咋觉得跟你王大昌的招牌不太搭调呢?”他说罢,又用盖碗的盖子赶着浮茶,脸上挂着一丝不屑的微笑。

王泽田不敢吭气儿了,站在一旁窥视着韩复榘的脸,想从这位韩主席脸上的表情中揣摩出他心里在想啥。

又呷了两口茶后,韩复榘将手里的盖碗往桌子上一蹾,收敛住脸上那一丝不屑的微笑,冷冷地说了一句:“茶是好茶,让‘清香雪’这名字给糟蹋了。”

韩复榘的这句话让王泽田浑身发冷,他心里已经清亮,这位主席老乡今个不是来喝茶的,是来寻事儿的,为啥要寻事儿他一时拿不准,心里在想,自己冇啥地方得罪过这位韩主席啊,如果“清香雪”这仨字儿让这位韩主席反感,原因就很简单,肯定还是因为被打窜的那位赵督军。这位韩主席是冯大帅的十三太保中的一个,“清香雪”这名儿是揣摩着赵督军那幅字儿起的,全祥符都知王大昌的柜台内还挂过赵督军的字儿,别管那字儿是真是假,反正跟赵督军有关,让韩主席心里不舒服了。想到这里,王泽田立刻哈着腰对韩复榘说道:“主席,您说的话在理儿,我也是觉得‘清香雪’这个名字与王大昌的招牌不太搭调……”

韩复榘抬手制止王泽田再往下说,问道:“那你给我说说,咋个不搭调啊。”

这一问,还真又把王泽田给问住了。本来就是压王士禄一首诗里找出了“清香雪”仨字儿,也冇啥大的意思,不就是形容绿茶的清香和茉莉花瓣似雪嘛,有啥学问可做?这位韩主席明显就是喝了点酒,冇窟窿嬎蛆(没事找事)来衅事儿的。想到这儿,王泽田反倒平静下来,心想,该死不能活,该瞎不能瘸,恁想咋着就咋着吧,大不了再封我几天门,俺王大昌认栽了还不中吗?

正在王泽田放平心态,不准备再低三下四的时候,一个六七岁的小妞儿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这小妞儿长得精样儿(漂亮),白净的小脸正如祥符人常常夸奖的那样,小嘴疙瘩鼻儿,大眼双眼皮,一抿嘴还有俩浅浅的小酒窝。这小妞儿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吸引住了韩复榘的眼珠子。

欢蹦乱跳的小妞儿进屋后,似乎发现了屋里的气氛不太对,忽闪着俩大眼睛,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问道:“咋了,爸?”

王泽田:“咋也冇咋,大人说事儿,你出去玩吧。”

小妞儿意意思思正准备往外走。

韩复榘:“妞儿,你叫啥名儿?”

小妞儿瞅着韩复榘冇说话,压她的脸上能看出,她不太喜欢这位陌生人。

王泽田催促道:“快告诉韩主席,你叫啥名字。”

小妞儿依旧冇说话。

王泽田上前拉了一把小妞儿的胳膊:“你这妞儿,咋回事儿,赶紧告诉韩主席,你叫啥名儿。”

小妞儿还是闭着嘴。

见此情景,王泽田慌忙对韩复榘说:“这是俺家的妞儿,不太懂规矩,她叫王雪萍。”

韩复榘喃喃地说:“王雪萍。”

王泽田:“对对,下雪的雪,萍水相逢的萍。”

小妞儿大声地说:“不是下雪的雪,是清香雪的雪。”

王泽田狠狠拉了一把小妞儿的胳膊:“别瞎说,就是下雪的雪。”

小妞儿固执地说:“不是下雪的雪,就是清香雪的雪!”

王泽田有些急眼了,抬手在小妞儿头上拍了一巴掌:“冇规矩,闭嘴!”

这一巴掌一下子把小妞儿的眼泪给打了出来,可是她冇让眼泪流出来,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韩复榘不愿意了:“王掌柜,你这是干啥,孩子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那么乖巧个小妞儿,心疼还心疼不够,还舍得打。清香雪的雪就清香雪的雪呗,有啥!”

王泽田:“不是……”

“啥是不是,是不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妞儿有多大的错,说打你就打?她就是真有错,你也不能打呀,亏你还是个当爹的。”韩复榘把脸转向小妞儿,和声细语地说道:“小乖乖,你能不能告诉我,为啥不是下雪的雪,是清香雪的雪啊?”

小妞儿抬眼瞅了瞅王泽田,用委屈的腔调说:“俺妈生俺的时候下大雪……”

韩复榘:“这不是下雪的雪吗,你咋说是清香雪的雪啊?”

王泽田急忙解释:“韩主席,一回事儿,一回事儿,下雪的雪和清香雪的雪是一回事儿……”

韩复榘:“字儿是同一个字儿,意思也是同一个意思,妞儿说得冇错,就是清香雪的雪嘛。”

王泽田眨巴着眼睛:“不是……”

韩复榘:“中啦,别不是不是的了,清香雪不是也挺好的吗,就是清香雪的雪!”

王泽田彻底蒙掉,傻绷着脸站在那儿,他已经不知该说啥是好。

韩复榘把桌上的盖碗又端了起来,掀开盖子喝了一大口,俩眼瞅着小妞王雪萍说道:“王掌柜,韩某仔细一琢磨,‘清香雪’这仨字儿也没啥不妥,俺倒是觉得,‘清香雪’这仨字儿和你女儿一样恰如其分。王大昌茉莉花茶的那股子清香,确如‘清香雪’一般让人口服心服啊。”

王泽田开始发亮:“您的意思是……”

韩复榘:“不是我的意思,你觉得韩某人说得对否?不要受是赵督军在祥符坐大堂,还是俺韩某人在祥符坐大堂的影响嘛。”

王泽田:“那,那俺的茉莉花茶,还叫‘清香雪’?”

韩复榘:“你是王大昌的掌柜,叫什么名儿不归我管。不过,俺韩某倒是有个想法,不知王掌柜是否愿意。”

王泽田急忙说:“您说,您说。”

韩复榘:“笔墨纸砚有吗?”

王泽田:“有,有。”

韩复榘:“韩某献献丑,也想写一幅毛笔字儿,还是写清人王士禄那首《茉莉花》,你看咋样?”

王泽田顿时热血沸腾,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满脸洋溢着巨大的意外与惊喜。让他更加惊喜和意外的是,他冇料到韩复榘的一手毛笔字写得恁好,简直就把他给看呆了,而且文房四宝那一套,这位韩主席都不让旁人伺候,亲手研磨,亲手裁纸,就连镇纸都是亲手压,用他的话说:书法和领兵打仗一样,所有布局都需要自己完成,那叫基本功,让人伺候出来的司令官绝不是军人。同样的道理,官位大小与书法好孬也冇啥直接的关系,但在人们眼里就有很大的关系,这种错觉不是来自书法本身,就像卖茶叶,柜台里挂一幅字儿,就能证明恁卖的茶叶比人家的茶叶好吗?如果恁王大昌的“清香雪”确实是按恁说的那样,自采、自窨、自拼,全都是经自己的手,那制作出来的“清香雪”当然就有底气。

韩复榘把那幅墨宝留给了王大昌,临走时对王泽田说:“今个咱是老乡见老乡,俩眼都放光。我是喝了‘清香雪’,又见到了你家的女儿,所以,才决定给王大昌留下一幅字儿,俺用祥符话花搅一句,俺写的是不是毛笔字儿俺不知,‘清香雪’如果是好花茶的话,我这幅字儿就一定是书法!”

韩复榘任河南省主席那会儿,王雪萍还小,若干年后她长大,读完静宜女子中学,孙桐萱的太太去韩家给韩嗣燮提亲的时候,韩复榘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王泽田的女儿王雪萍,或许在韩复榘的印象里,当年在王大昌见到的那个叫王雪萍的小妞儿,才应该是他韩家的儿媳妇。当韩复榘调任山东省主席之后,虽说回过两次祥符,也去过王大昌茶号,可都冇再见过小妞儿王雪萍。尽管长大了的王雪萍有了自己的意中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已既成事实,但她毕竟是读过书的女性,反抗与挣扎不可避免,她也绝不可能顺顺当当嫁给一个柴坏(残废)男人。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压小她就对她这个公爹印象不太好。虽然她头一次见到韩复榘的时候只有六七岁,可一个满脸阴沉带着凶相的男人形象,已经烙印在了她年幼的心里。她才不受长辈们往她耳朵眼里的灌输,这个主席那个司令,这个督军那个省长,最重要的是,在她心里还藏着一个“小狗子”,就是王大昌茶号里,那个叫苟书亭的小伙计。

3.一帮憨大胆儿

王泽田:“小狗子,我知,你喜欢大妞儿,大妞儿也喜欢你。我是她爹,我又不傻,咱王大昌茶号就这么几个人,成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悠,我啥不知?心里清亮亮的,只是嘴上不说罢了。但是,你给我记住,王大昌是咱的安身立命之本,即便是祥符的店面冇了,咱还有西安的,西安的冇了,咱还有亳州的。变天不怕,只要人在,茶号在,生意在,就中。”

初一十五庙门开,

烧香居士上庙来。

打开山门迎接你,

烧杯香茶念起来。

——选自河南茶谣

第二天,雪停了,但天空仍旧一片灰蒙蒙的,似乎苍穹里还埋藏着冇下干净的雪,随时随地还要下。

沙玉山一大早就敲开了眼斗家的门,当眼斗揉着睡意蒙眬的俩小眼睛,听罢沙玉山的一番话后,半天冇缓过神儿来。

眼斗:“二哥,啥,啥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咱不让韩复榘进祥符?”

沙玉山:“我就问你,有没有啥法儿,能把韩复榘乘坐的火车给截住?”

眼斗连连摇头:“冇啥法儿,火车谁能截得住,那是火车,又不是架子车。”

沙玉山:“再想想。你要知,只要韩复榘一进祥符城,肯定是性命难保。”

眼斗:“二哥,听老弟一句劝,咱还是别掺搅他们上层的事儿,咱自己要是缺吃少喝的了,你别管了,恁老弟守住两条铁轨,咱自己弟儿们弄俩钱花花,冇一点问题,说句难听话,压火车上捞摸点物资换个吃喝,根本不算啥个事儿。可,这要是压火车上弄下个大官,那事儿可就沉了。再说,韩复榘跟咱又有啥关系?都不挨边,咱就是替朋友帮忙,也得掂量掂量轻重不是?”

沙玉山:“听你这口气,你是有法儿截住火车啊?”

眼斗:“二哥,我劝你,咱还是别管这号事儿,逮不着狐狸惹一身臊,别再把性命搭进去了。”

沙玉山冇吭气儿,俩眼直勾勾地瞅着眼斗。

眼斗:“咋,二哥,我说得不对吗?”

沙玉山依旧冇吭气儿,俩眼还是直勾勾地瞅着眼斗。

眼斗开始有点发毛,浑身不自在起来:“我这不是为咱弟儿们着想吗,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万一有个啥三长两短,这一家老小可咋弄啊……”

沙玉山转身就走。

眼斗彻底毛了,跟在沙玉山身后:“二哥,你咋这个劲儿,我也冇说啥啊,咱给他帮这个忙还不中吗?你别走啊,二哥……”

沙玉山停住了脚,转身用手指着眼斗说道:“你这货,放排场不排场,非得混到丢人上!”

眼斗一边扣着棉袄上的扣子一边说:“你吃了冇吧,你要冇吃,咱俩去北道门喝素胡辣汤。”

眼斗和沙玉山在北道门喝素胡辣汤时,眼斗告诉沙玉山,有两个可以阻止韩复榘进祥符城的法儿。第一个法儿,祥符火车站东边的袁坊是个扳道岔口,如果在那里把进祥符的火车的道岔扳开,让扳道工用号志灯通知火车不减速继续前进,只要火车不在祥符火车站停,就能不在控制范围内,就可以让列车上的韩复榘在安全的地方下车,撤离陇海线,到更安全的地方去;第二个法儿,在火车进站后下手,在出站口多派一点咱自己的弟兄,直接把韩主席绑走。

沙玉山:“第一个办法我不懂,那是个技术活儿。第二个办法,要我说就不是个办法。”

眼斗:“咋啦?”

沙玉山:“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到时候整个火车站都被政府的人控制,我听三哥说,光是南京方面就来了上百号人,咱根本就围不到跟前去。再说,政府的人腰里全别着小八音,一旦动起手来,那不是老鼠日猫找死吗?”

“那咱就使第一个法儿。”眼斗算了算日子,说道,“今个是阴历十一,公历九日,也就是后个的事儿。”

沙玉山语重心长地对眼斗说:“老弟,哥哥知咱给王掌柜帮这个忙风险很大,可是哥哥欠王掌柜一个大人情,不得不帮这个忙,铁路上的事儿哥哥不懂,就全仰仗你老弟啦。”

眼斗清亮沙玉山欠王泽田是一个啥大人情。自打沙玉山他爹沙金镖清朝末年压山东沙河来到祥符卖牛肉,都是擓个大竹篮子沿街叫卖,时间一长,沙家的牛肉在祥符城卖出名声之后,沙金镖就想在城里找个位置,盖一间门面,有个固定摊点生意会更好。盖门面的想法很好,却被银子榷住了手(为难住),因为沙家想要盖门面的那条街,是祥符城里最好的商铺街之一,就是徐府街。在徐府街上盖门面可不是吹口气的事儿。沙家人三打两算,就是把恁多年卖牛肉积攒下来的银子全部用上,还有不小的缺口。正发愁时,一天晚上,王泽田敲开沙家的门,不吭不哈把一张银票搁在了沙家的八仙桌上。其实,沙玉山和王泽田的交情并不太深,沙玉山知这是艾三的功劳。自王大昌茶号开业,艾三上上下下冇少给王泽田帮忙,俩好搁一好,过后都成了朋友。当王泽田无意间压艾三嘴里得知,沙家盖门面缺银子,于是就不吭不哈送来了一张银票。沙玉山当然知道艾三和王泽田又是啥关系,祥符城“河北帮”的首领靳文溪,是艾三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拜把子弟兄。也就是说,沙家盖这间门面,欠的不光是王泽田的人情,还有艾三的。

在北道门喝罢素胡辣汤,沙玉山与眼斗分了手。沙玉山先回到徐府街的门面,把生意上的事儿嘱咐给老婆后,就去了王大昌。此时,艾三和靳文溪已经坐在那里跟王泽田一起喝茶。

沙玉山一进门,艾三就问沙玉山咋样啦,沙玉山把眼斗说的两个办法转述给了仨人之后,艾三仔细琢磨着,冇吭气儿,靳文溪也在思考,俩人都冇表态,只有王泽田是一脸拿不准的模样。

沙玉山:“三哥,你倒是说句话,中不中啊?”

艾三点燃一支烟,说道:“依我看,眼斗说的第二个法儿比第一个可行。”

沙玉山:“为啥?”

艾三:“你想过冇,让火车不停祥符火车站,直接开到祥符以外的漫天野地,那才不是个戏。”

沙玉山:“咋不是个戏?”

艾三:“我问你,火车开出祥符站,韩主席他们去哪儿?去中牟?还是郑州?还是返回祥符?还是去黄河北?还是再往南?”

沙玉山:“去哪儿由他们自己,咱不当家。”

艾三:“他们有选择吗?一圈全是别人的地盘,就他们那几十号人,能窜多远?能窜到哪儿?漫天野地里,围剿他们还不跟喝凉水一样啊。”

沙玉山:“那他们在祥符下车,钻进蒋介石布置的大布袋子里,那不是更麻缠吗?”

艾三:“不错,是很麻缠。但祥符并不完全是蒋介石的地盘,这个地盘上不是还有咱的人嘛。”

沙玉山:“咱的人再多管啥用,人家手里掂着小八音盒子炮,咱手里有啥?指望着一帮手里掂白腊条(木棍)的人,去跟有枪有炮的人挺?还是那句话,老鼠日猫——找死!”

艾三:“二弟啊,你能不能四肢发达头脑也发达一点。想当年,诸葛亮坐在城门楼子上,一炷香,一把琴,一个书童,还能吓窜司马懿的十五万大军呢。咋?咱唱不了一出空城计,咱还唱不了一出金蝉脱壳吗?”

艾三的想法,还是要等韩复榘乘坐的火车进站,虽然火车站里戴笠布置的人很多,但是,也不可能韩复榘压车厢里一出来,戴笠的人就上前把他抓走,毕竟韩还带了几十名随从。再说,戴笠也不会傻到韩复榘一露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人。火车站是啥地方,公共场合,而且韩复榘的卫队和随从,都是受过专门护驾训练的,一旦两边打起来,后果不堪想象。靳文溪点着头,认为艾三说的话有道理,同时他已经感觉到艾三有了自己的想法。在靳文溪的询问下,艾三说出了他的想法。艾三的设计是,事先组织百十号自己的弟兄,装扮成市民模样,守候在火车站的出口,待韩复榘出站的时候,蜂拥而上,将韩围拢在中间,然后让韩换上市民的装束,在混乱中完成金蝉脱壳。只要韩能进到祥符城里,别说是一个戴笠,就是一百个戴笠,也当不了一个艾三的家。

沙玉山听罢艾三的想法,说道:“如果这个法儿中,是不是也要提前给韩复榘打个响声啊,免得他到时候摸不着头脑,引起误会。他要是不知,肯定不会配合咱,那可就抓瞎了,别说你一个三哥,一百个三哥也白搭。”

艾三把目光转向了仍在思索中的靳文溪:“靳主任,老二说的话也有道理。”

一直冇说话的靳文溪,低沉着声音说道:“韩主席压夜个晚上开始,就已经不接电话了。”

艾三又把目光慢慢地转向了墙壁上挂着的月份牌:“今个是九号……”

此时的靳文溪心里比谁都清亮,韩复榘最迟在明个,一定会到达祥符,因为,第五战区军事会议雷打不动要在后个召开。今个一早,他在来王大昌之前,程潜给他打过电话,问为啥韩复榘的电话打不通,程潜说给曹县那边也打去了电话,曹县那边说,韩复榘乘坐的专列已经准备完毕,整装待发,第三集团军的铁甲车也已经挂上了专列,截止到目前,并冇接到不往西开的通知。这也就是说,在冇接到韩复榘本人不愿意来开会的通知之前,韩会按照规定时间参加第五战区的军事会议。

靳文溪思考片刻,说道:“以不变应万变,咱们这边该咋准备咋准备。我同意艾少校的意见,把道岔扳开不是个办法,最可行的办法,还是要在火车到站后动手。不过,用不着让韩主席换平民装束搞什么金蝉脱壳,我估计,戴笠的人也不会在火车站下手,他们下手的时间,很可能会在10号的晚上。”

艾三:“为啥?”

靳文溪:“据我掌握的情况,程潜很有可能把韩主席的下榻之处,安排在两个地方,一处是位于双龙巷的孔祥榕公馆,另一处是位于火神庙后街的张伯英公馆,这两处相距不远,又相对僻静,适于戴笠的人下手。”

艾三默默点头,认为靳文溪说得有道理。祥符人都知道,祥符有七街八巷之说,那双龙巷便是八巷之首,相传北宋时期的赵匡胤和赵光义都曾在此居住,后来两人都做了皇帝,故此巷被称为双龙巷。其后,这里一直是达官贵人聚居之地,家第连云,千年优雅,在祥符城中属于闹中取静。尤其到了晚上,那里居住的人,一般不会好事于自家院落以外的变故。

靳文溪:“我觉得,如果程潜把韩主席一行安排在双龙巷下榻,那肯定是精心设计的,也就是说,他们在10号晚上对韩主席下手的可能性最大。”

艾三:“嗯,俺也是这样想的。军事会议召开的时间是后个,韩主席最迟明个就要到达祥符。”

靳文溪:“是这样的。所以对咱们来说,一是要抓紧时间,二是不能走弯路,重点必须放在明后两天。”

艾三对沙玉山说:“老二,咱们分两步走,你负责白天,我负责晚上。靳主任目标太大,还是让他安生在家待着,有啥紧急情况,咱再及时碰头,但碰头地点要变动一下,不能再来王大昌,这地儿太敏感,我敢肯定,已经被戴笠的人盯上了。”

靳文溪:“艾少校说得对。”

沙玉山:“那咱在啥地儿碰头呢?”

艾三果断地说:“寺门。那是咱绝对的地盘,八个戴笠在那儿也说了不算。”他转向靳文溪,“中不中,靳主任?”

靳文溪点头赞成道:“当然中,就按艾少校说的,今个晚上咱在寺门碰个头,各自把准备的情况说说,明个吃晌午饭的时候,咱再碰一次头。按曹县到祥符的路程和时间计算,韩主席如果是今个晚上出发,我约莫着,最迟明个中午或下午就到祥符了。”

艾三嘱咐王泽田:“记住,王大昌要跟平常一样,该弄啥弄啥,但是,一定要留意每一个进店来买茶叶的人。”

王泽田连连点头:“我知,我知,我知……”

艾三跟沙玉山说的分两步走,是这样两步:第一步,他让沙玉山通知眼斗,压今个开始,就不要离开火车站一步,要密切观察火车站内的动静。尤其是,一旦发现超乎正常的军事布防,要立即通知守候在袁坊的弟兄,强迫扳道工用号志灯将列车截停,不让列车开进祥符火车站。第二步,他让沙玉山组织的百十个弟兄,穿上由靳文溪提供的国军服装,外面套上普通市民的服装,隐藏在出站口的周围,一旦出现意外,立马脱去外面套着的市民服装,前去营救,让火车站里外的所有人,分不出真假军人,从而达成乱中取胜。艾三不愧是干这一行的,他制定的营救方案滴水不漏,包括预想的最坏打算,他都做好了准备。用艾三自己的话说,大不了脱掉这身国军的皮,跟住那帮兰考打雁游民,到黄河滩上打雁去。

做好最坏打算的何止是艾三,沙玉山也做好了带着老娘往宁夏窜的准备。他通知罢眼斗,回到寺门,先把老娘安置到了白四爷家里,他嘱咐白四爷,一旦他回不了寺门,就赶紧把他老娘送到扫街他佬表家去,待他脱身之后,去扫街再领着老娘往宁夏窜。

靳文溪当然也不例外,他离开王大昌,回到位于省府后街的联络处后,第一件事儿,就是烧毁了所有他认为有危险的文件。然后,他让两名手下,另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居住,不出问题则罢,一旦出问题,分分钟也不要耽误,立马离开祥符城。

再说王泽田,待艾三他们走后,他把苟书亭和王世英叫到了跟前,他用钥匙打开抽屉,压里面拿出账本和借据,以及西安、亳州等地分号的账目记录,一项一项嘱咐给他们二人。他一再强调,明后天一旦有不测发生,要保护好这些东西,来日也好给有合作的商贾与个人有个交代。王大昌这些年在中原区域卖茶独占鳌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有着良好的口碑,别管发生天大的事儿,信誉一定要比天大。生意上的事情交代完后,王泽田把王世英支挥走了,他示意一直站在他面前的苟书亭坐下。

苟书亭不知王泽田要跟他说啥,但他已经感觉到了,掌柜子要跟他说的一定是心里话。

王泽田:“小狗子啊,平常冇事儿的时候,都是你给我沏茶,今个,你喝喝我给你沏的茶。想喝啥茶?”

苟书亭:“啥、啥都中。”

“那就还喝点好的‘清香雪’吧。”王泽田说罢起身走到供案前,取过蒋介石送的那只精美的铁质茶叶盒,那只茶叶盒里盛放的是王大昌最好的、价格也是最昂贵的“清香雪”。茶号里的自己人都知,不是来了相当重要的客人,王泽田是不会沏这只茶叶盒里的“清香雪”的,更不会亲自冲泡。在茶号自己人的眼里,那只茶叶盒要比里面装的茶叶主贵得多。

在苟书亭目睹着王泽田去取茶叶盒的过程中,他似乎更加感觉到,掌柜子今个要跟他说的,是一番非同寻常的话。

王泽田:“小狗子,我记不清了,你到咱王大昌来,今年算是第几个年头了?”

苟书亭:“五六个年头了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王泽田一笑:“不管第几个年头,用咱祥符话说,反正你还是个小蛋罩(小孩儿)。”

苟书亭微微一点头:“是的。在掌柜子你的面前,我永远都是个小蛋罩。”

王泽田:“我记得,当年回冀县把你领到祥符来的时候,你才十四岁,个头还冇雪萍高,一顿能塞五六个馍。瞅瞅,一晃你已经成咱王大昌挑大梁的角儿了,采购、窨制、包装、运输、储存、销售,都成了行家里手。”

苟书亭:“全靠掌柜子的栽培。”

王泽田:“说句心里话,虽然你是我培养出来的高级店员,但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在王大昌,除了主雇关系之外,咱还有一层老乡情分,无论大小事儿,我都冇把你当成外人,无论店里的事儿还是家里的事儿,也都冇瞒过你。”

苟书亭:“这个我清亮,掌柜子从来冇把我当外人。”

对于王泽田说的这些,苟书亭认为全都是事实,如果当年不是王泽田把他压河北老家领出来,他可能早就饿死在冀县了。那年,河北一带大旱,冀县饿死了不少人,苟书亭是在冀县县城里要饭时遇见了王泽田。当时王泽田正在路边一个粥铺里喝粥,他瞅着满脸饥饿的要饭少年,实在不忍心把碗里的粥喝完,于是,就把碗里的粥倒进了这个少年的要饭碗里。奇怪的是,饥饿中的少年并没有去喝王泽田施舍给他的粥,而是端起碗跑进了不远处一座关帝庙里。王泽田好奇,就跟进去,一瞅,关帝庙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妪,一问才知,躺在那里的老妪与少年非亲非故,只是在乞讨的路途中偶遇。当少年把老妪的身子压地上扶起来,把碗里的粥往老妪嘴里倒的时候,由于倒得太猛,老妪被一口粥呛住,一阵剧咳之后身亡。不知咋的,王泽田觉得很对不住这个少年,就这样,他帮着少年掩埋了老妪的尸体之后,带着少年回到了祥符。或许正是有这个前缘,在韩王两家结亲的时候,苟书亭只能把对王家大妞儿不能再和自己相好的那股子毒气,全部发泄在了城墙上。

王泽田:“书亭啊,我有一个打算,想说给你听听。”

苟书亭轻轻“哎”了一声。

王泽田:“等这边的事儿都处理完了,我打算派你到西安的分号去,毕竟是咱自己的生意,老由人家代管不太合适。很明显,西安那地儿比亳州那地儿大很多,但,自打建立分号以来,每年的营业额却不如亳州,其中有许多事儿不言而喻。所以,我想把你派到西安去,你觉得咋样?”

苟书亭低头沉默着,冇表态。

王泽田:“你咋不说话啊?不想去?”

苟书亭依旧沉默。

“你不说话,我也知你心里想的是啥。”王泽田往苟书亭的茶碗里续上了点“清香雪”,说道,“我派你去西安,自有我的想法,今个我就竹筒倒豆子,全部倒给你吧。关键是要看明个和后个两天,如果我的亲家公来祥符这两天安然无事,咱啥都别说,日子还就这四平八稳地过;如果出了意外,过不了四平八稳的日子了,恐怕你不去西安也得去西安。当然,肯定不会是你一个人去,还会有一个人跟着你一起去,而且是不去也得去。”

一直低着头的苟书亭,慢慢把头抬了起来,他压王泽田的话语里,似乎感觉到了一些王泽田内心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又是出乎他的意料的。

苟书亭:“还有一个人跟我去西安,谁啊?”

王泽田两眼落在了蒋委员长送的那只茶叶盒上,许久,他缓缓地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不管是福是祸,过罢春节,你就带着大妞儿到西安去。”

苟书亭被王泽田突如其来的这个决定搞蒙了,满脸惊诧地瞅着王泽田。

王泽田喝了一口自己沏的“清香雪”,说道:“小狗子,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不说的原因,是怕给咱们王大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人心要是乱了,生意就不好做了,遭罪的是咱们自己。可有些事情,怕也冇用,咱不当家。就像这,蒋介石要收拾俺亲家公,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俺那位亲家公还非得到祥符来,你说这是为啥?他就不知这是老蒋给他布的陷阱?我不相信,可我就弄不明白他为啥还要来。依我看,这就是命,就像当初,我在冀县遇见你一样,这是咱爷儿俩的命……”

苟书亭默默点着头。

王泽田:“小狗子,我知,你喜欢大妞儿,大妞儿也喜欢你,我是她爹,我又不傻,咱王大昌茶号就这么几个人,成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悠,我啥不知?心里清亮亮的,只是嘴里不说罢了。但是,你给我记住,王大昌是咱的安身立命之本,即便是祥符的店面冇了,咱还有西安的,西安的冇了,咱还有亳州的。变天不怕,只要人在,茶号在,生意在,就中。”

苟书亭已经明白了王泽田的意思,让他带着王雪萍去西安,就是告诉他,不管明个会发生啥,王大昌与韩家的联姻关系宣布结束,即便是韩复榘明个来祥符安然无恙,啥事儿都冇,谁也不能保证以后冇啥事儿。对王大昌来说,安安生生经营自己的茶叶生意才是人间正道,对大妞儿来说,能跟着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过日子,别管穷富,守住自家生意,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无事过上一辈子,才是一个当爹的人正确的选择。

尽管王泽田几乎把话都说明了,苟书亭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如、如果,明个韩主席冇、冇啥事儿呢?”

王泽田:“有事儿冇事儿,与恁都无关,春节过罢,领着大妞儿走恁的人。但是,小狗子,你要向我保证一点,这辈子不能坏良心,要对大妞儿好,要对王大昌负责……”

王泽田有点哽咽,话说不下去了,眼眶里泪光滚滚。见此状,坐在那里的苟书亭腾地站起,“扑通”一声跪在了王泽田的跟前,在地上给王泽田磕了三个响头。

苟书亭:“掌柜子,俺苟书亭这辈子,生是王大昌的人,死是王大昌的鬼,若有二心,一头栽进龙亭坑里,闷死!”

王泽田把苟书亭压地上扶起:“记住,不管明个是福是祸,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与王大昌其他人无关,你所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带着大妞儿去西安。”

苟书亭:“掌柜子,我听您的!”

王泽田给苟书亭交代完一些必须马上准备的事情后,又叮嘱了苟书亭一句,让他先别把他俩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包括大妞儿也不要说,非常时期,人心莫测,万一泄露了消息,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后果。特别是关乎到王大昌生死存亡的明后两天……

就在王泽田、靳文溪、艾三、沙玉山等人,在王大昌里紧锣密鼓准备着咋样才能万无一失保证韩复榘安全的时候,戴笠更不会闲着。此时此刻,谁也冇料到,戴笠的手下正站在街对面距王大昌不足三十米的大金台酒店二楼一房间的窗口,监视着王大昌茶号的一举一动。靳文溪、艾三、沙玉山,以及所有进出王大昌的人,被戴笠的手下瞅得个清清亮亮。

快晌午头的时候,艾三接到上司的通知,让他去位于城南禹王台北临的民生街,紧挨着陇海铁路的红洋楼,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的最高长官戴笠正在那儿等他。

戴笠找他去红洋楼弄啥?艾三的心头不由一紧。

关于这座红洋楼的来历,美国一个叫施艾利的传教士1909年在祥符城郊买下了这块地,1917年由当时北京邮政总局拨款,作为时任邮务长的办公室及寓所,1924年建成一东一西两座小楼,坐北朝南,西方巴洛克式风格,砖木结构,上下两层,因为是红瓦面,又是洋人建洋人住,就被祥符人称为“红洋楼”。此次戴笠来祥符,选择红洋楼下榻,最重要一个原因,是这座红洋楼比邻陇海铁路线,而陇海铁路是韩复榘来祥符的必经之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座红洋楼挨着禹王台,藏于花草树木丛中,是躲避日本飞机轰炸的理想驻地。当初,程潜也曾想把蒋介石安排在红洋楼住,可蒋介石不干,为了显示守住中原的信念,毅然决然地住进了省政府大院。

艾三见到戴笠时,戴笠正独自在屋里吃午饭,刚下笼的热蒸馍夹西瓜酱做成的豆豉,吃得是津津有味。

戴笠招呼着艾三:“来,来,艾少校,一起吃吧,没想到你们祥符的馍夹豆豉,比西安的肉夹馍还好吃。”

艾三笔直地站在戴笠面前:“长官,俺刚吃罢了,吃的也是热馍夹豆豉。”

戴笠瞭了艾三一眼,示意他坐下,艾三却冇敢坐。

艾三:“我是来听从戴长官发落的。”

戴笠抬起眼瞅着艾三,许久,才带有不解地问了一句:“哦,此话怎讲,我为什么要发落你啊?”

艾三:“因为您让俺控制的那个共党分子,由于俺的失职,让他压祥符窜了。”

戴笠冇吭气儿,嘴里依旧津津有味地嚼着馍,但压他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上,艾三看到了一丝阴冷。

艾三说的那个共党分子名叫王实味,原名叫王思袆,王实味是他的化名,河南潢川人。此人民国十二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在祥符的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民国十四年又考入北京大学文学院预科,第二年在北平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之后又因成天痴迷于文学创作和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基本与共产党地下组织失去联系。民国二十四年回到祥符后,进入省立祥符女中任英文教员,民国二十六年在祥符重新加入共产党,在祥符以文学活动形式组织反政府活动。因为此人才华横溢,知识渊博,思想活跃,锋芒毕露,有思想,又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深受学生们的喜爱,他公然在课堂上,给学生们推荐邹韬奋等人编辑出版的《新生》《永生》《大众生活》等激进刊物。民国二十六年,他被共产党在祥符的地下组织重新吸收进了组织。他在一些文学活动上,大谈红军是如何打游击,大谈共产党是如何杀富济贫。很快,他的言行就引起了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祥符分组的注意。当艾三把这个王实味的情况汇报给南京方面后,引起了戴笠的高度关注,并指示艾三盯住此人,必要时就将此人逮捕。就在一个多月头里,南京方面给艾三下达了立即逮捕王实味的命令,据南京方面的可靠情报,延安方面有大量的马列主义著作需要翻译,急需一个像王实味这样精通英文的人才,王实味已经接到来自延安的命令,让他立即前往延安。艾三接到命令后,立马带着人闯进祥符女中的教师宿舍,遗憾的是,狗撵兔,差一步,王实味已经窜罢了……

艾三低沉着声音对戴笠说:“长官,王实味冇抓住,是俺祥符组的过失,俺请求处分。”

戴笠嘴里嚼着馍,不紧不慢地说:“我这次来祥符,可不是来给你处分的。”

艾三:“我知。”

戴笠:“你知?你知道啥啊?”

艾三又不吭气儿了。

戴笠:“你说话,我问你知道啥?”

艾三依旧低头不语,但他心里已经清亮,他的一举一动已经被戴笠掌握。

戴笠:“我看你是知道‘清香雪’好喝吧。”

艾三脑门子沁出一层汗来。

戴笠:“帽子摘掉,把头上冒出的虚汗擦擦,大冷天的,有那么热吗?”

艾三头一抬,身子一直,俩腿一并,做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说道:“请戴长官放心,王大昌茶号在卑职的掌控之中,卑职向戴长官保证,绝不会出任何叉劈!”

戴笠俩眼死死地盯着艾三,不说话。

艾三决定转守为攻:“戴长官,您是不是不相信我呀?”

戴笠:“你让我相信什么?”

艾三:“对党国的忠诚。”

戴笠:“这次来祥符之前,有人告诉我,当年北宋完蛋,并非游牧民族有多么剽悍,而是宋廷中不少官员,在女真入侵之后充当了‘海东青’(女真族的猎鹰)。”

艾三:“戴长官说的那段历史,作为祥符人,卑职非常熟悉。靖康之耻,有不少像开封府尹徐秉哲那号腌臜菜,可还有不少像李刚那样誓死与大宋共存亡的忠良。俺不敢夸自己是忠良,但俺心里清亮,端着谁的饭碗,拿着谁的俸禄。再说,要不是戴长官一路提携,俺哪能像眼望儿这么人模狗样的,在祥符城里混得恁滋腻,俺就是忘了自己祖宗,也不能忘了戴长官的知遇之恩啊。”

戴笠微笑道:“有人形容你艾少校,好胳膊好腿,还长了张好嘴。依我看,除了好胳膊好腿和一张好嘴之外,你艾少校还有一个好脑袋瓜子。亚伯拉罕的基因强大啊。”

艾三又一个立正:“谢谢戴长官夸奖,卑职不敢当。”

戴笠:“有人说你们祥符人,最擅长的就是,当面叫哥哥,背后下家伙,有这种说法吗?”

艾三:“确实是这样。不过,戴长官不知听说过冇,俺祥符人最擅长的还有一种说法。”

戴笠:“什么说法?”

艾三:“你敢砍胳膊,俺就敢剁大腿;你敢滚钉板,俺就敢下油锅!”

戴笠又笑了,这是艾三站在他面前他的第二次笑。但这第二次笑跟第一次笑的含义却大不一样,让站在他面前的艾三整个放松了下来。他摆手示意艾三坐下,艾三仍然立正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充满了服从。

戴笠把嘴里最后一口馍嚼咽进肚子里,压西装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嘴巴,说道:“那你就说说,王大昌茶庄那面的情况吧,有啥说啥。”

艾三一脸沉着镇定地向戴笠汇报道:“目前情况看,王大昌表面上还看不出有啥异常,可能是王泽田他们对我有所防范,毕竟在他们眼里我是密查组的人,跟靳文溪的身份不太一样。”

戴笠:“靳文溪呢?他这两天去王大昌可真够频繁的啊。”

艾三:“是的,这两天他几乎都在王大昌泡着。一起喝茶时,他也说到一些韩复榘和眼望儿的局势。”

戴笠:“眼望儿的局势是什么?什么是眼望儿?”

艾三:“眼望儿的局势就是眼下的局势,眼望儿的意思,就是现在、眼下、马上。”

戴笠蹙了蹙眉头:“靳文溪都是怎么说眼望儿的局势的?”

艾三:“冒肚呗。”

戴笠不解地问:“冒肚呗是什么意思?”

艾三:“冒肚是祥符话,就是说拉撒话的意思。”

戴笠:“说拉撒话是什么意思?”

艾三:“说拉撒话就是说气蛋话。”

戴笠把脸一沉:“别说祥符话,说国语!”

艾三面带难色地说:“俺国语说得不中啊。”

戴笠:“不中也得说!”

“是!不中也得说!”艾三又一个立正之后,把祥符话转变成了国语,严肃认真地说道,“冒肚就是不满,说拉撒话就是发牢骚,说气蛋话就是听着很别扭。”

戴笠微微点了点头,问道:“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艾三想了想,说道:“他怀疑委员长要对韩复榘下毒手,他说,如果委员长对韩复榘下毒手,那就是卸磨杀驴,那就是排除异己,那就是破坏抗战。”

戴笠:“他还说什么了?”

艾三又想了想,说道:“他还说,中原大战要不是韩复榘在关键时刻帮了委员长,谁胜谁负还很难说。他还说,西安事变韩复榘通电支持杨虎城和张学良是受了刘湘的挑唆。他还说……”

戴笠一挥手,制止住艾三:“说些有用的。”

艾三:“有用的?啥有用的?”

戴笠俩眼紧紧盯着艾三:“你说呢?”

艾三眨巴眨巴眼,做出仔细回想的样子:“哦,他还说,还说……”

戴笠:“还说什么?”

艾三:“他还说让俺帮他一个忙。”

戴笠:“让你帮他一个什么忙?”

艾三:“让俺帮他换点金条。”

戴笠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这是准备跑啊。”

艾三:“有可能。”

戴笠沉默了一小会儿,压腰间拔出一支可精样儿的烤蓝手枪,然后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不时还用衣服袖子擦着,眼里流露出这支“小八音”的主贵。

戴笠:“这支勃朗宁,美国造,弹夹容量七发,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手枪,我敢说,祥符城里不会超过三支。昨天,刘峙问我要我都没给他。”他瞥了一眼艾三腰间别着的那把左轮手枪,“把你那支破左轮换了吧。”他说罢将手里的勃朗宁递给艾三。

艾三极度受宠若惊地说:“不不,这可不中,可不中……”

戴笠模仿着祥符话:“这咋不中啊?”

艾三:“这是戴长官的心爱之物,俺咋能夺戴长官所爱啊。”

戴笠:“少废话,送给你就是送给你了,我戴笠轻易不会送人东西。”

艾三:“戴长官,俺的意思,无功不受禄……”

戴笠:“无功会变有功嘛,禄先受着,等有功了,再给你受大禄,我戴某人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臣。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的成员,是党国的栋梁……”

艾三在接过戴笠递给他的勃朗宁手枪的同时,也接受了戴笠的具体指示。戴笠告诉他,这两天的重中之重,是盯住“河北帮”,尤其是在韩复榘抵达祥符之前,对“河北帮”那些人的一举一动,都要了如指掌,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压戴笠的话语里,艾三彻底明白,蒋介石收拾韩复榘的决心已定,是势在必得。而艾三更清楚,最让戴笠担心的就是,以靳文溪为首的“河北帮”。好在艾三已经拿到了尚方宝剑,不必再为进出王大昌而担心,他可以在戴笠手下的眼皮子下面,从事对韩复榘的保护。

压红洋楼里出来后,艾三直奔王大昌。他坐在人力车上瞅见,鼓楼街上有刘峙部的巡逻队在巡逻,在东来西往的路人中,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些身着便衣的戴笠手下。

艾三下了人力车,走进王大昌,见王泽田、沙玉山、郎九爷正坐在那里喝茶,靳文溪却冇来。见到艾三走进来,王泽田立马就说:“靳主任说他晌午来吃烙馍,二哥还专门用碎牛肉炕好,可到眼望儿也冇见他的人影儿。”

艾三掏出怀表瞅了一眼,说道:“他来不来已经不重要,关键是老二这边准备得咋样了?”

沙玉山:“我这边冇问题,出站口安排了百十人,全是打仨贴俩的,还有带家伙的。”

艾三:“带的啥家伙?”

沙玉山用手比画出枪的样子。

艾三:“恁哪儿来的枪?”

沙玉山:“喷砂枪,能打钢子儿,布力做的,那货可歹,一把枪卖三块大洋,俺买了十把。”

“买就买了吧,不过要嘱咐咱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动枪,因为恁的枪和俺的枪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艾三说罢压腰里拔出勃朗宁摆在了茶桌上。

沙玉山:“哟呵,三哥,这枪中啊,漂亮!”

艾三:“老二,哥哥我想说的是,老蒋这回是铁了心要拿下韩复榘,戴笠在火车站布防的全是精兵强将,也全是能打仨贴俩的主儿,一旦动起手,他们的家伙什比咱的好,吃亏的肯定还是咱。我的意思是,只要咱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别管是他们的人,还是咱的人,能搅和到一起,动不了家伙什,他们就沾不了光。只要能把韩复榘拥进离出站口百十米开外的营房街,别说他们枪好,他们就是一人手里掂一门炮,咱也不怯他们的气。”

沙玉山:“嗯,是这个理儿。”

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袋的郎九爷思索着说:“恁觉得,咱把韩主席压出站口劫持进营房街逃走好呢,还是把韩主席劫持到演武厅逃走好呢?”

郎九爷这一句话,引起了艾三和沙玉山的重视。

沙玉山:“你觉得是哪条街更得劲一点儿?”

艾三:“老九,你说说看。”

郎九爷:“压距离上看,当然是营房街离出站口近,节约时间,更得劲。营房街在清代的时候荒无人烟,后来河南陆军步兵五十八标在那里建起了营房,五十八标撤离以后,民国初年营房周围才形成了街道,大量祥符人入住,目前有个千儿八百户。咱把韩主席弄进营房街的好处是,营房街里有咱的人,便于隐藏。但,孬处是,大批军队赶来,极容易被围困在街巷里面。营房街满共只有五六个街口,一旦被军队堵住,想压里头出来很难。”

艾三:“那演武厅呢?”

“据说演武厅早在北宋就是岳飞枪挑小梁王的地儿,也不知真假。明清两代的时候叫阅武厅,性质一样,就是练兵习武的地儿。虽说眼望儿冇啥住户,但,四通八达,窜起来方便,只要在演武厅那儿备一辆汽车,开进城里绕几个弯,或者直接开到别处,就万事大吉了。”

沙玉山频频点头,把脸转向艾三:“三哥,你觉着呢?”

艾三:“压演武厅窜,中是中,可压哪儿弄汽车呢?祥符城里大马路上跑的汽车,不是省府的,就是驻军的,扳着指头查都能查够数,上哪儿去弄辆汽车啊?压营房街窜,就必须等到黑间,可咱还不知韩复榘是哪个点儿到。黑间到好办,压营房街直接就窜了。白天到呢?藏在营房街里头的风险会不小,有利有弊,就看这俩方案哪个更安全、更适合咱。”

沙玉山:“依我看,要说安全,早离开早安全,别管是白天还是黑间。”

郎九爷:“理儿是这个理儿啊,早离开,早安全,就压演武厅窜,可去哪儿弄辆汽车呢?”

缄默。

一直冇咋吭气儿的王泽田,眨巴着俩眼想了想,说了一句:“汽车我来弄吧。”

艾三:“你压哪儿弄?”

王泽田:“傅家。”

傅家是祥符城里唯一做修理汽车生意的,黄河北沿长垣县人,清末来到祥符,靠修理各种机械为生。傅掌柜子是个能蛋崩(能人),民国二十年,一个叫汤仲明的人,成功试制出了第一台“木炭代油炉”,并在郑州改装了一台发生炉煤汽车。傅掌柜听说后,压祥符窜到郑州,跟着汤仲明在一起混了几个月,由此,开始和汽车打起了交道。当汽车在祥符城里悄然出现之后,傅掌柜便做起了这门生意。前不久,傅掌柜来王大昌买茶叶,聊天时王泽田听他说起,他压长垣老家开回了一辆汽车,那辆汽车是一个御厨家族的,那一家人祖辈都是厨子,厨艺高超,在京城给皇族们做饭,见多识广,吃过大盘荆芥。当年,辽宁迫击炮厂在张学良的倡导和支持下,造出了首辆民生牌大卡车,由辽宁迫击炮厂的厂长亲自驾驶,开入京城炫耀,不料想,一不留神抛锚在了长安街上,让张学良在京城丢了大脸。那位迫击炮厂的厂长羞愧之下,一恼,便将那辆75型大卡车扔在了长安街上,拍屁股窜了。那位御厨听说后,立马雇了辆牛车,把那辆抛锚在长安街上的大卡车拉回了老家长垣,然后又压长垣拉进了祥符城,倒手卖给了傅家。傅掌柜真是个能蛋崩,三捣鼓两捣鼓,竟然把那辆破大卡车给捣鼓得能跑了,眼望儿就在傅家院子里停着。据说傅掌柜准备在闲暇的时候,把它开回长垣再卖给那位御厨,这一来一往,咋着也能挣上个新大卡车的钱吧。

王泽田去了傅家,他在傅掌柜跟儿溜了个瞎话,说是有个朋友要租用这辆卡车,去外地跑个长途,三五天就回来,并称自己有司机,不需要傅掌柜另派驾驶员,只要把汽车开到离火车站不远的演武厅就中。傅掌柜是生意人,只要掏银子就中。傅掌柜一边点着王泽田付给的钞票一边说:“冇问题。但咱俩可有言在先,不管俺的汽车坏在哪儿,恁都得用牛车给俺拉回到祥符来。”

汽车解决了,艾三和沙玉山决定实施“演武厅方案”。9号的当天晚上,傅掌柜把汽车开到了演武厅,停在了演武厅阅武台的后面。王泽田把压傅掌柜手里接过的车钥匙交到艾三手里的时候,艾三信心满满地说:“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这是要考验俺的驾驶技术啊。”艾三已经安排妥了,他要亲自开着这辆大卡车,把韩复榘护送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钟。艾三、沙玉山、郎九爷等人正准备离开王大昌的时候,突然鼓楼街上传来了刺耳的枪声,这枪声顿时让王大昌里面的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只见艾三“嗖”地压腰里拔出了勃朗宁小八音。

艾三:“都别慌,派个伙计去门外瞅瞅。”

王泽田立马指派苟书亭去门外探究竟,并嘱咐他小心。

苟书亭小心翼翼地打开店门,来到了店外。黢黑的鼓楼街上,只有临街个别商铺有微弱的灯光透照在街面上,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在街面上划来划去,手里掂着长枪短枪的军士在四处奔跑,嘴里还不时在大声吆喝着。

“往东面窜了!东面……”

“窜进路南的胡同里了……”

“不是路南,路北,是路北,俺瞅见是路北的胡同……”

苟书亭刚出店门冇走两步,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分别压几处一起照在了他的脸上。

军士:“站住!”

苟书亭浑身一吓瑟,站立在了那里。

军士:“你是弄啥的?!”

苟书亭:“俺是王大昌茶号的。”

一个穿中山装、手里掂着手枪的人走到了苟书亭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是王大昌的?”

苟书亭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穿中山装的人:“天恁晚了,你不在店铺里待着,窜到街上来弄啥?”

苟书亭:“外面打枪,不知发生了啥事儿,俺掌柜子让我出来瞅瞅。”

穿中山装的人:“恁掌柜子怪好事儿啊。走,领俺去见见恁的掌柜子!”

苟书亭被穿中山装的人和几名军士押着,返回到了店内。他们刚进店门,就被迎上前来的王泽田拦住。

王泽田:“恁这是要弄啥?俺已经打烊了。”

穿中山装的人:“打烊不打烊跟俺冇关系。一看我就知,你是这里的掌柜子。”

王泽田:“冇错,我是掌柜子,恁有啥事儿?”

穿中山装的人指着苟书亭:“这个货是恁店里的人吗?”

王泽田:“是俺的人,咋啦?有啥事儿?”

穿中山装的人:“当然有事儿,还是大事儿。”

“啥大事儿啊?”艾三压里面茶室走了出来,走到穿中山装的人跟前,“二半夜不睡觉,在街上瞎窜,还乱放枪。”

穿中山装的人把手里掂着的手枪,往腰里一插:“俺当是谁呢,三哥啊,恁晚了还在这儿喝茶?”

艾三:“恁晚了,恁不是还在乱窜,乱放枪吗?”

穿中山装的人:“对不起,三哥,老弟这是奉命追捕一个奸细。公务在身,多有打扰,俺这就撤。”

艾三:“不喝杯茶再走?”

穿中山装的人:“不了,三哥,俺还得去逮人,逮不住会吃家什的。”

艾三把穿中山装的人和几名军士送出了门外,老半天才返回,艾三进屋后,众人瞅见他满脸的严肃。

沙玉山首先问道:“出啥事儿啦?”艾三:“出大事儿啦!”

在众人的目光追问下,艾三才说刚送几个军士出门后,军官模样的人把追捕奸细的实情告诉了他。

大约在吃晌午饭的时候,也就是艾三被戴笠叫到红洋楼那会儿,密查组负责在省府后街监视靳文溪的人发现,靳文溪的住处有异常,平时一直挂在窗户里面的那只鸟笼不见了。

熟悉靳文溪的都知,此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好女色,唯一的嗜好就是收藏鸟笼。在他所收藏的鸟笼中,最偏爱的,就是那个悬挂在窗户内的紫檀圆形鸟笼。这只高级鸟笼不是用来养鸟的,而是作为摆设和欣赏的,悬挂在窗户内是为了吸引路人的好奇心与羡慕,也是用来显示府宅主人的高雅和情趣。这只鸟笼是十年前靳文溪刚到祥符时,郎九爷送给他的。据郎九爷讲,这只鸟笼是当年驻扎在祥符里城内,原八旗军守城尉(最高官)的私人物品。当时的里城,又被祥符人称为“满洲城”,驻扎着一千多名旗军和四千多名眷属。旗人们爱玩花鸟鱼虫,尤其对养鸟情有独钟。在里城大院,处处都能瞅见悬挂在各家各户屋檐下的鸟笼。冯玉祥的部队进驻祥符以后,以搜查枪支弹药为名,搜查了旗营驻地里城大院。接着,冯玉祥出任河南督军,将旗人全部赶出了里城。那些多年来一直靠老佛爷饷银为生的旗人,不会做工,更不会种地,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去刮盐土、熬硝碱、熬盐、卖煤土。面对一落千丈的日子,他们不得不变卖家当,把那些自己心爱的玩意儿统统去换了馍吃。这只紫檀鸟笼虽然也被守城尉的家人送进了当铺,但一直操着它心的郎九爷,在靠贩卖烟土发了财之后,压当铺里又把它赎了回来。韩复榘执政祥符时,郎九爷就把它送给靳文溪,也正是因为这只鸟笼,“河北帮”的人对郎九爷也格外关照。

靳文溪的心爱之物紫檀鸟笼,在他的窗户内看不见了,这意味着什么?对戴笠那些精明的密查组成员来说,只有一种可能,靳文溪带着他心爱的鸟笼要窜。

监视靳文溪的那些密查组的人,本想闯入靳文溪的住宅内看个究竟,可在他们接到命令之前,心里有点怯气,万一弄错了咋办?毕竟靳文溪在祥符还是一方诸侯。为了保把,密查组的人去向戴笠汇报,可戴笠当时冇在红洋楼,被蒋介石叫到省政府去了。密查组的人只好坐在红洋楼里等戴笠回来。

密查组的人直到黄昏才等到了戴笠,当他们把情况汇报给戴笠之后,戴笠也有点犯难。整整一下午,蒋介石都在跟戴笠分析,一旦抓了韩复榘,方方面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虽说韩复榘的势力范围主要是在山东,但在全国范围内也会造成极大的影响。尤其是在河南,“河北帮”的势力可谓无孔不入,如果抓了靳文溪,会不会打草惊蛇,影响到对韩复榘的设伏?一旦有什么差错,大有前功尽弃的可能。戴笠经过再三斟酌,还是决定先把靳文溪拿下再说,一旦让靳文溪窜了,后果可能会更加严重。剜到篮里都是菜,抓一个是一个,抓的危险总比不抓的危险要小。

密查组负责监视靳文溪的人接到抓捕命令后,敲响了靳文溪住宅的门。敲了半天,冇见屋里有动静,于是便砸开了屋门闯了进去。靳文溪住的这座宅子,是民国十七年韩复榘主政时盖的,是一座非常漂亮和气派的宅子,砖木及混凝土结构,青砖白柱,门上有简板瓦,花脊走兽,下有斗拱承檐,椽飞起翅,四角如翼,前面是六间大瓦房带天井院,影壁墙后面又是明三暗五,韩复榘驻豫办事处的主要成员全部住在这里。

当密查组的人闯进去一瞅,顿时傻眼,人去屋空不说,后院的影壁墙上还贴了一张醒目的大纸,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了一行大字,“不辞而别,请转告蒋委员长”。

密查组的人在后院西厢房的雕花长条几下面,发现了一个暗道,这条暗道一直通到保定巷的一个三进院里面,这院子里面住的是一个姓刘、压河北来祥符做布匹生意的人。密查组的人把姓刘的布商全家都给抓了,被枪顶住了脑袋的那个刘姓布商,不得不如实交代出了靳文溪逃跑的经过。更让密查组吃惊的是,祥符城里这样的暗道远不止一条,省府附近的不少院落里都有这样的暗道,这岂不是给密查组的工作造成了很大麻烦?情况汇报到了戴笠那儿后,戴笠铁青着脸说:“靳文溪跑不远,他的汽车不是还在家门口停着吗,在韩复榘到达之前,必须抓到靳文溪!”

戴笠心里可清亮,抓住了靳文溪,整个祥符城里的“河北帮”才会安生,而要抓靳文溪,王大昌就是布控重点,因为王大昌是“河北帮”的老巢。

艾三叙述完整个经过后,说道:“刚才鼓楼街上打枪,有可能是个幌子,他们就是看看王大昌有啥反应。”

沙玉山:“他们怀疑靳文溪窜到王大昌来了?”

艾三:“有这种可能,也不完全是。”

王泽田:“他们还怀疑啥?”

艾三:“讲白了,打草是为了惊蛇,敲山是为了震虎,他们这是在给咱们摊牌,就是敲明亮响地警告咱,别再出幺蛾子,否则就对王大昌不客气。”

郎九爷在一旁呼噜着水烟袋,说道:“靳文溪要是被抓住,咱都得完蛋,一个也别想跑掉。”

艾三:“冇错,咱也必须做好窜的准备。”

王泽田:“窜?咋窜?王大昌可冇暗道啊。”

所有人都不吭气儿了,都知事态的严重性,脸上都不同程度带着沮丧。

沙玉山:“还是那句话,咱既然已经干这事儿,开弓没有回头箭,该死不能活,该瞎不能瘸,听天由命吧。”

艾三:“看来,咱只能把宝押在靳文溪身上了。咱们眼望儿就是想窜也很难。”

王泽田:“那明个的事儿……”

艾三:“只要靳文溪不被抓住,咱的计划就不变,还是老二那句话,听天由命,咱和韩复榘一样,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王泽田瞅了瞅墙壁上的挂钟,说:“按时间,不出意外的话,靳主任眼望儿应该离开祥符城了……”

沙玉山压王大昌回到寺门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左右。清平南北街上,家家关门闭户,整条街黑黢黢的,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沙玉山走到自家的院门跟儿,正准备进院门,似乎觉得院门外的劈柴堆有点异样。那堆劈柴是今个才压牛庄拉过来的,因为院子里堆不下了,才搁到了院门外面。在沙玉山的印象中,下午在挨着院墙堆放劈柴的时候,面积好像冇恁大,咋会多出来一疙瘩呢?正当他对那堆劈柴产生疑问的时候,忽然间,那堆多出来的面积突然动了起来。

沙玉山一激灵,低声喝问:“谁?谁在那儿?”

“小点声,老二。”原来那多余的面积是一个人骨堆(蹲)在那儿,“是我,靳文溪。”

沙玉山颇为惊讶地说:“老靳?”

靳文溪站起身走了过来,沙玉山一瞅,他的手里掂着那个紫檀鸟笼。

沙玉山:“你不是窜了吗?咋会在这儿?你知不知,满大街都在抓你呢。”

“我是要窜,不窜命就冇了,可我拎着个鸟笼咋窜啊。”靳文溪举起手里的鸟笼。

沙玉山:“嗨,你这货,真气蛋,你拎着个它弄啥,扔掉不去球了吗?”

靳文溪:“你说啥?扔掉?我扔掉自己的命,也不能扔掉它,要不是为了它,我早就窜罢了。拎着个它既碍事又扎眼,又容易磕磕碰碰,恁好的物件,不能毁在我的手里啊。想了一圈,想到了你,我把它先搁你这儿,等风平浪静后俺再来拿它。”

沙玉山甩着头说:“我真是服气你了,老靳,一个鸟笼比你这条命还重要?”

靳文溪把鸟笼递到了沙玉山手里,嘱咐道:“老二,哥哥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给你送这个鸟笼的,你老弟可得帮哥哥把它给看护好。等你得闲的时候,找点核桃仁,把它打磨打磨。记住,千万不敢用它来养鸟啊……”

沙玉山有点哭笑不得:“见过神经的,冇见过比你更神经的,我算真把你给服了。”

靳文溪:“中了,时候不早了,我得窜了,俺那几个人还在宋门关外等着我呢。”

沙玉山:“你稍等一小会儿。”

靳文溪:“咋啦?”

沙玉山:“你在这儿等我一小会儿,我把鸟笼搁屋,你一个人去宋门关外我不放心。”

靳文溪拍了拍腰里别着的手枪:“冇事儿,带着家伙什呢。”

沙玉山:“快拉你的倒吧,你要是有个啥三长两短,俺这一帮人都得跟着遭殃,把你送到宋门关外,俺才放心。”

沙玉山领着靳文溪,走的是荒凉的城墙根儿,借助城墙上丛丛荆棘树棵子,一路躲藏着,把靳文溪送到了宋门关外与他的人会合。临分手时,靳文溪语重心长地对沙玉山说:“老二,回去劝劝王掌柜,别在祥符卖茶叶了,这个地儿水太深,不好混,自古以来就冇安生过,远的不说,‘义利成’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倒不是说花无百日红,可压北宋以来,有谁见过祥符城里有常青树?这个地儿,卖个牛肉胡辣汤中,出不了大叉劈,开个大商号早晚是个死。王掌柜心气儿高,我劝过他好几次,可他不听劝,以为把大妞嫁给韩家,就能大树底下好乘凉了。树大光是招风了?发迷,树大还招雷电呢。‘义利成’难道不是前车之鉴……”

靳文溪说的“义利成”,曾经是祥符城里最大的茶号,自然也是整个中原一带最大的茶号,开业于民国元年,在“王大昌”冇成立之前,“义利成”就独霸了整个祥符城的茶叶市场。别的不说,单说“义利成”茶叶的包装那叫一个派司,用的是白油光纸双层包装,价格贵的茶叶外加一层黄粗纸,“义利成”的茶叶全部是现卖现称现包装,几乎祥符城里所有的澡堂、茶馆用的全是从“义利成”批发过来的茶叶。“义利成”是独资商号,老板叫赵秀亭,也是河北人,是最早混迹祥符城的“河北帮”,祥符城里只要是喝茶的人,无不对“义利成”挑大拇指。

“义利成”后来的衰败,表面上看好像是因为管理不当,东家闹矛盾内部分家,其实不是,了解内情的人都知,是因为赵秀亭得罪了刘峙。“义利成”创建于清末,是祥符城里最早的茶号,地点也在鼓楼街上,论门面和规模,都不逊色于在其之后的“王大昌”。刘峙的一个同乡,压江西吉安来祥符做红橘生意,在鼓楼街上开了一家大果品商号,与“义利成”比邻,两家商号因一些琐碎事儿发生矛盾。起先,赵秀亭根本不知隔壁的来头,冇把果品商号放在眼里,久而久之,两家矛盾加深,因口角导致拳脚,把那个江西人给打伤后惊动了刘峙,地方官府眼里有水,“义利成”被罚银子不说,还以茶叶缺斤少两、以次充好为由,把“义利成”登上了报纸。面对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的“义利成”,赵秀亭的家人劝他服个软,给隔壁商号认个错,再给相关的衙门送点好茶。可赵秀亭是个犟筋头,说啥也不听家人的劝说。就这,“义利成”分家后,生意始终一蹶不振,直到民国二十四年彻底关张。

沙玉山心里清亮,王泽田不是赵秀亭那个秉性,“王大昌”眼下遇到的麻烦可要比“义利成”大得多,而且还不只是一个“王大昌”的麻烦,是一大圈人的麻烦,是人头落地的大麻烦。不管咋说,送走了靳文溪,暂时可以松口气。当沙玉山压宋门关外返回寺门的家中,刚躺下,眼斗就敲响了院门。沙玉山压床上爬起来,披着袄来到了院门外。

沙玉山:“出啥事儿啦?”

眼斗把沙玉山拉到了劈柴堆旁边,压自己身上穿着的铁路棉制服兜里,掏出一本客车时刻表,摁亮手里攥着的手电筒,翻开客车时刻表,把手电筒的光束照在上面,低声说道:“刚刚俺站里的调度去俺家告诉我,明个压东面来的这四趟车统统停运,只有这趟17次快车不停运,但是时间改了,原先是下午三点零五分进站,眼望儿改到七点二十分进站。”

沙玉山瞅了瞅客车时刻表:“你别叫我看这,看了也不懂,你就说啥意思吧。”

眼斗:“啥意思这还不明白吗?也就是说,如果韩复榘明个来,冇别的车次,只有乘坐17次来,那四趟车停运都是为了给这趟17次让道,明白了吧。”

沙玉山又瞅了瞅客车时刻表:“我还是不明白。他坐17次来就来呗,为啥那四趟要停运啊?”

眼斗:“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为了保把,车一停运,火车站就冇恁些人了。”

沙玉山点头:“嗯,是这个理儿。”

眼斗:“可是,我就奇怪,这趟17次为啥要选择晚上到站,还要推迟四个钟头呢?”

沙玉山:“你约莫着是为啥?”

眼斗:“我约莫着,可能是天黑便于下手抓人。”

沙玉山:“天黑也不便于抓人啊,黑间总要比白天好窜吧。”

眼斗想了想:“说得也是。”

沙玉山想了想,问道:“我问你,火车啥时候开,啥时候到站,谁说了算?”

眼斗:“铁路局说了算。”

沙玉山:“哪个铁路局?”

眼斗:“陇海铁路局。”

沙玉山:“陇海铁路局在哪儿?”

眼斗:“就在祥符啊。”

沙玉山:“在咱这儿?”

眼斗:“废话,不在咱这儿在哪儿,咱这儿是陇海线上最大的火车站,号称陇海第一站。”

沙玉山:“能不能找人打听一下,17次客车为啥不正点到站,非要推迟四个钟头呢?”

眼斗:“我已经找人打听罢了,根本就打听不出来。调度上说,是站长接到局长的通知,这事儿只能去问局长。”

沙玉山:“谁能够得着局长说话?”

眼斗:“局长恁大的官,反正我是够不着说话,我到铁路上班恁些年,满共才见过局长一次,就是前年陇海线修通到宝鸡,在祥符站举行通车庆典,局长在俺站长陪同下在月台上露了一脸,俺只顾拍巴掌,局长长啥样都冇瞅清。”

沙玉山:“局长是多大的官啊?”

眼斗:“至少跟省长是平级吧。我也搞不懂,不中你去问问三哥,看他够着够不着跟局长说话。我觉着三哥应该可以,三哥在祥符通吃。”

第二天一大早,沙玉山在寺门的汤锅前,找到了正在喝头锅汤的艾三,把夜个晚上眼斗说的情况告诉艾三后,艾三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汤,不紧不慢地往汤碗里掰着锅盔。

沙玉山催促道:“你倒是吭个声啊。”

艾三用手里的筷子,将汤碗里的锅盔往下摁了摁,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瞅见这锅盔冇,怪硬,往汤里一泡就粉了。为啥,你知不知?”

沙玉山斜睖着眼瞅着艾三:“你说为啥?”

艾三:“一物降一物,谁也离不开谁,光喝汤是水饱,光吃锅盔肚里填不瓷实(结实)。其实,理儿都一样,明白了吧。”

沙玉山:“你说个朗利话中不中?绕来绕去的弄啥。”

艾三笑了:“就这吧,老二,别管火车是白天到,还是黑间到,咱还是按原计划准备,白天喝汤离不开锅盔,黑间喝汤不是照样离不开锅盔嘛。问铁路局长弄啥?问不问咋着?今个压东面开过来就那一趟车,韩复榘肯定就坐在那趟车上。”

4.咋会窜冇影儿啦

韩复榘失踪的消息,立即就传到了戴笠的耳朵里。戴笠顿时慌了神,难道这只煮熟的鸭子要飞了吗?戴笠带来的那些手下,基本上都是外地人,虽说已经在祥符城里混了好几天,但对祥符周边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要想找到韩复榘,还得依靠对祥符周边地理情况熟悉的本地人。戴笠立马想到了艾三。

火前嫩、火后老,

唯有骑火品最好。

明前明后清香雪,

辛苦功夫殊不少。

——选自河南茶谣

靳文溪这么一窜,艾三和沙玉山这帮人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也大松了一口气。尤其是王泽田,他在无法确定靳文溪是不是被抓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到临头的准备,他把所有的后事都给老婆闫氏交代罢了,唯独冇交代的就是,他让苟书亭带着大妞儿去西安分号的事儿。闫氏是王泽田的侧房,不是大妞儿王雪萍的亲妈,尽管这娘俩相处得还算融洽,可王泽田认为,只要牵扯到银子,别说不是亲妈,就是亲妈各自心里也会有小算盘。

10号上午,几乎是一夜冇睡的王泽田,起床很晚,他压自己屋里出来刷牙洗脸的时候,苟书亭告诉他,沙玉山刚才来过,带来靳文溪已经安全逃出祥符的消息。王泽田一阵庆幸之后,感到肚子有点饿,便让王世英去东边的南羊市,买了他喜欢喝的那家胡辣汤,还有炸油馍头。王泽田坐在那里正吃着,闫氏压外面进屋,走到了他旁边坐下。

王泽田:“你吃了冇?冇吃一块吃点?”

闫氏:“不饿,吃不下。”

王泽田瞅了一眼闫氏,发觉闫氏两眼发呆发怔,脸上还蒙着一层灰暗,像是有啥事儿。

王泽田:“你咋啦?”

闫氏:“咋也不咋。”

王泽田停下筷子:“咋也不咋就是咋,有事儿,说。”

闫氏抬起袖子抹起了眼泪,还哭出了声。

王泽田:“到底是咋啦吗?别添乱中不中?你是不是还嫌咱王大昌不够乱是咋的!”

闫氏:“我跟了你恁些年,一门心思都在你和王大昌身上,可你却给我还留一手……”

王泽田:“我给你留啥一手了?”

闫氏:“你是不是给了小狗子一张银票?”

王泽田一怔,一时不知说啥是好了,他冇料到闫氏会说到银票的事儿,她咋会知这事儿呢?

闫氏:“你说,是还是不是,你说啊!”

王泽田:“是。”

闫氏:“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你这倒好,大难还冇来,你这就要飞了……”

王泽田:“中了中了,你别再给我添乱了中不中,有些事儿,我暂时先不能说,等这场麻烦过罢以后,你自然就会知的。”

“我不想知,中了吧!”闫氏站起身,抹着眼泪走了。

夜个晚上,王泽田本来是想把让苟书亭去西安办分号的事儿告诉闫氏的,后来他憋住冇吭,是觉着时候不对,女人家心里不搁事儿,再跟家里其他人一说,有可能会节外生枝,眼下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等逃过这一劫再说不晚。刚才苟书亭也已经告诉他,去西安办分号的银票,已经转到西安的交通银行了。可他纳闷,闫氏咋会知道银票的事儿了呢?

原来,一大早苟书亭去交通银行往西安打汇票的时候,闫氏也去了交通银行,她瞅见了苟书亭,而苟书亭冇瞅见她。待苟书亭办完手续刚离开,她就压银行职员那里打听出,王大昌的一张二百块大洋的银票汇往了西安。闫氏去银行同样是与汇银票有关。几天来,王大昌里发生的那些事儿,让她惶惶不安,她是要把这些年积攒下的一些私房钱和一些王泽田不知道的钱,汇到她姐姐的名下,一旦王大昌发生了意外,不至于断了自己的后路,却冇想到,在银行她与苟书亭撞车了。

王泽田还冇压银票的事儿上回过神来,郎九爷又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压“七七事变”以后,祥符大小学堂的学生们就冇安生过,也不上课了,见天举着小旗在街上游行。前不久,大妞儿王雪萍读过的那所静宜女中的学生们,在鼓楼根儿演抗日街头剧的时候,王雪萍出于对母校的情感和好意,让苟书亭和王世英抬了一桶茶水给学妹们送了去,过后也不知是谁在后面垫砖(使坏),说王大昌茶号给爱国学生们冲泡的绿茶是过期的。这下可好,爱国行为变成了卖国行为。起先,王泽田听到后并冇太在意,接下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好像有人要借题发挥,在这上面做点什么文章。据郎九爷分析,无风不起浪,很可能还是与王泽田那个亲家公有关联。蒋介石为韩复榘丢掉了济南正恼丧,整个祥符城谁不知王大昌和韩复榘的关系,很难说是谁在借题发挥,往王大昌头上扣个大屎盆子。用郎九爷的话说:不是过期茶的味道不对,是王大昌四周的空气味道不对。恰恰又是在韩复榘就要到祥符的节骨眼上。

郎九爷提醒王泽田,还是要招呼着一点儿,听说今个会有学生来王大昌门口示威,要给王大昌贴上一个“破坏抗战”的标签。谁知,郎九爷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大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紧接着口号就响了起来。

“打倒汉奸卖国贼!”

“王大昌破坏抗战罪该万死!”

“王泽田死有余辜!”

……

王泽田急忙起身来到了大门口。此时此刻,王大昌的店面外,已经被学生和路人围住,一双双愤怒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压店内走出来的王泽田。

王泽田抱起拳:“诸位,我是王大昌的掌柜王泽田,恁大早起就堵住俺的门,又是汉奸又是卖国贼的骂,咋啦,俺王大昌做了啥破坏抗战的事了?”

示威者:“恁王大昌让抗日群众喝过期了的茶叶,居心何在?”

王泽田:“俺啥时候让抗日群众喝过期的茶叶了?”

示威者:“别装糊涂!大前个(四天前),静宜女中的同学在鼓楼根儿演抗日节目的时候!你让恁的伙计抬去了一桶茶水,里面放的全是过期的茶叶,你还敢不承认吗?”

还冇等王泽田回答,大妞王雪萍压店里走了出来,怯怯地对围堵店门的人说道:“茶水,茶水是俺让人送过去的,俺爸根本就不知这事儿。”

示威者:“那你说,茶叶是不是过期的?!”

王雪萍带着委屈:“我也不知过不过期。”

示威者:“你也不知过不过期,不知过不过期你就让抗日的学生们喝?你是王大昌的啥人啊?”

王泽田:“她是俺大妞,她不懂茶叶。”

众人一下又转向了王泽田:“你是掌柜,你懂茶叶,那你说说,那茶叶过不过期!”

此时的王泽田,虽然还不知那天苟书亭和王世英给学生们抬去喝的是啥茶,但他心里可清亮,这俩货肯定不会拿今年的新茶,也不会拿能存放的茶。他对店里的人都交代过,要尽快把那些冇卖出去的绿茶处理掉,绿茶的保质期在低温下一般就是一年左右,影响绿茶品质的因素主要是温度、光线、湿度,如果存放的方法得当,绿茶则可以延长一定的保质时间。就王大昌眼望儿对绿茶的储存,绿茶放上个十五六个月应该不成问题。再说,后院那间大仓库足有好几丈高,虽说冬天不暖,但,夏天足够阴凉,光线可以控制不说,中原地区的湿度不大,即便是过了一点保质期,那也冇啥。尽管是这样,一切经营以诚为本的王泽田,每年收购新茶回来,都一再向伙计们强调保质期限,就怕有人在这个一般人不是很介意的保质时间上来跟王大昌较劲,最主要的是不能砸自家的牌子。但有一点王泽田更清楚,即便苟书亭和王世英给学生们抬去的是过期的绿茶泡的水,在这个当口也绝对不能承认,只要承认,无疑就是扇自己的脸,砸自家的牌子。于是,王泽田开始“舌战群儒”。

王泽田:“诸位,我想问一句,恁说茶叶是过期的,恁有啥凭证说茶叶是过期的?咱也别公说公有理儿,婆说婆有理儿,拿出证据才是最大的有理儿。”

“那你能拿出证据,证明茶叶冇过期吗?”

王泽田:“我当然能拿出来。这批茶叶是去年5月初压信阳买来的,虽说不是明前茶,但至少是新茶,有购茶字据为证。”

“有字据就能代表是新茶吗?”

王泽田:“恁这就不论理了,有字据不能代表是新茶,那啥才能代表俺买的是新茶呢?”

“良心!一个商人应该具备的良心!”

“恁也别良心不良心,有良心冇良心,不能空口无凭,恁一大早堵住俺的门,骂俺冇良心,又拿不出证据,还嗷嗷叫说俺破坏抗战,我看恁才是冇良心。我王大昌茶号要是破坏抗战,还给恁送茶水喝?俺要是汉奸卖国贼,俺才不给恁送茶水,俺直接给恁下点巴豆(有排泄功能的植物)让恁喝,那不更省事儿?”

王泽田心里清亮,这帮只会喊口号的毛孩子,根本不懂茶叶常识,不可能鉴别啥是新茶啥是陈茶,即便是能找着个行家来鉴别,祥符城里的那些行家,哪怕是跟王大昌有过恩怨的,恐怕也冇人敲明亮响敢站出来叫这个板。只不过,学生们在这儿一闹,对王大昌茶号的生意多少会有影响,但又无能为力。

“打倒汉奸!”

“王大昌破坏抗战罪责难逃!”

……

就在王泽田和示威者僵持不下、学生们口号连天的时候,艾三坐着一辆人力车来了。艾三不紧不慢地压车上下来,站在人群外听了一小会儿,随后扒拉开人群,走到王泽田跟前,面对着喊口号的学生们大声说道:“中啦,都别喊了,王大昌是不是破坏抗战恁说了不算,得由政府进行调查。别管了,这事儿交给我。”

“你是谁啊?”

艾三:“我是政府的人啊。”

“空口无凭,你说你是政府的人就是政府的人了?你脸上又冇写着‘政府’俩字儿,俺咋能相信你啊?”

在学生们的一片质疑声中,艾三慢慢捞起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腰上别着的那把勃朗宁。

围观的人当中有人说道:“冇错,腰里别着小八音呢。”

学生们都不吭气儿了。

艾三:“诸位,我完全理解你们,也支持你们。自抗战以来,全国各地发国难财的奸商成疙瘩恋蛋(非常多)。至于王大昌是不是这号奸商,眼望儿看还不一定是,因为他冇把恁说的过期茶叶卖给恁,而是白送给恁喝了。至于王掌柜是不是破坏抗战的汉奸,这可不能胡乱说,要经过调查,有了调查结果才能下结论。”

“调查可以,啥时候有调查结果啊?”

艾三:“就这两天吧。”

“中,你可别榷俺啊,俺明个来听结果!”

艾三总算把学生们给糊弄走了。

王泽田紧皱着眉头,瞅着散去的人群:“也不知是哪个孬孙装的孬……”

艾三:“眼望儿顾不着是哪个孬孙装的孬了,恁亲家公今个就要到了。”

作为祥符方面来说,不管是哪一方,都已经做好了周密的安排,就等韩复榘到来。

好难熬的一天啊。

下晚,灰蒙蒙的天好像又要下雪。按照事先的约定,艾三、沙玉山、眼斗仨人,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拉面馆里照了头。眼斗告诉他俩,据车站值班的调度说,陇海线东边车站的调度打过来了电话,压曹县开出的17次列车,只有两节是坐人车厢,车厢后面挂的全是铁皮装甲车,有五六辆的样子。由此可以判断出,韩复榘不是轻装简从来的,而是有备而来,至少也来了百十号人。艾三和沙玉山担心的是,这百十号人要是在韩复榘到达祥符站后,和前来营救他的人发生误会咋办,那还不乱成一锅粥了?如果能有个人,事先把祥符这边情况通报给韩复榘,那就好得多。

艾三掏出怀表瞅了瞅,问道:“车到站时间是几点?”

眼斗:“22点05分。”

艾三:“能正点到达吗?”

眼斗:“这可不好说。恁都知,17次列车不是一趟正常的客车,它正点不正点,要看上面的意思。上面让它正常,它就正常;上面不让它正常,它就不正常。”

艾三默默点了点头,思索了一小会儿,又问眼斗:“有没有一种可能,在火车到站后,咱能先把咱的方案告诉车上的人,让他们里应外合,也就是说,在最短的时间内,与车上的人达成一致,只要韩复榘他们的人明白咱的意思就中?”

眼斗摇着头说:“咱的人不可能先靠近火车。刚才我来之前,去调度室问情况的时候,朝调度室的窗户外面瞅了一眼,乖乖,月台上全是军人和便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去到月台上。”

沙玉山:“你也去不到月台上吗?”

眼斗:“我眼望儿去月台上是冇啥问题,17次列车进站以后就难说了。你想,月台上全是他们的人,我往火车跟儿栖(靠),那不是找不得劲。”

沙玉山不吱声了,艾三一时也想不出啥更好的招儿来,但有一点他仨都清亮,如果韩复榘的人不理解他们的意图,会给营救带来很大的麻烦,搞不好还会出大叉劈。

艾三又掏出怀表瞅了瞅,说道:“剩不多少时间了,咱们还得分头去准备。随机应变,听天由命吧,真要是去球了,咱都得认,我相信咱都是讲人物的人。”

仨人又明确了一下各自的分工之后,离开了小拉面馆。

再说此时已经打烊的王大昌茶号,王泽田也在做着最后的安排。下午的时候,苟书亭按照王泽田的意思,把最后一批应该转移出王大昌的值钱物件,全部转移出了王大昌。王泽田交代闫氏去做大妞儿王雪萍的工作,让她跟着闫氏提前去郑州,先在郑州小住两天,如果祥符冇事儿就再回来,一旦出事儿,立马就去洛阳的亲戚家,让大妞儿在亲戚家等住,到时候会派小狗子去洛阳找她。

可是,当闫氏把王泽田的安排告诉了大妞儿之后,大妞儿王雪萍却不紧不慢地说,谁想走谁走,反正她是不走。闫氏见劝说不动大妞儿,只得让王泽田再劝,一直在忙碌着的王泽田,一直到吃罢晚上饭,才进到了大妞儿王雪萍的闺房里面。在进大妞儿房间之前,他又交代守候在店里的苟书亭不要离店,一旦大妞儿吐愿意离开的口,就让苟书亭连夜带大妞儿走,也不去郑州和洛阳了,直接去西安。也就是说,不管韩复榘到达祥符后出事不出事,必须先要保证大妞儿不出事儿。因为不管咋说,在别人眼里,大妞儿已经是韩家的人了,她的危险性最大。

王泽田恨不得把舌头说得冒蹿出火来,大妞儿王雪萍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手里捧着一件绣品,有一搭冇一搭地在绣。起先,大妞儿还跟她爹说上几句,后来干脆就不搭理她爹了。大妞儿不愿意走的理由可朗利,只要冇去跟韩嗣燮圆房,她就不是韩家的人,谁也不能把她咋着,谁也不能当她的家。王泽田见劝说不动大妞儿,不得不摇着头压大妞儿的闺房里出来。苟书亭见掌柜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很着急,他倒不是担心王雪萍会受韩家的牵连,他是担心,一旦王大昌遭了殃,他就是领着大妞儿去了西安,也不会有啥舒心的日子过。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愿掌柜子他们要干的这场事儿,是关着门看吊死鬼——自己吓唬自己。

但,苟书亭心里可清亮,这事儿可真不是自己吓唬自己的事儿。他低声询问王泽田下面该咋办,王泽田抬手指着大妞儿的闺房:“小狗子,你再去劝劝她。”

苟书亭:“我?”

王泽田:“我已经冇招了,你的话可能会比我管用。”

苟书亭瞅着王泽田,站在那里冇动势,满脸不知所措地说:“我、我去说,合适不合适啊?”

王泽田:“啥合适不合适,眼望儿也只有你去说了。”

苟书亭:“我、我说的意思是……”

王泽田抬起头瞅着苟书亭:“你的意思是啥?有话就说嘛,都到啥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

苟书亭:“我、我的意思是,大小姐的闺房,我,我咋能随便进去啊……”

王泽田一扬手,一语中的:“中啦,你又不是冇进过。”

苟书亭的脸瞬间红了,王泽田这句话敲在了他的麻骨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然不能去追究一个伙计进冇进过大小姐的闺房,咋样说服大小姐,尽快离开祥符这个是非之地,才是当务之急。

苟书亭涨红着脸:“中,那、那俺去说说。”

大妞儿王雪萍的房间虚掩着门,灯光压虚掩着的门缝里泻出,来到房门外的苟书亭,透过房内的灯光,瞅见王雪萍端坐在那里绣着绣品。站在门外的苟书亭,镇静了一下自己,用手把身上的棉袍拉扯展样儿,然后抬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嘭嘭。”

房内的王雪萍:“门不是开着吗,进来呗。”

瞅见苟书亭进自己的房间,大妞儿似乎一点也冇感到奇怪,却停下了她手中的绣活儿,抬起俩眼,平静地瞅着站在那里冇敢动势的苟书亭。

大妞儿:“俺爹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苟书亭:“是,哦,不是……”

大妞儿一笑:“是不是都别站着,坐吧。”

苟书亭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摆放着玻璃花瓶的圆桌旁边。

大妞儿的目光转向了圆桌上面的玻璃花瓶,这只玻璃花瓶,是她在静宜女中上学期间,苟书亭跟着她爹去南方收茶时,压福建带回来的。那时,苟书亭刚来“王大昌”当学徒不久,每月的工饷寥寥,那年月,玻璃器皿要比瓷器盛行,尤其是在祥符,好的玻璃器皿,基本上都是压南方沿海城市过来的。苟书亭压南方带回这只玻璃花瓶,原本是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王泽田的,谁知那天正赶上王雪萍放学回来,进了店门的王雪萍,一眼就睖中了刚摆放在柜台内的这只花瓶,在一连串不住口的“好喜欢”声中,有眼色的苟书亭急忙说道:“大小姐既然喜欢,那就摆放到大小姐的闺房里吧。”王泽田要把买花瓶的钱给苟书亭,可苟书亭坚决不要,他也不可能要。从那以后,王泽田对苟书亭就另眼看待,当然,也不仅是因为这只玻璃花瓶,还有这个小伙计的机灵和聪明好学。还有就是,压这只玻璃花瓶开始,大妞儿王雪萍留意到了店里新来的、这个文质彬彬的小伙计,并产生了花瓶以外的好感。

苟书亭拘束地说:“恁爸说,让你跟我走,先去个安全地儿,恁爸这样安排是对的,你不觉得吗?”

大妞儿似乎根本不在听苟书亭说啥,俩手掂起手里的绣品,展示在苟书亭面前,问道:“好看吗?”

苟书亭抬眼去瞅,大妞儿绣的是一丛茶花,在茶花上方挂着一轮冷月,看上去确实很美。

大妞儿又问了一句:“好看吗?”

苟书亭:“好看。”

大妞儿:“你说说,咋好看?”

苟书亭:“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好看。”

大妞儿:“这叫宋绣,压绣法上来讲,和苏绣冇啥太大的差别,我只是把图案变了变,把兰草改成了茶花,因为咱家是卖茶叶的,更贴近一点。”

苟书亭:“大小姐,咱还是应该听从恁爸的安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韩主席马上就要到祥符了……”

大妞儿依旧在欣赏着自己的绣品:“我这是单面绣,如果是双面绣,那就更好看了,双面绣比单面绣细腻、立体,等我把这件绣完,就再绣一个双面绣的荷花,保准让所有人的眼睛发亮。”

苟书亭:“大小姐……”

大妞儿:“小狗子,你别大小姐大小姐地叫中不中,你就不能换个称呼?”

苟书亭:“换、换个啥称呼啊?”

大妞儿:“韩太太。”

苟书亭苦笑了一下:“别打缠(开玩笑)了中不中,咱俩说正经事儿呢。”

大妞儿:“冇打缠啊,说的就是正经事儿啊,俺爹不是已经把我许配给了韩家,办过喜宴,登了报纸,就等着拜天地了,你不叫我韩太太,你叫我啥啊?”

苟书亭再次抬起眼睛,瞅着大妞儿坚定地说:“我叫你大小姐,叫你王雪萍。因为眼望儿情况变了,你已经不可能再是韩家的人了,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大妞儿:“我不再是韩家的人了,我是谁家的人啊?全祥符城都知我是韩家的人,你说不是就不是啦?”

苟书亭抬起头,坚定地说:“你是我的人。”

大妞儿把目光压苟书亭脸上移开,就在这一瞬间,苟书亭瞅见,大妞儿王雪萍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她强忍着自己,冇让眼眶里的泪水涌出来。

苟书亭等大妞儿稍微平静下来一点儿以后,说道:“大妞儿,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我知,你这是在跟恁爸赌气,可眼望儿不是赌气的事儿啊,这是关乎到咱王大昌茶号,和咱一家人性命的事儿啊。恁爸和恁爸的那帮朋友判断得冇错,韩主席来祥符肯定是凶多吉少。他们上层的事儿咱不懂,咱要的是平平安安居家过日子,所以,你必须先跟我走,而且是一刻都不能再犹豫,越快越好。马车我已经雇好了,眼望儿就在马道街北口停着,说走就可以走,你赶紧收拾一下,咱们这就走。”

大妞儿的目光又回到了苟书亭的脸上:“小狗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中不中?”

苟书亭:“当然中,你问吧。”

大妞儿:“你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要是万一韩主席平安无事呢?我还算不算他韩家的儿媳妇?”

这一问还真把苟书亭给问住了,他还真不知该咋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这个问题他根本就回答不了。就是啊,万一就像有人说的那样,韩主席跟蒋委员长和解了呢?他也曾亲耳听见艾三跟掌柜子叨叨过,新任的河南省主席程潜就和艾三私下里说,尽管韩复榘负有擅自撤退丢失国土的罪责,但战端初开,擅杀大将历来为兵家大忌,蒋委员长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艾三还听说过,李宗仁和白崇禧也给韩复渠打了保票,保证其来祥符开会的安全。假如真是这样,大妞儿和韩嗣燮的婚姻关系还算不算?这对苟书亭和王雪萍来说,不能不是个大问题呀,尽管王泽田已经另有打算,那也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大妞儿提出了这个问题,又不是苟书亭能回答了的。

大妞儿:“小狗子,你要说我不想立马跟着你走,那是瞎话,我还立马就想跟你入洞房呢,可是我眼望儿是个啥名分,韩家的媳妇?还是你小狗子的媳妇?这个名分不说朗利,不名正言顺,我咋可能跟着你走,算咋回事儿嘛。”

苟书亭:“我觉着,眼望儿不是解决名分的事儿,是保命和保住咱王大昌家业的事儿。一旦韩主席出了事儿,你想想,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事啊。”

大妞儿:“他要是不出事儿呢?”

苟书亭:“他出不出事儿我都要娶你!”

大妞儿:“那同样是要株连九族的,他是韩复榘,收拾咱一个卖茶叶的,还不易如反掌,像踩死一只蚂蚁,尤其是你这个夺走韩家媳妇的小伙计,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小狗子,在这件事儿上,你得听我的,不能听俺爹的,咱俩得往远处想,如果今个晚上是咱俩私奔,你别管了,咱俩眼望儿就窜,让他们谁都不知咱俩去哪儿了。可俺爹的想法,是让你带着我暂时躲避,然后去西安王大昌的分号。说句难听话,在俺爹的心里,王大昌最重要,茶叶最重要,他女儿的婚姻大事儿,统统要给他的生意让道!”

苟书亭:“雪萍,你别这样想中不中,恁爹考虑的要比咱们周全、长远……”

大妞儿:“废话少说,小狗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能不昧着良心回答我吗?”

苟书亭斩钉截铁地说:“能!”

大妞儿:“好。那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稀罕我?”

苟书亭:“真的稀罕你。”

大妞儿:“你愿意娶我当你的媳妇?”

苟书亭:“谁不愿意谁是驴!”

大妞儿:“那好,咱俩眼望儿就走。但,你不能听俺爹的,你得听我的。”

苟书亭有点不解地说:“听你的是啥意思?”

大妞儿:“听我的也就是说,咱俩今个晚上就私奔,日后咱也不去西安,找个地儿过咱俩的日子。”

苟书亭眨巴着眼睛问道:“咱、咱俩去哪儿过咱俩的日子啊?”

大妞儿:“既然是私奔,咱俩哪儿都可以去,去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咱俩,好好过日子,养儿育女,过上一辈子。”

苟书亭有点犯傻,俩眼瞅着大妞儿不停地眨着,半张着嘴,想说啥也说不出来了。

大妞儿:“咋样?你咋不说话啊?”

苟书亭:“你让我说啥?”

大妞儿:“我刚才说的啥你冇听见?”

苟书亭:“听见了。”

大妞儿:“你同意吗?”

苟书亭:“雪萍,咱能不能说点打粮食的话啊?”

大妞儿:“咋?我说的你不愿意?”

反定(稳住神)了一会儿才反定过来的苟书亭,语重心长地对大妞儿说道:“雪萍,大妞儿,咱得站在掌柜子的角度想想,压民国二年到眼望儿,咱王大昌容易吗?掌柜子他老人家容易吗?咱能不能顾全一点儿大局,别再让掌柜子他老人家操咱的心,咱就不能听从他老人家的安排……”

大妞儿:“就是听从了他老人家的安排,我才会被许配给了韩家,咱俩才会有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中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在你的心里,俺爹比俺重要,王大昌同样比俺重要,韩复榘的死活对你和俺爹来说,比老天爷都重要!”

苟书亭:“大妞儿,你能不能冷静冷静……”

大妞儿扔掉手里的绣品,站起身,抬手指向房门,冲苟书亭吼道:“你出去!”

苟书亭:“雪萍……”

大妞儿:“出去!我不想再听你说!我算把你们看透了,在恁眼里,我就是一个砝码,是用来称王大昌茶叶的重量!称银票的数量!我告诉你小狗子,我绝不会听从恁的安排!”

苟书亭灰头土脸地走出大妞儿的闺房,他心里清亮,大妞儿已经不可能按照她爹的设计去生活了。当他把大妞儿的态度告诉王泽田后,王泽田俩眼空洞,半晌说不出话来。

苟书亭低声说道:“掌柜子,咱得另外想招儿了。”

王泽田:“想招儿?想啥招儿,听天由命吧……”

就在王泽田和苟书亭劝说不下王雪萍的时候,原本九点多钟进站的17次客车,突然要提前半小时进站。当眼斗把客车提前进站的消息告诉了守候在车站外的沙玉山时,沙玉山问眼斗,为啥客车会提前进站?眼斗摇头说不知。对沙玉山来说,客车提前到达和晚点到达不差大事儿,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正脑袋已经拴在了裤腰带上。

眼斗担心地问:“咋样,二哥,都准备齐了吧?”

沙玉山:“齐不齐,一把泥。”

眼斗点了点头:“冇啥新的情况发生,我就不再出来传信了,成败在此一举。”

瞅着眼斗匆忙离开的身影,沙玉山心里暗自在为参加这次行动的弟儿们祈福,他把俩眼投向黑蒙蒙的天空,嘴里轻声说了一句:“真主保佑。”

再说等候在演武厅的艾三,当沙玉山派人跑去告诉他列车要提前到达后,他便再一次检查了一遍那辆压傅家租来的汽车。自打他见到这辆汽车之后,他已经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他担心的是,别再像辽宁那家迫击炮厂,把汽车开到北平招摇,结果抛锚在长安街上。艾三心里清亮,咱这可不是显摆,咱这是偷底摸张(偷偷摸摸),万一汽车在半道抛了锚,那可不是丢人,那是丢命。检查罢汽车,艾三又开始检查枪,他压腰间拔出勃朗宁,把弹夹、枪机、扳机、保险统统检查了一遍,然后一拉枪机,自己骂了一句自己:“卖尻孙,我他妈的这是弄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所有参加这次“劫持”韩复榘的人,都已经断了自己的退路。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心在扑通扑通地跳,所有人都清亮,等待他们的两个结果,成功也好,成仁也罢,玩的就是心跳,玩的就是一把人物和仗义。

在演武厅等候的艾三,一直把怀表搦在手里,时不时地在看,香烟一根接一根地在抽。他一直等到了十点,也冇见到一个人影儿,他心说,不该啊,不是说列车提前进站吗?咋到这个时辰还冇动静啊?难道列车又晚点了?难道沙玉山他们出啥叉劈啦?就是出叉劈也应该听见车站方向有枪声啊?咋会恁安静,一点声响都听不见?坐在驾驶室里的艾三沉不住气了,他压驾驶室里下来,抬眼往车站的方向张望着。

腊月的夜晚,天冷得出奇,地面上那些白天似乎松软的残雪,在黑夜里冻结在了一起,脚踩上去显得格外坚硬。艾三在坚硬的残雪地上踱着步,心里焦急地骂道:“咋鳖孙弄的,是死是活也得有个响声啊……”

是啊,咋鳖孙弄的?此时的沙玉山也在寒冷中骂着,他带来的那帮弟儿们同样也在骂着。他们在火车站外面已经等候了快俩钟头,始终冇听到有火车进站的动静。已经有人开始抱怨是不是时间有误,如果把时间弄错了,说啥也不能再在这里死等,再这么干等下去,冻不死也能冻柴坏。

就在沙玉山都快失去耐心的时候,身穿铁路制服的眼斗压火车站摸了出来。

沙玉山劈头盖脸地问道:“咋回事儿?俺不能摊为个韩复榘冻死在这儿吧?”

眼斗满脸无奈地说:“我也不知咋回事儿,客车到眼望儿还冇进站。我怕恁等急,先来跟恁言一声。”

沙玉山:“言一声管个屁用,冻得快呛不住了,不是说火车提前进站吗,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啊?”

眼斗:“你埋怨我,列车提前进站又不是我说的,是调度告诉我的,它进不进站我咋知,要不是你发话,哪个孬孙才愿意二半夜守在这儿,我还一肚子气冇地儿撒呢。”

沙玉山不吭气了,他知,今个来的这些弟儿们都是冲着他才来的,还都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冻成这样,要埋怨只能埋怨他,不能埋怨眼斗。想到这儿,沙玉山用和缓的语气问眼斗:“你问调度冇,火车啥时候能到?”

眼斗:“问了。调度也不知,调度说,按时间早都该进站了,已经晚罢快半个钟头了。”

沙玉山:“车站里面是啥情况?”

眼斗:“月台上来迎接韩复榘的人可不少,照样冻得也跟猴球似的,那些士兵冻得枪都搦不住了,一个个都缩着脖子一个劲儿在向东边瞅,他们比咱更翘急。”

沙玉山:“中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俺也只能再候他半个小时,车要是还不来,俺就撤了,不能摊为个韩复榘,把咱的弟儿们再冻柴坏几个。”

眼斗匆匆来匆匆去了。

当眼斗刚刚回到火车站内,就听见月台上响起一阵刺耳的哨音,那些在月台上等候的士兵和便衣,在哨音中顿时抖擞起来,眼斗听见有人在喊:“17次列车过来了,各就各位!”

眼斗朝东边望去,果不其然,漆黑一片的东边,出现了贼亮的火车灯光,眼斗周身的寒冷瞬间一扫而光的同时,心里明白,车站外面的沙玉山们,也已经听见了车站内的动静,尤其是在黑间,火车进站时的动静,整个火车站周边都会有强烈的感觉。

压远处行驶过来的火车,在黑暗中“呜——”拉响了汽鼻儿,仿佛在告诉月台上的人们,俺来了。

本想先回到调度室的眼斗,下意识地朝月台上走去,在惊心动魄的一幕即将开始之前,他要再证实一下,进站的这趟客车到底是不是载着韩复榘的17次。在他刚走到月台上,正准备再向前靠近一点的时候,一个便衣冲他喝道:“站住!”

眼斗停住了脚:“咋啦?”

便衣:“不准靠近!”

眼斗:“为啥?”

便衣:“你是干啥的?”

眼斗:“你看我是干啥的?”

便衣:“我知道你是铁路上的,我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眼斗:“调度科的。”

便衣:“你是调度科的?”

眼斗:“咋?瞅着不像?”

便衣:“调度科的不在调度室里待着,跑月台上来弄啥?”

眼斗:“不是17次要进站吗?”

便衣:“17次进站跟你有啥关系?”

眼斗:“不是说韩主席要来吗,俺就是稀罕,想瞅瞅韩主席长得啥样儿。”

便衣:“你咋知道17次上坐的是韩主席?”

眼斗:“咋啦?韩主席是老天爷啊?别说韩主席,冯主席、程主席、刘主席,哪个主席来我不知?就是蒋委员长来我都知,你瞅你噎胀的,连人都不认了,你问我是个弄啥的,我还冇问你是个弄啥的呢。你是个弄啥的?”

便衣“嗖”地压腰里捞出了手枪:“老子是弄这个的!”

眼斗:“你厉害,你厉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啊……”

就在这一刻,17次客车“呜——”,又拉了一声汽鼻儿,哐当、哐当地开进了站。

便衣用枪指着眼斗喝道:“老实点,站在这儿别乱动,你敢再往前面走一步,别怪老子不把你当自己人!”说罢把手枪插回腰里,迎着缓缓进站的17次列车快步走去。

眼斗站在那儿冇动势,他心里可清亮,那个便衣是戴笠的手下,这帮货心狠手辣,你再敢往前走一步,他个孬种真敢开枪。站这儿就站这儿吧,这个距离也挺合适,只要能把月台瞅清亮,把握第一手情况就中。于是,眼斗压身上摸出了烟盒,点燃了一根烟,站在那儿,目睹17次客车进站。

接下来,眼斗瞅见的情况,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奉命前来迎接韩复榘的程潜和刘峙。

17次客车缓缓进站后,停在了月台旁,奇怪的是,当客车停稳之后,老半天也冇见车厢的门打开。正当月台上的所有人感到费解的时候,挂在客车后部的铁甲车里,爬出来了一名军人,只瞅见那个军人压铁甲车上跳下来,直奔到程潜和刘峙跟前,一个立正,向二位长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程潜一头雾水地问:“你是……”

“报告长官,我是国民革命军第三路军直辖部铁甲车队,‘泰山’号铁甲车队长,张廷宪!”

刘峙眨巴着俩眼问:“你们韩主席在铁甲车里吗?”

“报告长官,俺们韩主席不在铁甲车里!”

程潜和刘峙同时又把目光投向了客车的车厢。

“报告长官,俺们韩主席也不在车厢里!”

刘峙急忙问道:“那你们韩主席在哪儿?”

“报告长官,俺们韩主席已经在袁坊下车了!”

程潜和刘峙同时惊讶地说:“什么?”

“报告长官,俺们韩主席说,袁坊附近有个什么古迹,他说他想去看看。”

刘峙:“什么古迹?”

“报告长官,韩主席说了,俺忘了!”

程潜:“大晚上,黑灯瞎火,去看什么古迹啊?袁坊能有啥古迹啊!列车上还有其他人吗?”

“报告长官,其他人全部跟着韩主席去看古迹了,就剩俺‘泰山’号的几个人!”

程潜与刘峙对视了一眼,他俩都感到事沉,他俩心里都可清亮,二半夜的,韩复榘绝不可能去看什么古迹。且不说韩复榘是不是去看古迹,眼下最当紧的是,得赶紧弄清楚韩复榘在哪儿,而且必须找到他,不让他脱离控制范围才是当务之急。

韩复榘失踪的消息,立即就传到了戴笠的耳朵里。戴笠顿时慌了神,难道这只煮熟的鸭子要飞了吗?戴笠带来的那些手下,基本上都是外地人,虽说已经在祥符城里混了好几天,但对祥符周边的情况一点也不熟悉,要想找到韩复榘,还得依靠对祥符周边地理情况熟悉的本地人。戴笠立马想到了艾三。

此时的艾三,刚压演武厅回到寺门,也正在为空等了一晚上纳闷呢。戴笠的人找上门,通知他马上去红洋楼见戴笠时,艾三马上就猜到,一定发生了节外生枝的情况。

艾三来到红洋楼的时候,已经是差一刻钟零点,也就是说,再过十五分钟,便是1月11号蒋介石召集开会的日子。无论对戴笠来说,还是对艾三来说,都感到非常翘急。韩复榘眼望儿在哪儿?究竟是不是去了袁坊?还会出现什么变故?都不得而知,他们心情也都是一样儿急迫。

深夜的红洋楼内,灯火通明,楼里面的人还都在忙碌着。艾三一跨进戴笠的房间,一脸阴沉的戴笠劈头盖脸就问:“你知道袁坊在哪儿吗?”

艾三:“知道。”

戴笠抬手一指墙壁上挂着的那张祥符地图,命令道:“说说具体位置。”

艾三走到地图前,看着地图,用手指给戴笠看:“袁坊在祥符城正东偏北一点点,紧挨着黄河大堤的南边,距离祥符城有二十来里路的样子。”他用手指出了在地图上的具体方位。

戴笠:“那里有什么古迹吗?”

艾三:“古迹?好像冇啥古迹啊。”

戴笠:“你再仔细地想想,韩主席说,他是到那里看什么古迹去了。”

艾三认真想了想后,猛然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他是不是去张吴寨了?”

戴笠:“张吴寨是哪里?那里有什么古迹?”

艾三:“如果韩主席是压袁坊下来,沿着河南岸走个五六里,有个张吴寨村,那儿有个破坟头,还有块破石碑,都说那里埋着古代一个咋么样的人物头。”

戴笠:“什么叫咋么样的人物头?”

艾三:“咋么样的人物头就是咋么样的人物头嘛。”

戴笠不由蹙起了眉头:“什么是咋么样的人物头就是咋么样的人物头?”

艾三:“就是咋么样的人物头嘛。”

戴笠恼了,厉声道:“你能不能用国语解释清楚!”

“是!”艾三一个立正,说道,“咋么样的人物头,就是很厉害的人,很了不起的人,很著名的人。”

戴笠:“谁?”

艾三:“据传说,那个很著名的人,就是咱的中国字儿,就是那个货发明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戴笠的眉头展开了:“你说的是仓颉吧。”

艾三:“仓颉是谁啊?”

戴笠:“相传仓颉是炎黄二帝中黄帝的史官,汉字的创造者,中国早期的书《吕氏春秋》《史记》《汉书》的文字都是仓颉这个人创造的。”

艾三睁大眼睛:“真是太咋么样了,我光听说袁坊张吴寨埋着一个咋么样的古代人,冇想到是那么咋么样一个古代人啊。”

戴笠眯起眼睛,边思索边自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艾三:“啊?您说啥?”

戴笠:“我说,不到黄河心不死。”

艾三:“谁?谁心不死?”

戴笠把盯在地图上的眼睛,转向了艾三:“艾少校,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不相信,韩主席大冷的天,深更半夜,跑到袁坊的张吴寨去看仓颉墓?”

艾三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戴笠一笑:“哼,傻子才会相信。”

艾三:“那您觉得是……”

戴笠:“眼下很难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韩复榘在袁坊这个地方下车,是对我们存有高度的戒心和防备,他是怕我们在祥符火车站设伏。”

艾三:“既然他已经料到来祥符有危险,为啥还要来呢?他完全可以不来啊。”

戴笠:“这也是我疑惑的问题。按韩复榘的聪明程度,他是不会来的,可他为什么还要来呢?”

艾三:“戴长官,您就说,接下来咱该咋办吧。”

戴笠:“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艾三:“您说咋办就咋办,俺是您的下属,服从您的命令。”

戴笠:“不,我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艾三心里犯起嘀咕,他不知戴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听听我的,他咋可能听我的,他这是在试探我,可得招呼点儿,别上面一绕,下面一绊,再把我给撂倒了。嗯,还得把球给这个老狐狸踢回去。于是艾三说道:“戴长官,依我看,别管韩主席是不是去看古迹了,咱赶紧派人去袁坊,多去点儿人,据说韩主席手下的手枪队很厉害,一个贴俩,万一打起来了,咱别吃亏。”

戴笠:“如果真的要是打起来了,你估计会是个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艾三:“管他个孬孙,反正是委员长不待见他,早收拾,晚收拾,都是收拾。”

戴笠:“艾少校,我不知道,你是真有头脑,还是假有头脑。你让我很难判断啊。”

艾三:“啥意思……”

戴笠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说道:“好了,过零点了,现在已经是11号,也是最关键的一天。你要把祥符这地面给我盯紧喽,特别是王大昌茶号,去那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借用一句你们祥符话,什么排场不排场来着,我忘了……”

艾三一个立正:“放排场不排场,非得混到丢人上!”

戴笠:“对,国语的意思就是,别给脸不要脸。”

艾三:“请戴长官放心,俺一定要脸!”

冬夜深沉。祥符城里所有惦记韩复榘的人,此时此刻都毫无睡意,他们在想一个共同的问题,韩复榘这会儿到底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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